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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讲 实用主义与人本主义(2/2)

到一个人会怎样自然地达到这个人本主义原则:人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我们的名词和形容词,都是人化了的遗产。在我们把它们系统化起来而构成的各种理论里,一切内部秩序和排列,全都受人的考虑——理智的统一,也是考虑的一种——的支配。数学、逻辑学本身,就充满了人为的再排列。物理学、天文学、生物学,也大大依从于人的偏好。我们带着我们的祖宗和我们已经建立的信念投入到新的经验领域中去。这些信念决定我们注意什么;我们注意什么,决定我们干什么;我们干什么,又决定我们有什么经验。这样层层相因,所以虽说有一个可感觉的实在之流存在,而它的真,从头到尾,主要是我们自己创造的东西。

    我们充实实在之流,是不可避见的。重要的问题是:实在之流经过了我们的增加,究竟在价值上是增高了呢,是减低了呢?这些增加,是好的呢,还是不好的呢?我们不妨把宇宙假设为只包括七颗星、三个观察者和一个鉴定者。一个观察者叫那七颗星为“大熊”,另一个叫它为“查理的战车”,再一个叫它为“杓”。究竟哪一个人的增加,使这七星宇宙最美好呢?如果鉴定者是迈尔士的话,他一定说美国观察者的那个增加是最不行的了。

    陆宰曾在好几个地方作了有深刻意义的提示。他说,我们往往在实在和我们的理智之间天真地假定一种关系,这种关系,也许和真的关系是恰恰相反的。我们很自然地会想,实在是现成的、完全的;我们的理智所具的简单任务,只是描写那现成的实在而已。陆宰就问,“但是我们的描写本身,难道不就是实在的重要增加吗?先前的实在本身,与其说只为了能够在我们的认识里不变地复现而存在,难道不能说更为了刺激我们的理智,使它产生一些增加,来提高宇宙的总的价值而存在吗?”倭肯教授在某处曾用过这样一句话,“提高已被发现的存在,”这句话使人想起伟大的陆宰的提示。

    我们实用主义的概念,也恰恰是这样。在我们认识的生活和行动的生活里,我们都起着创造的作用。我们对实在的主辞和宾辞都有所增加。这世界的确是可塑造的,是等着我们去给它最后修饰的。象天国一样,世界也是服服帖帖地听凭人类亵渎的。真理全是由人产生到世界上来的。

    这样一个概念,无疑地,使我们思想家的尊严和责任都因之加重了。对我们某些人来说,这是一个极有启发作用的概念。意大利实用主义的领袖巴比尼,鉴于这样神圣的创造性功能,就表现了满腔狂热。

    实用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差别的意义,现在全部看到了。本质上的差别是:理性主义的实在一直就是现成的、完全的;实用主义的实在,则是不断在创造的,其一部分面貌尚待未来才产生。一者认为宇宙是绝对稳定的,一者认为宇宙还在追求奇遇中。

    为了这人本主义观点,我们曾遭到很多麻烦,它遭到人们的误会是不足为奇的。有人指责它是一种“任性”的学说。譬如布拉德莱就说,一个人本主义者,如果了解自己的学说,一定会认为,“任何一个目的,不管它怎样不正当,只要我本身坚持,就是合理的;任何一个观念,不管它怎样荒谬,只要有人硬说它是真理,它就是真理。”显然,要把人本主义的“实在”观——认为实在是有抵抗性的,却又是可锻炼的;是控制我们思维的,必须不断加以考虑(虽然不一定要我们单纯地摹写)的——一下灌输给初学者,并不很容易。这不由使我想起我个人经历中一个情况。有一次我写了一篇论文,讲我们有信仰的权利。不幸,我用了“信仰的意志”这个标题。立刻,所有的批评者都抛开了本文,专攻击标题;说它不仅在心理上为不可能,在道德上也不正当,而且还刁滑地把它改名为“欺人的意志”、“假装的意志”。

    根据上述差别,实用主义和理性主义二者究竟孰是孰非,已不仅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而更是关于宇宙本身的构造的问题了。

    在实用主义方面,宇宙只有一个版本。它还没有完成,还处处在生长,特别在有思想的人致力的地方生长得更快。

    在理性主义方面,则宇宙有许多版本;其中只一个版本是实在的,是无限的,是精装的,是永远完全的;其余许多有限的版本都充满着不正确记载,牵强附会,残缺支离,各尽其致。

    这样,我们又回到了多元论和一元论两种对立的形而上学假设。在余下一段时间内,我将进一步阐明一下它们的差别。

    首先应该指出,任何人在选择主张时,总脱不了一个气质的差别。一个彻底的理性主义者,总是偏向空论和主观武断的。“一定是”这个词从不离口。他的宇宙总是很谨严的,它的宇宙的“肚带”总是抽得紧紧的。另一方面,一个彻底的实用主义者,则总是潇洒不羁、无政府主义一类的人物。如果不得已而要象第欧根尼住在木桶里,只要桶箍宽松,板缝里漏得进阳光,他也满不在乎。

    而这样一种松散的宇宙观念,就激怒那些典型的理性主义者,正如“出版自由”激怒俄国出版检查局的老检查官、“简写法”激怒老女教员或成群的新教教派激怒天主教徒一样。从理性主义者看来,这种宇宙观,简直是无脊梁、无原则,正好象一个旧式的法国正统派或盲目信仰民主神权者看政治上的“机会主义”一样。

    按照多元的实用主义,真理是从一切有限经验里生长起来的。它们都彼此依托;但它们所构成的整体,如果有这样一个整体的话,却一无所依托。一切真理都以有限经验为根据;而有限经验本身却是无所凭借的。除了经验之流本身之外,绝没有旁的东西能保证产生真理;经验之流只能靠它内在的希望和潜力来得到拯救。

    但从理性主义者看来,这简直是一个流浪的、飘浮在空中的、既无大象更无巨龟可供托足的世界①;简直是一群星球,散抛在天空,连一个重心都没有的世界。虽说在生活的另一些范围内,我们的确已惯于在某种相对的不稳定状态中生活。“国家”的权威、绝对“道德律”的权威,已终于变成权宜之计,神圣的教堂已变成“公共集会场所”。但是在哲学教室内,肯定还不是这样。而居然说,宇宙的真理是由我们参与创造的,宇宙乃听凭我们的机会主义和个人判断随意处理的——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要是这样,“爱尔兰自治”也成了千禧年,菲律宾土人也配得上自治了。这样的世界,在哲学上还有什么尊严?这样的世界,从多数的哲学教授看来,简直是一个没标签的箱子、一头没颈圈的狗罢了!那末,照这些教授的想法,究竟由什么来束紧这松散的宇宙呢?

    ①印度有一个关于宇宙的传说:一只庞然大象载着大地,而象则站在一尾巨龟的甲背上。——译者

    一定有某种东西支持着这个有限的众多,维系它,统一它,稳住它。某种不受意外事故的影响的,永恒不变的东西。可变的经验一定是建立在不变的基础之上的。在我们“事实上”的世界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法律上”的副本世界,是不变的,先存的;而且在“事实上”的世界里所能发生的事物,一定先已在那“法律上”的世界里潜伏了可能。每一滴血、每一个最微小的项目,都一定是预定了的,标明了的,绝没有任何变动可能的。我们的理想,在这个现实世界里所不能实现的,一定也就是在那个绝对实在的世界里所被否定了的。唯有这绝对的实在,才使这宇宙稳固。这是安息的深渊。我们住在那波涛汹涌的表面上,就靠这稳固的基础,才下锚着底,一点不动。这正是华滋华斯所说的,“无穹扰嚷之中,寓居永久的平安”,也正是我曾读给大家听过的印度哲学家维韦卡南达说的神秘的“一”。这是真正的实在、永恒的实在、颠扑不破的实在;也正是那些讲原理的人——一般也包括我第一讲中所说的柔性的人——所认为必须假设的。

    但这一点,却正是我在同一讲中所说的刚性的人所认为荒谬的抽象崇拜的东西。刚性的人只知相信事实。在现象的事实背后,正象我那个刚性的老农赖特(ChaunceyWright)——是我少年时代哈佛大学有名的经验主义者——所常说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理性主义者硬说在事实的背后有事实的根据和事实的可能性,刚性的经验主义者指责他只是拿一个事实的名称和性质当作一个副本装在这个事实背后而使它成为可能。事实上,用这种假根据说法的例子,真是太常见了。如某次,在一个外科医生进行手术时,我就听到一个旁观者问他为什么病人呼吸那么样深,医生回答说,因为醚是呼吸兴奋剂。那个人听了居然哼了个“噢”,好象就已得到满意解释似的。其实,这不过等于说,氰化钾杀人,因为它有“毒”;今晚天冷,因为这是“冬季”;我们有五指,因为我们是“五指动物”。这些都只是事实的名称,却都从事实中拿了出来,就当作先于这些事实和解释这些事实的。从一个彻底的刚性人看来,柔性人的绝对实在的观念,就是按这个模型硬套而成的。它只是整套现象——那些散在而串连的大量现象的整体——的一个概括名词,但却被看成为一个不同的实体,既不同于现象,又先存于现象。

    这里可看到人们对事物的看法能多么地不同。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以无数“各个”的方式分散地存在的,虽然这分散的“各个”又是以各种方式、各种程度相联系的。刚性的人完全情愿就这样来看它们。他们能容忍这样的世界;他们的气质很能适应这种不稳定。而柔性的一派就不然。他们一定要在我们所处的世界背后,装上另一个更好的世界;在这更好的世界里,那些“各个”构成一个“整个”,那“整个”又构成一个“一”,而这个“一”则逻辑地预定着、蕴含着、维系着每一个“各个”,毫不例外。

    但是我们实用主义者,是否必须是彻底的刚性者,或也可把世界的绝对版本看作是一个合理的假设呢?我们说,肯定是合理的,因为不论从抽象地看或具体地看,它是可想象的。

    所谓抽象地看,是指把它放在我们的有限生活背后,如将“冬季”这个名词放在“今晚天冷”的背后那样。“冬季”不过是代表某一些日子的一个名词。这些日子一般是寒冷的,但也不担保一定寒冷,因为第二天我们的气温表也许会突升至华氏70°以上。虽然如此,用这个词使我们投到我们的经验的溪流里去,还是有它的用处的。它能排除某一些可能,而确定另一些可能。你可把你的草帽收起,把你的橡皮雪靴拿出来。这词概括了你所要找的种种事物,指出了大自然常态的一部分,使你对这些常态的继续运行,能有所准备。它是从经验里抽取出来的一定的工具,是一种概念性的实在,是你所必须考虑,也是把你完全反射回到可感觉的实在里去的。这种抽象的实在,实用主义者决不加以否认。它们正是大量过去经验的累积。

    但是具体地看那世界的绝对版本,就意味着一个不同的假设。理性主义者就是具体地看它,而把它和世界的有限版本对立起来的。他们对它赋以一种特殊的性质,认为它是完善的、定局的。在那个世界里,对于事物的认识,一知就百知;而这个世界里,到处是无知,与之全不同。那里即使有缺点,也一定有满足。在这里,一切尽是过程;而那里,却一切是永恒的。在我们这世界里,一切都讲可能;在那个绝对世界里,凡是没有的,就自始是不可能的,凡是有的,则都是必然的,可能性这范畴根本就不适用。在我们这世界里,罪恶和恐怖是遗憾的;在那个统一的世界里,就没有什么遗憾,因为“暂时的恶正是永恒完善的条件”。

    再说一遍,以上两个假设,在实用主义者看来,都是合理的,因为各有各的用处。抽象地看,如象冬季这词,看作是过去经验的一种纪录,它能指导我们正确地对待未来——这样一种关于绝对世界的观念肯定是不可缺的。具体地看,也同样是不可缺的,至少对某些人是这样;因为它能在宗教上决定他们,常常作为改变他们生活的一个准绳,而因为能改变他们的生活,也就能改变一切依赖于他们生活的外界事物。

    因此,我们不能跟刚性人一样整个儿否定我们有限经验之外另一个世界的观念。然而,人们对实用主义,却就是抱有这样的误解:认为它和实证主义那样的刚性是等同的;认为它把理性主义的一切观念都看作是胡说和做作;认为它喜爱彻底的理智的混乱,喜爱一种“遍地皆狼”、无法无天的世界,而不喜爱任何哲学教室里的产物。固然,我在这些讲演中,对于那些过份柔性类型的理性主义,曾说过很多反对的话,我也自知会遭到一定的误解;但是,就在这里的各位听众中,居然有这么多的误解,实在使我惊奇,因为我同时对理性主义的某些假设——只要它们能有效地指导你们再投入经验——也进行过辩护。

    例如今天早上,我就接到一张明信片,问我:“实用主义者,是否必须是一个完全的唯物主义者或不可知论者?”另外,我一个老朋友——按理他应该更了解我一些——也给我写了一封信,指责实用主义闭塞了一切更宽广的形而上学见解,而使大家沦为庸俗的自然主义者。让我选读几段给大家听听。

    “我觉得,”我那朋友写道,“要给实用主义一个实用主义式的反驳的话,那就是它会使心地狭窄的人更为狭窄。”

    “你号召大家,要大家排除柔性的幻想,这当然是感人的。你说一个人应该对他的语言思想的直接结果和直接影响负责,也的确很使人兴奋,但我总不愿就放弃同时也寄情于那些较远结果和较远影响的乐趣,而实用主义却就有否认这种权利的倾向。”

    “总之,我觉得实用主义倾向的局限性,或者毋宁说是危险,正和一些盲目信仰自然科学者所受的局限性和危险相似。化学和物理,肯定说是实用的;而它们的许多盲目信仰者,往往就沾沾自喜于他们从度量衡方面所取得的材料,而对一切哲学和形而上学的学者采取一种无限怜悯和轻蔑的态度。当然,不论什么事物,多少在理论上,都可以用化学和物理的名词来表示;独有那宇宙万有的原理则不然。而他们却说,去表示它,并没有实用主义所讲的用处;这原理对他们没有意义。就我个人来说,我不信我们就不能超过自然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那个明显的多元论,而寻求一个他们所不感兴趣的合理的统一性。”

    在我第一第二两讲之后,对于我所提倡的实用主义,怎么还能有这样的看法呢?我始终明确地把它当作刚性和柔性的一个调和者来向大家提出。关于“先于事物的”世界这个观念——不论是抽象地看,如“冬季”一词,或具体地看,如一个绝对这个假设——只要能证明对人生有任何效果,它就有一定意义;只要这意义是适用的,它就有一定真理;这真理,不论经怎样改述,也就应该为实用主义所坚持。

    绝对主义者的假设——完善是永恒的、原有的、最实在的——有它完全肯定的意义,而且是在宗教上适用的。至于怎样有它的意义,怎样在宗教上适用,当于下一讲中,也就是末一讲中,进一步加以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