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五章 事实与理想(2/2)

的结论所依据的条件——不具任何外部力量的作用——在自然界中绝不会实现。人们一直都正确地强调,所有那些导致发现惯性定律的概念,决不是明明白白自然而然的;对于古希腊人来说,对于中世纪时代的人来说,这些概念就一定会被看成是明显虚假的甚至荒谬可笑的。但尽管如此,如果没有这些完全不真实的概念的帮助,伽利略就不可能提出他的运动理论,也不可能发展出“一门处理一个非常古老的问题的新科学”来。而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几乎所有其它伟大的科学理论。这些理论乍一看来总是似是而非的,只有具有非凡的理智胆略的人才敢于提出来并捍卫之。

    证明这一点的最好方法或许莫过于考察数学史了。数学最基本的概念之一就是数。自从毕达哥拉斯的时代以来,数一直被看成是数学思想的中心主题。发现一个全面的充分的数论,成了这个领域的研究者们的最大最迫切的任务。但是在这方面研究的每一步上,数学家和哲学家们都碰到了同样的困难。他们总是不得不扩大他们的领域,不得不引进“新的”数。所有这些新的数都具有极其似是而非的特性,它们初次出现时都引起了数学家和逻辑学家们的深深怀疑,从而被看成是不可思议的或不可能的。我们可以在负数、无理数和虚数的历史中追溯这种发展。“无理的”ρρητον这个词本身就意谓着一个不可思议和不可言说的东西。

    负数最早出现在十六世纪米谢尔·斯蒂费尔的《整数算术》中,在那里它们被称为“虚构的数”numeri

    ficti。而在很长时间内,甚至最伟大的数学家们都把虚数的观念看成是不解之谜。只是到高斯9才第一次给予它们以圆满的解释和可靠的理论。当罗巴切夫斯基、波莱尔和黎曼等最初的非欧几何体系开始出现时,同样的疑惑和犹豫又发生在几何学领域。在所有伟大的唯理主义体系中,数学一直被看成是人类理性的骄傲——“清晰而明确的”观念之领地。但是这种荣誉似乎一下子全都变得成问题了。基本数学概念远非清晰明确,并且已被表明是极易错误而含混不清的。只有在数学概念的基本特性被清醒地认识到时——只有在承认数学并不是关于事物的理论,而是关于符号的理论时——这种含混不清的状况才会被消除。

    我们在数学思想史中所得到的教训,可以由初看起来似乎属于不同领域的别的思考所补充和进一步证实。数学并不是可以研究符号思想的一般功能的唯一学科。如果我们研究一下伦理观念和理想的发展情况,符号思维的真实本性和全部力量甚至变得更加明显。康德的见解——对人类知性来说,在事物的现实性与可能性之间作出区分,既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不仅表达了理论理性的一般特性,而且同样也表达了实践理性的真理。一切伟大的伦理哲学家们的显著特点正是在于,他们并不是根据纯粹的现实性来思考。如果不扩大甚至超越现实世界的界限,他们的思想就不能前进哪怕一步。除了具有伟大的智慧和道德力量以外,人类的伦理导师们还极富于想象力。他们那富有想象力的见识渗透于他们的主张之中并使之生气勃勃。

    柏拉图及其后继者们的著作总是被指责为只能应用于一个完全不真实的世界。但是伟大的伦理思想家们并不害怕这种指责。他们认可这种指责并且公然对它表示蔑视。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写道:

    “柏拉图的《理想国》一直被当成是纯粹想象的尽善尽美境界的一个显著例证。它已经成了一个绰号,专用来指那些好作空想的思想家头脑中的想法。……然而,我们最好还是竭力去弄懂它,亲自搞清它的真实含义,而不要借口说它是不可实现的而将其视为无用,弃若敝屣,这种借口是卑下而极有害的。……因为对于一个哲学家来说,最有害最无价值的事情莫过于庸俗地诉诸于所谓〔与理想〕相反的经验了。因为假如各种制度是根据那些理念设立而不是根据粗糙的观念它们由于单纯地来自经验,已经断送了一切善良意愿设立时,这些所谓的相反经验多半根本就不存在了。”

    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之后,一切已经形成的近代伦理政治理论,都表达了同样的思想意图。当托马斯·莫尔写他的《乌托邦》时,他用书名本身表达了这种看法。一个乌托邦,并不是真实世界即现实的政治社会秩序的写照,它并不存在于时间的一瞬或空间的一点上,而是一个“非在”nowhere。但是恰恰是这样的一个非在概念,在近代世界的发展中经受了考验并且证实了自己的力量。它表明,伦理思想的本性和特征绝不是谦卑地接受“给予”。伦理世界绝不是被给予的,而是永远在制造之中。歌德说过:“生活在理想世界,也就是要把不可能的东西当作仿佛是可能的东西来对待”。伟大的政治和社会改革家们确实总是不得不把不可能的事当作仿佛是可能的那样来对待。卢梭在他最初的政治著作中似乎是作为一个坚决的自然主义者而说话的。他想要恢复人的自然权利并且使人返回到最初的状态——自然状态中去。自然人应当取代传统的社会人。但是如果我们追踪卢梭思想的进一步发展,那就十分清楚:甚至这个“自然人”也远不是一个物理的概念,事实上它正是一个符号概念。卢梭本人就情不自禁地承认这一事实。他在为自己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所写的导言中说:

    “让我们开始就把事实搁置一旁,因为事实并不影响这个问题。我们在这里可以从事的研究,不应当被看作是历史的真理,而仅仅是作为假设的和有条件的推论;它们较适于用来阐明事物的本性而不是用来揭示事物的真正起源,就象被我们的自然主义者每天都看作是世界结构的体系一样。”

    在这里,卢梭试图把伽利略在研究自然现象中所采取的假设法引入到道德科学的领域中来,他深信只有靠这种“假设的和有条件的推理”方法,我们才能达到对人之本性的真正理解。卢梭关于自然状态的描述并不是想要作为一个关于过去的历史记事,它乃是一个用来为人类描画新的未来并使之产生的符号建筑物。在文明史上总是由乌托邦来完成这种任务的。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中它自然而然地成了一种文学流派,并表明是攻击现存政治社会秩序的最强大武器之一。孟德斯鸠、伏尔泰、斯威夫特正是为了这种目的而使用了它。在十九世纪,塞缪·巴特勒也同样使用了这个武器。乌托邦的伟大使命就在于,它为可能性开拓了地盘以反对对当前现实事态的消极默认。正是符号思维克服了人的自然惰性,并赋予人以一种新的能力,一种善于不断更新人类世界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