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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开绮筵豪饮赛清歌 抱锦裯分房还故宠(2/2)

话,就是他的丫头入画的娘,昨儿进来缠住了我,说他女儿也是改志的了。自从里头出去,给他说婆家不愿意,死活赖在家里,几回要把头发铰下去当姑子。如今听说四姑娘要进栊翠庵,他还要去伺候,没法儿求我和四姑娘说一声。倘不许他进来,只有寻死一条路。你们都知道,头里撵入画,有多少人劝他不听,我也不犯着再去碰这个钉子。”黛玉道:“据我看起来,如今找四姑娘讲去,这个人情倒一定准的。”尤氏道:“那么着很好,就求二奶奶去行个方便。”宝玉道:“我明儿和四妹妹说去。”尤氏坐了一会,起身道:“我要走了,明儿再来闹你们。”于是众人各散。次日仍在贾母处,又唱了一天戏。宝玉切记入画之事,就在席上告诉了惜春,果然许他进来。

    过了一天,黛玉便叫人去传了柳家的来,吩咐他在太虚宫备六席素面。林之孝家的伺候出门,叫外面去套齐车辆,妙玉的行李及一切动用器具,已陆续运去。饭后约在庵中会集,一众奶奶、姑娘们,还有各人随身的丫环、老婆子,都到了栊翠庵,一同起身送至太虚宫。看妙玉、莲贞拈香拜了警幻仙子,然后拜谢众人。又同到各处瞻仰一会,看至妙玉塑像,已非旧时面目,查问起来,知是妙玉自己涂坏。惜春笑道:“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妙师父还是天花着身者。”妙玉听了,自愧参悟不及惜春。黛玉一众人都在殿上,五儿、四儿拉莲贞到房里去瞧了一瞧,怕外边叫唤,不敢停留,便同莲贞出来。

    不多时,用了午斋,各人起身作别。妙玉、莲贞送至门外,黛玉们上了车自回荣府。妙玉住在太虚宫,因里边院宇宽大,又叫林之孝家的回明里头,把园里玉皇庙、建摩庵散出去的小尼姑、道姑拣了十几个,招进去同居,共修正果,书不细表。

    再讲黛玉与宝钗商议,择定吉日送莺儿、袭人进怡红院去。

    那一天就在怡红院摆酒,唤了清音,邀集园中诸姊妹,又邀了鸳鸯、玉钏、平儿。众人陆续来到,湘云先开口道:“晴雯姑娘同紫鹃姑娘的好日子,听了一天清音,今儿又是清音。清音班倒成了姑娘们的老主顾了,不知底下还要唱几回清音呢。”

    黛玉道:“就是你嘴快,知道了,一个人放在肚子里,嚷的什么?”

    话未完,鸳鸯、玉钏也到了,大家让坐,叙谈一番,却去瞧了瞧屋子。鸳鸯道:“先前这个所在,老太太使我走动的回数不少,如今好久没来,倒像屋子也改了样子了。”玉钏道:“我还记得太太叫我送荷叶汤来走了一会,后来好像没有来过。”

    又笑道:“二哥哥如今再不像头里那么淘气了呢。”宝钗道:“也难说,趁他的高兴。”湘云问道:“为什么不见二哥哥,那里去了?”鸳鸯道:“早上在老太太屋里,说要到襄阳侯府里拜寿,想被他们拉扯住了。”黛玉瞧着鸳鸯微笑道:“他倒不专为去拜寿,怕还有正经事,又到一个地方去了。”宝钗也是一笑,众人却不理会。

    当下清音开了场,黛玉见莺儿来了,单不见袭人,便叫五儿去同了他来。一面对湘云道:“史大妹妹,你这张嘴是没关拦的。袭人到了,再别和他取笑。”湘云点首。一时袭人进来,见了众人,自有一种羞涩之态,局促难安。众人亦恐说话间有不留神之处,未免伤触了他,不过淡淡的兜搭了两句。紫鹃过来把袭人拉到自己屋里坐下。

    接着,宝玉同了平儿一路说笑进来,大家让坐,问道:“为什么这会儿才来?你们两个人在那里碰着了同来的?”平儿道:“珍大爷送了一本子修葺祠堂的工料帐来,还有外边送进来的太虚宫、四局里头支销帐,我帮着奶奶查对了一会,宝二爷就进来,等着我同来的。”黛玉道:“你们奶奶倒肯放你吗?”平儿笑道:“我们奶奶还叫我来问奶奶,为什么不去请他?停会儿来闯席呢。”说着又向庆龄、遐龄道:“你们为什么总不到我们那边去逛逛?师父也太管的严了。”

    话不多时,老婆子们已上来调排桌椅,里边摆了两席,又叫他们在翻轩底下靠栏杆东面摆两席。湘云道:“酒烫热了就端上来,咱们喝酒听唱,白坐在这里干什么”李纨笑道:“就是他性急,再没听见客人先催酒的!”湘云道:“正是,你们别装憨。大嫂子的莲花落酒,也该还还席。”众人都笑道:“底下别再想大嫂子作东,饶是白扰了他,还送他这个美名。”

    当下各人就坐,并无推让。湘云道:“再没有像这样爽快的了。我就怕陪老太太同席,拘拘谨谨。前儿这两天戏看得我好不舒服。”黛玉道:“敢仔老太太不在跟前,趁你的高兴儿,爱怎么就怎么!”一时里面坐定,外边平儿、晴雯、紫鹃、莺儿、袭人、麝月、秋纹、素云、侍书、彩屏,当下晴雯又拉了翠缕、小螺。黛玉往外一瞧,便去拉了平儿进来道:“外面人多了,你来同咱们坐。”

    接着清音班上来点曲,便把戏目放下,先执壶与各人斟酒。

    斟到外边桌上,叫了一声“干妈”。湘云听见,忙向外一瞧,庆龄正站在晴雯面前斟酒。湘云笑道:“恭喜晴姑娘,早就做了妈了。”晴雯笑脸微红,向庆龄腮边轻轻的拧了一把道:“都是你们胡闹,惹出史大姑娘的话来了。”又向湘云道:“姑娘刚和我们取笑算什么呢!”黛玉接口道:“再没有云丫头这张嘴讨人厌。”湘云道:“你是听了老太太的话,要图舒服,怕做妈呢。”席上哄然一笑。黛玉道:“等明年咱们都到他家闹去,少不得有翻冤的日子。”

    一面讲话,听唱了《访素》、《踏月》两套。湘云道:“刚是哼哼咀咀的声音,不耐烦听他。庆龄去叫他们开一套阔口。”

    庆龄道:“唱大净的嗓子疼,不能唱曲。”宝玉道:“那么叫戏班里的人来,他们是走得转的。”便叫老婆子去,不多时大净葵官进来,各人面前请了安,就站在湘云跟前。湘云道:“葵官,好好的唱两套曲子给咱们听,走了板眼是要捶的。”

    葵官忙去入座,开口唱了一套《山门》,又接唱一套《扫殿》。

    一面湘云又要行令射覆,黛玉道:“你才听了两套大净曲子,好比大碗的酒,大块的肉解过你的馋了,这会儿闲情逸致,令兴又发。劝你蠲了这条子罢,怪怄人的,谁去弄这个!”湘云道:“不行令便搳拳,三拳后,胜赢家过拳,输家唱一支昆曲。他们的笛笙鼓板现成,不会唱曲的叫他们代唱,会唱的不准代。”众人听了都说,这倒公道。便推湘云出手,湘云一伸手就找鸳鸯。鸳鸯道:“史大姑娘,怎么先找起我来?”湘云道:“你还叫我史大姑娘,先罚一杯。”便叫翠缕与鸳鸯姑娘斟酒。当下搳了三拳,偏偏湘云输了。众人都道,盼他输了拳,咱们好听昆曲。湘云不等人家催他,叫遐龄吹笛,接了鼓板过来,开口唱了一支“蝴蝶呵”。庆龄道:“阔口最难,史大姑娘好嗓子,我们班里唱净的那里赶得他上来。”宝玉道:“史大妹妹爱唱大净曲子,先前偏就把葵官分给他,再没那么巧的。”

    一面鸳鸯向岫烟对手,鸳鸯输了后拳,叫他们代唱。岫烟又找了玉钏,以次而及黛玉、宝钗,输了因无外人,都自己随便唱了一支。席上莺声燕语,翠舞红飞,呼姊唤妹之声,与叫二猜三之韵,彻于怡红院外。

    独有袭人,心想自己此时仍得与晴、鹃等并住怡红院,人逢喜事精神爽,合当开怀,奈思前算后,似有一团郁结在胸,难以消化之处。和他们坐在席上,意兴索然,只得推病向众人道:“我身子疲倦,要歇歇去呢。”晴雯知他的东西还在潇湘馆里没有拿过来,便道:“你到我炕上去躺躺罢。”袭人起身走上台阶,晴雯笑道:“睡便去睡,别像在雪雁屋里。”莺儿问道:“在雪雁姊姊屋里怎么样?”紫鹃知道这件事,便瞧了睛雯一眼,道:“莺姊姊,你别听他的话。”莺儿还向晴雯根问,晴雯忍不住要笑,道:“他在雪雁屋里,就像你今天晚上在你自己屋里一个样儿的。”莺儿还怔怔的想了一回,道:“我不明白你的话。”众人都不理会,惟麝月已听出话来,瞅着莺儿只是笑。半晌说道:“你尽管慢慢想去,到了明儿,包管你就明白了。”

    话未完,只听里边探春道:“外面姑娘们为什么喝的能雅静?”晴雯接口笑道:“他们装新的装新,作客的作客,不像奶奶、姑娘们那么高兴呢。”于是晴雯鼓起兴来,各人也拇战了一会,天已晚了,各席上并翻轩下挂的灯,一齐点起蜡来。

    湘云嚷热,叫翠缕去拿小毛衣服换上。李纨道:“这天气太暖了,怕要蒸下雪来。”宝玉道:“半仙阁前的红梅都开了。我天天在这里盼下雪,老天老天,快快下一场雪就好。”宝钗道:“诸葛孔明在东吴借得东风,大破曹兵百万。风可借,雪也借得,可惜如今请不来一位孔明先生。”岫烟道:“四妹妹就算得一个女诸葛,何不求他去一借。”惜春在袖里占了一课,算准长至前三日有一场瑞雪,便道:“二哥哥,你们盼雪我就借一场下来。”宝玉问:“几时可有?”惜春道:“迟了日子不算为奇,要借便借在冬节前。”宝玉道:“那么请老太太到半仙阁去赏梅,咱们大家乐一天。”湘云道:“四妹妹果然有这样神通,赏梅酒席之费,拢共算我的。”惜春道:“正是这样,冬至前没下雪,我便作东赏梅何如?”探春道:“咱们是脚踏两头船,不用掏腰总有吃喝。”宝钗道:“谁的东都没要紧,倒要瞧瞧四妹妹的本领。”黛玉悄向宝钗道:“你不信,这东道云丫头要输呢。”

    一时清音班里闹起丝弦锣鼓来,各席上洗盏更酌,又畅饮了一会。湘云站起身来,叫翠缕掌灯,道:“少陪你们了,留些量在这里做‘消寒会’。”众人看他步履欹斜,舌音(舌延)(舌单),今儿又喝得大醉了。黛玉便叫门外伺候的老妈子掌了灯,同翠缕送史大姑娘回去。湘云步下台阶,众人送他也不理会,还唱的“醉熏熏眼花,被旁人笑咱。行过了碧峰尖,早来到山门下”。连清音女孩子都笑道:“史大姑娘醉了。”李纨道:“咱们也该散了,别尽仔闹下去。”当下用饭盥漱已毕,各自起身回去。

    这里晴雯、紫鹃都说:“闹了这一天,我们都乏了。听钟上的点子,也该歇的时候了。不知二爷到那一位姑娘屋里去歇?”晴雯又笑道:“二爷还该先进袭姑娘屋里,今夜可再没人来打你们的岔了。”那知袭人已经闭门安歇,晴雯道:“如今莺姑娘可不能把二爷推到怡红院外头去了。”说着,便同紫鹃送宝玉到莺儿屋里,又来拉了莺儿进去。晴雯、紫鹃转身出来,拽上屋门,一路嘻笑,各自回去。

    莺儿屋里早炷上安息甜香,汤壶茗具一切安备停妥。莺儿背着灯远远站在锦子旁边。宝玉拉他坐下,道:“怎么常见面的人重新生分起来?你可记得在这屋子里给我打梅花络子的时候?”莺儿道:“如今倒记得的。”宝玉道:“听你的话,莫非头里竟忘了?为什么到如今又记得呢?”莺儿脸上一红道:“见了这屋子自然记起来了。”宝玉道:“你说你姑娘有几件好处,果然不错。可惜我先前没有细细领略。如今第一样,他身上这般甜静可爱的香味儿就没了。”莺儿道:“这是张家姑娘不服冷香丸的缘故。”宝玉道:“你为什么不服冷香丸?”

    莺儿“扑嗤”的一笑,道:“这是姑娘医病的,我服他怎么呢?”宝玉道:“你服了这个,一般像你姑娘有这样好处了。”

    莺儿听了宝玉这句话,羞脸微红,把头低了下去。一时松扣宽衣,少不得如晴雯辈共试横陈之乐。

    次日起身,莺儿到贾母、王夫人处磕了头,又往各处去走了一走。袭人只在潇湘、蘅芜两处与黛玉、宝钗磕头。黛玉叫他坐了,才说道:“我有几句话和你讲。”袭人听了,料黛玉此时定有一番严饬,心上怔怔的,忙站了起来。黛玉笑道:“不为别的,就因二爷如今伺候他的人多,有时候倒没人伺候了。一时要穿起那一件衣服来,不知那件衣服撩在什么地方,找也没处找。你同晴雯是向来经由惯的,莺儿、紫鹃是生手。我派你同莺儿管二爷夏、秋衣服,晴雯、紫鹃管春、冬衣服。比如出门要穿什么,二爷在我这里,这里打发人去告诉你们,就拿了出门衣服到这里换上,回来又在蘅芜苑奶奶那里,自有蘅芜苑的人去告诉了,把出门的衣服换下,拿去收拾。我叫人把二爷的四季衣服箱子都抬了过去。讲到吃饭,他玩高兴了,连饭也可以不吃的。这里估量他在那边吃了,那边又道他在这里,归根儿一处也没有着落。如今叫厨房里替另备了二爷的一桌饭,二爷在那里,就叫那里的人去传饭,也责成你们四个人留心,到摆饭时候,打发人到厨房里去问一声,二爷的饭发到那里去。倘厨房里回报没人去传过饭,即刻到园子里各处去查问了,再传你们的饭。这样定了一个章程,你们伺候的便有个头绪。至于别的事情,也要你们留一点子神,别叫他放纵了。自然,你们各人也都知道,不用我嘱咐这些话。晴雯、紫鹃几个人,我也要告诉他们。”

    话未完,门外老婆子们报:“蘅芜苑奶奶来了。”早有小丫头打起帘子,宝钗进来。黛玉见他已换上衣服,一面让坐,便问:“姊姊那里去?”宝钗道:“我们都不知道,四妹妹就是送妙师父那一天,他回来已悄悄的挪到栊翠庵去住了。昨儿他在我们跟前说起,今儿早上知道,来邀你同去走一趟。”黛玉道:“姊姊就在这里吃了饭,邀云大妹妹同去。”宝钗道:“我是饭吃过了,这时候为什么这里还不见摆饭?”黛玉道:“因是刚才和袭姑娘多说了几句话,所以迟了些。”于是,黛玉便把吩咐袭人的话,和宝钗讲了。宝钗道:“原该这样的,是你想的周到。”黛玉回过脸来,见袭人还站着,便道:“你也该回去吃饭了。”然后袭人转身走出,自回怡红院去。

    这里雪雁端茶送了宝钗,春纤、五儿两个伺候黛玉用饭已毕,换了衣服,四儿、五儿跟着宝钗、黛玉,径往紫菱洲来。

    岫烟、湘云也正要到栊翠庵去。宝钗笑问湘云道:“夜儿回来,半山亭可打塌了没有?”岫烟道:“我回来的时候,他早已酣入醉乡的了。”说着,出了紫菱洲,又去邀了探春。不知众人到栊翠庵见了惜春怎样光景,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