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五章 续前论(1/2)

    从国民的一般智德,可以看出一个国家的文明状况。前章所讲的舆论,就是指国内群众的议论,也就是在某一时代,人民普遍具有的智德的体现,所以,从舆论可以看出人民的思想动向。但是,关于舆论,这里有两种看法。第一种意见是,舆论的强弱不是决定于人数的多寡,而是决定于智慧的高低。第二种意见是,即使人人都有智慧,但是,如果不能和习惯互相结合起来,就不能构成舆论,兹述其理由如下。

    第一、一人的主张,不能胜过二人,三人的主张,可以制服二人。人数愈多,舆论的力量也愈强,这就是所谓寡不敌众。然而这种舆论的众寡强弱,只是限于在人们的才智相等的情况下。若把天下人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则舆论力量的强弱,并不是决定于人数的多寡,而是决定于智德的高低。人的智德,犹如人的体力,有一人的力量等于三人的,有一人的力量等于十人的。因此,假如把群众合成一个整体来计算它的强弱,就不能单从人数的多寡来决定,而应从整体之中分别具有的力量来计算。譬如一百人举一万斤的东西,每人平均力量为一百斤。但是,人的力量不可能是相等的,假使把这一百人分为两组,每组五十人,然后使这两组分别来举,结果,可能一组举七千斤,另一组举三千斤。如果再把它分成四组或八组来举,则必定要相差越来越大,最强者和最弱者相比,可能有一人力抵十人的。如果从这一百人中选出力量最强的二十人为一组,其余八十人为一组,分别举重,二十人这组,能举六千斤,而八十人这组,只能举四千斤。现在按照这情况计算,从人数来看是二与八之比,从力量上来看,却是六与四之比。所以力量不能由人数多寡来决定,而应按照所举之物的轻重和人数的比例来决定。

    智德的力量,虽然不能以度量衡来衡量,但是在道理上却和体力没有两样,它的强弱相差,比体力更悬殊,可能有一人抵百人或抵千人的。假如把人类的智德变成酒精一类的东西,一定会有惊人的奇观。蒸溜十个这一类的人,能得一斗的智德量,而蒸溜一百个那一类的人,也许只能得三合的智德量。一国的舆论,不是从人的体质中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人的精神。因此,所谓舆论,不是完全由于论者的人数多而有力,而是由于在论者之间所具有的智德分量多,以这个分量弥补了人数的不足,而成为舆论的。如果把欧洲各国人民的智德平均一下来看,国内不识字的愚民,可能超过半数以上,而在这些国家里所出现的所谓国论或舆论,都是一般中人以上的智者的言论,至于其他的愚民不过是随声附和,被包括在这个范围之内,不能施展个人的愚见而已。而且,在这些中等以上的人们中也有无限的智愚之差。或甲胜过乙,或乙排除甲,有一旦交锋立即遭到失败的,也有争论不休而胜负难分的。经过千锤百练好容易才压倒异说于一时的,也就被称作国论或舆论。这就是欧洲各国报纸和讲演会盛行,众口喧嚣的原因。总之,人民是处在全国智德指导之下,智德如果改变方向,人民也随着改变方向,智德如果分成党派,人民也分成党派,进退聚散,无一不是跟着智德走的。(社会上嗜好书画的人,本是中等以上有文化的风雅人士。他所以嗜好,是要考究历代的古物,比较书画运笔的巧拙,从中寻求乐趣。但是,现在社会上,普遍流行着爱好古玩书画的风气,很多目不识丁的人,只要有几个钱,也要买些书画,挂在房间里,或者因为收藏些珍玩古董而扬扬得意,这的确可笑亦复可怪!其实,这些愚民不过是追随中等以上人物的风雅,不知不觉地形成了这种风气。此外,如时尚的服装,布匹的花样等等,也是模仿别人的式样来加以欣赏。)以最近我们日本的事例为证,前几年政府实行了维新,接着又有废藩置县之举,华族和士族因而失去了权力和俸禄,但是他们没有敢出怨言,这是什么道理呢?或者有人说,王制革新,是由于王室的威严,废藩置县是由于执政者的英明果断才完成的。这完全是不识时务者的臆测。王室如果真有实际的威力,王制的复古又何必等到庆应的末年,不是早就可以推翻德川氏吗?或者在足利末期就可以收回政权了。复古的时机不一定非在庆应末年不可,然而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完成维新大业和实行了废藩置县呢?它既不是由于王室的威严,也不是由于执政者的英明果断,而是另外有其根本原因。

    我国人民长期遭受**暴政的压迫,门阀成了他们发号施令的资本,即使才华过人,如果不依靠门阀就不能施展其才能,也不能有所作为。在当时由于被这种势力所压制,全国已经找不到可以发挥智力的余地,一切事物都陷于停滞不前的状态。但是,人类智慧发展的力量,是怎样压制也压制不住的,在这停滞不动的期间,人们也能不断前进。到了德川氏的末期,社会人士已经开始产生了厌恶门阀的心情。因此,有的弃官而作儒医,有的埋头著作。在藩士里面有这种人,在僧侣神官之间也有这种人,这些都是怀才不遇的人。从“天明”、“文化”年间出版的著作、诗集或野史小说之中往往有借隐喻影射以发泄牢骚等的情况,就可以发现这种迹象。当然在文章表面上没有直接对门阀**政治进行攻击,但是,从国学家悲叹王室的衰微,汉学家讽刺贵族执政的奢侈,以及一些小说家,利用狂言戏语讥讽社会等,不论在文章上或事迹上,虽然没有一套完整的见解,但是,不满意现状的心情,是溢于言表的。其实作者本人也只是莫明其妙地发泄牢骚,这种情形,恰如陈疴缠身的病人不能说明自己的病状,而只能诉说痛苦一样。(在德川初期,政权强盛之时,著作家慑于幕府的威力,丝毫不敢批评时政,有些人反而谄媚歌颂幕府;从新井白石的著作,中井竹山的逸史等就可以看出当时的情况。后来,直到文政年间赖山阳在著述日本外史的时候,才敢于对王政的衰微表示愤慨,字里行间,有如谴责德川氏的罪恶。现在我们研究其中原因,很显然,白石、竹山不见得甘当幕府的奴隶,赖山阳也不见得是天子的忠臣,这都是时势所使然的。白石、竹山是受当时权势所压制,不能畅所欲言,赖山阳不过是稍微摆脱这种束缚,由于愤恨当时的**政治,借著述日本外史发泄其积郁而已。以后在国学、小说、狂诗、狂文特别是在天明文化之后这种风气最盛。如本居、平田、马琴、蜀山人、平贺源内等人,虽然都是有志之士,但是,由于怀才不遇,只得献身于文字,或者提倡尊王之说,或者记述忠臣义士的事迹,或大放狂言嘲讽时世,而发泄其不平。)然而,这些国学家不见得是王室的忠仆,汉学家也不见得是真正忧世之士。试看世上所谓的隐君子,平素虽然牢骚满腹,一旦踏上宦途,骤然变节,再也听不到牢骚不平的声音了。再如今日的尊王之士,如果得到幕府五斗米的俸禄,明日就会变成拥护幕府派;又如昨日的贫儒,一经拜命封官,今日就会趾高气扬。这从古今许多事实可以得到证明。总之,这些国汉学家,在德川末期,虽然把尊王忧世之意形诸笔墨,无形中开辟了舆论的途径,但是,大多不是他们本来的面目,不过是借尊王忧世之名以发泄自己的不平而已。至于他们的内心是否真诚,他们的议论究竟为私为公,姑置不问,如果研究发生不平的原因,这是由于他们受**门阀的压制,不能发挥自己的才智而感到愤恨,因此,在心情上是不愿再屈居于**之下的。这从他们的笔墨言语之间,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只是在于暴政强盛时代,这种心情不能暴露于外而已。至于暴露与不暴露,则完全要看暴政力量和人民智力的强弱来决定。政府的暴力和人民的智力是互相对立的,这个得势,那个就要失权,那个得势,这个就要鸣不平,两者的对比恰如天秤的均衡一般。在德川氏的政权全盛时期,天秤始终是偏重于一方,到了末期,人智稍微有了进步,在天秤的另一端,才能放上一个小小的砝码。从天明文化年代以后所出版的那些书籍,就可以说是这个砝码。但是这个砝码的重量太轻了,根本不能使天秤平衡,又怎能谈到打破这个平衡呢?若没有后来的开港问题的话,到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平衡颠倒过来,使智力获得优势,谁也不能预测。幸而在嘉永年间佩里渡海来到日本,这才为改革创造了条件。

    自从佩里来日,德川政府和各国缔结了条约之后,世人看到政府的措施才知道政府的懦弱无能。另一方面由于和外国人接触,听到他们的言论,或阅读外国书籍和翻译书刊,见识越广,民势越盛,于是觉悟到幕府虽然暴虐如桀纣,但完全可以用人力把它推翻。这种情况正如聋瞎的耳目顿开,闻见了声色一般。首先出现的就是“攘夷论”。而这个议论产生的根源,决不是出于个人的私心,而是出于要划清敌我界限,出于保卫祖国的一片热忱。有史以来,初次与外国人接触,犹如从黑暗沉寂的深夜,走到喧哗纷扰的白昼,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奇奇怪怪,没有一件是适意的。这个意并不是私意,而是在思想上仅仅考虑到日本和外国的区别,想要挺身而出以肩起祖国伟大事业的意图,所以这不能不说是为公。在明暗突然变化时期,必然会眼花缭乱,议论的条理也不可能周密,行动也必然粗暴鲁莽。总而言之,爱国思想虽然粗犷和不成熟,但其目的却是为了国家,完全是为公的。他们揭示的主张,唯一目标在于攘夷,所以是单一的。以为公之心提倡单一之论,其势必强,这就是攘夷论从开始就得到了响应的原因。社会人士一时也受到了这个影响,还未看到和外国交际的利益,就产生了憎恶外国的情绪,把天下的坏事完全归罪于和外国交际上。假使国内发生灾祸,就认为这是外国人造成的,那是外国人策划的,以致举国上下都不愿意和外国人交际,即使有人愿意和外国来往,也不得不附和社会上的普遍风气。然而,唯有幕府不能不首当其冲,要和外国人接触,并根据道理办事。幕府当局也未必喜欢外交,不过因为慑于外国人的威力和不能解答外国人提出的问题,许多人不得不讲些道理。但从攘夷论者看来,这种作法只是一种因循姑息。这时,幕府好象被夹在攘夷论者和外国人中间,陷于进退维谷的境地,不能保持平衡。幕府愈发暴露弱点,攘夷论者气焰更加嚣张,更加肆无忌惮地主张攘夷复古,尊王讨幕,倾其全力以打倒幕府,驱逐外夷。在当时虽然也发生很多杀人、纵火等为士君子所不取的举动,但是推翻幕府这一点,众论却始终一致,全国的智力整个地指向了这个目标,终于在庆应末年完成了革命大业。若按当时发展趋势,在革命复古之后,本应立即攘夷,但却没有这样做。在推翻了万恶的幕府以后,按理说应该停止行动而并没有停止,却同时又排斥了诸侯和士族,这是什么道理呢?这也不是偶然的。因为攘夷论只不过是革命的开端,也就是所谓事物的近因。总的智力所要达到的目标根本就不在于此,它的真正目的既不是复古,也不是攘夷,而是利用复古攘夷的主张为先锋以声讨根深蒂固的门阀**。所以举事的既不是王室,要打倒的也不是幕府,而是一场智力和**制度的生死搏斗,掀起这次战争的就是全国总的智力。这就是事件的远因。这个远因早从开港以来就以西洋文明学说作为援军而逐渐强大起来,但是,为了展开一场智战,必须有个先锋队,于是乎才和近因结合起来一同走向战场,而完成了革命的壮举取得了胜利。先锋队的主张虽然曾经一度发挥过英勇作用,但在胜利以后,方始发觉它的组织松懈不巩固,因而逐渐放弃暴力,参加了智力的阵营,形成了今天的局面。今后如果这个智力的权势越大,从而使那粗浅的爱国观念变为精深的爱国思想,使那未成熟的成熟起来,共同来保护我们的团体,则将是无限的幸福。所以说,王制复古,并不是凭借王室的威力,而只是国内的智力假王室的名义而成了事;废藩置县并非出于执政者的英断,执政者只是受国内的智力所驱使,而采取了实际措施而已。

    如上所论,由于全国的智力,形成了舆论,舆论之所归,促进了政府的改革,废除了封建制度。但是,实际上参与这个舆论的人数,计算起来却为数甚少。日本全国人口以三千万计算,其中农工商的人数占二千五百万以上,而士族还不足二百万人,另外把儒医、神官、僧侣、浪人等姑且也列入士族以内,假定大约五百万人属于华族士族,二千五百万人为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