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十四 孙权(2/2)

得一切都是出自孙权的英明果断。

    他性情和顺,而张昭性情刚强。和顺,并不一定是全无主张,对皇帝的任何看法一概赞同,或凡事“奏请核示”。事实上,顾雍的主张多得很,而且每每与孙权的大不相同,甚至每每与张昭的相同。例如,孙权想派特使去辽东封公孙渊,张昭固然反时,顾雍也是反对的。

    张昭有一次在武昌为了孙权想作“长夜之饮”,而中途退出筵席,出门坐在马车里生气;终于劝好了孙权停止这一夜的狂欢。顾雍也是反对孙权闹酒的,而所作的表示颇与张昭两样。顾雍的办法是:采取“众醉独醒”、“不苟言笑”的态度,叫孙权及其酣饮的部下自己惭愧。顾雍生平绝不喝酒,在宴会场中不多说话,正襟危坐,睁大着眼睛对言行放纵的宾客注视,弄得孙权有“顾公在座,使人不乐”之感。

    孙权喜欢用严刑峻法对付老百姓。张昭反对,孙权不想接受,便问顾雍。顾雍说:“法令似乎太多了些。刑罚也略为嫌重了一些。我所听到的老百姓的呼声,与张昭所听到的一样。”孙权于是就叫人把法令与刑罚加以修正。

    孙权每逢准备以什么人做比较重要的官,就派遣一个“中书郎”到顾雍家里去见顾雍,征询顾雍的意见。顾雍妙得很,他倘若是赞成任用某人,便谈笑风生,留下这位中书郎吃饭。否则,他说话很少,也不留中书郎吃饭。

    孙权懂得顾雍的“密码语言”,只消问一问从顾公馆回来的中书郎:“他留你吃饭没有?”倘若中书郎回奏:“留臣吃饭了”,孙权便吩咐下面,缮发任命某人的公文。倘若中书郎回奏:“没有留吃饭”,孙权就重新考虑某人做某官,是否适当。

    孙权遇到政策上的重大问题,却并不派人传话;顾雍也决不托人转奏。他们君臣二人之间,似乎有一个默契,遇到这样的事,只有当面密谈。

    顾雍在赤乌七年(公元244年)去世,孙权任命陆逊做丞相。孙权叫陆逊留在武昌,仍旧当“荆州牧、都护、领武昌事”。

    一方面,陆逊人在武昌,距离国都建业(南京)很远,这丞相的职务,他只是遥领而已;另一方面,陆逊虽则也是吴郡吴县人,与顾雍是小同乡,但是个性与顾雍完全不同,喜欢直言极谏,因此而与孙权处得并不太好。他只当了—年的丞相,便在赤乌八年二月当孙权派人来武昌,责备他这样那样二十条款之时,气死。

    陆逊气死以后,孙权隔了一年又七个月,才在赤乌九年九月,任命那远在(宜昌附近)西陵的步骘为丞相。步骘当了八个月左右丞相,在赤乌十年五月病故(这是<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所记载的年月。<步骘传>很含糊而错误,先说了他在“赤乌九年,‘代’陆逊为丞相”,“代”字根本不恰当,因为陆逊早就死了。又说他“十一年卒”,他去世不是在赤乌十一年,而是在赤乌十年五月)。

    步骘死后,孙权不曾再以任何人为丞相。

    孙权一生,在早年之时英明,在晚年十分糊涂,他早年之所以有英明的表现,我们不能不归功于张昭、顾雍二人。这正如刘备在早年漂泊南北,一事无成;晚年却大败曹操于赤壁,获得大半个荆州;又进取益州(四川与汉中),称王称帝,地位蒸蒸日上。刘备晚年之所以能够蒸蒸日上,我们也不能不归功于请葛亮一人。打天下的人,最不能缺少的是什么?不是自己个人的大才干,而是得力的、能尽忠言的好帮手。倘若刘邦没有萧何、张良、韩信,倘若李世民没有魏徵、房玄龄、杜如晦,那么中国历史上就不会有我们引以为荣的汉、唐两朝。

    当然,刘备除了诸葛亮以外,还有关羽、张飞、赵云、庞统、法正,帮了他不少的忙。孙权除了张昭与顾雍以外,也倚仗了周瑜、鲁肃、诸葛瑾。

    没有周瑜、鲁肃,便不会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的赤壁之战,没有诸葛瑾,也不会有猇亭之役以后的吴、蜀言归于好。

    周瑜是扬州庐江郡舒县(舒县的故城,在今天庐江县城之西)人。父亲周异是洛阳县的县令,叔父周尚其后是袁术的丹阳太守,祖父做过什么官,<三国志·吴书·周瑜传>没有写明白,有一位“从祖父”周景,以及周景的儿子周忠,均做过汉朝的太尉(所谓“从祖父”是伯祖父,也可能是叔祖父,这种语义模糊的字眼,在中国文言文里很多,在西洋语言中更多,例如cousin可能是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也可能是堂兄、堂弟、堂姐、堂妹,并且可以被用来泛称远房的任何同辈或不同辈的亲戚)。

    有两个cousins当过太尉,周瑜当得起“世家子”三个宇。恰巧,孙坚为了本人要出去打董卓,家眷留在长沙不能放心,也不太愿意送他们回吴郡富春县(浙江富阳)去住;却看中了这庐江郡舒县的地方,把家眷搬到了舒县来安顿。也许,孙坚与周异或另一位本地人是好朋友,是他所信赖得过的,堪以“托妻寄子”的人。

    周瑜和孙策同年,小一个月,很快就与孙策成了“总角之交”。舒县的县城不大,青少年很容易碰面,即使他们的父亲并不互相认识。

    在当时,周瑜的家境要比孙策的家境富裕得多。周家是“土著”,而孙家是寄寓之民。周瑜好客,爱朋友,生性慷慨,于征得家里长辈的同意之后,就把城内大路南边的大房子让给孙策住了(不会是让给孙策一个人带了仆役来住,而极可能是让给孙家全家来住。孙策当时还是一位少年,不曾结婚)。

    周瑜对孙策“升堂拜母”。这是古人的一种进一步做朋友,以兄弟之礼相待的一种表示。孙策渡江进攻刘繇之时,周瑜奉了叔父周尚之命,带兵、粮接济他。孙策在江南(当时称为江东)站稳了以后,周瑜放弃他在居巢县的县长地位,于建安三年来吴郡(曲阿县)投奔孙策,孙策不只是亲自出城来迎接他,不只是分给他五十匹马、二千名兵士,而且送给他一队“鼓吹”(军乐队),送给他一座很好的住宅。

    这时候,他与孙策均是二十四岁。两个人都是翩翩少年。老百姓在背后称呼孙策“孙郎”,称呼他为“周郎”。

    孙策送给周瑜以“建威中郎将”的名义,叫他驻扎在牛渚(采石矶);不久,又叫他做春谷县的县长(春谷县城旧址,在今天安徽繁昌县的西北)。

    孙策有志于对黄祖报杀了父亲孙坚之仇,向西进军;便任命周瑜为“中护军”、“领江夏太守”,一起带兵出发,攻下了(安徽潜山的)皖城。

    他们在皖城遇到桥老太爷与两位美丽的桥小姐。桥大小蛆、桥二小姐(俗写为大乔、小乔)。孙策娶了桥大小姐,周瑜娶了桥二小姐。两对璧人,留下了千古佳话。今天安徽庐江县的人,仍以这两位桥家小姐为荣,相信她们是出生在庐江的美女。

    孙策与周瑜等人继续前进,在寻阳(黄梅附近)击溃了袁术的庐江郡太守刘勋的部队;又在武昌附近对黄祖打了一个硬仗;回师向东,取了华歆当太守的豫章郡;分出几县,成立了所谓庐陵郡。

    孙策回去曲阿,叫周瑜率领重兵.坐镇(江西峡江县之北)的巴丘。

    孙策在建安五年四月四日去世,把孙权托付给张昭。周瑜从巴丘前来奔丧,被孙权与张昭留在曲阿,作为张昭以外的最重要的一个辅佐,名义仍是“中护军”。张昭的名义仍是“长史”。

    他们二人,一文一武,等于是孙权事实上的左右二丞相,虽则孙权当时尚不是吴王,只是一个继承乃兄的“讨逆将军,领会稽太守,吴侯”。曹操不久改拜孙权为“讨虏将军”,周瑜也连带也由讨逆将军的中护军,改为讨虏将军的中护军了。

    建安七年,曹操向孙权要求遣送一个儿子到许县当“任子”。任子,是人质。这是曹操用来控制各地有力人物的方法。这些有力人物在派了儿子去许县当了人质以后,就不敢造反。一造反,曹操就会杀他们的儿子。

    孙权征询张昭等人的意见。他们犹豫不决。送了“任子”,以后就得一切听从曹操摆布;不送“任子”,曹操可能派兵来打。曹操已经打垮了袁绍,没有后顾之忧。  ’孙权想了又想,终于带了周瑜去见母亲、孙坚的太太吴太夫人。吴太夫人很喜欢周瑜,一向把他当作儿子看待。

    周瑜在吴太夫人面前,向孙权陈述意见,不可以送“任子”去。倘若送“任子”去,孙权所能得到的报酬,不过是一颗侯爷的印与十几个卫兵与随从、几辆车子、几匹马而已。并且,曹操掌握了孙权的儿子为人质以后,随时可以征召孙权本人“晋京”,也就是随时会有被囚、被杀的危险。倒不如“韬勇抗威,以待天命”。当年楚国地方不过一百里而已,尚且能抗衡周室,传国九百多年;孙权已经有了东南半壁,还怕什么?

    孙权采纳了周瑜的建议,不送“任子”去许县。这等于是对曹操宣布独立,不怕曹操来讨伐。

    曹操却并无立即计较之意。曹操在当时(建安七年)心里所计划的,是先把袁家的三个儿子与一个外甥,以及乌桓之类的边疆部族加以解决,然后对刘表下手;解决了刘表以后,再顺流而下,收拾这割据东南的孙家老二。

    在孙权的左右,另一位坚决反对投降曹操的人,是鲁肃。

    鲁肃的家乡是(安徽定远东南的)临淮郡东城县,他家境富有而为人十分慷慨,曾经卖了若干亩田地来救济本县的穷人;也曾经送给周瑜三千斛米粮,当时周瑜是居巢县县长,有不少的饥民需要救济。

    周瑜对他既感谢又钦佩,就和他做了很要好的朋友。

    袁术在寿春听到了鲁肃的大名,就任命他作东城县的县长。他看到袁术做事毫无条理,驭下又没有纪律,不愿意替袁术卖力,就率领本族的老小若干人,与一百多名愿意和他一起走的青年人,离开东城县,到居巢县,投奔周瑜。

    其后,周瑜离开居巢县,到长讧以南投奔孙策。鲁肃与他的徒众,也渡过了长江,住在曲阿县(丹阳)。

    不久,鲁肃的祖母去世,鲁肃扶了棺柩回东城县安葬;葬罢,又到曲阿。

    有人劝过鲁肃,叫他到许县去投奔曹操,鲁肃征求周瑜的意见,周瑜告诉他,与其到许县找曹操,不如到吴县找孙权(这时候,孙策已死,孙权继任)。

    鲁肃拿了周瑜的信去见孙权。孙权款待他一桌丰盛的筵席以后,留他密谈。

    孙权向鲁肃说:“现在汉室处于衰微危险的境地,我想0做一番齐桓公与晋文公的事业‘尊王’,你怎样帮我的忙呢?”

    鲁肃说:“以前(汉)高帝也曾经想尊奉‘义帝’,却由于有项羽作梗,不能实现他的愿望。现在,曹操就好比当年的项羽一样。你如何能够实现尊奉当今皇帝(献帝)的愿望呢?”

    鲁肃继续又说:“曹操不是短期内可以打倒消灭的,我替将军设想,最好是乘着曹操在北方的事情多,你把据守江夏的黄祖解决了,然后讨伐刘表,占据全部的长扛流域,然后‘建号帝王,以闯天下’。”

    这简直是劝孙权造反。依照汉朝的法律,造反与劝人造反都是要灭族的。所好,当时孙权已经有了事实上的“独立王国”,非汉朝的法律所能制裁。

    孙权听到鲁肃以帝王的地位期待他,心里十分高兴,却不便明白表示接受。他对鲁肃说:“我不过是希望保住一隅地方的安宁,来辅助汉室而已。你说的这一番话,不是我的能力所能办到的。”

    他尽管这样回答了鲁肃,其后在行动上却完全是按着鲁肃的建议,一步一步去做的。

    当时,想当皇帝的人不止孙权一个。袁术不仅想当,而且是真正当了的;虽则由于太不够料,而当了仅仅一年多,所占的地盘也极小。袁绍是不是想当,也极明显,他不过是略比袁术聪明,准备先把曹操消灭了,然后再作打算而已。

    刘备在晚年由于诸葛亮等人的敦劝,才勉强当了皇帝。诸葛亮向刘备说:“以前世祖(刘秀)不肯做皇帝,耿纯向世祖说过:‘来跟随你的许多人,都存了一种攀龙附凤的希望;你坚决不肯作皇帝,这些人都只有离开了你,另找肯作皇帝的人了。’现在的情形,正如当年耿纯听说的一样。”

    其实,刘备不是不肯,而是不敢。他在年纪极轻的时候,就曾经有过当皇帝的思想。

    刘备在涿郡琢县的家园中,有一棵五丈多高的桑树。桑树的叶子很茂盛,远看很像车上的盖(伞)。刘备小时候在桑树底下玩耍,对他的小朋友们说:“我将来要乘坐一个很大的车子,以羽葆为盖的车子。”这等于是说:“我要乘坐皇帝才能乘坐的车子。”他的叔父叫他住口:“别胡说。你再这样胡说,要送掉我们全族的性命了。”

    儿童时期的非分之想,不足为刘备盛名之累。刘备值得我们钦佩的,是在他的早年、中年都不曾有自私或帝王**的表现。他对人民仁爱,对朋友义气,对汉朝的朝廷也念念不忘拥戴。他的缺点,只是对人的判断力较差,行动也不甚有计划与步骤。

    反过来说,孙权之有帝王思想我们也不必深责。当时的汉朝,在事实上早已“王纲解纽”,因宦官、外戚之鱼肉人民了一百多年而丧失了存在的价值。谁有能力把苦难的全国或一部分老百姓加以保护,谁就够资格取汉朝而代之,或割据一方以静观世变。孙家之有权在东南保境安民,甚至进而统一中国,拨乱反治,正如当年刘家之有权以巴蜀汉中为根据地,推翻项羽的统治。

    孙家不欠汉朝什么。诚然,孙坚是汉朝的官吏、汉朝的长沙太守;孙坚应该对汉朝尽忠。孙坚在事实上尽了忠:他勇往直前,打败了董卓,收复了洛阳。孙策的兵,不是汉朝的朝廷给的,一小部分是得之于袁术之手,一大部分是由于皖中青年的自动追随。孙策所占有的几个郡,都是自己打下来的;其后,曹操用汉朝朝廷的名义,对他顺水推舟,拜他为“讨逆将军”,封他为“吴侯”,任命他为“领会稽太守”,都只是些“马后炮”而已。孙策没有义务对曹操所操纵的许县朝廷效忠。然而他仍然念念不忘汉室,始则苦口劝袁术不要僭号,继则毅然决然对袁术绝交,终于对许县的汉朝朝廷上表进贡,尽到了以前窦融所能做到的人臣之礼。

    孙权在建安七年,年纪才有二十一岁虚岁,继承哥哥的基业还只有三个年头左右,即使已经颇有帝王之志,在力量上还谈不到向着帝王的目标迈进。他答复鲁肃的话:“今尽力一方,冀以辅汉耳”,未必不是他当时的肺腑之言。

    要到了“辅汉”成为绝不可能,也就是曹操所挟持的“汉”,不仅不要他辅,而且在吞并刘表的荆州以前,已经向他要求派遣“任子”,把儿子送到曹操的掌握之中当人质;到了吞并荆州之时,又用“将与将军会猎于吴”这八个字来威胁他,孙权这才感觉到除了自为帝王以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个人对曹操则不想原谅,也不想责备。我的感想是,他的晚年作为,太叫人们为他惋惜。

    倘若没有汉朝的朝廷供他利用,供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事业一定不能如此顺利。他确是欠了汉朝不少。

    他把流离失所的汉献帝,接来许县,替献帝修了宫殿,立了朝廷,安排了日常起居,筹划了宫廷经费。他对献帝也不能算是太对不起,他把大部分的汉朝领土、十三州部中的七州一部,都统一于许县的汉朝朝廷之下,使得这些州部之内不再有小军阀、盗匪,或作乱的胡人,也不再有显著的贪官污吏(由于朝廷中不再有宦官、外戚作祟),叫人民安居乐业。他偿还给汉朝的不算少;事实上超过了他的所欠。可惜的是,他以辅汉的忠臣开始,而以篡汉的贼臣结束。但孙权与刘备,均没有人能加以“篡”的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