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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诵律条蓝将军割发 述因果黑酒保负荆(1/2)

    此刻,小小店堂里气氛紧张异常,众好汉悚然肃立,一齐注视着突额人脸庞上神情的变化。他们情知首领生性执拗,三阕手书的俚曲志在必得,不过,义军老营军情如火,危在旦夕,倘再迟延,大义集失守,局势将如何收拾?一时间搓手跌足,只是做声不得。

    施耐庵此时也被这奇变吓住,手里抖抖地捏着那管狼毫笔,只是落不下去。

    忽地,屋内轰轰然响起一阵震人耳鼓的大笑,笑声未落,只见那突额汉子早又倒背起双手,满脸堆着从容闲适的笑意,不慌不忙地围着屋内踱了一圈,然后停下步来,脸色倏地一沉,指点着众人说道:“众位兄弟,众位兄弟!没存想一道紧急军情,竟把你们吓成这等模样!唉唉,忝为一军之主,真真叫小可惭愧无地!小可素日常常言道:义军将士合则为蛟龙,分则为猛虎,发号施令,出自首领一人,冲锋陷阵,尚须人人奋勇!想那大义集下有健儿数千,上有徐达、汤和诸将,倘若义军将士是孱头孬种,有我这首领在,大义集当破也就破了;若是义军将士个个争先杀敌,无我这首领在,义军大营照旧守得住!诸位,诸位,试想堂堂一支大军,安危系于一人,那还算得上什么抗元铁流?又岂能称得上仁义之师?!再说,枪林箭雨相处多年,小可也相信大义集的弟兄们守得住老营,无有这一点知人之明,小可又怎配作一军之主呢?”

    这一席话说得胸有成竹,鞭辟入里,望着他那镇定从容的神态,满屋好汉一齐舒了口大气,那颗悬悬之心又落进了肚里。

    见了这一幕情景,施耐庵不觉暗暗赞叹不已:这突额汉子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比起细柳营中的周亚夫,空城拒敌的诸葛亮,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想到此,他乘兴抻纸挥毫,墨挽秋山,笔走龙蛇,只听得沙沙沙沙一阵骤响,立时便将那三阕曲词写到纸上。他侧头眯目,打量那字迹写得周正,便立起身来,将手书的俚曲奉给了突额汉子。

    突额汉子接过来,默默诵读了一遍,叠成方胜,揣进怀内,朝着施耐庵唱了个大喏道:“有此墨宝,军务倥偬之际,小可时时如睹先生尊容,多谢了,多谢了!”

    施耐庵连忙还了一揖,说道:“腐儒之谈,涂鸦之笔,不值首领谬奖!既然军情紧急,晚生多谢救助,此刻便要告辞了!”说毕,撩衣便起。

    突额人伸手拦住,脸色忽然变得阴沉,缓缓说道:“耐庵先生且慢!小可尚有一桩未了之事,须得当众剖明!”说毕,转身面对众好汉,厉声喝道:“今日在这酒店之中,有人违了大营军令,执法不隔夜,这是诸位弟兄熟知的规矩,此刻本帅便要依律惩处!”

    一见他这番疾言厉色的神态,满屋众人心下忐忑,面面相觑,也不知何人犯了军法,一个个噤若寒蝉。倒是那“小三子”蓝玉性子急躁,又仗着年纪幼小,一时忘了厉害,冒冒失失走上前一步禀道:“都元帅执法也不看个时辰,此刻义军老营正自杀得沸反盈天,何必在此斤斤计较?还是早些让俺回去会会那鞑子将军刘哈喇不花罢!”

    话犹未了,突额人陡地暴睁双眼,怒声叱道:“好个蓝玉,犯了军法,还敢在此罗唣,你知罪么?”

    这一声厉喝,倒把个“小三子”吓了一跳,他赶紧伏倒在地,呐呐地说道:“末将奉命接应百室先生和这位施相公,一路小心,不知身犯何罪?”

    突额人道:“休要抵赖,先瞧瞧你那腰牌上十二字军令第三句写的什么?”

    蓝玉早背得烂熟,脱口答道:“那第三句刻的是‘敬贤达’三字,那又与末将何干?”

    突额人瞋目喝道:“适才本帅与耐庵先生乍一见面,你便仗着‘一指禅’的功夫,要伤害耐庵先生,倘若不是被本帅一个眼风制止,他的双眼岂不要被你抓瞎么?军令有言,‘敬贤达’者,凡是书生秀才、尊长名流,只要不是朝廷鹰犬,不管他亲义军抑或疏义军,一概不许恶言相加、侮辱伤害。耐庵先生学富五车,当今侠士,你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手加害,把义军法度置于何地!”说毕,他双目微闭,头颈后仰,沉声吩咐道:“左右,军法无情,按律当斩,拉出去斩首,以儆效尤!”

    听了这一声令下,那蓝玉早唬得魂不附体,连连求告道:

    “都元帅息怒,末将还有话讲!”

    突额人挥手拦住行刑兵士,扬颔问道:“你还有何辩白?

    快快讲来!”

    蓝玉伏地说道:“适才只怪末将生性鲁莽,几乎伤了施相公。不过,此事亦是事出有因,一介书生,竟敢大咧咧地将元帅一口一声叫什么‘足下’,俺想足下之物,无非鸡犬猫鼠之类,此人骂了元帅,乃是辱了俺满营将士,故尔一时性起,要与他拼命。”

    一句话,逗得满屋人哄堂大笑,连施耐庵亦自忍俊不禁。只有那突额人依旧面色阴沉,倒背双手对随员喝道:“一句话不对便要伤人,如此凶恶成性,如何留得,还不快快执行军法!”

    施耐庵一听不对路,连忙劝道:“小将军朴陋憨厚,一番至诚,也是为着爱主心切,俗语云:不知者不为罪,还请看在晚生薄面,赦免了他罢。”

    众好汉见状,一齐伏在地上,异口同声恳求道:“蓝家兄弟年幼无知。还请元帅开恩则个!”

    突额人沉吟半晌,叹道:“唉唉!有道是执法无情,难如登天!年幼无知,倘不是本帅在场,他那一指便要坏了义军名声!”说毕,他俯身扶起蓝玉,说道:“看在耐庵先生与众位兄弟面上,本帅今日且寄下你这颗头颅!不过,为了不叫你今后再行鲁莽,也须叫你留下个印记!”说着,伸手拔出腰间短剑,手腕一抖,“咔嚓”一声,立时将蓝玉头上乌黑的头发割下一绺来。他右手还剑入鞘,左手将那一绺黑发劈面掷向蓝玉,厉声叱道:“今日割发代首,来日再犯,定斩不饶!”

    蓝玉早唬得冷汗淋淋,战战兢兢地捧着那绺头发站了起来,施耐庵走上一步,温语慰道:“小将军记住:所谓足下,乃是陌生人之间的寻常称谓,休要再生误会。”

    蓝玉听毕,唯唯退入人丛,兀自怔怔发呆。众人惊魂未定,只听得突额人又厉声叫道:“左右,再把那违犯军令的物证拿来!”话音才落,早有兵士将一个小小纸包呈了上来,众人定睛看去,不觉吓了一跳:只见纸包内包着一只掰开一半的馒首,正是刚进店时施耐庵吃着了指甲的那只“人肉包子。”!

    众人正自惴惴不安,只见那突额人面露肃杀之色,徐徐言道:“堂堂仁义之师,竟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通衢大道之上,戕害生灵,贩卖人肉,真真是人间不齿,天理不容!”说毕,他陡地厉声大叫:“阮家兄弟,罪证俱在,你们还不出来领受军法么?”

    阮氏三杰见了那只腌腌臜臜的“人肉包子”,正自暗暗吃惊,及至听到突额人指名道姓地要他们出来领受军法,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个人懵懵懂懂,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伏地说道:“都元帅,这只‘人肉馒首’不知从何处捡来,俺们店中从来不曾做过此等点心!”

    突额人厉声说道:“三位不必狡赖!实话告诉你们罢:适才重整酒宴之时,本帅于残汤剩酒之间亲手捡得这只包子,不是你们所做,难道它是从天上掉到这桌上不成?唉唉,自从你们兄弟投效义军以来,本帅看你们豪爽精细,又久经江湖历练,便命你们在这河南、山东、江苏交界之处开一爿酒肆,借以接应南北义军弟兄,打探敌军军情,为大营作个眼线。谁知你们野性难驯,陋习不改,竟作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真真有损红巾义军的脸面!想一想正在大义集浴血苦战的数千弟兄,面对大营森严军法,你们羞也不羞?愧也不愧?”

    一席话直说得阮氏三杰浑身发毛,百口莫辩。良久,阮中武方才声音抖抖地说道:“元帅,俺弟兄在此开酒店,数月来果真是一举一动,谨守法度,这件事还望明察!”

    话犹未了,只见那呼延镇国朝阮大武俯下身来,悄声说道:“阮大哥,依俺看,这人肉馒头必是什么猫儿狗儿衔进店里来的!”

    阮大武沉声叱道:“休胡说,看俺不掌你那没毛嘴!”

    两人正自叽叽咕咕。只听得突额人厉声喝道:“军法载得明白:伤一命如伤吾弟兄,阮氏三人按律当出一人偿命!左右,看刀!”

    这一句话道出,满厅众人心中暗暗叫苦,却又无法救得阮氏兄弟性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两名大汉擎刀走出,不住地摇头叹息。施耐庵一时情急,转身朝突额人唱了个大喏,劝道:“首领且慢行刑!晚生有几句话说:想这阮氏三杰,晚生早在淮、泗一带便已相识,乃是朴直善良的好汉,顶天立地的英雄,决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拆白扯谎,这人肉包子之事,还望查实之后再作处置,以免误杀了好人!”

    突额人沉吟片刻,决然将手一挥,对施耐庵道:“耐庵先生差矣!徇情枉法,何以立威?姑息迁延,何以服众?宁可错杀一人,也不敢损义军一丝仁义之名!耐庵先生,恕小可不敢闻命!”说毕,对两名行刑的大汉冷森森地瞟得一眼,说道:“阮家兄弟,何人主使,速速走出来受刑!”

    阮氏三杰倒也不再辩白,三个人一齐长叹,都争着要引颈受刑,嘴里都说着一样的话语:“俺先走一步,来年今日,休要忘了替俺坟上烧一陌纸钱。”

    三兄弟正自惨惨戚戚,猛可地人丛后响起一声暴叫:“兀那三个夯货,怎的如此没志气!”话音未落,人丛里早起了一阵骚动,只听得一阵呼喝:“众位赏光,闪开条路,待俺出来剖白!”随着话音,两个人拨开一条巷道,施施然走到当堂。

    众人一看,几乎笑岔了气。

    只见头前的孙十八娘发髻扯散,青丝纷披,额角上抹一把鲜红的猪血,后颈上挂着一把荆条,反穿着一领乌油油的皂布衫子,双手倒提着玄色生绢裙儿,“吧哒”着一双大脚,扭扭捏捏地走到堂前;她身后跟着的那条大汉,不是别人,却是那“活敬德”孙不害,只见他大赤着膊,露出胸前毵毵黑毛和一身黑油滋滋的疙瘩肉,肌肉鼓鼓的背脊上绑着一束皂角刺。

    孙十八娘领着孙不害,走到突额人面前,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都元帅,大头领,俺孙十八娘负荆请罪来了。”

    突额人瞧了瞧这两人的古怪形容,亦自忍俊不禁,俯首问道:“大嫂妇道人家,如何弄出这等模样?为何要负荆请罪?”

    孙十八娘嘻嘻笑道:“嘻嘻,大头领有所不知,那人肉馒头是俺与这娘舅兄弟合伙做的,他是胁从,俺,便是主谋!”

    这句话说得轻巧自如,却把在场众人吓了一跳。阮大武只道他这毛头星浑家又发了傻劲,直急得双目冒火,在背后伸手扯着她那生绢裙子,悄声骂道:“好个不知死活的泼货,顽笑也不看个时辰,休要胡闹,休要胡闹!”

    孙十八娘回头啐了他一口,嗔道:“好汉作事好汉当,干你屁事!瞧刚才你那熊包样儿,没的又在俺面前要什么大丈夫脾气!”

    两夫妇斗嘴未了,只听突额人凛然喝道:“孙十八娘敢作敢当,不愧英雄本色。既然违了律条,自当军法从事!左右,主使孙十八娘斩首示众,从犯孙不害杖脊四十大板!”话犹未了,孙十八娘双手乱摆,连声叫道:“休慌,休慌!且慢,且慢!俺有话说!”叫毕,她走上一步,从案头上拿起那只“人肉包子”,在众人面前幌得一幌,说道:“大头领所言不假,这的的确确是一只人肉作馅的馒首!不过,这里头既未包着人的筋肉骨殖,也没包着人的五脏六腑,只包了这样的捞什子!”一头说,她一头用手在馒头里拨拉得一阵,立时又捻出一片人指甲来!

    众人一见,都一齐圆睁双眼,紧盯着那白生生的人指甲。施耐庵先前就曾吃着了这个“人肉馒头”,此刻见孙十八娘又拣出一块指甲来,禁不住心头作恶。那突额人瞧着这一切,脸色益发变得阴沉,斜眯着双眼,双颚索索乱抖,瞧那样儿,保不定立时便要发作。

    孙十八娘捻着那指甲,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唉唉!俺孙十八娘尽管枉担了一个‘板刀观音’的吓人名气,可是,有生以来,却是从未杀一个好人,也从来未曾做过什么伤大害理之事,这一人肉馒头’也是就做了这头一回,谁知偏巧就被你们撞见!其实,此事说起来倒颇有些缘故,大头领、施相公、众位弟兄,且悠着点儿性子,听俺慢慢道来。”

    说到此处,她将那只馒头放到桌上,伸出两指戳着孙不害的额头眉心,说道:“此事起根发源,其实都应在他这没出息的夯货身上!说起俺这娘家兄弟,倒也是侠义人家出身,自幼不爱读书,尽喜欢拿枪使棒、好勇斗狠,休看他生得傻大黑粗、人物狼犺,却修得好妻命,十九岁时便由邻里说合得左近村里一个农户家的闺女,那小姐儿人物端的长得齐楚,细眉杏眼,瓜子脸儿,一笑两个小小酒涡,瞧一眼便叫人想捏上一把。两口儿成亲之后,如胶似漆,如鱼得水,恩爱缠绵,小日子过得煞是甜滋滋的令人艳羡。

    “谁知俺这兄弟运气不济,命中犯了白虎煞,守着个美人胎子般的妇人,无端却闯下一桩泼天的祸事来!”说到此处,孙十八娘又伸手戳了孙不害的额头,嗔道:“木痴痴地趴着作甚!你自己的事,还是由你来讲!免得大头领怪俺嘴尖舌长、添油加醋!”

    孙不害呐呐地说道:“俺拙嘴笨舌,还是姐姐你讲的好。”

    孙十八娘叹道:“唉,娘家竟有这等不出台的角儿,真叫俺十八娘脸上无光!俺顺着往下讲罢。就在去年重阳节上,俺那弟媳在家里憋得慌了,缠着要男人带她去县城的东岳庙烧香还愿,俺兄弟拗不过,两口儿便收拾打扮,捉对儿逛进了县城,一进东岳庙,夫妻们对着东岳大帝烧了三炷香,喜滋滋一齐祷告菩萨早些赐个白胖娃儿。谁知无意中却惹着一尊恶神。

    “那一日庙内有一个大户大家正作道场,这家主人乃是一个退职乡绅,登州城里有名的人面豺狼、色中饿鬼。无巧不巧,俺那弟媳可可儿便被他瞧在眼里,一时淫心大动,仗着有权有势,装着劝俺兄弟入席随喜,将他骗入后殿,然后招呼一班爪牙围住他媳妇儿动手动脚,欲行非礼。俺兄弟喝了两杯酒,不见媳妇踪迹,赶出来一头撞见,立时将那恶贼痛打了一顿,护着媳妇回到家里。

    “只道是那恶绅挨了一顿打,便会收了痴心妄想,谁知此人一怒而去,贼心不死,发誓不仅要将美人弄到手,而且还要叫孙家家破人亡。也是活该俺这兄弟倒灶,那恶绅勾结乡里,明查暗访,得知俺祖上曾在梁山泊大寨入过伙,立时便栽赃诬陷,串通州里六案孔目,一纸状子告了俺兄弟‘盗匪余党,图谋叛逆’的罪名。星夜派兵围了屋宇,逢人便砍,遇人便杀。俺这兄弟睡梦中惊醒,亏得一身武艺,仓促中逃得一条性命。那恶绅趁着混乱,径直奔入内房,将俺那弟媳妇抢进了县城。

    “一旦得知这次灭门大祸乃是由那恶绅而起,俺兄弟直气得五脏欲裂,争奈那恶绅府邸里禁卫森严,一时不敢上门寻仇,便隐在城郊荒坟中等待时机。直到年关将近,那恶绅只道俺兄弟畏罪远逃,防范渐渐懈弛了些,加之年节下诸事忙碌,浑把这事儿给忘了。就在除夕深夜三更之时,俺兄弟趁着夜黑摸入了恶绅的府弟,径直奔到上房,一把拿住了那齁齁大睡的恶贼,逼着他交出俺那蒙羞受苦的弟媳妇!那恶绅直吓得心胆皆裂,只得如实说道:‘好汉爷爷饶命,你那媳妇性子刚烈,掳进府里,抵死不从,三日前已被一个人贩子领走了。’俺兄弟一听此言,哪里还按捺得住,‘矻嚓’便将他剁下头来,连夜便投奔到了俺店里。

    “尽管手刃了仇人,俺兄弟到店里之后,却是愁眉苦脸,郁郁不乐,镇日里不言不笑,渐渐地变得哑巴也似。细问之下,俺才知道,他心里惦着那媳妇儿的生死存亡,一时郁积在心里,排解不开。俗语道:心病无药救,瞧着他这怔忡恍惚的神态,俺也无法可想,只有朝朝暮暮,好言相劝的份儿。

    “谁知无巧不巧,正值俺为兄弟的心病着急的时候,老天爷却把个对头送上门来。昨日有人传讯,说是要俺店内去几个人接应百室先生,俺当家的性急,带着中武,小武两个兄弟先走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