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三章 听 萧(1/2)

    盛夏的清晨,寅时天已完全放亮了。不过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雨,整个梁山被漫漫的浓雾遮盖,一波一波的往山顶翻涌着、不时闪现出郁葱的树木。

    烟雾袅娜中,走出林冲,腰间挂着一个铜牌,上刻着‘总巡查’三个龙飞凤舞的篆字,自是玉臂匠金大坚的手笔。身后还有一个护卫,扛着林冲赖以成名的兵器‘飞虎枪’。枪身比普通枪要长上尺五,粗上半寸。那护卫膀大腰圆,扛枪走起长路,也不免气喘吁吁,过几个哨卡要歇上一歇。

    又转过了一个弯,山路渐渐崎岖,林冲站下道:“乔三,今日雾大,你在这里等我好了。”乔三感激道:“不碍事的,我还是陪你上到‘凌云石’罢。”林冲摇摇头,乔三从肩上拿下一个小布包,递给林冲,林冲神色凝重,仔细接过,轻轻背在肩上,独自缓缓向山上走去,身影渐渐没在雾中。身后乔三大声喊道:“林爷,多加小心。”

    不久,林冲来到一块大石前,这里已看不清道路。林冲熟练的在石上摸索着,身躯仿佛悬空般在石上平移着。待转到石后,一小片豁然的平地出现在眼前,山风骤然吹裹上来、卷开一片浓雾,几道霞光刺入,林冲不由闭上眼睛,享受山风中清新的树木混合泥土的芳香,虽有些寒意,但沁人心扉。

    雾气渐渐消散,半山腰的郁郁树木显现出来,林冲落脚之处是处平台,不过十几丈见方,才经雨水冲刷的石面,干净的很。

    林冲蹲在大石后,伸手移开几块布满青苔的石块,露出一个洞口,从洞里掏出一面牌位,有些锈蚀。林冲用汗巾轻轻的擦拭,上刻着‘亡妻林氏芳如之位’。擦干净后放回到洞内,解开包裹又陆续掏出几样供果、点心放在灵牌前。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阿如、已经三年了,这地方是越来越美了。我现在很怕这一天的到来,我曾立誓为你报仇,可是机会很渺茫,宋大哥抗敌之心越来越淡,我又不便另投它处,坏了义气二字。我终须阻止宋大哥,如若不成,我便同你一块,叫乔三殓了我的骨殖,共同享受着青山美景。乔三这孩子……”忽然一阵柔婉的箫声传来,林冲闻听一震,骤然站起道:“阿如,是你吗?天可怜见,竟然让我又听到这首‘汉宫秋’。”箫声由柔婉慢慢转向轻柔,仿佛一对鸳鸯在浅声低语、情意绵绵,由轻柔又渐生出欢快,犹如雕梁双燕,时而呢喃细语,时而绕梁而逐,温馨快活绵绵不觉。

    林冲正听的如痴如醉,不料箫声嘎然而止。林冲骤然惊醒道:“阿如、阿如、不要走哇!”除了山风轻抚,再无旁的声音,林冲沉思片刻道:“阿如、我知道你来安慰我,我不会轻易放弃的。”

    石对面传来乔三的声音道:“林爷!林爷!”

    过了一会,林冲从大石后悬挂着平爬出来。乔三看了林冲一眼,见林冲面有喜色,有些奇怪。过去每次林冲来此,都要忧郁几天才缓过来。

    林冲责怪道:“为何要上来,‘飞虎枪’呢?”乔三急道:“我见林爷半天未回来,急忙上来看个究竟,‘飞虎枪’太沉,我放在岭下,旁人谁不认得,丢不了。”林冲瞪了乔三一眼,大踏步走下山去。

    到了岭下,果见‘飞虎枪’好端端插在地上。乔三扛起枪,发现枪樱络处悬挂一件物事,急忙取下交给林冲。林冲接过一看,是一纸筒。乔三嗅嗅道:“怎地有脂粉味。”林冲在鼻下闻闻,不由皱起眉头。四下转看,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林头领亲启’。

    林冲打开看是一首诗“初识英雄偏关前,神枪威武谁可堪?一屡芳心拟托寄,不料徒子竟占先。”林冲看罢沉吟不语,思索片刻道:“乔三,我来此处,你可曾说与旁人?”乔三摇摇头。林冲又问道:“方才在岭下,可曾看到什么人来此?”乔三依旧摇头道:“刚才雾大,我一心挂念林爷,未曾仔细旁边。不过此处就这一条小路,若有人来,应该不会瞒过我。”林冲笑拍拍乔三:“回大寨。”乔三也笑道:“方才虽没见到旁人,却听到很好听的笛声。”“什么?”林冲大吃一惊道:“你说方才竟听到笛声?是箫声罢!”乔三见林冲如此吃惊,也有些慌神道:“乔三不知什么箫声?很象浪子燕小乙吹的笛声。”林冲双眉紧皱,不再言语,又看了看那首诗,犹豫片刻塞入怀中,朝岭下走去。

    走了不远,乔三道:“听说山上劫回来不少女子,个个貌美如花,要给几位大头领做压寨夫人,林爷何不也挑上一个,省的乔三……”“住口?”林冲怒声道:“那个如此胡说八道,报与宋大哥定重重责罚。”乔三吓的不敢再说。

    林冲回到大寨,急急去见宋江,见吴用亦在一旁。林冲上前道:“宋大哥,近来山上弟兄议论纷纷,对留下这些女子颇有微词,长久下去,恐为不利。”吴用亦道:“当日,若非卢头领率先倡议留下这些人,我本意派人将此些人分头送到几处小镇,找本分人家嫁掉,或送与大户人家做个丫头使女,也强过留在这里惹风波,若是高俅所派,只怕有更大的阴谋!”此话大有责怪当日卢俊义的豪言壮语。

    宋江道:“不可只说卢头领不是,当日我也有留下这些女子之意。”又问道:“不知戴院长可去打探些什么回来?”

    吴用在旁道:“戴宗回来告知此些女子杀官一事属实,而且确实斩杀了两人,这京师原本派来六名女子,却被知州张叔夜私留下四名,况且十人中又有若干闲杂人,高俅阴险狡诈,虽然统兵打仗非其所长,但若想派人坏我梁山,当不会如此简单,看来当非高俅所遣。”

    林冲道:“即便不是官府眼线,却有不安之虞。”

    宋江笑道:“难不成有人说我宋江想留压寨夫人罢?”见二人默默无语,宋江疑惑道:“区区几个女子,竟惹来如此麻烦,不是二位多心罢!”林冲急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宋大哥光明磊落,自不会同旁人一般见识。”宋江怒道:“命铁面孔目裴宣速速彻查此事,瞧那个传出如此风言风语,要严加惩处。”吴用摇头道:“如此做法、难服人心。”宋江苦笑道:“若要送人下山也不是难事,恐怕伤了卢兄弟的面皮却不好看。”吴用一时也想不出良策,林冲道:“日久见人心,只要我等一心抗敌,不贪图那安乐享受,谣言自破。”吴用赞道:“林兄弟此言极是。”林冲又道:“可做约法三章:一者水、陆、骑、步各头领不得娶此等女为妻妾。二者大小得胜酒,不得行笙歌欢舞,三者头领兵卒无故不得私入女寨。责成铁面孔目裴宣定制各类惩戒条目。”宋江点头道:“不愧为禁军教头,此事就由林兄弟督察裴宣办理。”

    卢俊义此时走进厅来,宋江简要的将三人所议之事告之。卢俊义摇头道:“不过若干女子,值得如此大作文章吗?这山寨原本清汤寡水,不少没有家眷的头领早有怨言,虽有下山寻欢之心,只是山寨约束的紧。此番大胜高俅,官军轻易不敢再来,日久必生变数。来了这帮女子,正好适当歌舞娱乐一番,暂解饥渴之念。况且那些女子也不是什么名门旺族之后,若有你情我愿的,许配与那个头领,也不算辱没了身份,何必死死约束,恐怕日后反受其乱。”这三人没想到卢俊义竟然公开反对,还搬出一番大道理。

    林冲劈口道:“‘温饱思淫欲’自古皆然,梁山尚处于草创阶段,虽然大胜高俅,不过胜在官军过于骄横,非是我等实力超然。这帮女子难保不是高俅的诡计。即便不是,有的头领若一旦陷入温柔乡中不能自拔,让手下部属做何想,如何再同心抗击官军。”

    宋江点头道:“二位头领说的都有道理。不过还是制约为主,林头领尽快布置‘约法三章’之事,告之扈三娘详细探查个人身世,命神行太保戴宗速去东京再走一朝,看能否多了解些,如果此些人确非官府所遣,不妨按卢兄弟所说放宽,但我等几人均不可带头效尤。” 宋江将两个人打算折衷,不过最终还是卢俊义占上风。

    卢俊义笑道:“卢某虽非柳下惠,但也绝非下流小人,此议全为山寨打算。这百十来个头领大部是桀骜不逊之辈,岂能全似林头领般洁身自好。需要疏堵相结合,一味堵难免有决堤之舆。若有几人愤而下山,难免人心思动,对梁山的长治久安不利。”

    林冲一时不好再说什么,告辞后向裴宣的营寨走去。

    林冲从裴宣处回来,早已繁星满天,走在回营路上,隐约听到一丝箫声。停下仔细听了听,似乎从东南面传来,信步走了过去。翻过一道小岭,箫声骤然清晰起来,却是一首‘秦时月’。

    ‘秦时月’原本是一首琵琶曲,曲调慷慨激昂,顿挫有力,弹奏时犹如千军万马纷至沓来,豪情激越,听时莫不使人血脉贲张。今日竟神奇般化作箫声,慷慨中略显忧郁,激昂中隐含愁苦,豪情中又充满无奈之举。林冲不由想起自家身世:名动京城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武功高超,号称禁军“第一神枪”,一心要保卫疆土、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原本想投身到延安经略府上,成为抵御西夏、契丹异族入侵的边关猛将,才对得起祖宗。不料遇到高俅这对狗父子,逼死妻子、气死岳丈,还将自己充军发配。为不使祖上蒙羞,一忍再忍,却不料高俅父子竟屡加陷害,非致于死地不可,实在被逼无奈,雪夜反上梁山。

    这一件件往事,在箫声的吹奏下,经过五年的尘封,竟又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发生一般。林冲的泪水慢慢滴将下来,这是林冲闻听妻子死后又一次落泪。箫声由愁苦转向无奈,渐渐远去,几不可闻,也将林冲的悲伤慢慢隐去。

    林冲拭干泪水,看了看箫声的方向。他无法继续前进了——那是女寨。

    现在林冲已明白,包括‘汉宫秋’,都是新上山的一个女子所为。冥冥之中,此人竟同林冲有着非常相似的境遇。林冲很有一见为快的想法,但想到白日所说的‘约法三章’,自己怎敢带头违背。而且即便去了,谁人又会相信只为箫声所动?定是说林冲色心大动。不由摇头苦笑,转回身向自家营寨走去。

    不料刚一转身,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林头领慢走。”林冲转回身看到月光下,一身着戎装、苗条的人从暗处走来。林冲释然道:“原来是扈头领,今夜是你当值吗?”

    扈三娘有些气喘、笑道:“林头领寅夜来此,莫非有它意。”林冲正色道:“扈头领休得胡说!林某今日方提‘约法三章’,怎能自坏规矩,况且俺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就算没有任何章法,也不会做那伤风败俗之事。”

    扈三娘眼睛转了转道:“林头领重情重义、是个响当当的汉子,谁人不知。不过有些人就拿不准了,近几日总有无聊人借口进进出出女寨,那十女子中,我看也有青楼之类,不时抛些媚眼,言语也风风流流。”

    林冲大为吃惊道:“待铁面孔目裴宣订好规矩,就不会有这些罗嗦事了。”扈三娘摇头笑道:“你们做头领的,怎知下面喽兵、小校的花花肠子,总是变着法钻空子,你有一定之规、他有百变之策。甚至某些头领也借宋头领的名义作些私事,你知宋大哥的为人,又不会追究这些无聊之事,就算是‘约法十章’恐怕也是给你林头领等人订的。”

    林冲有些忧虑道:“却又如何是好?”扈三娘肚内暗笑道:“此事说也容易,派你的‘铁骑队’在女寨外增加一道值守,可不稳当多了。”林冲恍然,匆忙道:“多谢扈头领指点,夜已深了,有事明日再谈,扈头领也请回寨罢。”言罢转身急急走了。扈三娘刚想再说些什么,可又忍住了,一丝凄苦的神情慢慢爬上俏丽的脸庞。

    林冲回到自家屋内,见乔三扶在桌上已睡着了,桌上有几张瓷盘大碗,装着菜蔬、米饭之类,已经凉了。

    林冲忙碌一天,这才感觉到饥饿。见乔三睡的正香,不忍打搅,脱下身上长衫给乔三盖上。不料一张纸从长衫内掉下来,林冲拾起一看,想起清晨之事。不由展开又看了一遍,苦笑着递在油灯上将纸燃着,看着诗笺渐渐化为灰烬。燃尽的同时,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气。林冲忽然‘啊’的一声,乔三惊醒道:“林爷、你回来了,我快给你热热饭菜。”林冲骤然坐在椅中,神情呆滞。乔三刚刚醒来,睡眼惺松中,未见林冲脸上古怪的神色。

    林冲已隐隐猜出谁写的那首诗——刚刚撞见的扈三娘。急忙看了看乔三,见乔三正专注的取柴生火,噼啪做响中,红红的柴火映在乔三年轻的脸上。

    林冲苦苦的思索着,今天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太奇怪。亡妻的忌日、神秘的吹箫人、扈三娘的诗笺。

    现下想来以前同扈三娘也会过几次面,或是自家粗心,未见有什么异常。今夜,尤其是那箫声竟使林冲原本刚毅粗旷的心变得细密起来,仔细想来,扈三娘神情中透着一丝捉摸不透的东西,犹如那箫声‘秦时月’般。林冲又回忆纸笺中诗的内容,想起了‘初识英雄偏关前,神枪威武谁可堪!’之句。

    那是在攻打祝家庄时,自己一杆长枪连败五将。待扈三娘前来挑战,矮脚虎王英好色,上前接战,口露下流之言,竟被扈三娘擒下,后来自己阵前活擒扈三娘。待打破祝家庄,扈三娘被擒获后,王矮虎急忙见宋江,乞求将扈三娘许配与他。背后也常听人说起扈三娘是一朵鲜花被粪压。王矮虎也不时人前人后炫耀。

    想到“一屡芳心拟托寄、不料徒子竟占先。”心中悚然一惊,不敢再想下去。联想起白日同宋江所提的‘约法三章’如此坚决,也出乎意料之外,自己原本对女色属避而远之。不知今日为何竟有深恶痛绝之感,这‘约法三章’仿佛是对自己的约束,冥冥中似乎感到某些事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瓷碗相碰声将林冲惊醒,乔三有些歉意的笑笑,知道打断了主人的凝思。林冲端起碗吃将起来。

    不意间抬头看了一眼乔三,后者正诡异的笑着。林冲脸一沉道:“乔三、弄什么鬼?”乔三也不客气,笑殷殷在林冲对面坐下道:“林爷、今天我可累坏了。”见林冲不吱声,续道:“我先找到燕小乙,问明什么是箫,又请他吹了吹,果然同清晨的音调差不多……”林冲笑道:“怎地连乔三都懂得‘音调’了!”乔三亦笑道:“是小乙说的什么‘宫、商、角、子…什么的’,后一个调记不得了。我问是否是他吹的,小乙说胡扯,那时辰他还在睡觉。我又继续在附近的几家营寨寻找,终于给我找到了。”林冲手中碗一震,险些掉下来。乔三更加得意的笑道:“林爷、你想知道是那处营寨?”说罢嘿嘿笑着等主人发问,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林冲放下碗筷淡淡的道:“是女寨、新上山的一名女子。”

    此时轮到乔三大大的吃惊,一张笑脸竟无法收回去,喃喃道:“我看吴军师也及不上你了。”又恍然道:“原来林爷奔波一天,连饭也没顾上吃,竟也在寻找那名女子。”林冲笑道:“胡说八道,我一天都在裴宣那里,到那去寻人。”似漫不经意的道:“你见到那人了莫?”“见是见到了,不过后来遇到扈三娘,被一顿责骂?”林冲这才明白今夜为何会碰上扈三娘,而且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现在想来,根本就是在讥讽。扈三娘想乔三卖力的四处打探,一定是受林冲指派。这女寨受马军总领节制,乔三利用自己的名声在女寨内自可以横冲直撞,想到此,林冲脑袋嗡嗡发胀。

    乔三自顾说下去:“那吹箫的女子唤做姜若群,听说已拜扈三娘做姐姐,嘿!长的可比扈三娘还要俊俏……”见林冲瞪视自己,急忙改口道:“我问她有关吹箫的事,她坦然承认,又笑我一个山野草民,也配来询问这等高雅之器,我不愤道,是我们林爷听你吹得不错,我才来寻找……”林冲怒道:“怎地将我也牵连在内!”随后又苦笑释然,任谁也不会相信乔三寻女与林冲无关。只因今晨祭奠亡妻时闻听箫声后,心神俱受震荡,致使形态失色,被乔三看出端倪,便满山寻找吹箫人。

    林冲叹口气道:“乔三、你可真做了一件好事!”乔三闻听,睁大了双眼不明所以。

    一夜。林冲睡的昏昏沉沉,几个女子交错在梦中出现,妻子阿如真切的道:“相公、别苦自己了。”一会又换成扈三娘殷情的笑脸,还有一个背对自己的女子在吹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