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八讲 实用主义和宗教(1/2)

    在上一讲末了,我曾提起第一讲中所说的刚性和柔性两个极端,并推荐以实用主义为它们的调和者。属于刚性思想的一派断然反驳了属于柔性思想的一派的假设,即宇宙有一个永久的、完善的版本和我们的有限经验并存。

    但是按照实用主义的原则,任何一个假设,只要它的后果对人生有用,我们就不能加以否定。普遍概念,作为值得我们考虑的事物,对实用主义来说,可以跟具体的感觉同样地实在。当然,如果它们没有用处,它们就没有意义、没有实在性。但只要有一点用处,也就有那么一点意义;而如果这一用处和生活的其他的用处相符合的话,它的意义也就是真的。

    “绝对”的用处是由人类全部的宗教史所证明的了。所以世界是受到上帝永远的保佑的。我们记得,维韦卡南达就曾用过那“宇宙自我”的说法——当然这不是一个科学的应用,因为我们不能从它作出特殊的演绎。它完全是感情的和精神的。

    讨论事物,最好引用具体的例证。让我就读几节惠特曼的《给您》的诗吧——“您”当然是指这诗的任何一个读者或听者。

    您不论是谁,我要以您为题,做我的诗。

    我接耳向您低语:

    我爱过多少男子女子,但我爱你比谁都深。

    啊!我过去真太懒、太傻了!

    我早就应接近您。

    我早应除了您什么也不说;

    我应该只赞美您。

    我要抛弃一切,来为您赞歌。

    谁也不曾了解您,只有我了解您。

    谁也不曾恰如其分地对待您——您也没有恰如其分地对待您自己。

    谁也不曾说您没有缺陷——只有我在您身上找不到缺陷。

    我多么希望能为您的光荣和伟绩赞颂!

    您却没认识您自己——您一生对您自己如在五里雾中。

    您所做的一切,只博得嘲笑。

    该嘲笑的可不是您。

    在嘲笑间,我隐约地见到您。

    我追求您,追求到从没人追求过您的远方。

    缄默、案桌、轻薄的表情,黑夜、日常的工作:若这些使旁人或使您自己看不见您,却不能使我看不见您。

    刮过的面孔、不安的眼神、不正的脸色:若这些阻住了旁人,却阻住不了我。

    穿着无礼、形态不正、酗酒、贪婪、夭殇:一切我都不介意。

    男女的一切才赋,没一样您不也赋有,

    男女的一切品貌,没一样您不足婏美。

    坚毅勇敢,旁人所有,您同样也有,

    等待旁人享受的快乐,

    也同样在等待着您。不论您是谁,您应不顾一切,表现您自己的本色。

    东方西方的景物,比起您来,哪一个不都要逊色?

    那些伟大的草原、那些无尽的江河——您何尝不同样地伟大和无尽?

    您是它们的男女主人。

    您自己是自然、元素、痛苦、**、灭亡的男女主宰。

    桎梏从您的腿上掉落——您有永不尽竭的满足;

    不论是年老年幼、男子或女子、粗鲁、低微、为人所鄙弃,您到底是什么,总要表现您自己的本色;通过诞生、生活、死亡、殡葬,一切都有安排,什么都不缺少;

    通过愤怒、损失、奢望、愚昧、厌烦,“您的人品”也会自然流露。

    这真是一首优美动人的诗。但可以有两种看它的方法,两种都是有用的。

    一种是一元的看法,就是纯粹宇宙感情的神秘的看法。尽管您的外观怎样污损,光荣和伟大绝对是您的。不管您遭遇到什么,不管您的外表如何,您的内心是安稳的。您只须回顾着、依靠着您的存在的真本原就是。这是有名的宁静主义(quietism)、冷淡主义(indifferentism)的方法。它的反对者把它比作一种精神上的鸦片,但是实用主义者必须尊重这种看法,因为它有大量的历史论证。

    但另有一种看法,实用主义也认为应当尊重的,那就是多元的看法。诗中的“您”,这样被赞美的“您”,可以指您在现象上的可能的善美,或甚至指您的失败对您自己或他人所产生的某些特殊的补救的效应。它可以指您对他人——您所爱慕的人——的可能善美的忠诚,而因为您对他人有这样的忠诚,就自己情愿承受贫苦的一生,因为这样的一生就是光荣的伙伴。对于这样一个勇敢的总体世界,您至少能欣赏喝采和做一个听众。这样,只要忘却自己的卑微,单想他人的高尚,而把您的生命同那高尚看成一体,那末,通过愤怒、损失、愚昧、厌烦,不论您变成什么,所具有的最真实的本性就会自然流露。

    不论用哪一种方法来看,这首诗都鼓励我们对自己忠诚。两种方法都使人满意,都是崇尚人性的流露。两种方法都把“您”的肖象画在金质背景之上。不过第一种方法的背景是静止的“一”,而第二种方法的背景则指众多的可能、真的可能,而也含有那多元概念的一切不安定的性质。

    这首诗的两种解释方法都是高尚的;但第二种方法显然与实用主义的气质更为符合,因为它对我们思想启示的未来经验的具体事项数量要大得不知道有多少。它引起我们的许多具体思想活动。虽然它好象比第一种方法平凡一些,可也没人能斥它为属于粗暴那一类的刚性。但是,作为一实用主义者,如果绝对主张用第二种方法而反对第一种方法,那就很容易被误解,被斥为否认更崇高的概念,被斥为站在最坏的刚性者一方面。

    您们记得我在上一讲中曾抽读过某一位听众的来信。这里,我想再读它几段,因为它表示对摆在我们面前的两种看法,思想上还不够清楚,而这种情形我相信还是很普遍的。

    和我通信的这位朋友写道,“我相信多元论。我相信在寻求真理的过程中,我们好比在一个无边的海上,从一块浮冰跳到另一块浮冰;而通过每一个行动,我们使新真理变成了可能,旧真理变成了不可能。我相信每一个人都负有改善宇宙的责任;如果他没这样做,他那一部分改善也就没有完成。

    “但同时我却情愿忍受自己的儿女患不治之症而受苦(事实上他们并不这样),情愿自己愚蠢(当然不要求愚蠢到不自知愚蠢的地步),只要是在我的想象和推论中,能构成一个‘一切事物的合理的统一性’,使我能想见自己的思想、行为和烦恼是被世界上的一切其他的现象所补充,而这样补充了,我的思想、行为和烦恼就成为我自己所赞成和采取的那个体系的一部。拿我来说,我不相信在自然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所提倡的明显的多元论之外,我们就不可能寻求一个合理的统一性,虽然这些自然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对它都不屑一顾。”

    这样一个个人信念的优雅的表达,真足以使听到的人心里温暖。但是这样的表达对他的哲学头脑究竟有多大廓清的作用呢?究竟作者是一贯主张用一元论来解释这首世界的诗的呢,还是用多元论的呢?照他的说法,他的烦恼,只要有其他现象作补充,就得到了抵偿这样说来,写这封信的人显然是向前去看经验的具体内容的;而这些经验的具体内容,他是用多元的改善主义的方法去解释的。

    但是,他却自认为是向后看的。他谈的是他所谓的事物的合理的统一性,而他实际指的是事物可能的经验的统一。同时他又假定,实用主义者既然批评理性主义的抽象的“一”,似乎必然就再得不到信仰具体众多的可能性这点安慰。总之,他没有分清楚世界的完善究竟是必然的原则,抑仅仅是可能的结果。

    我认为写这封信的朋友,倒是一个真正的实用主义者,不过做了实用主义者,自己竟不知道。我觉得他很象我在第一讲中所说的很多哲学爱好者,希望一切好事都能进行,而却不注意它们之间究竟合与不合。见到“一切事物的合理的统一性”这一令人鼓舞的公式,也就随便拿来运用,抽象地就说多元论与这公式有冲突(单看名词,的确有冲突)。实际上,他所指的,正就是实用主义所说的统一的和改善的世界。我们多数人还在这基本之点上模糊不清,这也是不可免的。但为了明确思想起见,某些人还是应更进一步。所以,我想在这个特殊的宗教问题上更深入地分析一下。

    究竟这许多的“您”中的“您”、这绝对实在的世界、这给我们道义上的启发而具有宗教价值的统一性,应该是一元地看呢,还是应多元地看?究竟它是存在于事物以前的呢,还是存在于事物之中的?究竟是本原呢,还是目的?是已定的呢,还是待定的?是最初就有的呢,还是最后才有的?是使您向前看的呢,还是使您向后看的?肯定地,我们不应把二者混为一谈,因为把二者区别对待的话,它们对人生是具有截然不同的意义的。

    应该指出,从实用主义来看,整个的难题全系于一个“世界的可能性”的观念。在理智上,理性主义拿它的绝对统一性原则作为许多事实所以可能的根据。在感情上,它又拿同一个原则看作是一切可能的一个遏制者和限制者——一个良好结局的保证。按照这一看法,绝对原则使所有的好事物都是确定的,所有的坏事物都是不可能的(在永恒的意义上);而可以说把整个“可能”的范畴变成一些更有把握的范畴。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宗教上的差别:某些人坚持世界是必定得救和应该得救的;而另一些人则只相信是可以得救。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全部冲突,就体现在这“可能”是否确实上面。所以,我们首先应看一下“可能”这名词,究竟它有些什么确切的含义。不加思索的人会说,“可能”是“存在”的第三种状态,它没有“存在”那么实在,而比“不存在”则实在一些;它是一个黄昏境界、一个混合状态、一个阴阳交界——我们的实在,时常由此进出。

    这样一个概念,当然太模糊,太空洞,不能使我们满意。在这里,也象在旁处一样,欲求提取一个名词的确切含义,只有采用实用主义的方法。譬如,你说某一事物可能,说这句话究竟起什么作用?它至少起这样的作用:如有人说它不可能,你就可以驳他;如有人说它实际上存在,你也可以驳他;如有人说它一定存在,你也可以驳他。

    但仅此一些驳斥的权利;仍算不了什么。当你说某一事物可能时,从实际事实上来说,是不是有某种进一步的差别呢?

    至少有这个消极的差别:如果这话是真的,应该就没有什么存在的事物足以妨碍这可能的事物。所以,只要没有真正妨碍它的事物存在,这事物就可以说是“非不可能”的了,也就是在空的、抽象的意义上是可能的了。

    但是多数的可能并不是空的。它们有具体的根据,或如我们所说的,很有根据。这在实用主义上又是什么意义呢?这就是,不但不存在妨碍的条件,而且实际上还有某些产生这可能事物的条件。譬如一个具体可能的小鸡,就表示:(1)小鸡这观念在本质上不存在自我矛盾;(2)周围没有小孩、黄鼠或其他危害它的敌人;(3)至少有一个实际的鸡蛋存在。一个“可能的”小鸡,必须包括一个实际的鸡蛋和一个实际的孵小鸡的母鸡或人工孵化器一类的东西。实际的条件愈接近完备,小鸡也愈成为更有根据的可能。如果条件全部齐备了,小鸡也就不再是可能,而变成了实际的事实。

    我们不妨把这一观念应用到世界的得救上来看看。我们说世界是可能得救的,这话在实用主义上究竟是什么意义呢?这是说,世界得救的条件,有一些的确已实际存在,而这些条件存在得愈多,一些妨碍得救的条件愈少,那末,世界得救的可能也就愈有根据,实际得救的或然性也就愈大。

    这是我们对于“可能”的初步分析。

    现在,关于世界得救的这样问题,如果有人说我们的态度应该是中立的、无可无不可的,这就根本违背我们生活的精神。凡是自命中立的,就表示他是愚蠢的、虚伪的。我们每个人都真心地愿望尽量减少宇宙的不安稳。当我们认为宇宙受到各种敌患、可能受到各种摧毁生命打击的时候,我们都会,而且也应该,感到忧虑。然而却就有一些不乐观的人,他们认为世界不可能得救。他们的主义就是所谓悲观主义。

    反之,另一种人又认为世界的得救是必然的,这就是乐观主义。

    介乎二者之间,还有着一种所谓改善主义,虽然在过去,与其说它是一种正式的主义,还不如说它是人事中的一种态度。乐观主义一向是欧洲哲学思想的主流;悲观主义只是于晚近才由叔本华所倡导,系统的拥护者尚不多。改善主义,对于世界的得救,既不当作是必然的,也不当作是不可能的;而是当作为一种可能:随着得救的实际条件的增多,这种可能成为事实的或然性也愈大。

    很明显,实用主义必然倾向于改善主义。世界得救的条件,有一些已实际存在,它不可能闭眼不看这个事实。只要其余的条件具备了,得救就能成为完全的实在。当然,我这里所用的名词是十分概括的。这“得救”一词,可以随便地解释:或当作分散的、各别的现象,或当作突然的、完整的现象。

    举例来说,这房间里的人,个个都有他的理想,并愿意为这些理想生活,奋斗。每一个这种理想的实现,都将是世界得救过程中的一个契机。但这些个别的理想都不是空的、抽象的可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