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六章 智德的区别(1/2)

    在以上各章的议论中,曾把智德二字当作成语,说明了文明的进步是与社会总的智德发展有关。本章将分别说明智和德两者涵义的不同。

    德就是道德,西洋叫作“Moral”,意思就是内心的准则。也就是指一个人内心真诚、不愧于屋漏的意思。智就是智慧,西洋叫做“intellect”,就是指思考事物、分析事物、理解事物的能力。此外,道德和智慧,还各有两种区别。第一、凡属于内心活动的,如笃实、纯洁、谦逊、严肃等叫作私德。第二、与外界接触而表现于社交行为的,如廉耻、公平、正直、勇敢等叫作公德。第三、探索事物的道理,而能顺应这个道理的才能,叫作私智。第四、分别事物的轻重缓急,轻缓的后办,重急的先办,观察其时间性和空间性的才能,叫做公智。因此,私智也可以叫做机灵的小智,公智也可以叫做聪明的大智。这四者当中,最关重要的是第四种的大智。如果没有聪明睿智的才能,就不可能把私德私智发展为公德公智。相反地,偶尔还会有公私相悖互相抵触的情况。自古以来,虽然没有人把这四者明确地提出来讨论,但是,从学者的言论或一般人日常谈话中,仔细琢磨其意义,便能发现这种区别确实是存在着的。孟子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人心之四端。扩之则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这就是要把私德扩大到公德的意思。又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这就是要观察时势的缓急,把私智扩大为公智的意思。世间也有这样的话:某某人在社会上真是一个能干的人物,工作表现很出色,可是私生活简直不象话。法国的宰相黎塞留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说在公智公德上虽没有缺点,但在私德上是有欠缺的。还有一种说法,就是:某某人不论是围棋、象棋、或珠算样样精通,但只是小聪明,没有大见识。这是对有私智而无公智者的评价。上述智德的四种区别,既然是学者和一般人所公认的,那么,它就是一种普遍的区别了。首先确定这种区别,下面再来进一步讨论其作用。

    如上所述,如果没有聪明睿智的才能,就不能把私智发展为公智。例如,下棋、斗牌、耍球等技艺,是人的技能,研究物理、机械等学术,也是人的技能,虽然同样要化费精力,但是,假若权衡事情的轻重大小,从事重大而能裨益社会的,其智慧所发挥的作用,也就较大。或者,虽非亲自动手,但能洞察事物的利害得失,正如亚当?斯密论述经济规律那样主动地引导社会上的人,进一步走向富裕的道路,这就是充分发挥了智慧的最大作用。所以说,若想从小智发展为大智,就不能没有聪明睿智的见识。还有些士君子说什么:“吾能洒扫天下,区区庭院,何值一顾”,对治国平天下之道大有心得,而不能修身齐家。也有专事洁身自好,闭门不闻窗外事的。甚至也有杀身而无裨益于世的人。这些都是不明智,不了解事物间的关系,不能辨别大小轻重,而失掉了修德的平衡。由此可见,智德受着聪明睿智的驱使,所以,就道德来论也可以叫作大德,但是,如果根据社会上一般人通用的字义,不应该叫作道德。因为古来在我国人民的思想上所认定的道德,是专指个人的私德而言的。考其意义,都是以古书里的温良恭俭让、无为而治、圣人无梦、大智若愚、仁者如山等等为本旨的。也就是说,道德是指存于内而不是形于外的。西洋叫作“Passive”,这就是指对于事物不是采取主动,而是采取被动的意思,这似乎只把排除私心一事作为要图。固然经书所讲论的并不全是被动的道德,似乎也有些活泼生动的妙处,但是全书的精神给人的印象,只不过是劝人忍耐屈从而已。此外如神佛两教的教义中所讲的修德,也是大同小异。在这种教育薰陶之下的我国人民,在其一般概念中,道德的涵义非常狭隘,因此所谓聪明睿智等等才能,也就不可能包括在这个字义之内。解释文字的涵义,不要拘泥于学者的定义,而要考察广大群众的看法,根据群众所理解的意义来解释,才是最正确的。例如“舟游山”这个语汇,如果照字面去寻求字义,就没法讲通,但根据一般的解释,这个语汇并不包含到山上游逛的意思。德字也是如此。如果按照学者的解释,意义很广泛,但按一般人的解释就不然了。一般的人,看见清心寡欲的山寺老僧,就尊崇他为有道德的高僧。对擅长物理、经济、理论等学问的人,则一定不称他们为有德行的君子,而称为才子或智者。又如对于古今成大功立大业的风云人物,则称他为英雄豪杰,而对于他的道德,则只称赞其私德,对更可贵的公德,反倒不列入道德之内,好象把它忘掉了。由此可见,一般人对于德字的解释是如何狭隘了。这大概是因为在人们的意识中,虽然不是不知道智德有四种区别,但有时似乎知道,有时又似乎不知道,结局受社会一般风气的束缚,只是重视私德方面。因此,我也根据社会一般人的看法来规定字义,把聪明睿智的作用,归入智慧之内,对普通所谓的道德,就不能不缩小其字义的范围,只限于被动的私德上了。在第六、七章里所述的德字,都是按照这种涵义解释的,所以,在讨论的时候,拿智慧和道德相比较,认为智的作用是重而广的,德的作用是轻而狭的。这里也可能有些偏见,但是学者如果能了解以上说的意思,也就不致发生疑惑了。

    在未开化的环境下,主张用私德去教化人,人民也服从这种教化,这不仅我国如此,世界各国也莫不如此。在民智未开,刚摆脱禽兽世界的时代,因急于要制止粗野残暴的举动,缓和人心,使人类过安定生活,所以无暇顾及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另外,衣食住的物质生活,在原始时代,也不过是所谓从手直接到口,似乎也无暇考虑到居室衣著等问题。然而,文明逐渐进步,人与人的关系也复杂起来,就没有理由只用私德一种手段,来支配人类世界了。由于古来的习惯和人类天生的惰性,喜欢守旧和苟安,所以,道德也就总是偏于一方,而不能保持其平衡。本来,私德的条目是传之万世而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最纯粹最完美的东西,当然不是后世所能改变的。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运用私德就必须选择场所,必须研究运用的方法,例如,人要饮食虽然千古不变,可是在古代,只有用手直接到口的一个方法,而到了后世,饮食方法,却有了千变万化。又譬如,私德之于人心,犹如耳目口鼻之于人身,根本不存在有用或无用的问题。只要是个人,就不能没有耳目口鼻。除非在身体残缺不全者居住的社会,才有讨论耳目口鼻有用无用的必要。既然不是什么残缺不全,也就用不着喋喋不休了。不论是神儒佛或耶稣教,都是在上古民智未开的时代所倡导的学说,在那个时代,当然是必要的。到了今天这个时代,如果全世界人类十之**,仍然是残缺不全,则道德的教化也绝不可等闲视之,或者还要为此争论一番。(儒者之道是教人以诚为贵,神佛之教是劝人真心虔诚,这对无知的人民,是最紧要的事情。例如,对于智力尚未发达的儿童,或对不学无术的愚民,如果一律地告诉他们说,道德并不是什么可贵的东西,就会使他们发生误解,而理解成道德是下贱的,只有智慧才可贵。甚至还会误解智慧,以致发生抛弃美德而追求奸智的弊端。这样一来,可能引起毁灭社会上人与人的正常关系的危险,所以对这种人必须反复强调道德问题。但是,如果把追求虔诚的私德作为人类的本分,以私德支配社会上的一切事物,其流弊也非常可怕。因此,必须分清地点和时间的条件,以期达到崇高的境域。)然而,文明的本旨,是随着人事的日渐繁杂而前进,所以不能停滞在上古时代的原始状态。现代人在饮食上,已经不能满足于用手直接到口的方法,只要知道人之有耳目口鼻并不值得夸耀,那末也就自然会懂得只修私德并不能尽到做人之道。文明的特点是人事纷纭。交往越频繁,思想活动也必然要复杂起来。如果认为仅仅用私德就可以应付社会上的万事万物,那末,看到目前妇女的德行大可心满意足了。中国和日本,正派的家庭妇女,有很多是具有温良谦恭之德、言忠信、行笃敬、而有处理家务才干的人。但是为什么不能让她们出来承担社会公务呢?这就是处理社会问题,不能单靠私德的明证。总之,我的见解,并不是不轻视私德,把它当作生活小节,而是不同意我国人民一向所认为的那样,过分强调私德的作用,把它当作议论事物的标准。我的意思不是说私德无用而把它摒弃,而是主张在提倡私德的同时,必须强调更重要的智德的作用。

    智慧和道德,恰象人的思想的两部分,各有各的作用,所以不能说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如果不是两者兼备,就不能算作完人。然而,试看古来学者的言论,十之**违背了事实,错误地只提倡道德的一面,甚至有人竟极端错误地认为智慧是完全无用的东西。为社会着想这是最令人忧虑的弊端。当讨论和要排除这个弊端时,却又遇到了一个困难。因为现在社会上,要讨论智慧和道德的区别,纠正这种弊病,就必须首先划清这两者的界限,分别指出其作用的所在。但是,在头脑简单的人看来,可能会认为这种说法是轻德重智,贬低道德的价值,因而心怀不平;也许还有人误解这种议论,简单地认为道德是无用的东西。本来,为了社会的文明进步,智德两者都是不可缺少的,犹如人身之需要营养,粮食菜蔬和肉鱼都是必不可少的。所以,现在提出智德的功用,讨论智慧的重要性,正如劝告不知保养的素食者吃肉一样。劝人吃肉,必须说明肉的功能,讲解粮食菜蔬养料的不足,更要阐明菜肉并用互不相悖的道理。如果这个素食者只片面地领会这个道理,竟忌吃粮食菜蔬,而专门吃鱼肉,那就糊涂到极点了,不能不说这是误解。我想古今的识者,并不是不知智德的区别,而只是唯恐发生这种误解,故意避而不谈。然而明知而不谈,永远不能解决问题。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合乎道理,不见得十人当中全都误解,即或十人当中偶而有二三人误解,也比不谈强。为了怕二三人误解,而妨碍了七八人见识的增长,这是不合理的。唯恐世人误解,而把应发挥的议论隐藏起来,或者把自己的见解加以粉饰,使人分辨不清,玩弄一套所谓“顺风使舵看人说话”的手段,那可以说是蔑视人类的行为。人类的智愚不会过于悬殊,世人虽愚,尚能分清黑白。那么,主观地认为他人愚昧,或臆测他人的误解,而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别人,岂不是有失敬爱之道吗?这是君子所不为的。只要自己认为是对的,就应该毫无顾虑地和盘托出,至于对与不对,可以一任他人的判断。这就是我之所以好辩和讨论智德区别的原故。

    道德是存在于人们内心的东西,不是外在的行为。所谓修身与慎独,都是和外界无关的。譬如,无欲、正直虽然是道德,如果为了惧怕他人的诽谤,或担心世人的攻讦,而勉强作出无欲和正直的样子,这不能叫做真正的无欲和正直。攻讦和诽谤都是外界的东西,受外物所制约的就不能称为道德。如果这样也称作道德,那末,在某种情况下可以逃避社会的耳目时,即使作了贪污枉法的行为,也就不算违背道德了。如果是这样,伪君子和真君子就没有区别了。因此,可以说道德是一种不管外界事物如何变化,不顾世人的褒贬,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坚贞不拔地存在于内心的东西。智慧和道德不同。它是和外物相接触,而考虑其利弊,如果这样作不利,则改用另种方法;自己认为便利,而多数人说不便利,就应立刻改变;曾经是便利的东西,如果又有了更为便利的,就应采取这个更便利的。譬如,马车比轿子便利,但是如果懂得利用蒸气力,就应当制造火车。制造马车,发明火车,研究其利弊而采用更有利的,这就是智慧的作用。象这样智慧和外界事物接触,适应情况灵活运用,和道德完全相反,是一种外在的作用。有德的君子独自默坐家中,也不能说他是坏人,可是,智者如果毫无作为不与外物接触,也就可以叫作愚人了。

    道德是人的品质,它的作用首先影响一家。主人的品质正直,这一家人就自然趋向正直,父母为人温和,子女的性情也自然温和。偶尔亲戚朋友之间,彼此规劝,也能进入道德之间,但是,仅以忠言相劝使人为善的作用毕竟是极其狭窄的。也就是说,仅靠道德是不可能做到家谕户晓,尽人皆知。智慧则不然,如果发明了物理,一旦公之于世,立刻就会轰动全国的人心,如果是更大的发明,则一个人的力量,往往可以改变全世界的面貌。例如,詹姆斯?瓦特发明蒸气机,使全世界的工业面貌为之一新;亚当?斯密发现了经济规律,全世界的商业因之改变了面目。传播的方法,可以通过口述,也可以利用书面。听到这种口述或者看到这种著作,而能实地施行的人,也就和瓦特、斯密一样。所以,昨天的愚人就能成为今天的智者,世界上可以产生几千几万个瓦特和斯密。其传播之速和推行范围之广,绝不是用一个人的道德规劝家族朋友所能比拟的。有人说,陶玛斯?克拉逊毕生努力废除了社会上贩卖奴隶的坏法律;约翰?华德消除了监狱的黑暗,这都是道德的力量,不能不说是功德无量。我回答,诚然不错。这两人化私德为公德,实在功德无量。当这两人历尽千辛万苦,想尽方法,或著书或疏财,克服艰难险阻,终于感动社会人心,完成了他们的伟大事业,这与其说是私德的功绩,不如说是聪明睿知的作用。两人的功业虽然伟大,但是根据社会上一般人的观念来解释德字的意义,单纯地来看道德,则不外乎是舍身救人的行为。假如这里有个仁人看到儿童落井,为了救这个儿童,牺牲了生命;而约翰?华德为了拯救数万人,也牺牲了生命,如果把这两人的恻隐之心作一比较,是没有大小区别的。所不同的是前者为拯救一个儿童,后者是为拯救数万人,前者立了一时的功德,而后者留下了万代的功德。至于牺牲生命这一节,两者之间,在道德上是没有轻重之分的。华德之所以能拯救数万人,留下万代的功绩,是由于依靠了他的聪明睿智而发挥了私德的作用,扩大了功德的范围。所以,上述这位仁人是只有私德,而缺乏公德公智的人,而华德则是具备公私德智的人。说一个比喻,私德如同铁材,智慧如同加工,未经加工的铁材,只不过是坚硬沉重的东西,如果稍微加工,作成锤子或铁锅,就具有锤子和铁锅的功能。如果再进行加工,制成小刀或锯,就有小刀和锯的功能。如果更以精巧的技术进行加工,巨大的可以制成蒸气机,精细的可以制造表弦。如果以大锅和蒸气机比较,谁能不认为蒸气机的功能大而可贵呢?为什么认为蒸汽机可贵呢?并不是因为大锅、蒸气机的铁材不同,而是认为加工可贵。如果只从铁制品的原料来看,大锅、机器、锤子、小刀都完全相同,然而,在这些物件之中所以有贵贱的区别,是由于加工的程度不同而已。权衡智德的对比关系也是如此。不论是拯救儿童的仁人,或是约翰?华德,单从他们的道德本身来看,是没有轻重大小区别的。但是,华德对这个德行进行了加工,把它的功能扩大了。这个加工就是智慧的作用。所以,评论华德的为人,不能只称他是有德的君子,应该称他为智德兼备,甚至是聪明智慧冠绝古今的人物。假使这个人缺乏智力,一辈子只是蛰居斗室,抱着一本圣经读到老死,他的德行也许可能感化了妻子,也许连妻子都感化不了。如果这样,又怎能有如此宏愿,而横扫了整个欧洲的坏风气呢?所以说,私德的功能是狭窄的,智慧的作用是广大的,道德是依靠智慧的作用,而扩大其领域和发扬光大的。道德问题自古以来就是固定不变的。试举耶稣教的十戒来谈,这十戒:第一、除了上帝以外不可承认有别的神;第二、不可跪拜偶象;第三、不可妄称耶和华的名;第四,当谨守安息日为圣日;第五、当孝敬父母;第六、不可杀人;第七、不可奸淫;第八、不可偷盗;第九、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第十、不贪不义之财。孔教的五伦是:第一、父子有亲,即父子相亲的意思;第二、君臣有义,即在主人和臣仆之间,遵守道义,不可冷淡无情义;第三、夫妇有别,即夫妻不可过于狎昵,有伤风化;第四、长幼有序,即年纪轻的要事事谦退敬老尊长;第五、朋友有信,即朋友之间不应有欺诈行为。这十戒和五伦,是圣人所定教义的大纲领,几千年来从未改变。自古以来,虽然盛德的士君子辈出,但对于这个大纲领只不过是加以注释,并未能另外增加一项。宋儒著作虽多,也未能变五伦为六伦,这就是道德条目简少而永不移易的明证。古代圣人不仅是全部躬行实践这些教条,而且还教导了别人。所以后人不论怎样刻苦力学,也不可能超出圣人以上,正如圣人说雪是白的,炭是黑的,后人又怎能改动它呢?关于道德的问题,好象是古人独占了专利权,后人只能为承销商,除此之外是没有别的办法。这就是为什么在耶稣孔子以后没出圣人的原故。所以道德后来一直没有改进,上古的道德和今天的道德,在性质上并没有变化。智慧就不然了,古人知其一,今人则知其百,古人所恐惧的,今人则轻蔑它,古人所感觉奇怪的,今人则认为可笑,智慧的领域日益广阔,自古至今创造发明多不可胜举,今后的进步仍然是无法估量的。假如古代的圣人活到现在,听到现代有关经济和商业的学说,或搭乘现代的轮船横渡重洋,或在瞬息之间听到电报传播万里以外的新闻等等,不消说,一定会感到惊讶的。甚至不必用蒸气机和电报来吓唬他们,就是教以造纸写字的方法,或让他们看看木版雕刻的技术,就足以使他们五体投地了。为什么呢?因为蒸气机、电报、造纸、印刷等技术,全是后人的智慧发明的,而这些发明创造,并不是由于听到圣人所讲的道德而实现的,这些事情是古代圣人作梦也未想到的。因此,如果单就智慧来说,古代圣贤不过等于今天的三岁儿童而已。

    道德,是不能用有形的事物传授的,能否学得,在于学者内心的努力如何。譬如,对于经书上的“克己复礼”四字,即使教人知道这四字的意义,也不等于已经传授了道理。所以必须进一步阐明这四个字的意义。克己就是克制自己的私欲,复礼就是恢复本性认识自己的本分的意思。教师所能做的工作,就止于如此反复仔细说明这个道理,再没有其他传道的方法。以后就在于各人的修养,或阅读古人的书籍,或学习今人的言行而效仿其德行而已。这就是所谓以心传心,即所谓道德的教化。教化本来是无形的,究竟教化的效果如何,是无法测验的。例如,有的人明明是在恣行私欲,而自己却认为是克制了私欲,有的人作了非分之事,而自己却认为是安分守己。他们是否这样认为,教师完全无能为力,关键在于学习者的存心如何。因此,听到克己复礼的讲解之后,在思想上有人得到很大的启发,有人竟发生极大的误解,有人蔑视它,也有人虽然了解却故意装模作样以欺人,这样千差万别的情况,真伪异常难辨。如果有人虽然蔑视这个教训,但在表面上却伪装以欺人,或者相信自己所误解的一套,而把假的克己复礼信以为真的话,旁人对他是无可奈何的。这时,因为没有可以证明的准绳,只能对他说:“要小心天报”,“要扪心自问”,除此之外更无其他办法。畏天和问心都是属于内心的事,真怕天报或假怕天报,不是外人所能一眼看出来的。这就是社会上出现伪君子的原故。至于严重的伪君子,不但听到道德之说能够理解其意义,而且,自己还能高谈道德,或注解经书,或谈论天道、宗教,其理论可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如果只读他的著作,很可能认为后世又出现了一个圣人。但是,若观察他的实际行为时,就会吃惊其言行太不相符,其心劳智绌,令人可笑!如韩退之上佛骨表以谏天子,俨然象个忠臣,及至贬谪潮州,仍作诗文以表忠愤之气,但是,后来又从远方向京都权门致书,卑躬屈膝地要求再度出仕,可谓是个十足的伪君子!自古至今不论是中国、日本、西洋,如果列举一下,韩愈之流是不乏其人的。就在畅论论语的人中,就有巧言令色贪财好货的,在信奉耶稣正教的西洋人中,就有欺骗无知、恫吓弱小,而企图名利兼收的。这类小人可以说是利用无形的道德没有测验的准绳,而出入道德之门,乘机贩卖私货的。这种情况,归根结底证明了道德的效能是不能控制人的。(书经有今文古文两种,秦始皇焚烧天下书籍,书经也同归于尽,及至汉文帝时,济南老学者伏胜把自己记忆的二十九篇,公之于世,叫作今文。后来,拆毁孔子故居,从壁中发现旧本,称作古文。所以,现在的书经五十八篇中,有今古文各二十九篇。但是,现在把古文和今文比较起来,两者的体裁完全不同。今文晦涩难懂,古文平易明白,两者的文意语气,截然不同。任何人看来,都不能相信是秦火以前所流行的同一本书,其中必有一种是伪作的。特别是从壁中取出的古文,是在晋朝才流传于世,这以前,在汉代书中有一篇秦誓,是诸儒所引用的,到了晋代认为是伪书,便把它废除了。由此看来,书经的来历是不清楚的。但是到了后世,人的信仰逐渐巩固起来,全都认为这是圣人的著作。蔡沉在书经集传的序里说:“圣人之心,见于书”,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蔡沉的意思可能是认为不必讨论古文今文的区别,只要书中所载合乎圣人的意旨,就可以视为圣书了。可见今古两文中,必有一种是后世为迎合圣人心理而伪造的,也就是伪圣书。可知社会上不但有很多伪君子,而且还出现过伪圣人著作过伪圣书。)智慧就不然了,社会上智慧是丰富多采的,它可以不经传授而相互学习,也可以自然而然地引导人们进入智慧之门,这与道德的感化没有两样,但是,智慧的力量,并不一定单靠感化的方式来发展它的作用,智慧完全可以通过有形的事物进行学习,可以明显地看见它的迹象。譬如,学加减乘除的方法,就可实际去运用加减乘除。听过水沸腾变为蒸气的道理,再学习制造机器利用蒸气力的方法,就可以制造蒸气机,并且制造成功之后,它的功用,就与瓦特所制造的机器是一样的。这就叫作有形的“智育”。因为这个智育是有形的,测验时,也有有形的规律准绳。因此把智慧传授给人之后,实际运用上如果有不放心的地方,可以进行试验。如果经过试验仍不能实地使用,可以再教导他实地使用的程序。总之,没有一件不是可以用有形的事物进行教导的。例如,这里有一个数学教师,教学生用二除十二得六的算术,试验学生能不能实地运用,可以给学生十二个球,叫学生分成两份,就能证明学生是否掌握了这个算法。如果学生把球分成八与四的两份,这就说明还没掌握这个算法,这时就得再讲解一次重行试验。如果这次能把十二个球等分为各六个,这一课就算教完,学生所学得算法的技巧程度,和教师没有两样,就象天地之间又出现了一个教师。其传习之快,试验的明确,是可以用耳目见闻的。再如,试验航海技术,可以使其驾船航海;试验商业法术,可以使其买卖物品而视其盈亏;看病人是否痊愈可知医术的巧拙;从家庭的贫富可证明经济才能的高低;诸如此类,逐一观察其实际情况,就可了解是否掌握技术,这叫作“有形智术试验法”。因此,智慧是不可能伪装而欺世骗人的。不道德者虽然能伪装为有道德者,但是愚者却不能伪装为智者,这就是世上为什么伪君子多而伪智者少的缘故。社会上也许有不少这样的例子:如有的经济家,能畅谈天下的经济而不能料理自己家务;有的航海家理论十分高明,而不会驾驶船只。这种人虽然似乎是所谓伪智者,但是,社会上一切事物的理论和实际,毕竟是一致的。只是在道德的问题上,缺少可以检验理论和实践脱节的准绳而已。在智慧的领域内,纵然会出现这种伪智者,但仍然有查明其真伪的方法。如航海家不能驾船,经济家不善料理家务,这种人必定是还没有掌握真正的技术本领,或者是另有妨碍其发挥技能的原因。(例如,经济家好奢侈,航海家身体虚弱,技术本领虽高但不能实地运用等。)由此看来,不论是技术本身或是妨碍技术发挥的原因,都是有形的。所以,要查明其情况,证实是否真正掌握了技术,并不困难。既能证实真伪,就可以采用从旁讲解教导的方法,也可以由自己钻研并向别人学习。总之,在智慧的世界里,没有伪智者的立足之地。所以说,道德不能以有形的事物教人,也不能以有形的事物考察其真伪,只能在无形中感化人。而智慧是却能以有形之物教人,以有形之物证实其真伪,同时又能在无形中感化人。

    道德是根据内心的努力与否而有所进退的。譬如,有两个少年,都是生长在农村,都是性质朴素诚实毫无差别。他们为了经商或求学来到城市,最初,共同择友而交,择师而学,看到城市人情之刻薄也曾背地里慨叹过。但是经过一年半载之后,一人改变了原来的农民本质,沾染了都市的浮华,终于放荡堕落,贻误终身;另一人则不然,修身日严,品行始终如一,未尝失去农民的本性。这样,两个人的德行显然有了天渊之别。这种情况,从在东京求学的学生中,就可以看到。如果这两个少年留在故乡,他们都是诚实的人,天长日久,都将成为有德的老实人,可是,他们在中年以后,一人从有德变成了无德,另一人则能善保其身。现在如果寻求其中的原因,并不是二人的天赋有所不同,而且,他们所交往的人相同,求学内容也相同,所以也不能归咎于教育。那末,为什么他们的德行如此悬殊呢?这是因为其中的一人,在道德上忽然改变方向开倒车,另一人则保持而不失其本来面目。并不是外物的作用有强弱,而是在内心修养上有了努力与不努力的差别,因而造成了一个后退,一个前进。例如,有人从少年时代就放荡冶游,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无人理睬,以致在社会上几乎无法容身,但因后来猛然醒悟去邪归正,痛改前非,开始考虑日后的个人前途,竞竞业业,后半生变成了一个有用的人。分析这种人一生的行事,显然可以划分两个阶段,前后判若两人,好象在桃木本上嫁接梅枝成长之后,但见梅花满树,而无从辨识其根本为桃木。社会上这种例子很多,如从前的赌徒,现在却吃斋念佛,大流氓无赖汉变成了诚实的商人等的事例并不稀罕。这些人并不是受到别人的教导而回心转意,而是由于内心的觉悟而悔改的。又如,往昔熊谷直实斩杀了平敦盛之后,归依佛门;某猎人打死了怀孕的猿猴,毕生不再打猎等等。熊谷既然归依佛门,就是念佛的行者,而不是旧日的慓悍武夫;猎人既然弃枪把锄,就是善良的农民,而不是往日的杀生者。从武夫变为念佛行者,从杀生者变为善良农民,这种事情并不需要别人教导,而是在一转念之间就可以作到的。德与不德其间不能容发。至于智慧就迥然不同了。人初生下来是一无所知的,不学习就不能进步。如果把初生儿放在旷无人烟的山野上,即使幸而不死,他的智慧也必和禽兽相差无几,甚至连黄莺筑巢这种本领,只凭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的努力恐怕也是作不成的。所以人的智慧完全在于教导,如果教导有方,其前途是无可限量的,并且,一旦有了进步,就不会再回来。比如,两个少年天赋相同,如果进行教导就可以共同进步。如果两人的进步有了快慢,这可能是由于他们的天赋不同,或是教授方法不同,或是两人的勤惰不同而造成的。即使有了某种条件,也绝不可能由于内心的努力而马上打开智慧之门。昨日的赌徒,虽然能变成今天的念佛者,但是,人的智愚,若不与外界接触,绝不会一朝一夕之间发生变化。再如,去年的拘谨者可能变成了今年的浪荡儿,不复保留拘谨的形迹,但是,人的既得知识,如果不是患了健忘症,是不会消失的。孟子所谓“浩然之气”,宋儒所谓“一旦豁然贯通”,禅家所谓“悟道”,这些都是在无形的内心中无形的功夫,无从见其具体形迹。但在智慧的领域里,绝不会因一旦豁然开悟,就能象浩然之气那样发挥其巨大功用。瓦特发明蒸气机,亚当?斯密首倡经济学说,并不是独居默坐,一旦豁然而开悟的,而是积年累月研究了有形事物的道理,由一点一滴逐渐形成起来的。纵令达摩大师面壁九十年,也不能发明蒸气机和电报。即使现在的古典学者们读破中日的万卷经书,掌握了以无形的恩威治民的妙法,也不能立刻通晓现代世界通行的经国济民之道。所以说,智慧是学而后进步,不学就不能进步,已经学会,就不会退步;而道德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