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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党家庄奇杰礼士 群雄会书生献策(1/2)

    只见迎门摆开八条威风凛凛的壮汉,一式儿头扎红巾,身着锦袍,左边四人,手执着清一色黄锃锃的八棱金瓜锤,右边四人,都擎着银灿灿月牙板斧。居中簇拥着一位豪杰,身长不过六尺,腰阔不足一围,形貌生得煞是清奇古怪:头颅奇大,恰似倒竖的葫芦,一副阔额岐异突出,仿佛山**上平生的巉崖,微秃的脑门上依稀还显着两排剃度的疤痕,淡黄色面皮上镶着两撇浓眉,浓眉下掩着一双龙湫深潭般的细眼,笔立如削的鼻梁上耸着显目的龙准骨,两腮微缩,衬着那坚挺而奇长的下颌,令人瞧上一眼,那形貌便一辈子难以忘却。他身着一袭皂布英雄氅,上端直盖上头颈,脚登一双踏倒山八搭麻鞋,尽管形貌古怪,打扮朴陋,那一举手一投足之中,却蕴含着凛然的刚猛,两道目光熠熠逼人,顾盼生威,令人不敢仰视。

    此人俯视了拜伏在地上的众好汉一眼,忽然扬颔笑道:

    “众位兄弟,你们这是做什么?”

    众好汉齐声叫道:“都元帅驾临,小将们有失迎候!”

    那人袍袖一拂,说道:“又不是行辕大帐,众位兄弟怎的如此拘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说着,早一把扶起眼前的李善长,亲手掸掉他袍襟上的灰泥,嗔道:“这些兄弟粗疏,百室先生晓得小可的秉性,却怎的也这般懵懂?如此斤斤于尊卑上下,若耐庵先生在此,岂不要笑小可妄自尊大么?”

    此时,满屋之中,只有施耐庵兀自坐在席上,眼见一众好汉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怪汉子顶礼膜拜,也不知他是何等人物,正自心中诧怪,忽听得此人叫出自己的名号,顿时吃了一惊,不觉离席站起,对那突额人行了个拱,问道:“晚生与尊驾素昧平生,非亲非故,不知晚生施耐庵的贱号,尊驾从何而知?”

    那人听毕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伸手解开颈项上的丝绦,褪下皂布大氅,两厢早有扎红巾的随从忙不迭地接过。这突额人立时露出贴身打扮:头戴一领镶着赭边的红巾,身着粗布紧身箭袖,系一条黄色生绢带子,腰悬三尺长剑,剑鞘上挂着一块铜牌,与适才见到的那些军令牌一模一样。

    李善长见此人宽了衣衫,厉声吩咐道:“左右侍卫,还不与都元帅设座升帐!”

    众侍卫暴雷般应得一声,正要张罗,那突额人挥手叫声“罢了!”正一正衣冠,拂一拂袍袖,紧走几步,趋到施耐庵面前,忽地倒金梁、推玉柱,施了个大礼,朗声说道:“耐庵先生,请受安徽凤阳牧牛儿一拜!”

    施耐庵见他拜得至诚,不禁心头一热,托着他的双肘轻轻扶起,喃喃说道:“无功受拜,足下请起,足下请起!”

    话犹未了,猛听得人丛中陡起一声暴喝:“兀那穷酸,研墨汁糊了你那双眼,竟敢如此托大,一口一个‘足下’,真真欺人太甚,待俺一指剜出你两颗眼珠子,也洗却今日之辱!”说话间,店堂里卷起一阵狂风,那“小三子”蓝玉跃得一跃,早欺到施耐庵身旁,左手攥住他的手腕,右手戟指而出,已然抠向施耐庵的眼睑!

    施耐庵情知这蓝玉年少鲁莽,怕他作出冒失事来,正待挣扎退避。只见那突额汉子长身站起,浓眉耸动,细眼微眯,朝蓝玉瞟得一瞟,这鲁莽汉子仿佛遭了电击,立时浑身一凛,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站过一旁。

    施耐庵舒了口气,正待发问。那突额汉子却挽住他的双手,走到桌旁,说道:“小可奔波数百里,今日得睹耐庵先生尊颜,真真是三生有幸!”说毕,一躬身又拜了下去。

    施耐庵一时被弄得手足无措,他张目四顾,只见满屋子的好汉们瞅着突额汉子拜下去,一个个诚惶诚恐,忙不迭地一齐趴到地上,连大气儿也不敢喘出一声。施耐庵平生第一次见这阵势,急切间也顾不了许多思虑,疾退几步,掸了掸袍袖,一边连连回揖,一边却揽起了孙十八娘的衫袖,轻声问道:“大嫂,此公究竟是何来历,相烦赐告,休教这闷葫芦憋煞了晚生!”

    孙十八娘伏在地上,一时也不敢起身,抿着嘴悄声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便是俺们刚结交的主子、适才百室先生说过的那个滁州大营的首领朱、朱——”

    一个“朱”字尚未说完,只听见得那突额人早呵呵笑了起来:“耐庵先生休要听她胡吹,请坐、请坐,待俺们两个畅叙契阔。”

    施耐庵听了孙十八娘一番话,着着实实吃了一惊,他不由得凝神注目,从头到脚地又把面前这突额人端详了一阵,只见他果然是行如风、立如松、拜如钟,微哂的脸上隐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机敏,谦恭从容的举止中藏着凛人的威猛。施耐庵瞧着瞧着,不觉心神悸动,扑地便朝那人还了个大礼,一头拜一头说道:“首领英名播于绿林,清誉遍及四海,真可谓头角峥嵘、万众归心,适才百室先生一番介绍,晚生早已魂牵梦萦。区区书生,忝受重礼,折煞,折煞!愧甚,愧甚!”

    那突额汉子见状,连忙收了笑容,竟自“咚”地一声,朝着施耐庵面对面地跪到地上,抚肩说道:“耐庵先生请起!”

    施耐庵道:“首领请起!”

    突额汉子又道:“耐庵先生文章经济,吾之师长,理应先起!”

    施耐庵道:“首领军中统帅,绿林巨擘,理应先起!”

    突额汉子伸手朝满屋的好汉一指,说道:“耐庵先生不念小可一番至诚,也该看在这些兄弟们的面上,免了这谦让之苦罢!”

    施耐庵听了此言,望一眼拜满一屋的好汉。情知他们并非为自己施礼,而是碍着眼前“主子”的面皮。心下忖道:面对这令人景慕的首领,自己若是先起,未免有些失礼,不过,长此僵持,却又苦了这许多义军好汉!两者相权取其轻,只好叫这首领受点委屈了。想毕,他对突额人说了声:“既如此,晚生失礼了!”说着,撩袍站起。

    突额人呵呵笑道:“都道耐庵先生豪爽,浑不似衣冠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下不虚!”说着,他早踊身站起,挽手将施耐庵领到席间,二人分宾主坐下。众好汉也已纷纷站起,呼延镇国、关猛搬出些条凳,众人依齿序坐了。说话间,孙十八娘早风风火火地沏上两碗酽酽的云雾茶来。

    施耐庵与那突额汉子对坐饮茶,总觉着局促不安,拱手问道:“首领英名如雷灌耳,晚生孤陋寡闻,不知首领能否赐告身世来历?”

    突额汉子笑道:“什么首领、首领?都是这些兄弟姊妹们厚受,素常日帮小可吹喇叭、抬轿子,把个虚名张扬在外,其实,小可的名声,至今在绿林中还排不上榜儿。小可若把身世来历说出来,耐庵先生只怕要嫌腌臜哩!”

    施耐庵忙道:“首领休要过谦,快讲快讲。”

    突额汉子点点头道:“小可祖籍沛县,世代租田雇工为生。宋季金兵南下,蹂躏淮、泗,曾祖辈南徙泗州,兵荒马乱,难以谋生,只好再南迁濠州钟离县凤阳坝。小可自幼因衣食之累,卖与富室牧牛为生。年未弱冠,濠州一带大起瘟疫,村中人十停死了九停,小可的父母先后染疾而亡,小可自身也病入膏肓,浑身溃烂,四肢浮肿,全身毛发脱得精光,主人家怕沾了瘟疫,将小可抛到荒郊。谁知大难不死,却遇上了皇觉寺的火工僧人,可怜我奄奄一息,孤苦无依,将我背回寺中,细心调理疗治。有道是穷人娃子天照应,竟自渐渐痊愈,脱了此厄。此后使受了佛门八戒,剃度为僧,在寺内做些挑水劈柴的杂活。叵奈小可生性桀傲顽皮,镇日里拿刀弄杖、好勇斗狠,又喜噇酒啖肉,一时间竟把个皇觉寺闹得乌烟瘴气,住持师父一气之下,便将小可赶出寺院,靠一根讨饭棍四处乞讨游荡。至正十二年郭子兴大龙头起兵濠州,其时小可早已历练得些许武艺韬略,亦恨极了元朝的暴虐**,见此机会,撩拨得不安分的性儿陡起,便星夜赶回皇觉寺,联络得寺里素日武艺了得的师兄弟们,抄起刀杖一伙儿投到了义军大营。”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拍案赞道:“难得,难得,首领腾飞于草莽之际,奋起于贫贱之中,丰、沛乃人杰地灵之区,首领直可比肩当年揭竿而起的汉高祖刘邦!”

    突额汉子笑道:“不敢,不敢,能为天下杀一民贼足矣,岂敢作帝王之想!”

    施耐庵道:“首领行事为人,足令天下豪俊风景云从、叱咤之间便可直捣黄龙、放马阴山,为何还仆仆奔走于草莽之中?”

    突额汉子道:“哪里,哪里,小可才陋位卑,只不过在‘小明王’帐下忝居一介偏裨之职,做一个滁州军营的左都元帅,每日里行兵布阵、呼喝喊杀,为抗元义军做一个马前卒子罢了,他事岂敢与闻?”

    施耐庵见他口紧,便换了个话题问道:“晚生听说近日那滁州城下厮杀得昏天黑地,军情正自吃紧,首领既为一军之主,值此生死搏杀之际,竟抛下满营将士,北上齐鲁,那滁州坚城却怎的攻得下来?滁州离这肥城党家庄远隔数百里之遥,首领却如何来得如此迅疾?再说,今日这荒村野店群雄聚义,你又是如何知悉,而且仿佛早有密约,巧巧儿地便赶到了此处?”

    突额人笑道:“耐庵先生哪里知道,数日前亏得百姓们内应义军,滁州城不攻自破,小可奉了‘小明王’韩林儿军令,挥师北上,攻涡阳、破濉溪、下丰沛、陷鱼台,大军扎在大义集。正巧昨日百室军师从长清派人报讯,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走了个凌元标,却邂逅了耐庵先生,小可一听之下,喜出望外,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连夜驱驰四百余里,到底天公有眼,教小可一睹先生睿范!”

    施耐庵叹道:“唉唉,这一路之上,众壮士都劝晚生报效首领麾下,晚生正自怦然心动,悬想殷殷,可巧睹面相逢。早知如此,晚生便南下滁州,何必又劳得首领专程北上,倘为区区一介寒儒,贻误了军机大事,晚生罪不可逭!”

    突额人呵呵笑道:“耐庵先生,实话与你讲了罢,自从去年荥阳大会得知大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