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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尚风雅巧续咏雪诗 品古画两情缘契合(2/2)

宝玉、香菱都连声称赞。

    宝玉道:“我且将谢道韫姐弟的两句也抄出来,连起来读读看。”边说边拿笺儿抄了,因念道: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何如梨花舞风前,蟾宫击碎纷如此。

    黛玉一听,微微一笑、道:“到底咱们的不如谢氏姐弟的。”香菱便点头儿。

    宝玉道:“谁说不如呢,我看也不离谱儿,也就罢了。”因要拿了与宝钗、湘云等看去。

    黛玉道:“不过东施效颦之作。咱们仿着做,开开心罢了。正经地拿了去瞧,怕她们不笑掉了牙呢!”说着,趁宝玉不防,一把抓过,扯了个粉碎。宝玉跌足叹道:“可惜,可惜!其实这原是极雅的事,便念给宝姐姐、云妹妹、三妹妹诸入听听何妨?她们原也可做几句的。”黛玉摇头笑道:“若都这样比譬起来,那还了得!岂不将雅事儿也弄俗了。所以还是不瞧的好。”香菱也点头儿称是。宝玉一想,也就罢了。

    大家闲聊了一会,宝玉道:“如今虽说已经开春,天还下雪,妹妹可要留心,莫着了凉,加重咳嗽,便不好了。”黛玉道:“所以我总没有出门子。躺在房里也闲得无聊。”香菱道:“只怕这场春雪过后,天就要放晴了。”黛玉点了点头儿。

    宝玉道:“你两个都生病,春天来了,天一暖和,你们的病也就没了。”说得二人都笑起来。

    天气果然一天天暖和起来了。黛玉的病也一日好似一日。宝玉放下了心,这日,正欲出去玩玩,可巧探春打发翠墨来请。说:“三姑娘请宝二爷过去。”袭人道:“你便去吧,别担心着家里。”宝玉方到秋爽斋来。见花梨大理石大案上,摆着好些名人字面,探春正对着一幅条幅出神。见宝玉来了,道:“二哥哥,请你过来瞧瞧,我用黄山谷的这字,换下来米襄阳的《烟雨囤》可好?昨日方从箱子里找出来。”

    宝玉仔细端详了一番,道:“都是好的,山谷的宇,脱胎于怀素,更得张旭圆劲飞动之功,挂在这里也极神秀的。既然米襄阳的挂腻了,换上山谷的也极雅致大方,”探春道:“我也是这意思,就怕换下来反不好了,故请你来斟酌。”宝玉道:“三妹妹这里本极宽敞,须得如此大条幅,大手笔方能相配。这字笔势最为高妙,挂于此室,再好不过了。”探春方命侍书、翠墨将其换上。宝玉道:“我屋里的画也该换了,虽是明代徐渭的《蟹荷图》,挂得久了,也想换换。只是没有像你这样合适的换得下来。”探春道,“前日你不是说很爱这幅《烟雨图》吗?如今我已经换下来了,白搁着也没有用,白糟蹋了,不如你拿去换下屋里的吧!改日我要时,你再送我别的何如?”宝玉喜不自禁,忙向探春道谢道;“前日我得了一把徐熙画的扇儿,真是举世罕有之物,就送与三妹妹若何?”探春道:“忙什么,改日我瞧了再说!”

    宝玉方辞了出来。正要往黛玉处去,不承望妙玉走了过来。宝玉不觉一怔,忙上前施礼说道:“妙师从何处而来,欲往何处而去?”妙玉笑道:“在禅堂念经觉得倦了,不过信步出来走走。”因见宝玉拿着画卷,便问道;“是何人所画,从何处得来?”宝玉一一说知。妙玉道:“原来是米芾的《烟而图》,果然是难得的好画。我那里也收着两幅古人的,比起你的来,或许竟至差得远了。”宝玉道;“妙师既有好画,何不赐我一观,也让鄙陋之人开开茅塞。”妙玉怔了一会,方对宝玉点头儿道:“罢了,若是别人,断乎难以给他看的。凡夫俗子也能睹此真迹时,便宁肯付之一炬也不要它了。你若要看时,倒有一面之缘分,请随我来吧?”

    宝玉递随妙玉盘山而上,到了栊翠庵。妙玉亲手洗净一只建窑芭蕉盏,奉来好茶,宝玉细细品尝着,不觉心清神驰。

    那妙玉方取出来古画,见宝玉似笑非笑瞧着她,不觉脸一红道:“且请瞧吧!”原来是宋人杨补之的《四梅花图》,共为四段,画出梅花含苞初绽到花谢花落。另一幅为文同的《墨竹》。

    宝玉一见,喜之不尽,道:“果然是难得的珍品。文同画竹,米南宫说他善以墨深为面淡为背,果然不错的。坡翁画竹已非寻常。米南宫赞他‘运思清拔’,然坡翁却以为‘于文拈一瓣香’。可知文同的竹高于东坡远矣。”妙玉道:“文同画竹,竹节坚劲,不受雪霜,斜疏历乱,颇有神韵。他常常以竹为师,以竹为友,朝与竹游,暮与竹寝,东坡说他‘胸有成竹’,故下笔便生风采。杨补之的梅花自是高洁风标的。那末徽宗老儿竟耻笑他画的是‘村梅’,你说可笑不可笑?”宝玉道:“徽宗所画者,不过是工笔浓艳之宫梅,对那野外桥边,寂寞无主的‘村梅’,哪能入他的眼呢!”妙玉道:“我喜欢的正是他用写意笔墨,画出梅花高远的情思;清淡的怀抱。”宝玉点头说道:“此画既不刻意求雕,也不横奔放纵,自有一股清雅之气袭人肺腑。见之令人怡然有山林之趣。”妙玉道:“这梅花疏淡中透露贞姿劲质,雪魄冰魂,我故而倍加喜爱,”

    宝玉便问:“如此珍品,不知妙师何处得来?”妙玉冷笑道:“别处何能买得,自是家祖的遗物了。如今在我身边的,只此两幅而已。除令妹惜春、岫烟外,从我这里看到它的,你便是第三个人。”宝玉连忙道谢。因想到妙玉为人孤癖,今日已是破格的了,虽投契,到底恐她生厌,便起身告辞。妙五也不相送,只点了点头儿。

    宝玉便出了栊翠庵。走不多远,就见惜春往栊翠庵走来。见了宝玉,道:“二哥哥往栊翠庵里来么?”宝玉道:“妙师有两幅古画,因想一开茅塞,才已经赏玩过了,果然好得了不得。原来四妹妹也常来这里的?”惜春叹息道:“那府里扰得人心烦意乱的,二哥哥没听说我哥哥名为射箭练武,实则聚睹开局的事么了我正为入画的哥哥不明不白得了那些东西,竟藏到入画这里来,连我的名声也玷污了,打发去了入画。大嫂子竟派了我许多不是,说我心冷糊涂。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倒被他们玷污了,为什么不心冷?她反赌气走了。但愿一辈子不来,岂不干净!我如今常来妙师父这里,或下棋,或听听论禅机,竟觉清净有趣,省得听那些脏话儿,打脏我的耳朵。”宝玉方悟到惜春、尤氏口角的原因,不禁肃然起敬,道;“原来妹妹竟为这个。妹妹说的很是,仔细想来,咱们都掉进了泥潭,要自拔,也不能,倒是妹妹冰清玉洁,意定志坚,实在令人敬佩的。相比之下,我实无地自容了。”惜春道,“二哥哥也说得过了头,我冷眼看了几年,只有你同林姐姐倒还是明白的,没有去恋那利禄功名,我才同你谈了这些。若是别人,岂不又生议论?倒像我是冰雪做的,生下来便无情无义。殊不知他们做的那些事就不叫人齿冷么?如今咱们还赫赫扬扬,二姐姐尚且受人欺负如此!像我哥哥那般行事,岂有不倒败的?一旦倒塌下来,我不保全清白名声,与之决绝,就更死无葬身之地了。”说完,泪如雨下。

    宝玉听了,也痴呆起来,一会子方劝说道:“妹妹且放宽心,一则事情还不至此。事到头来,我即使不能替妹妹解难,也可为妹妹分忧。妹妹不仅是我知己,更是我的良师。怪道老爷升的那些日子,你不过偶然过来坐坐。原来竟有这些高见,实在是个高人,令人钦佩之至,平时倒唐突你了。”惜春叹息道:“我也无可奈何,且走着瞧吧,若有那一日,我也顾不得了,还各自去寻各自门去吧!我只保全清白一身,便是好了。”

    惜春别过宝玉,进了栊翠庵。见妙玉正在收那画儿,便道:“方才我碰见二哥哥,你让他瞧了你那画儿么?”妙玉道:“我见他拿着米南宫的画,提到我这里也有两幅古画儿。他定要瞧,便只好让他瞧了。”惜春点头答道:“二哥哥倒不是那起不知好歹的,如今咱门家,我只敬他和林姐姐两个,真真是个有见识的,不把那功名和禄放在眼里。若咱们家,个个都能像他两个,自然没事儿了。却偏去为功名富贵,生出来多少事故,连我的清白名声也受牵累,倒不如像姐姐这样,超凡脱俗,逍迢尘外,泫有多好。总有一天,我一赌气,也宋这庵里,看他们能够将我奈何!”妙玉叹道:“虽灵光已现,奈何芸芸众生。咱们姑且不谈这事吧!且来对一局,若何?”惜春笑道:“不谈便不谈!要说对弈,我可不是你的对手。”妙玉道:“如今你早已得曼陀罗花,常能出奇制胜,还客气做什么!”说完命侍儿拿来紫檀雕漆棋盘,二人对弈。

    惜春先占一角,妙玉并不理会,只在一旁布子。不到半顿饭工夫,黑子渐渐浸淫,惜春已觉数十子被困,急得心跳耳热,不断用手抓着子儿。妙五晶着仙茗,微笑着并不言语。

    忽听背后一入指点道:“若救活角上二子,岂不可解两处之围,你便也固若金汤了?”惜春听呈黛玉的声音,忙回过头来,道:“还是你来战她吧!我哪里是她的对手呢!”妙玉笑道:“别忙。你再细细儿地想想,还有更好的救法呢!”惜春、黛玉都静了下来。

    又半盏茶工夫,惜春倏尔笑道;“有了,我先在这里断七个子,再往上一扳,再一粘上,岂不就成曲三的‘金鸡独立’了!”妙玉笑道:“我说你得了曼陀罗花,果然名实相符了。”

    一局完毕,黛玉同妙玉对弈。惜春一旁冷眼旁观,倒觉清醒了许多。妙玉连胜两局,还要下时,天色已晚,黛玉便起身告辞。惜春也辞了出来,两个一起出了栊翠庵。

    黛玉道:“好香!这里的红梅花快开过了。如今最好的还是她庭院里那株绿梅。我来了,欣赏了好一会子,你们在屋里还不知道呢。”惜春道:“林姐姐既然喜欢,何不折一枝回去供瓶呢?”黛玉摇头道:“供在瓶里,哪有在树上开的新鲜自在!没的将好花儿也委没了。我所以特特地来赏它,也为不辜负梅花报春,又是一年。”说完眼圈儿红红的,忙忙地告别惜春回去了。

    惜春痴痴地站了一会,倒叹息起来,过了好一会子,也摇着头,回蓼风轩去了。黛玉回去之后,想着栊翠庵中那树绿梅着实可爱,不免动了雅兴,便铺上宣纸,动笔画起来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