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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三世界与革命(1/2)

    1974年1月,阿贝贝(Beleta

    Abebe)将军于视察半途,顺路在戈德(Gode)营部停留……不想次日竟有报告抵达皇宫,将军已被那里的士兵拘捕,并强迫他吃下士兵伙食。那些伙食腐坏到无以复加,有些人担心将军恐怕会因此生病死去。(埃塞俄比亚)皇帝连忙派遣贴身禁卫军的空军前往,总算把将军救出,送往医院诊治。

    ——《皇帝大人》(Ryszard

    Kapuscinski,TheEmperor,1983,p.120)

    咱们把(大学实验农场上)能宰的牛只全都宰了。可是正在动手大宰的当儿,那里的农妇却开始痛哭失声:为什么要这样痛宰这些可怜的畜牲?它们到底干了什么错事?太太小姐们这么一哭,噢,可怜的东西,咱们也只好停手不干了。可是咱们大概早已经宰掉了四分之一,差不多有80头左右。咱们的意思是把它们全部宰光,可是不行哪,因为农家妇女们都开始哭了起来。

    咱们在那儿待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一位先生骑上他的马儿,跑到阿雅库乔那一头去,他是去告诉大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因此,到了第二天,整件事都在空中之声电台(Las

    Voz)的新闻里播报出来。新闻播出,咱们刚好就在回去的路上,有些同志正巧带着有那种小不点儿的收音机。大伙便都听着,哈,这可让咱们感觉挺好受的,可不是吗?

    ——“光辉道路”某位年轻成员语(Tiempos,1990,p.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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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生于第三世界的种种变迁及逐渐解体的现象,与第一世界有一点根本上的不同。前者形成了一个世界性的革命区域——不管其革命已经完成、正在进行,或有望来临——而后者的政治社会情况,一般而言,在全球冷战揭幕时大多相当稳定。至于第二世界,也许内部蒸气沸腾,可是对外却都被党的权威及苏联军方可能的干预严密封锁。只有第三世界,自1950年以来(或自它们建国以来)很少有国家未曾经历革命、军事政变(其目的也许是镇压革命、防范革命,或者甚至是促成革命),或其他某种形式的内部军事冲突。到本书写作为止,唯一能够避免这种命运的只有印度,以及几处在高寿的家长式权威人物统治之下的前殖民地,如马拉维(Malawi)的班达(Dr.Banda)——前身是尼亚萨兰(Nyasaland)殖民地——以及(一直到1994年为止)象牙海岸那位仿佛永远死不了的乌弗埃·博瓦尼(M.Felix

    Houphouet-Boigny)。这种持续性的政治动荡不安,便成了第三世界共有的一大现象。

    这种现象,美国自然也看得很清楚。作为“保持国际现状”的最大护法师,美国将第三世界的动荡种子归咎于苏联;至少,它也把这种骚乱状态,看作对方在全球霸权争夺战中的一大资产。几乎自冷战开始,美国便全力出击对抗这一威胁,从经济援助开始,到意识宣传,正式与非正式的军事颠覆,一直到掀起大战,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它采取的方式,以与当地友好政权或收买当地政权合作为上策,可是如有必要,即使没有当地拥护也不惜为之。于是在一、二两次大战战火告息,世界自19世纪以来进入最长一段和平时期的同时,第三世界却成了一片战区。到苏联体系瓦解以前,据估计,1945-1983年间发生过100次以上“大型战争、军事行动与军事冲突”,死亡人数高达1900万人——甚至也许达2000万众——这些大小战事几乎全部发生在第三世界区域:其中900万死在东亚,350万在非洲,250万在南亚,50余万在中东。这还不包括当时刚开火,堪称惨酷之极的两伊战争(1980-1988年);只有拉丁美洲的死难人数较少(UN

    World Social Situationm,1985,p.14)。1950-1953年的朝鲜战争,牺牲者据统计为三四百万(该国总人口也不过3000万人)(Halliday/Cumings,1988,pp.200-?),而长达30年的几场越南战争(1945-1975年),其惨重更列所有之冠。朝越两战,是美**方大规模直接参与的仅有战事,先后分别有5万名美军因此阵亡。至于越南百姓与中南半岛其他居民的人命损失,更是难以估算,最保守的统计也应有200余万。然而除此以外,其他间接与**有关的战争,其残酷程度也与此不相上下,尤以非洲地区为最。据估计1980-1988年间,在莫桑比克和安哥拉共有150万人死于**的战争(两国人口共为2300万),另有1200万人则因此流离失所,或濒临饥饿威胁(UN,Africa,1989,p.6)。

    第三世界的革命潜力,也多具有**属性,不为别的,单就这些殖民地解放领袖均自认为社会主义者一事即可看出,他们从事的解放手段及现代化运动,也以苏联为师,采取同一路线。这些人若受过西式教育,可能甚至将自己视为列宁与马克思的追随者。不过,强有力的**派在第三世界相当少见,而且除在蒙古、中国和越南以外,**在本国的解放运动中均未扮演过主要角色——然而,毕竟也有几处新政权看出列宁式政党的好用之处,并借鉴或移植挪用,如1920年后孙中山在中国。另有一些获得相当势力及影响的**派,则不是靠边站(如50年代的伊朗和伊拉克),就是惨遭大肆荼毒。1965年的印尼,在一场据说有亲共倾向的军事政变之后,约有50万名**或有**嫌疑者遭到处决——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政治屠杀。

    几十年来,基本上苏联都采取相当实际的态度,来处理它与第三世界革命派、激进派,或解放运动的关系,因为苏方并不打算,也不期望,扩大它现有在西方世界的**地盘,以及中国在东方一带的介入范围(不过它对中国的影响力无法全盘控制)。这种政策,即使在赫鲁晓夫时代(1956-1964年)也不曾改变。当时各地有许多“国产”革命,乃是靠着自己力量取得政权,**却不曾在其中扮演任何重要角色,最著名的例子首推古巴(1959年)和阿尔及利亚(1962年)。而非洲殖民地纷纷独立,也将当地各国领袖人物一一推上权力舞台,他们的野心目标,最多不过是“反帝国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及“苏联之友”的头衔。尤其在苏联伸出援助之手,提供科技等各项不带旧殖民主义**气息的援助时,更愿与苏联友好。倾向此道者不乏其人,如加纳的恩克鲁玛、几内亚的杜尔、马里的凯塔(Modibo

    Keita),以及比属刚果悲剧下场的卢蒙巴(Patrice

    Lumumba)。卢蒙巴不幸被刺身亡,因此成为第三世界的烈士神明,苏联为纪念其人,特将1960年为第三世界学生成立的“人民友谊大学”(People’s

    FriendshipUniversity)改名为“卢蒙巴大学”。莫斯科同情这类新起的非洲政权,并且予以协助,可是没有多久,就放弃对他们过度乐观的期望。如比属刚果这个庞大的前殖民地,在匆忙被授予独立之后,立刻步上内战之途。苏联于内战中提供卢蒙巴派军火援助,对抗美国和比利时的代理或傀儡政权(刚果内战并有联合国部队介入,同为两个超级大国所不喜欢),结果令人失望。而各地新政权中的一支,卡斯特罗的古巴,出乎众人意料地正式宣布自己是**政权时,苏联虽将之收编翼下,可是在此同时,却不打算因此永久地破坏它与美国的关系。一直到70年代中期,都没有任何明显证据显示,苏联意欲借革命将**阵营地盘向前扩展。即使到了70年代中期以后,苏联的动作也表示它只是无心栽柳,刚巧从中得利罢了。老一辈的读者也许还记得,赫鲁晓夫一心一意,只指望社会主义在经济上的优越性,可以把资本主义埋葬而已。

    事实上,当1960年苏联在国际共运的领导地位受到中国以革命之名挑战时(挑战者还包括各种名目的马克思派别),第三世界遵从莫斯科号令的各家政党,也始终维持其刻意的修正路线。在这一类国家里,资本主义——就其存在而言——不是它们的敌人,它们的敌人是资本主义的前身(pre-capitalism)的利益,以及在背后支持这些邪恶势力的帝国主义(美帝)。武装斗争,并非向前跃进,却是“民族”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携手的广大人民或民族阵线。简单地说,莫斯科的第三世界策略,沿续着30年代的共产国际路线,反对一切说它背离十月革命宗旨的指责(见第五章)。这项政策,自然激怒了那些主张枪杆子打天下的人,可是有时却颇为奏效,如60年代初期在巴西和印尼,以及1970年在智利。但是也许无足惊讶的是,一旦这个策略达到目的,却立刻为继起的军事政变所中断,随后而来的更是恐怖统治。1964年后的巴西,1965年后的印尼,以及1973年的智利,就是证明。

    尽管如此,第三世界毕竟成为那些依然深信社会革命之人的信仰希望基石。它拥有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口,它仿佛一座遍布全球,随时等待爆发的火山,它是一处稍微颤抖,便表示大地震即将来临的地震带。即使是那位认为意识形态已经在黄金时代自由安定的资本主义西方世界里告终的学者(Bell,1960),也承认千福年与革命的希望并未就此消失。第三世界的重要性,并不限于十月传统的老革命家,或对50年代虽兴旺却世俗的平庸现象感到灰心的所谓浪漫人士,整个左翼路线,包括人道主义的自由派,以及温和派的社会民主党人,都需要一样东西赐与他们理想——单单是社会安全制度立法,以及不断升高的实际所得,哪里足够——第三世界,可以保存他们的理想;而遵循启蒙运动伟大传统的党派,除了理想之外,也需要实际的政治以供他们行动。少了这些,他们便无法生存。否则,我们如何解释那些主张非革命性的进步楷模:斯堪的纳维亚国家、荷兰,以及那相当于19世纪宣教团使命的20世纪后期(新教)“世界基督教会协会”(World

    Concilof Churches),种种热情支援第三世界的举动?就是这股热情,在20世纪后期引导着欧洲各地的自由派人士,扶持着、维系着第三世界的革命者与革命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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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使革命正反两方同感惊讶的事情是,自从1945年后,游击战,似乎成为第三世界革命——也是世界各地革命——的主要斗争形式。二战以来,共有32场战争名列1970年编的“游击战大事年表”,除了其中3项以外——40年代末期的希腊内战、50年代塞浦路斯,及1969年北爱尔兰对抗英国——其余全部发生在欧洲北美以外的地区(Lapueur,1977,p.442)。自此之后,这张名单很快地又加长了。但是革命都是从山林草莽间发动的印象,并不尽然正确,未免低估左翼军事政变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后面这种方式,在葡萄牙于1974年戏剧性地创下首例之前,在欧洲似乎不能发挥作用,可是却是伊斯兰世界的家常便饭,在拉丁美洲也非意料之外。1952年的玻利维亚革命,便是在矿工与军方叛变分子携手之下发起;而秘鲁社会最激烈的改革,则是由60年代后期与70年代的军事政权推动。同样地,都市民众具有的革命潜力,也是一支不可忽视的旧力量,1979年的伊朗革命,以及日后的东欧社会,就是最佳例证。不过回到本世纪的第三阶段,世人的眼光都以游击战为焦点,游击战术的优越性,也一再为不满苏联路线的激烈左派思想家所鼓吹。与苏联交恶分裂以后的**,1959年后的卡斯特罗——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卡斯特罗那位英俊滞洒的同志,天涯浪子格瓦拉(CheGuevara,1928-1967)——即是其精神领袖。至于实行游击战术最成功的头号队伍:越南**,先后击败法国和强大的美国,受到举世热烈推崇。可是,这些**却极不鼓励各家崇拜者在左派意识的内斗中自相残杀。

    50年代的第三世界,充满着层出不穷的游击战,而这些战事,几乎全部发生在殖民势力(或移居当地的殖民者)不愿放手让前殖民地轻易和平独立的国家里——如分崩离析的大英帝国治下的马来亚、肯尼亚茅茅运动和塞浦路斯。至于其中最严重的战事,则发生在日薄西山的法兰西帝国,如阿尔及利亚与越南。但是说也奇怪,最后将游击战推上世界头版地位的事件,却是另一桩规模小得多的行动——肯定比马来亚叛乱为小(Thomas,1971,p.1040)——即不按常理出牌,结果却大获成功,于1959年1月1日取得加勒比海古巴岛政权的一场革命。卡斯特罗其人,其实倒也不是拉丁美洲政治场上不常见的人物:年轻、强悍、充满领袖魅力、出身良好的地主家庭;政治观点模糊,却决心一展个人英勇——管它是在哪一种自由抗暴的旗帜之下,只要恰当时机出现,决心在其中成为一号英雄。甚至连他提出的口号,也属于旧的解放运动,虽然可敬,却缺精确的内容(“没有祖国就是死”——原为“不是胜利,就是死亡”,以及“我们会出头”)。在哈瓦那大学(HavanaUniversity)舞枪弄棒的少年当中,度过一段默默无闻的学生政治期后,卡斯特罗投入对抗古巴独裁者巴蒂斯塔将军(Fulgencio

    Batista)政府的阵营——巴蒂斯塔当年以士官身份,于1933年军事政变中首次登场后,就是古巴政坛上家喻户晓的残暴人物,并于1952年再次夺得政权,一手废除宪法。卡斯特罗以积极行动的姿态进行抗争:1953年攻击一处军营,然后坐牢、流亡,再度率领游击队攻回古巴,并在二度进击之际,于偏远的山区省份巩固了势力。这场准备并不充分的赌博,竟然大获回报——其实就纯粹军事角度而言,挑战的难度并不高。那位游击战的天才领袖,阿根廷医生出身的格瓦拉,只带领了148名士兵,便继续前往征伐古巴其余地方,最后大功告成时,全体人马也只增加到300人而已。而卡斯特罗本人的部队,则只在1958年12月,占领了第一座拥有千名人口的村镇(Thomas,1971,pp.997,1020,1024)。一直到1958年前,卡斯特罗的最大成就——不过确也非同小可——在于他显示了小小一支非正规的军队,却可以控制一个广大的“解放区”,而且能抵挡正规军的攻击——当然后者士气低落,已是公认事实。卡斯特罗之所以获胜,在于巴蒂斯塔的政权本身脆弱不堪,除了为自己利益者外,别无真诚拥护,其领导人物本身,又在腐化之下怠值懒散。于是从民主资产阶级到**,各方政治路线联合的反对力量一兴起,独裁者自己的左右军警爪牙也认定他气数已尽,这个政权便立刻垮台了。卡斯特罗提供了这个气数已尽的证明,他所率领的势力自然便成了正统。叛军胜利的一刻,多数古巴民众均真心感到解放来临,从此希望无穷;而这个解放与希望的象征,就体现在那位年轻的叛军指挥身上。短促的二十世纪,是充满了天生领袖气质人物,站在高台之上、麦克风前,被群众当作偶像崇拜的年代。在这些天才英明的领袖当中,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卡斯特罗一样,拥有如此众多深信不疑、满心爱戴的听众。这名身材高大、满脸胡须的英雄,一身皱巴巴的作战服,毫无时间观念,一开口就能够滔滔不绝地讲上两个小时。虽然内容复杂,思绪紊乱,却能赢得群众毫无质疑的全神倾听(包括笔者在内)。终于有这么一回,革命成为众人的集体蜜月经验。它会带我们往哪里去?一定是什么更好的所在吧!

    50年代拉丁美洲的各路反叛人士,最后难免发现,革命不能单靠自己历史上解放英雄的教诲,如全拉丁美洲的革命英雄玻利瓦尔(Bolivar),以及古巴自己的伟人马蒂(JoseMarti),1917年后的反帝社会革命传统,即左派理论,显然也不可缺。两者都主张“农业改革”——不管它代表什么意思——而且,(至少在表面上不曾说明)都具有反美的情绪。尤其是贫穷的中美地带,“离老天爷这么远,离美国却这么近”——套用墨西哥老一辈强人迪亚斯(Profirio

    Diaz)的话。而卡斯特罗一帮人虽激进,但是除了其中两人,他本人及他的同志们都不是**,甚至也不曾表示得到任何马克思流派的同情和支援。事实上,古巴当地的**——是智利以外拉丁美洲的唯一这类大党——不但与他们毫无渊源,一开始甚至不表同情,直到相当晚才有部分人参与卡斯特罗的活动。双方关系显然极为冷淡,害得美国外交人员及政策顾问常有争议,搞不清楚卡斯特罗这一股人马到底赞成还是反对**。如果的确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成竹在胸,很知道该怎么处置——它已经在1954年解决过一个危地马拉改革派的政府了——可是现在,却显然认定古巴这帮人不是**。

    但是当时发生的各种状况,却在促使着卡斯特罗的运动一直往**方向走。从那些倾向于拿起枪杆子打游击的人开始,他们所鼓吹的一般性社会革命理论,到麦卡锡参议员在美国掀起****的10年间,都自动使得反对帝国主义的拉丁美洲起义者,与马克思思想较为情投意合。全球性的冷战局面,更使整件事水到渠成。如果新政权讨厌美国——十之**,一定如此——只消对美方投资造成威胁,保证可以得到美国头号大敌的同情支援。更有甚者,卡斯特罗经常在数百万民众前独白式的治理作风,也不是治天下的方式,就连任何一个小国或革命也不能长久。即使是民粹主义,也需要某种形式的组织;而**则是唯一站在革命一方,并可以提供他这种组织的团体。两方彼此需要,不久便结为一体。不过,到1960年3月,早在卡斯特罗发现古巴必须走社会主义路线,自己也得变成**之前(但是他这个**,自有其别具一格的风格),美国便已经决定把他当作**来处置,中央情报局被授命进行推翻他的任务。1961年中央情报局策动古巴流亡人士进攻猪湾(the

    Bay of Pigs)失败,一个**政权的古巴便在美国最南端小岛基韦斯特(Key

    West)的百把公里外存活下来,并在美国封锁之下,对苏联的依赖日深。

    当保守主义的气焰在全球兴盛了10年之后,再也没有另一场革命能像古巴一样,令西半球及发达国家的左翼人士欢欣鼓舞了,也只有这场革命,为游击战做了最佳宣传。古巴革命里什么都不缺,要什么有什么:有山林草莽的英雄浪漫;有学生出身的年轻领袖,贡献出他们青春岁月的慷慨无私——年纪最长者也仅过而立之年。一个快乐喜气的民族,在一个热带的旅游天堂,带着伦巴韵律的脉动气息。更重要的是,它的成就、它的作为,可以被举世的左派人士欢呼。

    事实上,古巴的成功,最可能向它欢呼的是批评莫斯科的人。长久以来,这些人对苏联决定与资本主义和平共处为第一优先的政策极为不满。卡斯特罗的榜样,激励了拉丁美洲各地好战派的知识分子。这片大陆,一向充满了随时准备抠扳机,以英勇无私为荣,更爱展现英雄作风的热血人物。一段时间过去,古巴开始鼓动南美大陆上的叛变行动,格瓦拉更不断鼓吹;他是泛拉丁美洲革命的头号斗士,大力主张应该制造出“两个、三个、更多的越南”来。至于思想方面,则有一位年轻聪颖的法国左派(除此其谁?)提供了合用的理论。他整理出一套理论,即在一个革命成熟的大陆上,唯一所缺的需要,就是将小队武装送入山区,据山为营,形成群众解放斗争的“中心焦点”(focos),便能水到渠成。

    于是这股游击风遂席卷了拉丁美洲,一群群热情激昂的青年男子,纷纷在卡斯特罗、托洛茨基或**的旗帜之下发动了他们的游击战争。可是只有在中美及哥伦比亚,由于当地拥有农民支持武装斗争的基础是为例外之外,这些游击武装都同遭立即覆灭的下场,只遗下无名英雄及赫赫人物的尸骨遍地——包括格瓦拉本人死于玻利维亚,以及另一名与他同样英气勃发,教士出身的叛军领袖托雷斯(Camilo

    Torres)神父死在哥伦比亚。这项战略的策划效果实在欠佳,尤其是如果条件得当,在这些国家进行持久并有效果的游击战其实不无可能。1964年以来,具有正式**身份的“哥伦比亚武装革命部队”(Armed

    Forces of the Columbian Revolution,FARC)一直延续至今,其活动到本书写作时仍在进行,就是证明。80年代在秘鲁兴起的毛派“光辉道路运动”,则是另一例证。

    然而,虽然农民也走上了游击之路,游击战本身却绝非一个农民运动——“哥伦比亚武装革命部队”是极为稀有的例外。游击运动进入第三世界的乡间,主要是年轻知识人的作为,而这些年轻人的来源,先为本国已有身家基础的中产阶级,随后又有一批农村小资产阶级的儿女为新鲜血液(儿子为主,女儿较少)。日后当游击战由内陆的农村转到都市,如60年代后期某些第三世界左派革命的做法(如阿根廷、巴西、乌拉圭及欧洲),其成员也不外以上两种来源。事后的发展显示,在都市里,游击队反而比农村容易行动,因为前者无须借助(多为中产阶级)。这些“都市游击队”或“恐怖分子团体”发现,在都市中可以达到更震撼的宣传效果,杀伤力也更为惊人——如1973年佛朗哥元帅指定继承人海军上将布兰科(Garrero

    Blanco)之死,即是分离运动组织巴斯克自由党下的手;以及意大利总理莫罗(Aldo

    Moro)于1978年被刺,是意大利红色旅(Red Brigades)所为——而这些攻击行动的能力,更是不在话下。总之,在都市进行游击战,战果比在本国乡间推动革命辉煌多了。

    即使在拉丁美洲,政局变化的主力还是来自文人政客以及军方。60年代,一个个右翼军政权席卷南美大部分地区,其原因其实并非针对武装叛乱——至于中美一带,军政府始终流行,只有革命时代的墨西哥及小国哥斯达黎加是例外,后者甚至在1948年一场革命之后,一举将它的军队消灭了——阿根廷的军方推翻了民粹派首领庇隆,庇隆的势力,则来自劳工组织及穷人的力量(1955年)。自此之后,阿根廷军人间歇执政,因为一方面庇隆派的群众运动始终难以摧毁,另一方面却再也没有稳定的文人政府起而代之。1973年庇隆自外流亡返国,这一回,则有当地许多左派抓着他的裤脚助阵。庇隆之归,再度显示其支持者的实力。于是军队又一次发动流血行动,标榜爱国而夺回大权,一直到他们输掉了那场短暂、无谓、却具有决定性的福克兰之战(1982年),被赶下台为止。

    巴西军方在1964年接管政权,赶走的也是类似敌人。巴西伟大的民粹领袖瓦加斯(1883-1954年),他的传人在60年代初期开始左转,提倡民主化及土地改革,并对美国政策提出质疑。其实出现于60年代末期的小规模游击活动,对军政权根本不具威胁,却成为后者大肆无情镇压的借口。不过70年代初期以后,当局的铁腕渐有放松之势,到1985年,并将政权交还文人,这一点不可不提。至于智利军方的大敌,则是社会主义、**,以及其他进步派人士的左翼联盟——即欧洲人(对此智利亦不例外)称的“人民阵线”(见第五章)。这个联合阵线,早于30年代便曾在智利赢得选举,当时华盛顿对此没有如今紧张,智利也被一般公认为文人执政的宪政体制。联合阵线的首脑,社会主义人士阿连德(Salvador

    Allende),于1970年当选总统,但是政权不稳,随即于1973年为一场背后有美国支持(恐怕是美方主谋)的军事政变推翻。智利从此又是1970年军政权的当家行为盛行——处决、屠杀(官方或半官方式),有系统地折磨虐待监狱犯人,政治反对人士相继大批流亡。军方首脑皮诺切特将军执政17年里,在经济上却执行极端的自由主义。因此再度证明,别的不论,政治的自由民主,与经济的自由主义,在现实上并非绝对的天生伙伴。

    1964年后,玻利维亚的革命政权被军方推翻,此事也许和美国担心古巴在玻利维亚的影响日盛有关。当年浪子英雄格瓦拉,便在一场时机不成熟的游击行动里于玻利维亚不幸身亡。可是玻利维亚这个国家,不管其统治者多么残忍,却不是一个能让任何当地军人长久统治的地方。于是在一连串将军上台下台更替执政之间,在他们对毒品贸易的暴利越来越眼红心动之际,玻利维亚军政权于15年后结束。至于乌拉圭的军队,则利用当地一场极为高明的“都市游击”运动为借口,进行司空见惯的残杀,可是最后在1972年造成军方夺权的最大原因,却是“广义左派”(Broad

    Left)人民共同阵线的兴起,直接与该国传统的两党政治相抗衡。但是这个可称为南美唯一民主政治最为悠久的国家,总算保住其一定的传统,最终毕竟否决了军事统治者赐予他们的那部带着手铐脚镣的残缺宪法,并于1985年重由文人执政。

    在拉丁美洲、在亚洲、在非洲,游击战术堪称成就非凡,并且有可能再上层楼。但是若将战场移到发达国家,游击之路则无甚意义。不过在第三世界农村与都市游击战双管齐下之下,第一世界年轻的叛逆者和革命者——或只是文化上的持不同政见者——受到的激励日广,自是无足惊讶。有关摇滚乐的报导,便将当年伍德斯托克(Woodstock)的音乐节(1969年),比作“一支和平的游击队”(Chapple

    and Garofalo,1977,p.144)。格瓦拉的画像,则被巴黎东京的示威学生当作偶像般举来抬去;他那头戴贝雷帽、满脸络腮胡、显然充满男性气息的模样,挑动了每一颗心,甚至连“反文化”圈中最不具政治色彩的心灵,也因此为之跳跃不已。虽然第一世界的左派在实际示威活动之中,较常吟唱的口号往往是越南领导人胡志明的名字(“嗨唷!嗨唷!胡志明!”),但是全球“新左派”在1968年曾有过一场极为完备的调查,格瓦拉的大名却是最常被提起的一个——仅次于哲学家马尔库塞(Marcuse)。于是在对第三世界游击队的支持之下,以及1965年后,美国青年反抗被政府送去与第三世界游击队作战的抗议声中,左派因此产生了大联合的声浪;唯一能与这两股凝聚力相媲美者,只有反核一事。《地上的可怜人》(The

    Wretched of theq Earth)一书的作者,原是加勒比海地区一名心理学者,曾参与阿根廷的解放战争。书中讴歌暴力,认为它是被压迫者的一种精神解放形式。知识圈中的某些行动派阅此深受震撼,此书随之便成了他们的重要经典,影响日大。

    简而言之,身穿迷彩服出没热带丛林的游击形象,成为60年代第一世界激进派的中心印象,甚至是他们最主要的灵感。“第三世界论”者相信,世界的解放,将由周边穷苦的农业地带发动完成,这些被剥削、被压榨、被众多文献称为“世界体系”里的“核心国家”所迫、沦于“依赖地位”的广大地区,却要回头来解放全世界。这个理论,抓住了第一世界左派理论家的心。如果说,根据“世界体系”说,世上的烦恼之源,不是出于现代工业资本主义的兴起,却在于第三世界于16世纪陷于欧洲殖民主义之手,那么,只要在20世纪,将历史的过程反转过来,第一世界感到束手无策的革命人士,便能有突破之路,冲出这个无能为力的困境了。难怪有关这方面最有力的言论,往往来自美国的马克思派,因为想要靠美国的内部力量,产生赢得社会主义胜利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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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今日,在繁荣兴旺的资本主义工业国度里,若以叛乱骚动,以及群众运动的古典模式引发社会革命,这种可能性如今根本没有人认真考虑了。然而就在西方繁荣的最巅峰里,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最核心内,各国政府却忽然意外地——刚开始甚至甚感不解地——发现自己竟面对着一种仿佛类似旧式革命的现象。此中现象,透露了貌似稳固、却实有漏洞的政权的弱点。1968-1969年间,一股反叛狂飙,吹遍了三大世界(至少其中的一大部分)。暴动的浪头,为一股新生的社会力量——各地学生——送往各个角落。此时甚至在中型的西方国家里,学生人数也已经以数十万计,不久更要高达以百万计(见第十章)。更有甚者,学生除了人数众多,更有三项政治特征助其威风,愈增其政治要求的效力。其一,他们全部聚集在硕大无朋的知识工厂中,动员容易,比起社会真实大工厂里的工人,空间时间绰绰有余。其二,他们通常都在各国首都大城之内,随时在政客的眼目及媒体的照相机紧盯之下。其三,身为受教育的阶级,经常也是殷实的中产阶级之后,而且更是供本国社会擢取统治新秀的来源(举世皆然,尤以第三世界为最),当局对他们自然多有容忍,不会像对付下等阶级般轻易开枪扫射。在欧洲,不论东西,甚至在1968年5月的巴黎,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暴乱及街头格斗当中,学生都不曾遭到严重的伤亡。有关当局小心谨慎,全力避免造成烈士。至于在确有重大屠杀事件发生的地方,如1968年的墨西哥城——在军队驱散一次公共集会的骚乱中,根据官方统计,共有28人死亡,200人受伤(Gonzalez

    Casanova,1975,vol.ii,p.564)——墨西哥政治日后的轨道,因此而永久地改变了。

    学生人数的比例虽然不高,但是由于以上缘故却极有影响。尤其在1968年的法国,以及1969年“炎秋”的意大利,学生暴动引发了巨大的工人罢工浪潮,甚至造成全国经济暂时瘫痪。然而,它们毕竟不是真的革命,也不可能发展成真正革命。对工人来说,他们加入这些行列,只是从中发现一个机会,原来自己在工业中具有讨价还价的能力;而这个讲价实力,他们已经默默积聚了20年而不自觉。工人,不是革命者。至于第一世界的学生骄子,他们对推翻政府、夺取权力这类锱铢小事,更不看在眼里。不过1968年5月法国的一场学生大乱,却也差点使戴高乐将军跌下宝座;事实上,也的确缩短了他的统治生涯(戴高乐于一年后告老退休)。而同一年美国学生的反战示威,则将约翰逊总统(L.B.Johnson)拉下台来(第三世界的学生,对权力的现实面看得比较清楚;至于第二世界的学生,则深知自己对权位最好敬而远之)。西方学生的叛乱行动,文化革命的色彩较浓,是一种抗拒的表现,排斥社会上由“中产阶级父母”价值观所代表的一切事物,其中细节已在第十章和十一章内有所讨论。

    尽管如此,这一代反叛学生里面,毕竟有相当数目之人因而开始注意政治,他们自然都接受了激进革命及全面社会转型的教导,以他们的精神领袖为导师——即非斯大林派的十月革命偶像马克思以及**。自从反法西斯的时代以来,马克思思想第一次走出家门,不再限于莫斯科正统理论的禁锢,吸引了西方大批年轻的知识群众(对于第三世界来说,马克思思想的魅力自然从来没有停息)。这是一个奇怪的马克思学说现象,不以行动为战场,却在讨论会中、学术场上喋喋不休,再加上当时学术界流行的各类思潮,有时还凑上其他形形色色的意识思想、国家主义、宗教学说。这一片花花世界的声音,完全从课堂上进发而出,而非工人生活的实际体验。事实上,这些思想、讨论,与这一群马克思新门徒的实际政治行为毫不相干。他们大声疾呼,主张进行激进的战斗手段,而这种战斗行为,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研究分析。当初的乌托邦理想如泡沫散灭之后,许多人又回到——或可说转向——左派的老路上去(如法国的社会党,即在此时重整,意大利**是另外一例),而如今的左翼党派,在年轻新鲜血液的注入后,也颇有部分振兴的气象。这既是一场知识分子的运动,自然也有许多成员被拉入学术圈的阵营,在美国的学术界里,便因此造成政治文化激进分子空前地众多。另有部分人,则视自己为继承十月传统的革命者,遂纷纷参加或重建列宁式训练有素的小团体,最好是秘密性质的“先锋”型干部组织为佳,以向大型团体渗透,或以恐怖行动为目标。于是在这方面,西方与第三世界合而为一,后者也有数不尽的非法战将,磨拳擦掌准备以小团体的暴力,补偿前线大规模的败退。70年代的意大利,曾出现各种名目的“红色旅”,可能便属于布尔什维克一系在欧洲最重要的劲旅。于是一个奇特的秘密世界从此冒出,在这里,国家主义的行动团体,与社会革命意识的攻击部队,共同在国际密谋网中相结合。其中有“红军”(一般规模甚小)、有巴勒斯坦人、有西班牙巴斯克叛乱分子、爱尔兰共和军,以及其余形形色色各路人马,并与其他非法地下网络相重叠,同时又为情报组织所渗透,受到阿拉伯与东方国家所保护,必要时甚至予以援助。

    这是一个大千世界,是谍报小说恐怖故事作家笔下最好的素材,对后者来说,70年代真不啻黄金时光。这是西方历史上残暴与反恐怖行为并行的最黑暗时期,这也是现代残虐暴行的黑色时代。死亡与绑架者的魔爪伸延,还有那标志不明、使人“神秘失踪”的汽车横行——可是人人都知道那些车辆来自军警、来自特务谍报单位、来自已经脱离政府掌握,更别说民主手段能控制的超级组织。这是一场难以启齿的“肮脏战争”。甚至在拥有深厚宪法程序传统的国家,如大不列颠,也可见到这种不堪手段的运用。北爱尔兰冲突初起的早年,便曾出现过相当严重的状况,引起“大赦国际”(AmnestyInternational)关切,纳入其有关虐待状况的报告书中;而最恶劣的例子则出在拉丁美洲。至于社会主义国家的情况,虽然并没有太多人予以注意,不过它们却并未受到这股邪恶风气的感染,它们的恐怖时代已经抛在背后,国境内也没有恐怖分子活动。只剩下一小群持不同政见者深深知道,在他们的处境之下,笔的力量远胜于剑。或者可以说,打字机的威力(再加上西方公众的抗议支援),远胜过炮弹的破坏力量。

    60年代末期学生的反抗运动,是旧式世界革命的最后欢呼。这个运动,从两方面看皆具有革命意义。其一,在于其古老的乌托邦理想追寻,意欲将现有价值观做永久性的翻转,追求一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