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九、解蔽(1/2)

    主旨

    这是一篇关于认识论和心理学的重要论文。其基本思想是:一、人们认识的本源是感官所接触的外界事物,外界事物是可以被认识的:“凡可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二、人们认识上的错觉和疑神疑鬼,原因是心有所偏,“蔽于一曲而,于大理”,只看事物的一面,不看另一面,这是认识上的最大弊病。三、解除这一弊病(“解蔽”)的方法是要全面看问题,克服片面性,心要“虚壹而静”,达到全面而透彻认识事物的思想境界。文中还列举了三种“蔽”与“不蔽”的历史人物,进行对比分析,又举出众多事例,分析人们的各种心理特征,描述了心有疑虑的人的各种幻觉。

    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于大理。治则复经【复经】指恢复符合正道的认识。,两疑则惑矣。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今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则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乱。乱国之君,乱家之人,此其诚心莫不求正而以自为也,妒缪于道而人诱其所迨也。私其所积,唯恐闻其恶也。倚其所私,以观异术,唯恐闻其美也。是以与治虽走而是己不辍也。岂不蔽于一曲而失正求也哉!心不使焉,则白黑在前而目不见,雷鼓在侧而耳不闻,况于蔽者乎?德道之人,乱国之君非之上,乱家之人非之下,岂不哀哉!

    故为蔽: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此心术之公患也。

    ①【九牧】全国。古代相传全国共有九州。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纣是也。桀蔽于末喜、斯观,而不知关龙逢,以惑其心而乱其行。纣蔽于妲己、飞廉而不知微子启,以惑其心而乱其行。故群臣去忠而事私,百姓怨非而不用,贤良退处而隐逃,此其所以丧九牧之地而虚宗庙之国也。桀死于鬲山,纣县于赤旆,身不先知,人又莫之谏,此蔽塞之祸也。成汤监于夏桀,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长用伊尹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夏王而受九有也。文王监于殷纣,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长用吕望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殷王而受九牧①也。远方莫不致其珍,故目视备色,耳听备声,口食备味,形居备宫,名受备号,生则天下歌,死则四海哭,夫是之谓至盛。《诗》曰:“凤凰秋秋【秋秋】形容跳舞时的姿态。,其翼若干,其声若箫,有凤有凰,乐帝之心。”此不蔽之福也。

    昔人臣之蔽者,唐鞅、奚齐是也。唐鞅蔽于欲权而逐载子,奚齐蔽于欲国而罪申生,唐鞅戮于宋,奚齐戮于晋。逐贤相,而罪孝兄,身为刑戮,然而不知,此蔽塞之祸也。故以贪鄙、背叛、争权而不危辱灭亡者,自古及今,未尝有之也。鲍叔、宁戚、隰朋仁知且不蔽,故能持管仲而名利福禄与管仲齐。召公、吕望仁知且不蔽,故能持周公而名利福禄与周公齐。传曰:“知贤之为明,辅贤之谓能,勉之强之,其福必长。”此之谓也。此不蔽之福也。

    昔宾孟之蔽者,乱家【乱家】杂家,百家杂说。即指下文墨子、宋子、慎子、申子、惠子、庄子诸人。是也。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谓之道,尽嗛矣;由欲谓之道,尽矣;由法谓之道,尽数矣;由势谓之道,尽便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内以自乱,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祸也。

    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学乱术足以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举而用之,不蔽于成积也。故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此不蔽之福也。

    圣人知心术之患,见蔽塞之祸,故无欲、无恶、无始、无终、无近、无远、无博、无浅、无古、无今,兼陈万物而中县衡焉。是故众异不得相蔽以乱其伦也。

    何谓衡?曰:道。故心不可以不知道。心不知道,则不可道而可非道。人孰欲得恣而守其所不可以禁其所可?以其不可道之心取人,则必合于不道人而不合于道人。以其不可道之心与不道人论道人,乱之本也。夫何以知?曰:心知道然后可道,可道然后守道以禁非道。以其可道之尽取人,则合于道人而不合于不道之人矣。以其可道之心与道人论非道,治之要也,何患不知?故治之要在于知道。

    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壹而静。作之,则将须道者之虚,则入;将事道者之壹,则尽;将思道者静,则察。知道察,知道行,体道者也。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

    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理矣。恢恢广广,孰知其极!睪睪【睪睪】广大的样子。睪,音hàn。广广,孰知其德!涫涫【涫涫】水沸的样子。涫,音guàn。纷纷,孰知其形!明参日月,大满八极,夫是之谓大人。夫恶有蔽矣哉!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故曰: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现,其物也杂博,其情之至也不贰。《诗》云:“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寘】放置。寘,音zhì。彼周行【周行】大路……”顷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贰周行。故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壹于道以赞稽之,万物可兼知也。身尽其故则美。类不可两也,故知者择一而壹焉。

    农精于田而不可以为田师,贾精于市而不可以为市师,工精于器而不可以为器师。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于道者也,精于物者也。精于物者以物物,精于道者兼物物。故君子壹于道而以赞稽物。壹于道则正,以赞稽物则察;以正志行察论,则万物官矣。

    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危之,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故人心譬如盘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小物引之,则其正外易,其心内倾,则不足以决粗理矣。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好稼者众矣,而后稷独传者,壹也;好乐者众矣,而夔独传者,壹也;好义者众矣,而舜独传者,壹也。倕作弓,浮游作矢,而羿精于射;奚仲作车,乘杜作乘马,而造父精于御。自古及今,未尝有两而能精者也。曾子曰:“是其庭可以搏鼠,恶能与我歌矣!”

    ①【浊明】外明内暗,指认识肤浅的人。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远蚊虻之声,可谓能自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①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者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

    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则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林以为立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沟,以为跬步之浍也,俯而出城门,以为小之闺也,酒乱其神也。厌目而视者,视一以为两;掩耳而听者,听漠漠而以为哅哅,势乱其官也。故从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水动而景摇,人不以定美恶,水势玄也。瞽者仰视而不见星,人不以定有无,用精惑也。有人焉,以此时定物,则世之愚者也。彼愚者之定物,以疑决疑,决必不当。夫苟不当,安能无过乎?

    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也;仰视其发,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气而死。岂不哀哉!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间疑玄之时正之。此人之所以无有而有无之时也,而己以定事。故伤于湿而痹,痹而击鼓烹豚,则必有敝鼓丧豚之费矣,而未有俞疾之福也。故虽不在夏首之南,则无以异矣。

    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

    ①【浃】穷尽。浃,音jiá。

    ②【】多言。,音yì。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浃①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学,老身长子,而与愚者若一,犹不知错,夫是之谓妄人。故学也者,因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王。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其法以求其统类,以务象效其人。向是而务,士也;类是而几,君子也;知之,圣人也。故有知非以虑是,则谓之攫;有勇非以持是,则谓之贼;察孰非以分是,则谓之篡;多能非以修荡是,则谓之知;辩利非以言是,则谓之②。传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谓合王制与不合王制也。天下有不以是为隆正也,然而犹有能分是非治曲直者邪?若夫非分是非,非治曲直,非辨治乱,非治人道,虽能之无益于人,不能无损于人。案直将治怪说,玩奇辞,以相挠滑也。案强钳而利口,厚颜而忍诟,无正而恣睢,妄辨而几利;不好辞让,不敬礼节,而好相推挤,此乱世奸人之说也,则天下之治说者,方多然矣。传曰:“析辞而为察,言物而为辨,君子贱之。博闻强志,不合王制,君子贱之。”此之谓也。

    为之无益于成也,求之无益于得也,扰戚之无益于几也,则广焉能弃之矣,不以自妨也,不少顷干之胸中。不慕往,不闵来,无邑怜之心,当时则动,物至而应,事起而辨,治乱可否,昭然明矣!

    周而成,泄而败,明君无之有也。宣而成,隐而败,君无之有也。故君人者,周则谗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迩而君子远矣!《诗》云:“墨以为明,狐狸而苍。”此言上幽而下险也。君人者,宣则直言至矣,而谗言反矣,君子迩而小人远矣。《诗》云:“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上明而下化也。

    【译文】

    大凡人的毛病,在于被偏见所蒙蔽而不明白全面的道理,纠正了偏见,就能恢复正道;而莫衷一是,把片面看问题和全面看问题混淆起来,就迷惑了。天下没有两个真理,圣人不会有两种心志。现在诸侯国有不同的政令,百家各有不同的学说,那么就一定有的是有的非,有的使社会安定,有的使社会混乱。搞乱国家的君王,不合正道的学者,他们也有真诚的本意,没有不想求得正道才亲自去做的,可是他们嫉恨、错误地对待正道,而别人则投其所好,引诱他们到邪路上去了。他们偏爱自己长期形成的学识,唯恐听到别人说他不对,凭这种偏见来观察自己与众不同的学说,唯恐听到赞美别人的话,这样就和正确的认识背道而驰,还自以为是,不能改正。这岂不是被偏见所迷惑而失去了对正道的追求吗?不用心,就是黑白那样分明的颜色在眼前也看不清,打雷、敲鼓那样大的声响在耳边也听不到,更何况心受蒙蔽呢!掌握了正道的人,乱国的君王在上面反对他,不合正道的学者在下面非难他,这岂不是很可悲的吗?

    哪些是蔽呢?人情有好恶,偏于欲求的一面是蔽,偏于厌恶的一面也是蔽;事情有始终,偏于开始的一面是蔽,偏于结尾的一面也是蔽;地域有远近,偏于远的一面是蔽,偏于近的一面也是蔽;知识有深浅,偏于深的一面是蔽,偏于浅的一面也是蔽;时代有古今,偏于古的一面是蔽,偏于今的一面也是蔽。万事万物都有差异,就没有不相互蒙蔽的,不注意这些,正是人们思想上的通病。

    古时受蒙蔽的君主,有夏桀王和殷纣王。桀王受末喜、斯观的蒙蔽而不信任关龙逢,因而思想被迷惑,行为也乱了;纣王受妲己、飞廉的蒙蔽而不信任微子启,因而思想被迷惑,行为也乱了。所以群臣都抛弃忠义而营求私利,百姓都怨恨咒骂而不肯为君王效力。贤良之士都离开朝廷,隐退逃亡,这就是桀纣丧失九州之地而宗庙变为废墟的原因!桀死在鬲山,纣的脑袋被挂在红色的旗子上,他们不能事先知道自己的过错,又没有敢劝谏的人,这就是受蒙蔽带来的祸害。成汤以夏桀的失败为借鉴,保持清醒的头脑而谨慎治理国家,所以能长久的任用伊尹而自己不离开正道,这就是成汤能代替夏王而拥有九州的原因。文王以纣王的失败为借鉴,保持清醒的头脑而谨慎治理国家,所以能长久的任用吕望而自己不离开正道,这就是文王能代替殷而拥有九州的原因。当时远方没有不来进贡珍奇物品的,所以他们眼看各种美好景色,耳听各种美妙音乐,口吃各种美味菜肴,身居各种华丽宫室,享有各种美好称誉,活着受到天下的歌颂,死了四海的人都痛哭哀伤,这是最隆盛的了。《诗经》上说:“凤凰翩翩遨翔,翅膀像盾牌一样飞翻,声音如洞箫一样悠扬,凤啊,凰啊,君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