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书籍与思想(2/2)

 柏拉图无疑最先认识到书籍的强有力的影响及其潜在的政治意义(尤其是荷马的影响和意义)。这促使他建议,由于诗人的不良政治影响,应当把他们——尤其是他所赞美的荷马——逐出这座城市。

    我关于安那克萨哥拉的书的命运的资料的一部分源自柏拉图的书《苏格拉底申辩篇》「The

    Apology of Socrates],这是我所知道的最优美的哲学著作。在书中我们可以读到,只有文盲才不熟悉安那克萨哥拉的书的内容,求知如渴的青年“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在书籍市场上花一德拉克马「Drachma」,如果需要这样多钱的话,买到这本书”。我怀疑在柏拉图所指的地方——“乐池附近”(“ek

    tes orchestras”)——是否有专门的书商。更有可能有些商人除卖其他货物外(小吃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也卖手写的纸莎草纸卷形式的书。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历史学家们估计一个德拉克马相当于稍低于十便士的英国银币——比方说也许1984年的一两个英镑——一本平装书的价钱。

    安那克萨哥拉的著作由至少两个,也许是三个,手写的纸莎草纸卷(“书籍”)构成。如柏拉图所暗示的那样,对于这种规模的书,而且还是成了街谈巷议的书,一德拉克马的价格低得令人吃惊。

    也许价格的低廉可由当地的历史来解释。在与斯巴达的战争二十七年后,雅典处于称作三十僭主的傀儡政府的统治之下,三十僭主在八个月中屠杀了雅典全体公民的十二分之一,没收了他们的财产。许多公民逃亡,但是他们又卷土重来,在比雷埃夫斯的一次战役中打败了三十僭主,恢复了民主。柏拉图的《申辩篇》描述了此后不久所发生的一个场面。在那艰苦的岁月中,可能有一些陷入贫困的家庭被迫变卖书籍。

    然而,人们写了更多的书,并把它们带到市场。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八卷描述二十一年的战争的伟大著作,伊索克拉底[lsocrates]的著作和柏拉图的巨著,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安那克萨哥拉的书继续被阅读,因为公元529年,在它出版后的几乎正好一千年,至少还有一本仍存在并仍在被阅读。在那一年,信奉基督教的皇帝查士丁尼[Justinian]的一道敕令关闭了雅典的异教的哲学学园,安那克萨哥拉的伟大的书消失了。

    但是在我们的时代学者们做出努力重构它的理智内容。借助其他书籍中所援引或所讨论的文字来重构,尽管依靠那些片断不足以重新组合为整体。有趣的是,我看作精通此书内容和精通安那克萨哥拉的整个思想的杰出专家和修复者的人,费利克斯·

    M·克莱弗教授[Professor Felix M.Clev],在1940年不得不从维也纳逃到西方——逃到纽约——正如公元前492年安那克萨哥拉不得不逃到西方——逃到雅典一样。

    我们在此看到,一本书可以比它的作者多存在一千年。就安那克萨哥拉而言,他的书中所表达的思想,它的理智内容,比这本书又多存在了一千五百年。

    一本书的无限的文化意义,其中一部分就在于此。我们时代所重构的思想内容是客观的东西。这种客观的思想内容应与安那克萨哥拉的头脑中和他的解释者的头脑中进行的主观的思想过程清楚地区分:与每位作者头脑中进行的思想过程清楚地区分。

    在一本书中所发现的客观的思想内容是使它有价值的东西。它不是如人们常常相信的那样,是主观思想的表达,是作者头脑中的思想过程的表达。如果更准确地描述一下,它是人类心灵的客观产物,艰苦的脑力劳动的结果,心理活动的结果,一再摒弃或改进刚刚写下的东西的活动的结果。每当发生这种情况,就存在一种主观的思想过程、心理活动和客观的思想内容之间的反馈。作者创作了书面著作,但是他也从他自己的著作,从他自己系统阐述他的思想的尝试,尤其从他的错误中学到许多东西。首先,他可以从其他人的著作中学习。

    当然,有些作者以不同的方式工作,但是,一般说来,当人们尝试为着出版把思想写下来时,可以最有效地批评和改进这些思想,以便它们可被其他人理解。

    口头或书面的句子是主观思想的表现这种肤浅的、令人误解的理论产生了灾难性的后果:它导致了表现主义。甚至在今天,一件艺术作品是艺术家的个性和情感的表现这种观点几乎被普遍接受。许多作曲家和艺术家相信这种理论,这种信念贬低了、几乎毁坏了艺术。

    毫无疑问,人们做的每件事情,包括刷牙或打呵欠,都是其个性和情感的表现。这使表现主义理论变得价值不大和毫无意义。

    实际上,伟大的艺术家是热心的学习者,他抱着虚心的态度,以便可以不仅从其他人的作品中学习,而且从他自己的劳动中学习,包括他和任何其他艺术家都无法避免的错误和失败。几乎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是自我批评的,把他们的作品看作客观的事物。有件事还未众所周知,海顿在古老的维也纳大学的礼堂听到他的《创世纪》[Creation]的第一次演出时,流着泪说,“不是我写了这首乐曲。”

    你们会懂得,我在此提到了一个连锁的主题。这个主题与希腊艺术——素描、绘画、雕塑——的发展密切相关,在庇西特拉图之前很久,希腊艺术就曾受到荷马的影响。然而在荷马史诗出版后,尤其在雅典,艺术发生了明显的转变,首先转到再现的和解说性的艺术形式,后来又转向一种理想化的自然主义。

    这一切清楚地说明了思想内容、客观意义上的思想的极其重要性。它们构成了我称作世界3的世界。我把物质事物的世界,被物理学和天文学,被化学和生物学所描述的世界称作世界1。我把在主观意义上的我们个人的主观经验的、我们的希望和目标的、我们的欢乐与痛苦的、我们的心情振奋的、我们的思想过程的世界;心理学试图描述和解释的世界,称作世界2。我把人类心灵产物的、我们的心理活动的世界,首先是我们独特的人类语言的、我们的客观思想内容的——无论是口头的还是书面的——世界;还有技术和艺术的世界,称作世界3。在这样区分三个世界时,我引入了的只是术语,由于它源自戈特洛布·弗雷格[Gottlob

    Frege」,因此它甚至不是新术语。唯一的新东西是这个命题,即我们的心灵、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感情、我们的世界2、我们的内心世界,是通过与另外的两个世界的相互作用,尤其通过与人类自己所创造的那个世界3:语言的世界、书写的世界、我们思想的客观内容的世界;书籍的世界,还有艺术的世界;我们的社会制度的世界、文化的世界的相互作用和反馈而发展的。

    关于反馈,尤其是书籍的世界3和我们的内心经历的世界之间反馈的强有力的作用这个命题是很重要的。我们把存在这样的客观内容几乎完全归功于我们独特的人类语言的发明。在我们这个奇异行星上的生命进化史上,语言的发明第一次使客观思想内容的存在成为可能;通过使我们能把我们的思想内容当作客体来看待,我们批评它们——从而挑剔自己——成为可能。

    书写的发现是下一步。但是最大的一步是书籍的发明和书籍间的批评性竞争的发明。

    庇西特拉图想要建立一种对荷马的国家垄断,如从前在东方曾存在的对书籍的垄断一样,这是不无可能的。也许他没有充分了解形势,可能没有预见到来自私人出版者的竞争。但是,极有可能是他的缺乏预见在启动我们的欧洲科学和我们的欧洲文化的发展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注:下面附的讲演及讲演后面的注释阐发了同一个主题,并做了些进一步的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