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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顺鼎:三副热泪(1/2)

    易哭庵虽算不上叱咤则风云变色的伟丈夫,却也不愧为吟哦则天地增色的奇男子。天生尤物总归是要给人好看好受,天生才人也同样出此初衷。任何英才、霸才、鬼才、魔才附丽于人身,都绝非偶然,必有其因缘宿命,强求不得。

    档案案主:易顺鼎 籍贯:湖南龙阳(今汉寿) 属相:马

    生年:1858年  卒年:1920年

    享年:63岁  墓地:湖北汉阳

    父亲:易佩绅 母亲:陈氏

    配偶:元配刘氏,继配沈氏出身:举人

    好友:樊增祥、陈三立、袁克文、罗瘿公等

    职业:官员著作:《四魂集》等

    经典话语: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此三副泪绝非小儿女惺惺作态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

    有这样一句诗——“男儿有泪不轻弹”——总令我将信将疑。

    春秋时,齐景公登牛山,悲去国而死,泫然不能自禁。明摆着,这是昏君的一时之悲,难怪晏子既要笑他不仁,又要谏他归善。

    屈原的泪水则全部流向社稷苍生,且听,他在《离骚》中高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隔着两千多年,我们都听见了,可昏聩的楚怀王居然听不见,或许是根本不愿听见吧。

    贾谊继承了屈原的传统,尽管汉文帝执政时已到处歌舞升平,但其《治安策》劈头第一句就发出哀声:“臣窃惟时事,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倘非爱国爱民的痴情者,怎会居安思危?又怎舍得“痛哭”“流涕”?

    东晋之初,过江的诸公常萃集于新亭,多设美酒佳肴而怫怫不乐,座中一人悲叹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于是群情惨然,犹如楚囚对泣,齐刷刷流下失国者忧伤的泪水。石头城的石头不怕风吹雨打,怕只怕这蚀骨的男儿泪,滴沥得太多了,滴沥得太久了,磐固的城池也会软若一盘蛋糕,任人分食。

    杨子为歧路而哭,歧路容易亡羊;阮籍为穷途而哭,穷途毫无希望。阮籍喝下那么多醇酒,统统化作了泪滴,他比谁都醒得更透啊!

    杜甫为社稷哭,为黎民哭,还为朋友哭,他岂非天下第一伤心人?《梦李白》第一首起句便是“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不知你如何读完此篇,读时是否有深深的感应?我只知道自己早已泪眼迷蒙。

    辛弃疾豪迈卓荦,奔放不羁,他也要哭,那份忧伤留在纸上,至今仍如通红的钢水,令人不敢触及。他既不是雄着嗓门吼,更不是雌着喉咙唱,而是仿佛从高高的岩缝里啸出悲声:“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问得好,然而谁也不肯给他答案。

    轮到大才子曹雪芹哭时,他不想当众表演,只将一部《红楼梦》摊开在众人眼前,就急忙走开了,犹如身披猩红斗篷的贾宝玉,悄寂寂地踏过空净净白茫茫的雪原,离人世越远越好。还说什么呢?书中不是明白写着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倒是把那个“?”捶直了,又或许是时间捶直的吧。

    我认为最不可能哭的男儿该是甘心为近代变法流血牺牲的第一人——谭嗣同,他既然只相信热血救世,泪水又岂能夺眶而出?可是这回我又错了。1895年4月17日,清王朝与日本政府签订《马关条约》,赔银割地,丧权辱国,他闻此消息,悲愤填膺,亟作一诗:“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都说男儿“落泪如金”,又岂止如金?那是亘古难磨的灵魂的舍利子。

    往历史黄卷中打量一番后,老实说,我吃惊不小。太多伤心事,创巨而痛深,人非木石,那些刚毅的男儿还能不挥泪如雨?泪水之阀原本不是由他们自己控制的,一切均为时势所控,命运所扼,谁也无法预计泪水何时何刻猝然而至。有人说:“任何一页历史,你都不可轻看,每个字都是用成吨的鲜血浸成的!”既然如此,我便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其“蓄泪量”更为丰足,我只须轻启黄卷,万古泪河水,便向手心流。

    天下可悲事既多,男儿痛苦椎心,虽欲不哭,岂可得乎?欲不哭而不得不哭,方为真哭。虽一哭再哭属不得已,但天地间的伟丈夫奇男子决然不肯以哭为美事为壮事,盖因哭者不祯不祥,男儿泪落如珠的时代,绝非好时代,若非处于铁屋一般黑暗的大局,谁肯效儿女子掩袖涕泣哉?世间以哭为常事的才子,纵然狂诞不羁,也断然弗肯将那不祯不祥甚矣的“哭”字嵌入名号。明末清初的画家八大山人(朱耷),本是明朝皇室苗裔,明亡后,隐居南昌。他常将“八大”二字连笔写出,其形貌宛若草体的“哭”字,可谓寄意良深。清代“文坛飞将”龚自珍取其诗集为《伫泣亭文》,也遭世人否决。到了清朝晚期,竟然有人驾乎其上而行之,公然将“哭”字嵌入名号,时人斥之为异端。此人是谁?他究竟是疯子,还是狂夫?

    他是近代诗歌王子易顺鼎(1858—1920)。多少美的、奇的、壮的、勇的、野的、豪的、逸的、雅的名号他不取,却拗着劲,偏偏取了一个凄冷之极的别号“哭庵”。对此,他自有说法: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此三副泪绝非小儿女惺惺作态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三副热泪”这一说法的版权应归属于明末姑苏才子汤卿谋名下,哭庵稍加改造,化为己有。照他的意思,至味便是苦味、涩味、咸味、酸味、辣味。苏东坡曾说:“盐止于咸,梅止于酸,食中不可无盐梅,而味在咸酸之外。”易顺鼎所说的“至味”也须往苦、涩、咸、酸、辣之外去寻吧?

    一生十六字

    易顺鼎曾问学于湘中大名士王闿运,受过后者的点拨,可算是王闿运的寄名弟子,王闿运也很赏识易顺鼎,将他和曾国藩的孙子曾广钧并称为“两仙童”。至于易顺鼎自号“哭庵”,则遭到王闿运的严厉批评。据钱基博《湖南近百年学风》所记,王闿运曾为此专门驰书:“仆有一语奉劝,必不可称‘哭庵’。上事君相,下对吏民,行住坐卧,何以为名?臣子披猖,不当至此。若遂隐而死,朝夕哭可矣。且事非一哭可了,况不哭而冒充哭乎?”王闿运也算是清末性情豪宕放任的高士,但仍被易顺鼎的后浪盖过了锋头。单从这封信的词色来看,你很可能产生误会,以为王闿运其人过于古板。

    易哭庵虽算不上叱咤则风云变色的伟丈夫,却也不愧为吟哦则天地增色的奇男子。天生尤物,总归是要给人好看好受;天生才人,也同样出此初衷。任何英才、霸才、鬼才、魔才附丽于人身,都绝非偶然,必有其因缘宿命,强求不得。哭庵的第一声啼哭落在清末儒将易佩绅家。易佩绅是湖南龙阳(今汉寿)人,长年陷身官场,带过兵,与太平军交过战,工诗善文,笔头子过硬,“儒将”之名并非浪得,到了中年之际,同僚正犯愁如何才能钻营到更磐固更肥美的官职,正打算趁手中权力尚未作废赶紧刮薄地皮,捞足实惠,此公却突发奇想,携两位美妾入山为僧,剃个光瓢,敲了几月木鱼,觉得荒山野地太寂寞,估计伙食开得也不够水平,便又打道回府,并无一点愧色。王森然在《近代名家评传》中对易顺鼎的早慧赞不绝口:“生而颖敏,锦心玉貌,五岁能文,八岁能诗,父执多奖借之。”小小年纪,易顺鼎就被誉为“龙阳才子”。

    哭庵晚年在书札中喜欢钤一方朱文大印,印文为:“五岁神童,六生慧业,四魂诗集,十顶游踪。”这十六个字并非胡吹瞎侃,字字都有来历。他五岁(1863年)时,恰逢江南战乱,因与家人失散,落入太平军之手,幸获生还。僧格林沁亲王见他肤色白皙,如小小璧人一个,便抱在膝上问他家世姓名,易顺鼎虽为孩提,面对虬髯虎将,竟应答如流,半点不怯场。僧格林沁又问他识不识字,他便索性将平日所读的经书琅琅背出,小舌头仍无一处打结。众人当即呼之为“神童”。

    对于因果轮回的佛家说法,哭庵终生持信不疑,他曾由扶乩得知自己是明朝才子张灵的“后身”,心中十分欣喜,他原本就自信宿慧有根。哭庵意犹未尽,又一口气“考证”出张灵的“前身”为王子晋、王云首二人,“后身”则递次为张船山、张春水、陈纯甫三人,绵绵瓜瓞,无有断绝。以上六人均为哭庵的“前身”,合成“六生慧业”,他真是渊源有自的“鬼才”啊!哭庵的《眉心室悔存稿》集入他十五岁前的少作,其中的丽句已早早地暴露出这位才子的好色天性,且看:“眼界大千皆泪海,头衔第一是花王。”“生来莲子心原苦,死伴桃花骨亦香。”如此绮艳悱恻的妙句,决不是普通少年可以写出,其超悟可谓早露端倪。哭庵弱冠打马游南京,一日写诗二十首,捷才惊人,其妙句为“地下女郎多艳鬼,江南天子半才人”、“桃花士女《桃花扇》,燕子儿孙《燕子笺》”,古艳鲜新之至矣。他撮取自己历年所作之要妙者,分别编次为《魂北集》(作于京师)、《魂东集》(作于津门)、《魂南集》(作于台湾)、《魂西集》(作于西安),总称《四魂集》。照此看去,他真还有点魂飞魄散的意思呢。易顺鼎一生作诗近万首,《四魂集》是其精华。哭庵有山水癖,脚著谢公屐,游踪遍南北,他虽不是职业登山队员,却曾将泰山、峨嵋山、终南山、罗浮山、天童山、沩山、普陀山、庐山、衡山、青城山这十大名山一一践在脚底。杜甫《望岳》诗中有豪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哭庵终生乐此不疲,所谓“十顶游踪”,即十度登峰造极。游山必有诗,他的山水诗真是恢诡得厉害,且看:“一云一石还一松,一涧一瀑还一峰,一寺一桥还一钟。”“青山无一尘,青天无一云。天上惟一月,山中惟一人。”“此时闻松声,此时闻钟声,此时闻涧声,此时闻虫声。”这样的诗一天写十首是不会太难办的。

    性情中人

    易哭庵用十六字总括自己的一生,固然妥切,但还有一项重大遗漏,那便是“无边风月”。太上忘情,其次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易顺鼎无疑是“我辈”,人间少了他,好似《红楼梦》中少了贾宝玉,那个“情”字必定大为减色。天生尤物,又生才子,一幕活剧还能不热闹好看?

    易顺鼎十九岁即中举人,人生路起始一帆风顺,而且大名鼎鼎,能有多少悲愁苦痛?可是轮到考进士,他就没那么走运了,累试不第,已经是头顶天花板。他以诗酒泄恨,发些“三十功名尘与土,五千道德粕与糟”的牢骚。他自号“哭庵”,当然不是无病呻吟。易顺鼎中年丧母,痛极心伤,形销骨立,只差没“呕血数升”了。他自撰《哭庵传》,历历道来,卒章显其志:天下事无不可哭,然吾未尝哭,虽其妻与子死亦不哭。及母殁而父在,不得渠殉,则以为天下皆无可哭,而独不见其母可哭。于是无一日不哭,誓以哭终其身,死而后已。自号曰哭庵。慈母归西,他在墓旁筑庐守孝,且为此庐取名为“慕皋庐”,他仰慕皋鱼子的孝风。《韩诗外传》中记载了那位大孝子的言行:“皋鱼子被褐拥镰于道旁曰:‘树欲静而风不宁,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得见者,亲也。’遂立枯而死。”易顺鼎没有像皋鱼子那样当即枯死(中风或脑溢血)在路边,却也孑影茕茕,念及母死不可复生,心中大为悲恸,为此他哭了整整三年,直哭得目成涸辙,舌为枯根,哭得多了,哭声竟仿佛三峡的湍流,有万马奔腾之势。从此,他便自号“哭庵”,笃定了做个伤心人,终其一生。他在《哭庵记》中写得十分清楚:“吾之哭与贾谊、阮籍、唐衢、汤卿谋等不同,只哭母而不哭天下。”孝子哭慈母之颜不可见,忠臣哭昏君之心不可回,英雄哭用武之地不可得,志士哭天下之事不可为,四者本无高下之分,只不过伤心人别抱琵琶,曲调各异而已。

    哭庵曾筑屋于庐山三峡桥一带,取名“琴志楼”。他喜爱此地松林邃密,兼有流泉可听。他为新居自制两联:筑楼三楹,筑屋五楹,漱石枕泉聊永日;

    种兰百本,种梅千本,弹琴读易可终身。

    三闾大夫胡为至于此?

    五柳先生不知何许人。他大有远避红尘,栖此长林之意。然而,其骨子里却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又如何能久过山中绛雪为饭,白云为田的生活?

    哭庵隐居庐山期间,作了许多意兴遄飞的诗歌。他这些得天独厚的佳作深得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激赏。张之洞不仅是封疆大吏,同时也是学问大家,他在武汉创办了两湖书院,延请天下名师主讲其中,培养了大批人才。张之洞评点易顺鼎的《庐山诗录》,颇多溢美之词:“此卷诗瑰伟绝特,如神龙金翅,光彩飞腾,而复有深湛之思,佛法所谓真实不虚而神通具之者也。有数首颇似杜、韩,亦或似苏,较作者以前诗境益深造诣,信乎才过万人者矣。”能让张之洞这样不吝其词地奖誉,哭庵想不名满天下都不可能。其后不久,他被张之洞聘去主持两湖书院的经史讲席,也因此成为了张之洞的寄名弟子。

    哭庵手挥凌云健笔,一生作诗近万数,“杀诗如麻”。汪国垣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将他提点为“天杀星黑旋风李逵”,诚可谓慧眼识英雄,其评语如下:“(易)平生所为诗,屡变其体,至《四魂集》,则余子敛手;至《癸丑诗存》,则推倒一时豪杰矣。造语无平直,而对仗极工,使事极合,不避俗典,不避新辞,一经锻炼,自然生新。至斗险韵,一时几无与抗手。”钱仲联在《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中则将易顺鼎提点为天哭星双尾蝎解宝,评语赞中有弹,褒中有贬:“樊、易齐名,哭庵才大于樊山,自丁戊之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