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五章 事实与理想(1/2)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是否能发现一个一般标准,使我们可以描述人类理智的基本结构,并把这种结构同所有其它可能的认知方式区别开来。经过深入的分析,他得出了结论:这样的标准应当在人类知识的特征中去寻求,而这种特征就在于:知性不可避免地要在事物的可能性与现实性之间作出鲜明的区分。正是人类知识的这种特征规定了人在普遍的存在系列中的地位。“现实”与“可能”的区别,既不对低于人的存在物而存在,也不对高于人的存在物而存在。低于人的存在物,是拘囿于其感官知觉的世界之中的,它们易于感受现实的物理刺激并对之作出反应,但是它们不可能形成任何“可能”事物的观念。而另一方面,超人的理智、神的心灵,则根本不知道什么现实性与可能性之间的区别。上帝乃是纯粹的现实性actus

    purus,它所构想的一切都是现实的。上帝的理智乃是一种原型的理智intellectus

    archetypus或创造性直观intuitusoriginarius,它在思考一物的同时就借助于这种思考活动本身创造和产生出此物。只有在人那里,在人这种派生的理智intellectusectypus那里,可能性的问题才会发生。现实性与可能性的区别并非形而上学的区别而是认识论的区别。它并不表示物自体的任何特性,而仅仅适用于我们关于事物的知识。康德并非要以实证的和独断的方式来断言确实存在着一个神的理智、一个创造性的直观,而只是利用这样一种“直观的知性”的概念来描述人类理智的性质和范围。人类理智是一种“推论的知性”,它依赖于两种异质的要素;我们不能离开映象而思维,也不能离开概念去直观。“概念无直观则空;直观无概念则盲”。在康德看来,正是在知识的根本条件这方面的二元论,构成了可能性与现实性的区别之根源。

    就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来看,这个康德主义的训令——康德批判著作中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训令之一——是有着特别的重要性的。它提出了一个对任何人类学哲学都具有决定性意义的问题。取代于说人类理智是一种“需要映象”的理智,我们不妨说它是一种需要符号的理智。人类知识按其本性而言就是符号化的知识。正是这种特性把人类知识的力量及其界限同时表现了出来。而对符号思维来说,在现实与可能、实际事物与理想事物之间作出鲜明的区别,乃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符号并不是作为物理世界一部分的那种现实存在,而是具有一个“意义”。在原始思维中,要在存在与意义之间作出区分还极其困难,这两者总是被混淆:一个符号被看成仿佛是赋有魔术般的或物理的力量。但是在人类文化的进一步发展中,事物与符号之间的区别就被清晰地察觉到了,这意味着,现实性与可能性之间的区别也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事物和符号的区别与现实和可能的区别之间〕这种相互依存性可以用一个间接的方式得到证实。我们发现,在符号思维的功能受到阻碍或遇到障碍的特殊情况下,现实性与可能性之间的区别也就变得不确定、不再能被清晰地察觉了。言语病理学已经对这个问题提供了新的线索。在失语症病例中常常可以发现,这些病人不仅丧失了运用某些特殊种类语词的能力,而且在他们的一般理智态度上也表现出一种奇怪的缺陷。实际上,许多这样的病人并没有太多地越出正常人的行为界限。但是,当他们面临一个需要用较抽象的思维方式来解决的问题时、当他们不得不只思考单纯的可能性而非现实性时,他们就立即感到了巨大的困难。他们不能思考或谈及“不真实的”事情。例如,一个右手麻痹的半身不遂患者,不会说这样的话:“我能用右手写字”。他甚至拒绝重复这些话,即使医生要求他这样做。但是,他能够毫不费力地说:“我能用左手写字”。因为这对他来说是一个事实的陈述,而不是一个假定的或不真实的事情。库特·古德斯泰因Kurt

    Goldstein宣称:

    “这些以及类似的例子表明这些病人根本不能处理任何仅仅是‘可能的’事情。因此我们也可以说,这些病人的缺陷就在于:他们缺乏处理‘可能’事情的能力。……在着手做任何不是被外部刺激直接决定的事情方面,我们的病人有着最大的困难。……他们难以随心所欲地从这一话题变换到那一话题,因而,当碰上必须进行这样的变换时,他们就不能胜任了。……这样的变换要求我在心中同时具有我当下正在对之作出反应的对象以及我将要对之作出反应的对象。一个是在前台,而另一个则在幕后。但是最重要的乃在于,在幕后的这个对象在那里是作为一个为未来的反应的可能对象而存在的。只有这样,我才能从一个话题转换到另一话题。这就预先要求具有处理那只是想象中的事情、‘可能的’事情,而不是在具体场景中给予的事情的能力。……精神病患者是没有这种能力的,因为他不能把握抽象的东西。我们的病人不能够摹仿或模拟任何一种不是他的直接具体经验内的东西。最足以说明这种能力缺陷的就是,他们在重复一个对他们无意义的句子——亦即句子的内容并不与他们所能把握的现实相对应时——有着最大的困难。……说这样的句子显然需要采取一种非常困难的态度。可以说,它要求有生活在两个领域的能力,一个是现实事物发生于其中的具体领域,另一个是非具体的、仅仅‘可能的’领域。这是精神病患者所做不到的,他只能在具体领域中生活和行动。”

    由此我们可以正确地指出一个普遍的问题,一个对人类文化的全部特性及发展有着至高无上重要性的问题。经验论者和实证论者总是主张,人类知识的最高任务就是给我们以事实而且只是事实而已。理论如果不以事实为基础确实就会是空中楼阁。但是,这并不是对可靠的科学方法这个问题的回答,相反,它本身就是问题。因为,所谓的“科学的事实”是什么意思呢?显而易见,这样的事实并不是在偶然的观察或仅仅在感性材料的收集下所给予的。科学的事实总是含有一个理论的成分,亦即一个符号的成分。那些曾经改变了科学史整个进程的科学事实,如果不是绝大多数,至少也是很大数量,都是在它们成为可观察的事实以前就已经是假设的事实了。当伽利略创建他的动力学新科学时,他不得不从一个完全孤立的物体、一个不受任何外部力量影响而运动的物体的概念开始。这样一种物体从来未被观察到过,也绝不可能被观察到。它并不是一个现实的物体,而是一个可能的物体——并且在某种意义上说甚至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伽利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