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六章 智德的区别(2/2)

同了,它既难教又难学,并且是由于内心的努力与否而有所进退的。

    社会上的道德家曾这样说:道德是一切的根本,社会上的任何事业,若不依靠道德就不会成功,如果有了道德修养,则将无往而不利。所以道德是不可不教,不可不学的。社会上一切事业都可以暂时放下,而应该首先修积道德然后再谈其他问题。世上如无德教,犹如暗夜无灯,就无从辨别事物的方向。西洋的文明是由于德教的成果,亚洲的半开化和非洲的野蛮也是由于修德的深浅而使然的。德教犹如寒暑,而文明如同寒暑表,前者一有变化,后者立刻起反应,道德增长一分,文明也随着上升一度云云。他们为不德而悲叹,为不善而忧伤,或主张应容纳耶稣教,有主张恢复业已衰微的神道,或主张推广佛教等等,儒家有儒家的说法,国学家又有国学家的论调,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忧伤焦灼情况,有如水火之即将波及家门真是狼狈不堪!但是,我有另外的看法,我认为可以抓住事物的极端,但不能以此作为议论的唯一目标。现在如果以不善不德的极端情况作为唯一目标而欲进行挽救的话,这固然也好象是燃眉之急,然而,只是挽救这一方面的缺陷,还不能算做到了一切。这正如人只获得了从手直接到口的食物,还不能说是达到了人类的全部生活一样。如果以事物的极端作为议论的目标,则德教也是不解决问题的。假如,现在只以德教作为文明的根本,使全世界人人都诵读耶稣的圣经,除读经以外无所事事的话,又将怎样呢?如果盛倡禅家不立文字之教,使天下人们都忘了文字,又该怎样呢?如果有人只知背诵古事记和五经,专门学习忠义修身之道,连谋生的方法都不懂,这样,能说他是一个文明人吗?如果一个人舍弃了五官的**,甘愿忍受艰苦,不知人间世界为何物,能说他是个开化了的人吗?又如常见路旁有三只石猴雕象,一只蒙着眼,一只堵着耳,一只遮着口。这可能是表示不见不闻不言的忍耐之德的寓意。假若按照这种意义解释,则人的口耳目便成了不道德的媒介了,好象天之生人,就赋予了不道德的工具。如果口耳目是有害的,那末,手脚也将成为作坏事的工具了。这样看来,盲聋哑也不能算作完全的善人了,最好是连四肢的机能也都去掉。不,与其创造这样残缺不全的生物,倒不如使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类,才是尽善尽美。但这能说是造化的规律吗?我不能不有所怀疑。但是,诵读耶稣的圣经、信仰不立文字之教、尊崇忠义修身之道、舍弃五官****的人,都是德教的忠实信徒。这种对德教坚信不疑的人纵然是无智的,也没有理由责备他是坏人。责备无智是智慧的问题,和道德没有关系。所以,如果极端地说,从德教上看来,凡是缺乏私德的人,都是坏人,德教的目的似乎只在于减少这种坏人。然而,如果广泛地考察人心的活动,并详细分析所表现的事实,就有理由认为不能单把减少这种坏人的一件事,叫作文明。譬如,现在以乡间人和城市人作一比较,衡量一下其私德,究竟孰多孰少,虽然很难确定,但是,根据社会一般的舆论,总是认为乡村的风俗纯朴可爱。即使不喜爱乡村的人,也不会认为乡村的道德浇薄而城市的风气纯厚。若以上古与近世比较,或以儿童与大人比较,也是如此。但是,一谈到文明问题时,则无人不认为城市是文明的,近世是文明进步的。所以,文明与否是不能单纯以坏人的多寡来判断的。同时也可以证明,文明的根本并不在于私德一方面。但是,那些道学家们的议论一开始就趋于极端,思想偏狭不留余地,不知文明的宏大,不知文明的复杂,不知其动向,不知其进步,不知人心的变化多端,不知智德有公私之别,不知公私相互制约和相互均衡的关系,更不知把一切事物综合起来全面地判断得失的方法,只是一心一意想减少社会的坏人,结果陷入错误的见解:要使现代人回复到上古时代的人,使都市变成乡村,大人变成儿童,众生变成石猿。本来,神儒佛和耶稣教的本旨,并不是如此偏狭,只是,在世上一般传教和信教当中,人心的反应上,终于不免有这种弊端。这个情况,恰如对一个严重胃酸过多的患者,不论给予任何饮食,都被酸化而不能获得营养效果。这并不是饮食之罪,而是疾病所造成的。学者必须认清这个道理。

    如果寻究那些有识之士,为什么深忧世间不道德的话,就可以知道,他们竟把社会上的人都看作坏人,而力图挽救这种趋势。这种仁慈心肠,原是可贵的,然而把世人一律称作罪孽深重的凡夫,这只是随便云云。其实未必尽然,人生在世也并不是只作坏事。古今世界不论任何善人,也不能保证毫无恶行;不论任何坏人,也不能说他一点好事都没做。综观世人的生平行为作一比较,总是包括善恶两方,而善的方面要多一些。正因为善行较多,所以社会的文明才能逐渐进步。而且这些善行,并不完全由于德教的力量产生的。引诱人作恶的企图未必都能达到目的,同样地,企图诱人为善,也未必能够导人于善。总之,人心的善恶,在于每个人内心的努力,并不是他人可以任意左右的。在教化尚未普及的上古时代有善人,智力尚未发达的儿童,多半是诚实的,因此,不能不认为人的本性是善的。德教的最大目的,只在于不妨碍这个善的发展而已。家庭朋友间的劝善规过,并不是从外部灌输这个人天性中所无的东西,而是教给他怎样排除为善的障碍的方法,使他自己努力来归到自己固有的善而已。所以,道德不是单纯依靠人为的教诲可以造成的,而是由于学者的自修产生的。所谓德行,在本章的开头已经说过,是被动的私德,归根结底,就是要一个人彻底去掉一身的私欲,不贪财、不盗窃、不欺诈、不慕虚名、心地纯洁,为了诚,可以舍弃自己生命的意思,也就是所谓的牺牲精神。牺牲精神当然不是不好,这和那些贪婪讹诈穷凶极恶的不道德行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是,在人的品质中,这种牺牲的善心和这种不德的恶心之间,尚有许许多多情况。在前一段中,曾把智德的内容分为四类,若详细分类,那是举不胜举的。恰如把善恶比作极热和极寒的两极,中间不但有春秋,还有薄暑和微寒,冷暖之间有着无穷层次。如果人类能够保全其天性,则早应摆脱极寒的恶心而跃居于高尚的地位了吗?人没有盗诈之心,算得上什么美德?没有盗窃欺诈等恶行是理所当然,根本就不能算是人类的品德。象那种贪吝诈盗穷凶极恶者,徒具人之名而无人之实。这种思想如果存于内心,则必然受到社会的轻蔑,如果表现为行动,则必须用社会的法律加以制裁。总之,因果报应都是十分明显的,可以说是外备惩恶之具,内存劝善之机。然而,现在却只教人以私德,使万物之灵的人类,仅仅努力避免这种非人的不道德行为,并且以避免这种行为当作人生的最高准则,企图只用这种德教来笼络天下人心,反而使人们天赋的智力衰退,这种行为就是蔑视人,压制人,从而阻碍人的天性的发展。人心一旦受了压制,就难以重新振作起来。如“一向宗”之流,以“凡夫”自居,企图依靠他力,以求得极乐的来生,专心致意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六字,除此以外无所事事。汉学家醉心于孔孟之道,除诵读经书以外也无所作为;皇学家信仰神道,除钻研古书以外也毫无用心;洋学家们迷信耶稣教忘了日新不已的学问,除诵读圣经以外也毫无事事;这些都是“一向宗”之流,当然,这些人信其所信,各修一己之德,可以美化人间交际的风气,对社会也是有裨益的,并没有理由责难他们无用。不过,文明事业好比是智德的担子,人人都应分担,只是信教而修一己之德也就是担起了担子的一头,尽到一头的责任,但这只不过是信其所信而已,还难以逃避应作而不作的罪责。这恰似有脑子而没有神经,保全了头而失掉了臂一样。这种人毕竟还不是尽到人类的本分,不是完成了人类天性。

    如上所述,私德不是可以依靠他人的力量轻易养成的。即使可能养成,如果不依靠智慧也是徒然的。德和智,两者是相辅而成的,无智的道德等于无德。以下举例证明这个问题。现在的学者为什么笃信耶稣教而认为神儒佛迂阔呢?是因为教有邪正的区别吗?孰正孰邪我不知道,本书的目的也不是要讨论这个问题,所以姑置不论。若就其对人民思想所起的功效来说,耶稣教也未必永远有力量。例如欧洲的传教士到东洋各岛和其他野蛮地区传教,使当地土人改变了宗教信仰的例子,历来已经有不少。然而直到今天,土人依然是旧日的土人,其文明情况根本不能和欧洲相比。一群赤身**不知夫妇区别的土人,聚集到教堂,给一母多父所生的孩子举行耶稣正教的洗礼,这只不过是改变宗教信仰的仪式而已。即使偶尔在某一地区有了文明的开端和进步的趋向,这种文明也必然是随着传教士传授的文学技术而进步的,绝不是单纯由于宗教关系而产生的,因此,宗教只能说是表面的仪式。再从另一方面来看,在神儒佛教教育下的日本人民,只是不能称作文明而已,从日本人的心术来讲,不能说全是坏人,也有很多正直的人。从这点看来,神儒佛教不见得没有力量,并不见得只有耶稣教有力量。那么,为什么要说耶稣教对文明有益,而神儒佛的道理迂阔呢?学者的看法似乎前后有些矛盾。假若寻求这种议论发生的原因,并分析他们意见的内容,也许是因为耶稣教是流行于文明国家,可与文明相辅而行,而神儒佛之道是流行于不文明的国家,不能与文明相辅而行,所以才说后者迂阔,前者有利吧。可是,宗教的流行与不流行,并不在于宗教本身的力量强弱,而是在于装饰宗教、为宗教增光的智慧作用巧妙不同而已。西洋各国信奉耶稣教的人,大都受过文明的教育,尤其是传教士,并不是只会读圣经,而且是受过学校教育,具有一定的文学艺术修养的人。所以,以往曾到外国作传教士的人,今天就能在本国从事法律工作;今天在教堂讲道,明天就可能到学校当教师。因为法俗兼备,在传教的同时附带教授学术技艺从而提高人的智慧,因此,才能和文明并行不悖。人们所以重视耶稣教,并不仅仅是信仰其十戒,而是因为传教士的言行并不迂阔而能适合于今天的文明,所以才信仰它。假使耶稣教的传教士不学无术,和我们的山寺和尚一样,即使他的行为端正如圣人,朝夕不停地背诵新旧约圣经,哪个文明人士会信仰这个宗教呢?即或有信仰它的也不过是手数念珠口诵阿弥陀佛的村妪野夫之辈而已。在这类人的眼里,不论耶稣、孔子、释迦和大神宫都没什么区别,甚至把狐狸也当作神佛合掌而拜,听到连意思都不懂的经文,也能感激流泪。对这种愚民,还能施什么教,收到什么效果呢?绝对收不到文明的效果!即便深入到这种愚昧落后的人中,强行传授耶稣圣教,向他们讲经说法,甚至施财诱导他们,也可能逐渐有人相信,但实际上这也不过是在佛教中添设了一个耶稣教派而已。这绝对不符合有识之士的愿望。有识之士的意见,必定是要招聘博学多才的传教士,在学习宗教的同时学习他们的文学技艺,以提高我国的文明。要知道,文学技艺是属于智慧的范畴,传授智慧,不一定非耶稣教的传教士不可,只要向有智慧的人学习就行。那末,认为耶稣教有利,神儒佛迂阔的见解,这岂不是有识之士的误解吗?我并不是厌恶耶稣教传教士,只要是有智慧的,不管他是耶稣教传教士也好,普通的教师也好,并没有爱憎之分,只是欢迎博学多才品行端正的人而已。假使除耶稣教传教士以外,世界上再没有正直的人,当然一切事情只好向传教士学习。但是,耶稣教不见得是正人唯一的所在。广大的世界里,自然也有许多博学正直的仁人君子,任凭人们自由选择,有什么理由非专向耶稣教寻求不可呢?总之,并不是宗教本身有什么利弊,而是由于信教人的智慧高低而其价值有所不同。不论是耶稣教,或者佛教,如果到了愚人手里,只能为愚人所用。今天的神儒佛教正因为掌握在神职僧侣和儒者手里,由他们来教化今天的人民,所以才陷于迂阔。如果使这些人(虽然很难做到)努力学习,用文学技艺装饰他们的宗教,能够使文明人也听其说教,则这个宗教必然立即声价百倍,甚至普遍受到景仰。用比喻来说,宗教如同刀,奉行宗教的人民如同工匠,虽有利刀如果落在拙工手中就没有用处。不文明的人就是有了德行,也不能发挥文明的作用。那些讲德行的识者们,可以说是把工匠的巧拙,误认为是刀子的利钝了。所以说,私德须依靠智慧才能发扬光大,有了智慧的指导,私德才能卓有成效。如果智德不能兼备,则社会文明就无从设想了。

    讨论汲取宗教的得失,虽然不是本章的目的,但因在论述中牵涉到这个问题,只好顺便谈一下。无论要求得到什么事物,总是为了取得我所没有的,或者我所缺少的东西。比方有两个要求、需要决定先后缓急时,应该首先观察我们现有的情况,考虑哪个是我们完全没有的,或二者之中哪个是最缺少的,然后决定其先后缓急。并不是需要这一个而不需要那一个,而是二者都需要,只是应有先后缓急之别罢了。前面已经谈过,文明是一国人民的智德表现在外部的现象。日本的文明,还远不及西洋各国,这是普遍承认的。然而,日本未能达到文明,是因为人民的智德不足,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追求智慧和道德。这就是目前我国的两个要求。因此,进步的学者必须广泛地观察日本全国情形,衡量轻重,分清孰多孰少,否则,就不能分清先后缓急。无论如何不明智的人,也不会认为日本全国人民道德不足而智慧有余。关于这一点,有很多明显的例子,举不胜举,不过,为了便于说明,下面提出一二例。本来,在日本流行的德教是神儒佛,在西洋流行的德教是耶稣教。耶稣和神儒佛的学说虽然不同,但是,在其以善为善,以恶为恶的主旨上,彼此之间是没有多大差别的。正如,日本认为雪是白的,西洋也说是白的,西洋认为炭是黑的,在日本也是黑的。关于德教问题,东西两洋的学者都在争相宣扬自己的教义,或著书立说,或驳斥异说,迄今仍争论不休。从争论的情况来看,可以证明东西两洋的德教没有多大的优劣。两种力量如果相差悬殊,无法匹敌,根本就争论不起来。从未看过牛和猫角斗,也从未听说大力士和小孩摔跤,争斗必在双方力量不相上下的情况下发生的。耶稣教是以西洋人的智慧来修饰维护的宗教,所以其精巧细密绝不是神儒佛教所能比拟的。但是,当西洋传教士来到日本,极力宣扬耶稣教,排斥神儒佛,企图争得地位的时候,神儒佛的学者不甘示弱,也著书立说以与之相抗衡,终于形成喧吵争论的局面。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因为西洋的德教不见得就如牛和力士,日本的德教也不见得就象猫和小孩,并证明了东西双方的德教是正处在不相上下的地位。谁为高,谁为下,我倒不想过问,但是我们日本人信奉自己的宗教,受这种德教的薰陶,若在私德的厚薄上与西洋人比较,即便不是伯,也必是仲。若离开宗教问题而单从事实来看,在不文明的日本人中可能成伯的,反而会比西洋人多。所以在我国,道德纵然不足,但显然不是燃眉之急。然而智慧方面则完全不同,以日本人的智慧与西洋人两相比较,从文学、技术、商业、工业等最大的事物到最小的事物,从一数到百或数到千,没有一样能高于西洋,没有一样能和西洋相比拟的,并且也没有人敢和西洋较量一番的。除了天下至愚的人以外,没有人会认为我国的学术、工商业可以与西洋列强并驾齐驱的。谁能以排子车和火车相比,又谁能以日本刀和洋枪相比较呢?我们还在流行阴阳五行之说的时候,他们已经发现了六十个元素。我们还在以天文卜吉凶,他们已经制造了彗星历,并进而研究了太阳太阴的实质。我们认为人是居住在不动的平地上,他们已经知道地圆而且是转动的。我们认为我国是至尊的神洲,他们已经足迹遍于全世界,到处开辟疆土,建立了殖民地,政令商法之齐备,远比我们优越的东西很多。所有这些问题,按目前日本的情况来看,没有一件可向西洋夸口的。日本值得夸耀的,并非天然物产,只有山水风景而已,至于发明创造,简直是闻所未闻。如果我们没有同他们竞争的意图,西洋人也不会和我们竞争。西洋人对本国的事情虽然很自负,但是从未听过他们夸耀火车便利,而驳斥排子车不便利,这是因为两者之间的智慧相差太远,象牛和猫一样,是不会发生争端的。由此看来,目前我国所迫切需要的不是智慧是什么呢?这是学者应该深刻考虑的。

    再举一个例子。乡村里有一个人物是个旧藩士族。在废藩以前,每年的俸禄有二三百石,事君忠,事亲孝,夫妇有别,长幼有序,举债必还,交友必谨,从未作过亏心事,更没有欺诈盗窃的行为。虽然有时曾仗势欺压过庶民百姓,但认为这是由于成分的关系,是天经地义的事于心无愧。其他如治家勤俭,修身严谨,弓马刀枪百般武艺无一不通,只是目不识丁。这种人现在应该怎样对待呢?是教之以德?还是授之以智?如果对他进行道德教育,突然授以耶稣的十戒,他对于前四条,或许因为这是他生平闻所未闻尚可以接受,但是,听到第五条时,他一定会说,我本来就孝敬父母,我也没有杀人的意图,又怎能做出奸淫和偷盗的行为呢?这样逐一加以反驳,是不会心悦诚服的。当然耶稣的教训,并不仅仅是这十条戒律,必然有其深奥意义。孝敬父母自然有孝敬的方法,不杀人也有不杀人的道理,不奸淫有不奸淫的意义,不盗窃有不盗窃的意义。所以,对他讲解这个道理,能够反复仔细地讲解透彻,也可能使他心里有所感动。但是,关于德行方面,从这个士族平生的行为看来,至少也有相当的心得。然而从另一方面看看他的智慧,可以说完全是空虚的。他也许能辨别五色,但根本不懂天然七色的道理;虽然也能嘘寒问暖,但不懂寒暑表升降的道理;虽然饮食有时,但不懂钟表的用法;除自己家园以外不知有日本,除日本以外不知有外国;这样的人怎能了解国内的形势?怎能懂得外交呢?只知慕古风,守古法,一家之内恰似一个小天地,眼界所及,局限于家庭之内,从未迈出家门一步,对于世界万物完全是一无所知。废藩一举推翻了这个小天地,今天这些士族已经是到了日暮途穷的地步。如果评论这样的人物,只能说是愚而直,此外没有其他更恰当的评语了。这类愚直的人,不限于旧藩的士族,社会上也有很多这类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也是学者和政府引以为忧的。然而,那些讲德行的识者,为什么还对这些愚民忙于传授耶稣教,想来提高他们的道德,而对他们的智慧却反而置之不问呢?或许在识者的眼里只看见愚而不直的人。但是,社会上愚而直的人仍然很多。识者对于这类人将采取什么办法呢?是否是想使其直的更直,愚的更愚呢?这种做法真可谓不分先后缓急。洋学家们不是常常讥笑日汉古学家的迂阔吗?为什么讥笑呢?无非是责备他们缺乏智慧。但责备别人却自蹈其复辙,自己的主张,自己又把它推翻,真是糊涂之至。

    宗教是随着文明进步的程度而不断变化的。如耶稣教最先是在罗马时代兴起的,罗马的文物虽曾盛极一时,但是从今天的文明水平来看,当时不过是个野蛮无知的社会而已。所以耶稣教在那个时代,能适应人们的智慧,提倡了荒诞的学说,社会上既无责难,也不感觉惊讶,而在几百年之间随着时代的变迁,逐渐获得了人们的信仰。在这期间自然也得到了一种权力,因而控制了人民的思想。这种情形,恰如暴虐政府用**手段压迫人民群众一样。但是,人类智慧的发展力量好象奔腾的江河急流不可抑制,宗教的权力终于衰微。这就是在十六世纪开始的宗教改革。这个宗教改革,亦即排斥罗马天主教,而产生了“新教”(Protestant)新宗派,从此以后两派互相对峙,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似乎新教方面逐渐取得了优势。这两个教派,本来是出于一个耶稣教,其信仰的对象也是相同的。但新教之所以兴盛,是因为简化了宗教的仪式,废除了历来的虚妄之说,顺应了近世的人心,符合了知识进步的要求。总之,旧教是浓厚而近于愚顽,新教是澹泊而生气勃勃的,两者的差别只在于此。这可以说是反映了古今人心文化的不同。

    如果按上面所述那样,则应该是在欧洲各国文明先进者一定信奉新教,落后的信奉旧教,但事实却绝对不然。例如,现在的苏格兰和瑞典人民很多迷信妄诞之说,远不如法国人颖敏活泼。因此,不能不说苏格兰和瑞典不文明而法国文明。但是,法国信奉旧天主教,而苏格兰和瑞典却信奉新教。根据这种情况看来,在法国如果不是改变天主教教风,以适合于法国人的风气,那就是法国人把宗教置之度外而不加重视。新教在苏格兰和瑞典,也必定要改变它的性质,而适应人民的愚顽情况。很明显,宗教毕竟是随着文明的程度而改变其形态的。

    日本也是如此,如从前的“山伏教”和“天台真言宗”,专门宣传不可思议之说。说什么“结水火之缘”,或说什么修“加持祈祷的妙法”等以蛊惑人心,古代人民曾经迷信过这些无稽之谈。但到中古“一向宗”兴起以后,谈论不可思议的就逐渐减少,“一向宗”的教风以简单淡泊为主,适合了中古时代的文明,因此便压倒了其他各个宗派,占了上风。这就证明了,世界的文明如果逐渐进步,则宗教也必定趋向简单淡泊而逐渐合乎道理。假设弘法大师再生于今日,使其再提倡曾经蛊惑古人的不可思议之说,则明治年代的人,相信它的一定极少。所以,今天的人民正适合于今天的宗教,宗教既满足了人民,人民也满足于宗教,双方互相适应。如果今后日本的文明逐渐进步,认为现在的一向宗也是虚诞而摒弃它,则必然能产生另外一种“一向宗”。也许可能把西洋所流行的宗教原封搬来。总而言之,宗教的问题不必多费心思。不论学者竭尽力量,政府使尽权力,也是无可如何的,最好是听其自然发展。所以,企图著书写文章以论宗教的是非正邪,或制订法律以管理宗教的人,可以说是天下的至愚蠢者。

    有德的善人,不一定为善,无德的恶人,不一定作恶。从古代西洋各国的历史中可以看到许多宗教战争的例子。其中最严重的叫作“宗教迫害(Persecution)”,也就是杀戮异教徒。古来,在法国和西班牙这种例子最多。据说著名的“巴托罗缪”(Bartholomeu)大屠杀,八天之内就杀戮了五千无辜的人民。(详见拙著西洋情况第二篇法兰西历史)其残酷达到了极点。但是,进行屠戮的本人,本来都是虔诚信仰宗教的,在信仰这一点上,他们是俯仰无愧的,也就是所谓不欺暗室的善人。如此善人竟作出如此大坏事是什么道理呢?这不是私德不足,而是缺乏冷静的理智。如果把权柄授给愚人,任其所为,那么不论多大的坏事,都会做出来的,可以说是人间世界上最可怕的恶魔。此后各国文化逐渐提高,现在再也不会出现宗教迫害这样的事件了。不是古今的宗教有所不同,而是由于文明水平的高低所使然的。同是一个耶稣教,古时,为了这个宗教而杀人;而现在,却用这个宗教来救人,这是什么原故呢?除了从人的智愚去寻求原因之外,是别无办法的。所以,智慧不仅能增加道德的光辉,而且还能保护道德,消灭罪恶。不久以前,在我们日本的水户藩中,曾发生正党与奸党的问题,它的根源现在暂且不谈,总之,是由于争论忠义两字而分成两个党派。情况与宗教之争论并无二致,所谓正,所谓奸,并不在于字面的意义,不过是称己为正,称人为奸而已。两党都行忠义之事,如果单从个人的言行来观察,多是赤胆忠心之士。例如,当他们失败时,都能从容就死,毫无懦怯表现,就可以证明他们不是伪君子。然而在近代因意见纷歧而残杀无辜人民的,以水户藩为最多,这又是善人作恶的一个例子。

    德川家康承乱离之后,栉风沐雨,历尽千辛万苦,奠定了三百年的太平基业,使天下安如泰山,直到今天,无人不称其丰功伟业。回想当足利末期,国内纷扰之际,织田、丰臣等虽然战功显赫,仍未能平定大局,如果没有家康力挽狂澜,不知几时才能太平!的确,家康不愧为开辟三百年太平的父母。然而,如果论其私人道德,却有不少令人不齿之处。例如他违背太阁的遗命,有意不守大阪;不仅不遵照遗嘱辅佐秀赖,反而养成其放荡昏庸;应铲除石田三成而不铲除,故意留下以为后日打倒大阪的媒介等,都说明他具有最大阴谋。从这一点来看,在家康的身上,似乎没有一点道德。然而,由于这种不德却奠定了三百年太平基业,拯救了全国人民免遭涂炭,这不是千古奇谈么?再如赖朝也好,信长也好,如果从其个人的行为来论,则有很多残忍、刻薄、伪诈和反复无常等罪恶的行为。但是,他们都能制止一时的纷乱,化干戈为玉帛,减少了人民的死亡,这是什么原故呢?这就证明恶人不见得不能作善事。总之,这些历史英雄在私德方面虽有缺点,但他们都是以聪明睿智的才能完成了大善事的人物。所以,不能单看一点瑕疵而评论全璧的价值。

    总括以上所论,道德只是个人行为,其功能涉及的范围是狭窄的,而智慧则传播迅速,涉及的范围广泛。道德规范一开始,就已经固定下来,不能再有进步,但智慧的作用,却是日益进步永无止境的。道德,不能用有形的方法教诲人,能否有德,在于个人的努力。智慧,则与此相反,有各种试验方法可以识别人的智愚。道德有突然的变化,智慧则一经掌握就永不丧失。智德必须互相依赖才能发挥其功能,也就是说,善人也有作恶的,恶人也有行善的。道德的传授,虽然没有有形的方法,劝戒的范围也局限于亲族朋友之间,但其风化所及却非常广泛。有阅读万里以外出版的著述得到很大启发的,也有听到古人的言行,进行自修,因而改变了心术的,所谓闻伯夷之风而立就是如此。作为一个人,如果不蓄意害人,就可不修养自己的道德么?不为名,不为利,这原是人类应有的道德。为了防止自己产生恶念,应该象勇士之对敌作战,象暴君之压制人民,努力克制,见善勇为应象守财奴之贪得无厌。这样,既能修养一身,又可教化一家,如果尚有余力,还可推己及人,引导众生进入道德之门,以扩大道德的领域。道德不仅是人类的天职,而且具有促进文明的巨大功能,所以世上的传教士劝善讲道,的确是件好事。但是,如果仅以道德为幌子,企图笼络天下人心,甚至在德教之中别立门户,企图排斥异己独霸世界教权,并且还侵犯智慧的领域,把人类的神圣天职局限于德教一事,而且在德教中“只此一家并无分店”,企图以此束缚人们的思想,限制人们的自由,把人们置于无为无智的境地,而扼杀真正的文明,这是我所最反对的。用被动的私德促进世界的文明,造福于世人,这只能是偶然的美事而已。譬如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筑房屋,偶然成为邻家的墙壁,对邻人虽然极其方便,但建筑房屋原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了邻人,只能说是无意中给人家带来方便而已。修养私德,本来也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如果是为他人而修德,这就要成为道德家所讨厌的伪君子了。所以,道德的本分是在于修身,修身而有益于文明,只是偶然的美事。企图依靠偶然的事物来支配一世,可以说是极大的错误。人生在世,不能以独善其身为满足。试问,有德的君子,每日的衣食所需从哪里来呢?上帝的恩泽虽然宏大,但衣服不是山上生长的,食物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况且世界文明不断进步,因而它的好处也不止于衣服饮食,还有蒸汽机电报以及政令商贾的好处等等,所有这一切没有一个不是智慧的惠赐。根据人权平等的道理,根本不应该有坐享其成。如果有德的君子可以象瓢瓠那样挂起来不吃饭,那就不在话下了。否则只要吃饭穿衣,只要还希望利用蒸汽机、电报以及政令商贾的好处,就应承担一定责任。即使物质享受已经满足,个人私德已经修好,也不应该苟安于现状。所谓满足,所谓修好,仅仅是在目前的文明情况下而言,显然尚未达到登峰造极。人的精神发展是无止境的,造化的奥妙是有规律的。以无限的精神研究固定的道理,终于会把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不分有形无形毫无遗漏地包罗在人的精神之内。如果到达这个境界,区区智德的界限还有什么值得讨论的!这正是“人天并立”的境界,天下后世终有一天会达到这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