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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完丹诀飞举跨神龙 披画册沉沦悯雌凤(1/2)

    话说探春、湘云同至稻香村来寻李纨,二人各有要说的话。

    探春为的是贾兰的亲事。

    此时,一班朝贵,见贾兰少年新贵,又是如此门第,那些爱女待字的,都抢着要想结亲。其中有两家最阔的:一家是王相国的孙女。那王相国久居枢府,从前做司道的时候,却是由荣国公一手提拔出来的。又做过工部堂官,与贾政也甚相得,知贾兰未娶,忙托人来贾府提亲。贾政不便推却,只说兰儿是个孤孙,这件事要听凭他母亲决定的。那一家是虞尚书,有三个女儿。大姑娘早已嫁了,还有两个庶出的姑娘,都很有才貌,听贾府选择一个。贾政与他并无深交,也只含糊答覆。

    那天,王夫人和探春说起,叫他和李纨仔细商量。当下见着李纨,便将两家亲事都说了。又道:“太太因为二哥哥的亲事自己没敢出主意,全听老太太的,想不到弄成如此结果;这回叫你仔细斟酌,背地里还要问问兰儿,看他是什么意思?”

    李纨道:“兰儿的意思不知怎么样,我心里可不想做什么阔亲。若娶了一个阔姑娘,什么事都不会做,我倒要服侍他去。那不是娶媳妇,倒是娶婆婆啦!”探春道:“这两家据我看还是王家,他家里虽阔,家风还好。那虞家就难说了,两个小的没听说起,他那个大姑娘也嫁了一个进士,外间都说他是胭脂虎。我知道的不能不说给你,你再打听罢。”李纨道:“这也不是几句话的事,我问了兰儿,再回太太去。”

    湘云道:“这该我说啦,我是找社主来的。大嫂子只顾做老太太,把诗社的事都搁下了。咱们社里旧规矩,每月举行两次,拟定日期,风雨无阻。后来就渐渐松解了,那回颦儿主持的‘桃花社’,就没有开成。如今重新兴起,也只赏了一回杏花。接着就是太太和琏二爷的生日,又是兰哥儿中了,蕙哥儿洗三,大家都忙着,没人提倡。刚才我们走过荇叶渚,见那荷叶都大了,眼看就要开荷花,想讹你一个小小东道,大家赏荷做诗。你向来不请人的,如今做了老太太,这不该请请客么?”

    李纨道:“这点小事,我还供给得起。请你们二位做提调,该多少钱,我拿出来就是了。”探春道:“我还替你想了:咱们不必劳动大厨房,一则那边开销大,二则家里许多人,请这个不请那个也不好。等荷花开了,只叫柳嫂子预备一桌可吃的,再开一坛酒,单约作诗的几个人。就是琴妹妹来京,搭上宝姐姐,也不过七八个人。又省钱,又有趣,你说好不好?”李纨道:“省钱是小事,人太多了,倒减了清兴,这个主意很好。咱们订那一天呢?”湘云道:“若等荷花开了,总还得半个月,说不定要二十多天,不太晚么?”探春道:“借着赏荷是个题目,日子到那时候再定罢。”又闲谈了一会,探春、湘云还要去看宝钗,便同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宝玉、湘莲在大荒山修道,自上次丹炉坍坏,深自悔艾,重下一番治心的工夫。俟心功坚定,然后将渺渺真人所授内丹真诀,从头炼起。真是刻苦潜修,言笑不苟,转瞬间又满了百日。此时,茫茫大士云游去了,渺渺真人因要指导他们,不曾同去。

    一日,宝玉和湘莲出山采药,见日影偏西,连忙往山洞走回。一路都是奇松怪石,也无心玩赏。走到半路,那前山上挂的夕阳渐渐收没,暝烟四起,已近黄昏。刚越过一层山峰,忽见一巨蛇从高松蜿蜒而下,垂首至地,望不见尾;遍身赤色,似有鳞甲闪动;那两只眼睛炯炯有光,直向自己身上射来。回身欲避,又没有岔路可走。湘莲急了,便要拔出他的鸳鸯剑。

    宝玉连忙拦住,说道:“我们修道的人,不可动一点机心。我看此蛇未必是害人的,就是毒蛇,也未必害到你我。我们各凭道力坦然行去,看他如何?”二人行至树前,那蛇却掉头去远,并不相犯。又走了半里,经过一片松林,望着林里黑沉沉的,似有无数怪物。湘莲笑道:“这里不要再出什么故事!”

    一言未了,腥风突起,一只文身白额的巨虎,从松林下直撺出来,相距只有一丈多远。二人又吓了一跳!湘莲缩身欲退,宝玉笑道:“怕什么的,我倒要看看这老虎是怎么长相?”拉着湘莲直向松林中走去。那虎见了人,倒低头垂尾,向身旁一擦过去,走得甚快,转瞬间已看不见了。宝玉笑对湘莲道:“我的定力如何?”湘莲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俗语说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就是这个道理。”宝玉道:“说起来也容易,头一件要看得真,第二件要割的出去。只把这身子看得不是我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二人慢慢行来,已回至青埂峰石洞,进了石室,参见师父。

    渺渺真人正端坐木榻上翻阅道书,对宝玉、湘莲微笑道:“你二人受惊了!”宝玉天分聪明,便悟到是师父借此幻相点醒自己,忙即跪拜,谢师父指引。湘莲也随同拜谢。渺渺真人大笑道:“呵呵!眇兮冥兮,何蛇之灵兮;恍兮忽兮,何虎之突兮。蛇虎匪纷,临之以天,君湛然以定,何慑何竞?”宝玉、湘莲听了,字字领悟。渺渺真人又对湘莲道:“以云入道,汝在彼先;以云定慧,彼在汝前。惟慧不惑,惟定乃坚,何有于万有?惟曰太玄。”又瞅着宝玉道:“尔慧尔定,能外尔躯,入火不热,入水不濡。”宝玉即时大悟,同湘莲回至自己住室。

    湘莲道:“宝兄弟,今儿亏你提着,不然又要受师父责罚了!”宝玉笑道:“我有什么定慧,不过比你悟性强点。咱们内丹已成,元神不散,这躯壳早晚是不要的,何妨就送给毒蛇猛兽?他们果然把我吃了,就算替我帮了忙啦!你这点没有看透,刚才吓得那个样儿,岂不可笑!”湘莲想了一想,也不禁自笑。

    过了几天,采药齐了,便重新安设炉鼎。将采来各药,或作元黄,或作铅汞,仔细匀配一番,封泥炼火,位置如法。又去告明师父,即日坚坐守丹。渺渺真人取了一丸丹药,授与湘宝二人,说道:“此丹涂在眼上,百鬼走避,可为尔等守炉之助。”二人领了下来。

    自那日起,即在炉前坐定,昼夜坚守。这回却与前次不同,内魔既除,外魔自远。三日后,便现出五色火苗,十四日后已炼成一半青色。渐渐的坎离调合,炉火真纯。渺渺真人看过几次,深为欣慰。到了三十日外,那丹鼎上便有一片红云护着,又见青禽丹凤来往飞翔。

    渺渺真人知真丹已成,到了圆满之日,便来帮着他们启炉取丹。炼成的共有九种:第一种就是丹华,余者还有神符丹、神丹、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任服一种,即可成仙。若九丹全服,升天入地、游戏人间,一切皆可任意。

    其中更有无穷妙用,后来那些寻梦香、换颜丹,也是由此而化。

    从此,宝玉、湘莲便脱离凡骨,证为真仙了。渺渺真人知他们大道已成,游行无碍,也时常挈带宝玉、湘莲至十洲三岛游览。

    那天,正在瀛洲岛上散步,见海山一碧,晴日流金,顿觉神怡心旷。忽然半空里掉下一条白龙,横卧道上,不知有多少寻丈。真人骑在龙背,招手相唤。宝玉、湘莲也赶忙骑上。一霎间,那白龙鳞爪飞动,腾空而起,耳边但听得一片风声,已直升在烟霄之上,宛然就像腾云架雾似的。低头下看,惟见大地荒荒,那青埂峰只似青烟一点。初时,龙身甚稳,上到半空,飞腾更快,有时昂头摇尾,骑在背上,不免转侧颠簸,眼看就要摔下。宝玉持定心神,不畏不怖,却也并无危险。湘莲道力稍次,暗自惊心。幸亏经过宝玉指点,也还支持得祝中间过了几重高城,见一座仙山青翠夺目,山上许多奇树,五光十色:有的似明珠,有的似璇玉,有的似青瑶水碧,也不知是花是叶。渺渺真人逐一指给他们看,说道:“此是增城,此是昆仑。”又过一处,有三重圜水,那水都是黄金颜色,中间有宫殿阊阖。真人指道:“此是疏圃。”再上去便是凉风山,山上玉树皓如冰雪,觉得天风冷冷,其寒透骨。又上去许多丈,便是悬圃,也有许多宫殿式的房子。渺渺真人稍戒宝玉、湘莲道:“此地去天已近,你们切要警惕,一涉尘念,龙背上便坐不稳,即时堕落了!”宝玉、湘莲目眩神惊,连忙答应。

    一时,上至天衢,白龙歇祝真人引他们下了龙背,步入天府。只见紫宫绛阙,气象清严,进了好几重门,才至正殿。

    殿中所列金床、玉几,陆离耀目,都非人间所有,却不见有人看守。宝玉问道:“既到此间,我们须否上去谒见玉帝?”真人道:“上谒有时,且待来日。”又引他二人从殿右阙门穿过去,便是天苑。遥见银波晃漾,琪树参差,天池畔尚有许多翠甍丹栋。真人道:“此处须有玉旨,方可赐游,我们且回去罢!”

    一路走回。那白龙还候在那里,重又骑上,倏忽下降,龙背上震荡更甚,湘莲几乎喊出声来。幸亏工夫不大,已到青埂峰松林之外。三人下了地,那龙便不见了。真人笑对宝玉道:“此游何如?”宝玉笑道:“弟子昔在尘世,也曾发过幻想:要将此身散成了灰,化成了烟,一阵大风吹得无形无迹。刚才在龙背上看得眼前世界,都如灰飞烟化的一般,真不知此身为何物了?”真人微笑点头,各回石室静坐。

    看官,你道宝玉、湘莲修到如此地步,便能将从前的柔情痴意一剑斩断了么?自从盘古开辟以来,便是有情的宇宙,所以诸天上,别有一个情天。那释氏宗旨归于虚无寂灭。到了拈花微笑的时候,尚不能脱去情禅!何况道家工夫本是从性情上做起的,从来那有无情的能成仙呢?

    那天夜里,宝玉见月色清皎,便约湘莲同至洞外松林间玩月。散步了一回,在那块卧石上坐憩。宝玉道:“这里夜景真好,比那回来看斜阳还要幽静。”湘莲道:“日子真快,一晃儿又是两个年头。我自从得道之后,回想从前的事都如隔世。

    就连那回遇着白猿,也仿佛隔了多少年似的。”宝玉道:“从前圈在洞里,恨不能出来,走走瞧瞧都是好的;如今跟师父遍游三山五岳,一直上到天宫,看眼前的一丘一壑,又觉着平常得很!可见得境随心变,并没有一定的。世间的人营营扰扰,争那些鸡虫得失,只由所见不广罢了!”

    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看得这们透澈,那‘情’字一关,想必早打破了。”宝玉道:“做到太上忘情,已经不易。怎能够绝情呢?其实,这个‘情’字,本非儿女之私。即如我得道以来,那些风月私情,早被龙背上的天风吹得干干净净。

    有一天见着潇湘妃子,把我那番冤屈,当面说个明白;只要他不恨我,就算心愿完了。从此,就是化了灰,化了烟,也一无牵挂,难道还有别的想头么?”湘莲着:“我的见解本来不如你,也只想把对不住人的心事,能够表白一番。这一点还相差不远。”宝玉道:“你我果然抱定此情,见与不见,容不容我们表白,也都是一样的。世间同床各梦的多着呢,那里说得上这个‘情’字。还不如始终不见,留着这点未了之情,倒是个天长地久的。”

    说话间,一阵风起,吹得松枝动摇不定。宝玉笑道:“柳二哥快抽剑,那个白猿又来了!”湘莲笑道:“你还当我是从前的柳老二么?”宝玉道:“白猿是说着玩的,你看这月光如此可爱,何妨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