历史
鱼菜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极端的年代-英-霍布斯鲍姆 > 第十五章 第三世界与革命

第十五章 第三世界与革命(2/2)

美的新社会。其二,在其诉之以行动的实际运作方式:走上街头,登上山头,架起防栅,爆炸袭击。这也是一股国际性的革命运动,一方面因为革命传统的意识思想,从1789-1917年,始终是普遍性国际性的追求——甚至连巴斯克主张分离运动的自由党,这种具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的团体及60年代的标准产物,也宣称自己与马克思有些瓜葛。而另一方面,也因为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个世界真正成了一个国际性的社会——至少在那些高谈阔论思想意识的学生圈里,世界的确是一家了。同样的书刊,纷纷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罗马、汉堡各地的书店出现,而且几乎同时出现——1968年时,马尔库塞的著作,更是这些书店架上必备的一本——同样的一群革命者,穿过大陆,横渡大洋,从巴黎到哈瓦那、到圣保罗、到玻利维亚。60年代末期的学生,是将快速廉价的电传视为理所当然的第一代人。索邦(Sorbonne)、伯克利(Berkeley)、布拉格,无论何地有事,学生群都能毫无困难地立刻体会,因为这是同一个地球村发生的同一事件的一部分。而根据加拿大大师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60年代的又一时髦人物)的指示,我们都生活在这同一个地球村中啊!

    然而这一场仿佛像是的革命,却不是1917年那一代革命者所认识的世界革命。它只是一个已逝的春梦,梦想的事物其实早已不存在了。其中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种自欺的假象,好像只要我们假装战斗的壁垒已经筑起,它就真的筑起,在共鸣的魔力下自动筑起。难怪那位保守派的才子阿龙(Raymond

    Aron),会将巴黎的“1968年5月事件”打趣成一出街头大戏,或是一场心理实验剧罢了(psychodrama)。

    再没有人指望西方世界会真的爆发社会革命了。多数的革命者,甚至不认为工人阶级——那被马克思誉为“资本主义掘墓人”的一群——在根本上属于革命的同路人;只有那些对正统教条依然忠心的人,才会抱着这个说法不放。在西半球,无论是拉丁美洲坚守理论的极左派,还是北美学生的实际行动派,旧有的“无产阶级大众”甚至被他们嗤之以鼻,被视为激进主义的大敌。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无产阶级”也者,如今若不是享有优惠的劳工贵族,就是爱国心迷的越战拥护者。革命的前途,现在只在第三世界(人口正在迅速减少之中的)农民手里了。然而这些小农百姓,必须靠远处而来的武装福音使徒——在卡斯特罗、格瓦拉们的率领之下——才能觉醒,才能将他们从过去的被动服从中摇撼出来。这个事实,却显示旧有的信念似乎已露疲惫:所谓“地上被咀咒的一群”(damned

    of the earth)——那被《国际歌》颂扬的一群——必将“全靠我们自己”挣开他们的锁链的说法,这种历史必然性的推论,显然不大说得通了。

    更有甚者,即使在革命已经成为事实,或极可能发生的地方,它还真能保有它的世界性吗?60年代革命者希望所寄的各种运动,事实上根本与传统革命的普遍性背道而驰。越南、巴勒斯坦,以及各式殖民地的游击解放运动,其关心焦点,都只集中在本国本民。它们之所以与外面较大的天地有所关联,只是因为其领导人或是**之故。而只有**人,才有较为世界性的任务在身。另外一个原因,则是由于冷战世界体系之下的两极结构,自动将它们归位——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旧有的普遍取向,如今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从中国即可明证。而目标超越国界的革命,只在某些区域性的行动中保存下来,如泛非、泛阿拉伯,尤其是泛拉丁美洲等冲过水的稀薄运动。这一类运动,倒也拥有某种普遍程度的真实性,至少对于讲同一种语言、并能在各国之间自由游走的好战派知识分子是如此(如西班牙语、阿拉伯语),如那些流亡者及叛变行动的策划人。我们甚至可以说,他们之中某些人的确具有国际性的色彩——尤以卡斯特罗一路为最。格瓦拉本人,使曾在刚果作战;而古巴也曾于70年代,派军队往非洲合恩角及安哥拉协助当地的革命政权。但是出了拉丁美洲左派的大门,到底有多少人真心期待社会主义的解放,能获得一场全非洲或全阿拉伯的胜利?由埃及、叙利亚,加上附带的也门,三角组成的短命“阿拉伯联合共和国”(United

    Arab Republic,1958-1961),不久即解体。叙利亚和伊拉克,虽由同样主张“泛阿拉伯主义”与社会主义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执政,两国间却时起摩擦。岂不恰恰证明,超国家的革命主张的脆弱,及其在政治现实上的不实际吗?

    世界革命已然褪色,最戏剧性的证据,却正来自致力于世界革命的国际运动的解体。1956年后,苏联,以及在它领导之下的国际运动,开始失去独家控制,不再能一手掌握革命目标,及其目标背后具有团结效力的理论意识。如今已有许多不同类型的马克思主义者,几种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甚至连那少数于1956年后,依然在旗帜上保留斯大林肖像的**,也有了两三种的不同模式[中国、阿尔巴尼亚,以及与正统印度**分家的印度**(马列)]。

    以莫斯科为中心的国际共运,在1956-1968年间瓦解。1958-1960年间,**与苏联正式决裂,并呼吁其他各国效法,退出苏联集团,另行组织**派与之较劲(不过成果甚微)。而其他**派(以西方为主),则在意大利领头之下,公开表示与莫斯科保持距离。甚至连最初的1947年“社会主义阵营”,如今也开始分裂成对苏联效忠程度不一的各种队伍,从全面效忠的保加利亚起,一直到完全自己当家作主的南斯拉夫。1968年苏联军队侵入捷克,其目的在于以另外一套政策,取代当时捷克斯洛伐克**实行的新政策。苏联此举,最终断送了“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从此之后,甚至连执行莫斯科路线的**派,也开始公开批评苏联,并采取与莫斯科意见相左的政策——如“欧洲**”(Eurocommunism)。种种唱反调的现象,便成为正常状况。国际共运的落幕,也是其他任何一种主张国际路线的社会主义或社会革命的尾声,因为这些异议分子与反莫斯科人士,除了各成宗派之外,再也无法组成有效力的国际组织。唯一尚能模糊唤起全世界解放传统印象的机构,只剩下社会主义国际(Socialist

    International 1951)。这个组织,如今代表的却是已经正式放弃任何一种革命路线的政府和党派,其中多数在西方;更有甚者,多数甚至连对马克思思想的信仰也完全放弃了。

    4

    1917年10月的社会革命传统早已丧失——有人甚至认为,连革命的老祖宗,1793年法国雅各宾党一脉的传统也已完全失传——促成革命爆发的社会政治动荡却始终存在,社会不安的火山依然活跃。70年代初期,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告终,新的革命浪潮,开始席卷世界大部分地区。紧接着进入80年代,西方**集团发生危机,最终导致它们在1989年间破产。

    70年代的革命事件,虽然大多数发生在第三世界,但事实上其地理分布及政治体制的牵涉范围极广。令人惊奇的是,序幕的揭起却首先发生于欧洲:1974年4月,欧洲大陆寿命最长的右派政权,葡萄牙先被推翻;不久,相比之下极为短命的希腊极右翼军事独裁也宣告倒闭。1975年,佛朗哥元帅总算尽享其天命谢世,西班牙政权在和平转移下由权威统治走上国会政治,这个南欧国家回归宪政民主的漫长之旅至此终于完成。以上这些转变,其实都可以看成法西斯主义与二战时代在欧洲留下的未了之账的最后清算。

    葡萄牙革命政变中的激进军官,是在葡萄牙与非洲殖民地解放游击部队的多年作战之下,徒劳无功的挫败感中产生。葡萄牙军队从60年代初期开始,就在那里征战不休,虽然葡军并未有重大战局,可是在小小的殖民地几内亚比绍,却碰上了恐怕名列非洲解放领袖能干之最的卡布拉尔(AmilcarCabral)。60年代末期,竟能打成了两军对峙、僵持不下的局面。刚果冲突之后,又有南非当局为加强“种族隔离政策”(apartheid)火上加油——划出一块黑人“家园”限其居住;以及沙佩维尔(Sharpeville)大屠杀等——非洲游击运动在60年代遂迅速繁衍。不过一般而言却不甚见成效,加以部落互斗,中苏对抗,其势更形衰颓。进入70年代初期,苏方的援助大增,游击战又再度死灰复燃——中国当时却开始忙着在自家发疯:**发动了“文化大革命”的大动乱。可是,最后还是由于葡萄牙本国起了革命,各殖民地才于1975年获得独立。莫桑比克与安哥拉却马上投入了一场更为血腥残暴的内战,起因又是由于南非与美国从中介入之故。

    正当葡萄牙帝国崩溃之际,另一个非洲独立资格最久的古老国家,也同时爆发重大革命。为饥荒所苦的埃塞俄比亚,老皇帝于1974年被赶下宝座,政权最终为一个与苏联密切合作的左派军人集团所把持。苏联因此也将它在这一地区的支持对象,由索马里的巴雷军事独裁政权身上转开,当时,后者正热情地对马列主义心向往之。而埃塞俄比亚的新政权在国内一直有人挑战,终于也在1991年被推翻,取而代之者,则是同样走马克思路线的地区性解放或分离运动。

    这一类变化,为投效社会主义(至少在纸面上投效)的政权创造了新的流行。达荷美(Dahomey)宣布自己是一个“人民共和国”,虽然它还是在军人统治之下,同时也已将国名改为贝宁。同样在1975年,马达加斯加——即乌拉加西(Malagasy)——在司空见惯的军事政变之后,宣布致力于社会主义。军人当政的刚果,更强调自己作为一个“人民共和国”的特色——此小刚果非彼大刚果。后者是前者的巨大强邻,现已改名扎伊尔的比属刚果,执政者是贪婪出名的亲美军人蒙博托(Mobutu)。而南方的罗得西亚——即今津巴布韦(Zimbabwe)——白人移民企图在此建立一个由白人统治的独立政权,11年尝试未果之后,终在两大游击运动日增的压力下于1976年画上句号。但是两股游击势力,则因部落认同及政治倾向有异而分裂不合(一方亲俄,一方亲中)。1980年津巴布韦在其中一名游击首领的统治之下宣告独立。

    在纸面上,这些运动都属于1917年革命世家的一员;在事实上,它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一支异类。这种变调是无可避免的后果,尤其因为当初马列精心研究设计的社会,与今日撒哈拉沙漠以南后殖民世界的非洲国家之间,有着极大的分野。唯一符合他们分析条件的非洲国家,只有那个由移民建立的资本主义国度,经济发达、工业发达的南非。于是一股跨越部落种族界限的真正群众解放运动——非洲人国民大会——开始在南非出现;为其助一臂之力者,有当地另一股真正的群众工会运动,以及效能极高的**。到冷战结束,甚至连坚持种族隔离的政权也不得不向其低头。但是即使在此地,革命的运动力也非普遍存在,某些部落对革命的使命感特强,有些却相形甚弱——如祖鲁族(Zulus)——这种状况,自然也为种族隔离政权从中利用,并发挥了某些效用。至于非洲其他地区,除了一小群受过教育及西方化的都市知识分子之外,一般建立于所谓“国家民族”或别种因素之上的动员目标,根本上,其实只是基于向本部落效忠或部落之间的联合而已。于是愈发给帝国主义者以可乘之机,鼓励其他部落向新政权发出挑战——安哥拉就是最著名的例子。像这一类国家,若与马列思想有任何关联,充其量也只是借用它的秘方,以组成训练有素的干部党团及权威体制罢了。

    美国从中南半岛的撤退,更加强了**的挺进。越南全境,如今已经在**政府独一无二的完全统治之下,类似政权也在老挝与柬埔寨出现。

    70年代末期,则见革命的大浪直接扑向美国。中美洲及加勒比海一带,原是华盛顿铁腕独断的禁育,如今却似乎迤逦向左驰去。1979年的尼加拉瓜革命,推翻了这个小共和国内的首脑人物索摩查家族(Somoza);萨尔瓦多的游击队势力日益猖獗;坐镇在巴拿马运河旁的托里霍斯将军(Torrijos),更是一个问题人物。可是这些状况,对美方在此地的独霸其实都没有造成严重威胁,至少绝不比当年古巴革命的冲击为大。至于1983年发生在小岛格林纳达(Grenada)让里根总统动员全军一击的革命事件,更微不足道。但是这些成功的革命事例,却与60年代的失败恰成强烈对照,因此,一时之间,确让华盛顿在里根总统的年代(1980-1988年),兴起了一小阵歇斯底里的恐慌。这些事件都属革命,自是毋庸置疑,不过其中却带有极为眼熟的拉丁美洲风情。最令传统老左派惶惑不解的新鲜事,是其中竟有马克思派的天主教士支持,甚而领导叛乱行动。传统的左派,向来是反教士的世俗运动,看到这种新现象自是匪夷所思。这股风气的始作俑者,起于古巴革命,在哥伦比亚一场圣公会大会(1968年)支持的“解放神学”下,进而有了法理基础。这种趋势在最最意想不到的圈子当中——饱学的耶稣会教士——得到了有力支持。至于梵蒂冈的反对,自是意料中的事。

    这些貌似与十月传统有裙带关系的70年代革命,事实上却与十月革命相去甚远。史家固然能看出这中间的差异;然而换在美国眼里,却难免把它们一律视为**强权的全球攻势。这种推理,一部分是出于冷战年代的游戏规则:一方所失,必为另方所得。既然美国已经与第三世界的保守势力站在一边——进入70年代尤甚——自然愈发发现,如今自己站在革命的输家一方。更有甚者,华盛顿认为,应该对苏联核武器的进展提高警觉。总而言之,资本主义的黄金年代已经落幕了,黄金年代里美元扮演的主角也随之下台。在越南战场上,美国果然如世人早已料定般终告败退;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于1975年撤出越南,美国的超级强权地位遂大为动摇。自从巨人歌利亚(Goliath)被小大卫的弹弓击倒以来,人间还未见过这等大不敌小的败仗。1973年石油输出国组织大搞石油政变,要是当时的美国信心强一点,说不定就不会如此不加抵抗,便轻易屈服了?看到1991年对伊拉克的波斯湾一战,更令人不得不有此一问。石油输出国组织是啥玩意儿?不就只是一群阿拉伯的轻量级国家,在政治上无足轻重,在军事上也尚未装备到家,只不过靠着它们的油井,向世人强索高价罢了?

    美国眼看着自己在全球霸权的滑落,自然视这一切为向它的最高挑战,更认为这是苏联独霸世界野心的信号。70年代的革命,因此带来所谓的“二度冷战”(Halliday

    1983)。这一回,跟以往也没有两样,是由两方的代理政权披挂上阵拼死斗活,主要战场便在非洲,后来又延伸到阿富汗——阿富汗事件,是二战以来,苏联第一次亲自出马,派军队跨出自家地盘作战的战争。但是苏联自己,想必也看出新的革命情势一片大好,对它极为有利——这个说法,我们也不能一概抹煞。至少,苏联一定觉得,眼前局势可以为自己的损失扳回一局。当时它在中国和埃及两地的影响力,由于华盛顿大拉交情从中作梗,遭受到重大的外交挫败。此外,苏联虽然不曾去蹚拉丁美洲的浑水,可是却在别处大染其指,尤以非洲为最,其牵涉程度比以往都要为甚,且有相当程度的收获。单看苏联竟允许卡斯特罗的古巴派军队前赴埃塞俄比亚和安哥拉,分别对抗美国在索马里新出炉的代理政权(1977年),以及有美国在背后撑腰的叛军行动安哥拉全国独立联盟(National

    Unionfor the Total Independence of Angola,UNITA),与南非军队,即可看出个中蹊跷。于是在苏联发表的各项声明中,除了百分之百的**政权以外,现在也把“倾向社会主义”的国家包括在内。于是安哥拉、莫桑比克、尼加拉瓜、南也门和阿富汗等国,便都顶着这个称谓参加了1982年勃列日涅夫的葬礼。这些革命政权并非由苏联起,也不控制在苏联手中,可是后者无疑对它们大表欢迎。

    然而接下来各个政权纷纷垮台,或被推翻,却证明不论是苏联的野心,或是“**的世界阴谋”,都与这些天翻地覆的大变动扯不上真正关系。不看别的,就连苏联自己也难逃命运的掌握。1980年起,它也开始趋于不稳,到80年代结束更完全解体。“现实中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瓦解,以及其瓦解本身有几分可以视为革命,均将在另一章有所讨论。不过在东欧各国出现危机之前,曾发生另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对美国打击之重,比70年代其他任何变化更为深刻——然而却与冷战毫无关系。

    这就是发生在1979年的推翻了国王的伊朗革命,这是70年代最大的一次,也势必被历史记载为20世纪最重大的社会革命之一。革命发生,是针对当时伊朗国王急进激变的手段而爆发。伊朗国王一有美国坚定的撑腰,二有该国石油的财富做后盾(1973年石油输出国组织大闹油价革命之后,伊朗也因而暴富),还推动闪电式的现代化与工业化建设(其大肆扩充军备,更是不在话下)。作为一名拥有强大恐怖秘密警察力量的绝对君主,该有的夸大狂特征伊朗国王都有了;除此而外,他显然也希望成为西亚地区的一方霸主。就他的观点而言,现代化即意味着农业改革,于是众多的小户佃农,被改变成众多缺乏经济规模的小农;或变成失业劳动力,只好往大都市另寻生计,德黑兰(Teheran)人口由180万(1960年)骤增为600万。而政府特别看重的资本密集高科技农业,却使得劳动力愈加过剩,对平均农业产值却毫无好处,于60和70年代间一直下降。到70年代末期,伊朗所需的粮食多需要依赖进口。

    农业既然不行,国王遂愈发倚重靠石油收入养活的工业,而伊朗工业在世界无法竞争,只有靠国内保护推动。农业衰退,工业不行,巨额的进口——武器自是大宗——再加上高涨的油价,伊朗通货膨胀不可避免。对多数与现代经济部门或都市新兴工商阶级没有直接关系的伊朗人民来说,他们的生活水准,在革命前数年间极可能不高反低。

    伊朗国王大力推动的文化现代化运动,更产生了反弹作用。国王伉俪确有心改善妇女的生活地位,可是在一个伊斯兰教国家里,这种做法很难得到民众的支持——日后阿富汗**也会有同样发现。至于伊朗国王对教育的热情诚意,却为他自己制造出相当人数的革命学生与知识分子(不过伊朗半数人口仍为文盲)。而工业化则加强了工人阶级的战略地位,尤以石油工业为最。

    伊朗国王得到王位,是于1953年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策划下重返宝座的一场返国政变,当时曾与极具规模的群众运动对抗,因此国王并没有太多的民意基础及合法地位可资倚仗。他本人出身的巴列维王朝(Pahlavis),其实也是源于早年发动的另一场政变,开朝始祖礼萨王(Reza

    Shah),原只是哥萨克旅的一名士兵,于1925年僭夺了皇室的头衔。不过在60年代和70年代,旧有的**和民族主义者,都在秘密警察的铁掌下动弹不得,地方上及族群性运动遭到镇压,而左派的游击团体——无论正统的马克思派或伊斯兰式马克思主义——自然也难幸免。以上这些势力,都无法提供革命爆发的火花,因此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基本上属于都市性的群众运动——颇有回归1789年巴黎,及1917年彼得格勒古老传统的意境——而伊朗乡间,则始终一片沉寂。

    那一朵火花,来自伊朗大地上的特殊风土,即素有组织并在政治上极为活跃的伊斯兰宗教导师,他们在公共政坛上占有的积极地位,是其他伊斯兰教世界所未有,即使在其什叶教派(Shiite)内部也属少见。宗教导师,加上集市上的商人工匠,向来在伊朗政治中扮演着行动派的角色,现在又动员上新起的都市群众,后者人数庞大,有充分的理由起来反抗。

    这一股综合大力量的领导人霍梅尼(Ayatollah

    RuhollaKhomeini),年高望重,充满了报复心理。他曾在一处名为库姆(Qum)的圣地领导过多起示威,抗议一项就土地改革进行公民投票的提案,以及警察对宗教导师活动的镇压。于是60年代中期起他在国外流亡,并公开抨击伊朗王朝违反伊斯兰教义真谛。进入70年代中期,他开始宣传一种完全采取伊斯兰形式的政府,鼓吹宗教导师有责任起来反抗暴政,甚至进一步取得权力。简单地说,就是发起一场伊斯兰式的革命。这种观念,的确是一项极端的创新,即使对政治行动一向积极的什叶教派宗教导师也不例外。霍梅尼的教诲,透过后《古兰经》时代的新工具——录音机——传播给穆斯林大众,而大众也侧耳倾听。于是虔诚的年轻学生在1978年于圣城库姆付诸行动,发动示威,抗议据说是为秘密警察策划的一起暗杀。游行的学生惨遭枪杀。更多的示威,更多的游行,为牺牲的烈士举行哀悼。这类活动每四十天便重复一次;人数愈增愈多,到同年底,已有上百万人走上街头向当局抗议示威。游击队也开始采取行动,在一场极具成效的关键性罢工里,石油工人关掉油田,集市商人关上店门,全国陷入瘫痪,军队不是无法便是拒绝镇压暴动。最后1979年1月16日国王逃亡,伊朗革命获得胜利成功。

    这场革命的新奇之处,在于其意识形态。世界各处的革命原本一直到此时为止都遵循同一种思想,在基本上,也都基于同一种词汇,即1789年以来的西方革命传统。更精确一点,始终在某一种世俗左派,即社会主义或**的路线上。传统性的左派的确也曾在伊朗出现,并且极为活跃,而它在推翻国王一事上所扮演的角色——如策动工人罢工——事实上也不容小觑。但是革命新政权一起,左派势力便立刻被扫除。伊朗革命,是第一次在宗教性原教旨主义旗帜下发起并获胜的革命,也是第一起靠民粹神权取代旧政权的革命。而这项民粹神权宣示的计划目标,乃是要返回公元7世纪的社会——或者换句话说,既然我们所谈的是一个伊斯兰的世界,它所要重返的乃是神圣的《古兰经》撰成之际,穆罕默德出奔(hijra)之后的社会环境。对老一派的革命者来说,这种新发展就如同教宗庇护9世(Pius

    IX),竟然起来领导1848年的罗马革命般不可思议。

    伊朗革命虽然成功,然而这并不表示从此革命大纛就将在宗教呼声之下挥舞。不过从70年代起,在人数日增的伊斯兰世界里,宗教运动的确也成为中产阶级与知识分子群中的一大政治力量,并受到伊朗革命的激励而转趋叛乱。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的教众,在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当权的叙利亚起来反抗,被残酷地予以镇压;在虔诚的沙特阿拉伯,拥向那最神圣的神座之处;在埃及由一名电机工程师的领导,刺杀了该国总统;这一切,都发生在1979-1982年间。然而除此之外,毕竟没有任何革命教导能够取代1789年和1917年传下的革命传统;除了将旧政权推翻以外,毕竟没有任何主导计划,从事世界性的改造。

    伊朗革命的现象,甚至也不代表旧有的传统从政治场上消失,或就此失去了推翻政权的力量。不过苏联**的瓦解,的确将传统革命的角色从世界极大部分抹去。但是在拉丁美洲,它依然有着相当的影响,当地在80年代爆发的最大叛乱行动,秘鲁的所谓“光辉道路”,即以**思想为帅旗。它在非洲,在印度,也还是生气勃勃。更有甚者,出乎冷战一代意料的是,苏维埃式的“先锋”统治党派,即使在苏联解体后犹存世间,尤以落后国家及第三世界为最。它们不但在巴尔干南部的选举中赢得胜利;在古巴,在尼加拉瓜,在安哥拉,甚至在苏联部队退出之后的喀布尔,它们也证实自己并非纯粹扮演苏联的代理傀儡。然而,就是在这些地方,旧革命传统的精神也遭融蚀,而且常常从内部毁坏。如在塞尔维亚,当地的**一改本来面目,变成主张大塞尔维亚沙文主义之党。又如在巴勒斯坦运动里,世俗左派的领导地位正不断受到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的侵蚀。

    5

    20世纪末期的革命,因此具有两个特征:一是既有革命传统的萎缩,一是群众力量的复兴。我们已经看到(参见第二章),1917-1918年以来的革命,很少有建于基层群众基础之上者。多数由行动派的少数推动,全力投入,组织有素;或从上层发动,强制实施,如军事政变或军方占领——虽然这并不表示在适当的状况之下,它们就没有真实的群众基础(只有当变动是来自外来的征服者时,情况才会有所不同)。但是到20世纪末期,“群众”再度回到舞台上,这一回,再不只是充任背景的角色,反而一转身担纲演出。而少数人的行动主义,则以农村或都市游击队及恐怖分子的姿态出现,继续在发达世界活动,而且甚至成为当地固有的现象。在南非的重要地带,在伊斯兰教的区域,它们也是经常不断的景观。根据美国国务院的统计,国际恐怖事件已由1968年的125起,增加到1987年的831起,牺牲的人数则由241人增为2905人(UNWorld

    Social Situation,1989,p.165)。

    政治暗杀的名单也愈来愈长——埃及的萨达特总统(Anwar

    Sadat,1981)、印度的甘地母子(Indira Gandhi,1984,Rajiv

    Gandhi,1991)不过其中一二。爱尔兰共和军在英国,巴斯克自由党在西班牙,这两个团体的活动也都属于典型的小群暴力行为。它们的优点是,可以凭很少的数百人,甚至数十人完成任务,因为有兴隆的国际军火贸易源源供应的爆炸力超强、价格低廉、携带方便的武器炸药相助。这是三大世界日趋野蛮的一大征候,生活在千年末世的都市人群,愈发学会如何日日生活在为恐怖不安污染的气氛之中。但是这些行动,对政治革命的真实贡献却极小。

    但是群众的力量则不然。正如伊朗革命所显示的,数以百万的百姓,随时愿意走上街头,对革命有很大影响。10年后的东德亦然;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民众,打定了主意,用他们的双脚,用他们的汽车投票,纷纷向西德方向出发,显示其反对东德政权的决心。这一场大迁移,事先没有任何组织,完全是自发性的现象——不过匈牙利决定大开门户,自然也有加速促成的作用。短短两个月内,在柏林墙倒塌之前,即有13万东德人民踏上这条西奔之路(Umbruch,1990,pp.7-10)。还有罗马尼亚,是电视媒体第一次抓住革命那一刻镜头的地方。被政权召集来到公共广场上的民众,不但没有鼓掌喝彩,反而开始嘘声四起,独裁者松弛下垂的老脸,反照的正是群众显现的革命意志。更有在巴勒斯坦被以色列占领之处,掀起了大规模的不合作运动(intifada),从1987年发起之时开始,证明从今而后,以方只能用全力镇压,方能维持它的占领。按兵不动,默许接受,已经镇不住澎湃汹涌的巴勒斯坦民情。一向缺乏活力的迟钝黎民,到底是受到什么刺激忽然翻身采取行动——现代传播科技,如电视、录音机,使得即使最偏远隔离之人,也难自外于世局冲击——但是归根结底,群众蓄势待发准备上阵的态势,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所在。

    但是群众运动,并不曾也不能单靠自己便推翻政权。某些实例显示,这股力量,有时甚至立即被高压挡了回去。民众大规模运动的最大成就,在于凸显出政权已经失去其合法的代表地位。在伊朗,以及在1917年的彼得格勒,政权合法性的失去,是以最古典标准的形式展示,即军警拒绝继续听命于政权。在东欧,群众运动则让已经在苏联拒伸援手之下锐气大挫的旧政权认清事实,恍然自己的气数已尽。这真是列宁教科书的标准范例:人民用脚投票,可能比真正的选票更为有效。当然,单单靠老百姓不能成事,革命不会因此便成功。他们不是军队,只不过是一群民众而已,或是各个人在统计上的聚合。他们需要有人领导,需要有政治上的结构或策略才能使革命奏效。伊朗民众之所以能够动员是出于一场反对国王政权的政治抗议运动,但是将这个运动转化成革命的关键,却在数百万人欣然从之。群众应上层政治号召,直接大规模地介入。众多先例,也都符合这同一类的模式——如20年代和30年代印度国大党呼吁民众对英国采取不合作运动(见第七章),以及阿根廷有名的“效忠日”(Day

    of Loyalty)上,庇隆总统的支持者,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主广场(Plaza

    de Mayo)要求释放他们被捕的英雄(1945年)。更有甚者,最重要的因素并不在其人数,却在如此众多的人数可以在一个让他们高度发挥效果的状况下行动。

    为什么用脚投票的现象,在20世纪最后10年当中成为政治场上如此重大的一部分,对此我们还不甚了解。若试探其原因,其中之一,必定由于在这段时期里,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距离,几乎在世界各处都加大。不过在设有政治机制经常了解民意,并有方式让民众表达其政治倾向的国家,差距日重的现象,不足以造成革命,或导致上下之间完全断层。全民一致丧失信心的表现,最有可能发生的地方,是在早已失去或从来不曾拥有合法基础的政权(如以色列在其占领地),而在当权者极力掩饰事实真相的地方更为显著。但是即使在国会体制稳定的民主政体内部,大规模反抗现实政治或政党体系的示威活动也经常发生。如1992-1993年意大利的政治危机;以及诸多国家出现的新选民力量。这股强大新趋势的共同现象,即在其对任何固有的政党,都不予以“认同”。

    然而群众运动的复苏还有另外一项因素,即全球的都市化,尤其在第三世界为最。在早期古典的革命时代,从1789-1917年,旧政权都是在大都会中遭到推翻;可是后来新起的政权,却是在话都讲不清楚的乡村草民拥戴之下成为永久。20世纪30年代之后的革命,其新奇之处,即在于革命是从乡间发动,一旦胜利之后,再进入城市。但是到了20世纪后期,除了几处实在落后的地区之外,革命又开始从城市发动,甚至在第三世界也不例外。这种趋向,势无可免,因为如今任何一个大国家的人民大多居于城市(至少看来如此),而且,也由于权力中心所在的大都市,足以抵挡农村来的挑战(现代科技之功,自然绝不可没)——只要当权者尚未失去民心。阿富汗战争(1979-1988年)即证明,一个以城市为基地的政权,依然可以在农村反叛力量层出的典型游击战乡间继续生存。因为它有人撑腰,有人给资金,更有现代高科技的武器装备,甚至在它一度完全依赖的外**队撤出之后,也依然可以不为所动。纳吉布拉(Najibullah)总统的政府,出乎众人意料,在苏联军队撤退数年之后依然残存。即使它最后终于垮台,也不是出于喀布尔再不能对付农村武力,而是因为它自己麾下的职业士兵倒戈。1991年波斯湾战争之后,侯赛因(Saddam

    Hussein)也照样屹立于伊拉克而末倒,虽然军队元气大伤,却依旧能够南征北讨,对付其国内的反叛势力,其中原因,即在他未曾失去巴格达城(Baghdad)。20世纪后期的革命,必须在都市起事才能成功。

    这一都市革命会否继续进行?20世纪的四大起革命风云:1917-1920年、1944-1962年、1974-1978年、1989年至今,是否还会有另一波排山倒海的洪流?回头望去,世间不经过几场革命、武装反革命、军事政变、平民武装冲突,而能存在于今的政权屈指可数。看过了这样一个流血革命的百年,谁还敢下赌注,担保和平宪政式的转变,真能在普天之下胜利成功?——1989年时,某些深信自由民主宪政的人士欣喜若狂之余,便曾夸下此等空想预言。然而进入第三个千年阶段的世界,可并不是一个拥有安定国度与社会的世界。

    不过,虽然世界肯定将继续充满狂乱不安——至少极大一部分地区将会如此——这些变乱的本质却依然不明。在短促的二十世纪行将结束之际的世界,是处于一种社会崩溃而非革命危机的状态,虽然其中难免也包括如70年代伊朗般的国家。在那里,具备起来推翻已然失去合法性并为民众所憎恨的政权的条件,在足以取而代之的领导带动之下,民众掀起叛乱反抗;如本书写作时的阿尔及利亚,以及在种族隔离政权下台之前的南非(不过,即使革命的条件潜在或已存在,革命也非必然成功)。然而在今天,像这样一鼓作气、集中焦点对现状不满的现象并不很多,一般较普遍的情形,多为分散式的排斥现有状况,或政治组织不存在,对政治组织感到极端地不信任。总而言之,也许根本就属于一种解体的现象,各国的国内外政治也只有尽其所能,竭力地适应。

    这个新现象也充满了暴力不安——罪恶之重,比前更甚——同样关键的是,并有各式武器横流。以希特勒夺得德奥两个政权之前的几年为例,当时种族之间的紧张与仇恨虽重,却很难想象他们会恶化到如同今天的新纳粹青少年光头党(neo-Nazi

    teenage skinheads)一样,纵火焚毁一户土耳其移民人家,烧死了其中6口。然而到了1993年,当这种激烈行动发生在德国的宁静深处,特别恰好又是在其工人阶级社会主义传统最为深厚的索林根(Solingen)城内,却已是司空见惯、令人见怪不怪的常事了。

    更有甚者,具有高度爆破力的武器弹药,如探囊取物,随手可得,以致一度为发达社会独霸的军备优势,也不再是世间的理所当然。前苏联集团境内,如今是一片贫穷不堪贪欲横流的混乱现象。核武器的拥有,甚至制造方法,极有可能流入政府以外的团体手中——这种骇人的可能性,也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了。

    因此,进入第三个千年的世界,显而易见,必将仍是一个充满了暴力政治与激烈政治剧变的人间。唯一不能确定的是,我们不知道这一股乱流,将把人类引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