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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顺鼎:三副热泪(2/2)

卷至《四魂集》,各体具备。山水诗最工,其游庐山诗,经张之洞评定者,皆异彩辐射,眩人眼目。晚年老笔颓唐,率多游戏。”也有人更欣赏易顺鼎晚年的诗作,这人就是易顺鼎的儿子易君佐,诚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易君佐也是诗人兼名士,他在《我祖我父之诗》一文中评论道:“先父一生爱游山水,崇拜美人,少年以公子身份,抱卓越的才华……一入晚年,身世之感更深,而诗力更雄。……古诗樊篱,在晚年诗内已不复存在,虽有些涉及醇酒美人,但全是真性情流露,绝无道学家假面具。”诗人的生存状态原本与世俗常人有很大不同,易顺鼎尤其爱走极端,反映到他的诗歌里,自然就看不到多少障碍。

    易顺鼎放浪形骸,他喜欢做官,却不会做官。哭庵在官场里混来混去,混了半辈子,直到四十多岁才混出点名堂。己亥年(1899年)冬,他得两江总督刘坤一荐举,奉旨晋见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居然还记得易顺鼎曾是“五岁神童”,她问了些江南的情况,哭庵一一作答;当谈到皇上读书一事时,他不失时机地称道恩师张之洞学问精深,如果皇上要请师傅,张是顶好的人选。哭庵有才智,又得强力者引荐托举,却未能青云直上,固然有其诗人性情频频作祟的一面,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兴趣容易转移。转移至何处?便是风月场温柔乡的“彼美一姝”。美人可以养目,又岂止养目这样浪费资源?哭庵锦心玉貌,平生喜欢顾影自怜,风流自赏,早就入了登徒子的班次。

    乱世浮沉

    文人狎伎,由来久矣,即便大雅如苏东坡,也未能免俗。清末文人眼看国势危殆,前途渺茫,更是醉生梦死。哭庵与袁世凯的二儿子袁克文交情颇深,又与大诗人樊樊山(增祥)雅相投契,“北樊南易”并称于世,平日间惯游花街柳巷,尽情狎邪,好惹倡条冶叶,多所攀折。他曾毫无觍颜地坦承自己有两大癖好:一为山水,二为女色。他的诗文十之七八为这两方面的内容,其艳诗尤遭世人诟病,被斥之为伤风败俗的诲淫之作。哭庵好色,如痴如狂,金樽檀板,舞袖歌扇,到处留情,虽老姿婆娑,兴犹非浅。他尤其喜好观剧捧角,常与樊樊山等同好者去各大戏园选色征歌,比之当今追星族,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此辈名士衰翁,喧哗跳踉,得意忘形,仿佛吃下了催情药,焕发了第二春。他有《秋作》一首,泄漏出晚年的风流消息:“旗亭说梦一衰翁,说梦谁复在梦中?才替荷花作生日,又看梧叶落秋风。……还共少年贪把臂,真成临老入花丛。”其侧帽癫狂之态,由此可见一斑。湘中大名士王闿运曾驰书半规劝半恐吓道:“……乃至耽著世好,情及倡优,不惜以灵仙之姿,为尘浊之役,物欲所蔽,地狱随之矣。”对待这样的善意批评,易顺鼎通常是一笑置之,左耳进右耳出,依旧我行我素,放荡如故。

    民国五年(1916年)二月,梅兰芳在文明茶园献演《黛玉葬花》,哭庵、樊樊山等名士前往捧场。此剧由姜妙香饰演贾宝玉,哭庵诋之不相称。有人当即打趣他:“您去演如何?”哭庵答得轻巧:“应当差强人意。”于是满座为之欢哗。翌年,张状元(謇)整顿江淮盐务,得暇款款进京,诸多老友为之日日排宴,并请他欣赏梅(兰芳)剧。看戏时,张謇击节赞美,“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哭庵则风格迥异,依着性子,扯开嗓子,高声叫好,调门之大,足以震落梁尘。张謇的清兴一再受扰,不胜其烦,便对哭庵说:“都白发衰翁了,何必学那些浮浪轻佻的少年叫破喉咙?”哭庵立刻反唇相讥:“我爱梅郎,大声喝彩不失为光明正大的表达方式,不像酸状元,习惯用文字取媚于人。”张謇是晚清状元,此前曾赠诗扇给梅兰芳,哭庵揭发的就是这件事。张謇见哭庵语锋侵人,便引《打樱桃》中的台词加以讥刺:“怎奈我爱平儿,平儿不爱我!”意思是,臭美什么?你捧梅郎,纯属一厢情愿,再怎么咋呼,也终归没用的。矛盾顿时激化,哭庵也弦外有音地说:“莫非你硬是要听了《思凡》才说好吗?”他这话也捏中了张状元的痛处,张有一宠姬,因色衰爱弛而遁迹空门。张状元闻言好不难堪,一怒之下,便要绝袂而去。恰巧樊樊山坐在他俩身旁,见情形不妙,马上出面当和事佬,他用《翠屏山》的剧词劝解道:“‘你说石秀,石秀也说你。’两位还有什么好争强怄气的?”一语解纷,两只斗鸡火气顿消。这桩轶事妙就妙在双方(哭庵和张謇)墨守输攻,第三方(樊增祥)裁定为和局,用的都是戏剧台词,急切之间用得如此妥帖,恰如其分,非修养有自而莫办啊。虽只是一场短兵相接的舌战,那种文采风流着实令人拍案叫绝。

    论捧角之狂热,易顺鼎堪称古今第一人。哭庵与老情人何翠琴住在一起,又与天桥艺人冯凤喜过从甚密,但他意犹未尽,对于绝色绝艺的坤伶依然倾心以予。起先他最喜欢刘喜奎,常与罗瘿公、沈宗畸等戏友去这位名伶的家中看望她,以博美人一粲为快。他每次登门,必定狂呼:“我的亲娘,我又来了!”诗人刘成禺以此为调侃的题材吟诗一首:“骡马街南刘二家,白头诗客戏生涯。入门脱帽狂呼母,天女嫣然一散花。”刘喜奎索性也称哭庵为干爹,两相抵消,并拜他为师,学习诗文。

    民国初年,鲜灵芝与刘喜奎各树一帜,鲜灵芝在广德楼,刘喜奎在三庆园,争巧竞妍,比拼声容之美,几十个回合下来,刘喜奎被一群色魔纠缠不休,不得已只好悄然引去,从此鲜灵芝独擅胜场,一时无人可与争锋。哭庵创作了多首长诗纪其演出盛况,其中数句活生生描画出他的癫态狂形:“……我来喝彩殊他法,但道‘丁灵芝可杀’。丧尽良心害世人,占来琐骨欺菩萨。柔乡拼让与丁郎,我已无心老是乡。天公不断生尤物,莫恨丁郎恨玉皇!”使哭庵在诗中垂涎吃醋,掀髯讨伐的那位“丁郎”,便是鲜灵芝的丈夫丁剑云,艺名为丁灵芝。当时艺人中叫“灵芝”的,除以上二位外,还有年长的崔灵芝和李灵芝。灵芝号称仙药,能起死回生,清末民初的人多半醉生梦死,优伶以“灵芝”为艺名,显然含有把戏院当医院的意思,除了讳疾忌医者以外,谁能拒绝他们的救死扶伤?鲜灵芝芳龄十九,鲜嫩欲滴,哭庵形容她是“牡丹嫩蕊开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鲜灵芝有倾城之貌,唱腔玉润珠圆,再加上她善于暗送秋波,撩逗看客,因此不少观众为之疯魔,喝彩时,甚至有大叫“要命”的。于稠人广座之中,哭庵的喝彩压倒一切,别出心裁,他嚷嚷的是:“丁灵芝可杀!”此语一出,其要篡位的心思便暴露无遗了。

    另有一事为人哄传,有一次鲜灵芝在台上演《小放牛》,小丑指着她说:“你真是装龙像龙,装凤像凤。”哭庵坐前排,闻言一跃而起,大呼道:“我有妙对,诸君静听:我愿她嫁狗随狗,嫁鸡随鸡。”闹了个哄堂大笑。管他娘的是丑态百出也好,四座皆惊也罢,哭庵眼中除了有一个鲜灵芝,早已目无余子。那段时间,他的诗首首必及鲜灵芝,好比俗语所讲的“阵阵不离穆桂英”。

    哭庵,哭庵,自哭母三年之后,眼泪的大闸即无法关闭,由其早年所坚称的“天下事无不可哭,然吾未尝哭”变为“天下事无不可哭,吾遂哭之”,在他的心目中,薄命的美人尤为可怜,尤为可哭。哭庵年虽向暮,其火热情肠并不逊色于青皮后生,他长期以怡红公子自命,将一班美貌金嗓的女伶视为大观园的诸姐妹。他曾作诗《数斗血》,即有愿为众姝流血牺牲之意,此诗腾于众口,传诵一时。诗中对名伶金玉兰赞誉极高。他偶然得知玉兰本姓张,祖籍直隶(今河北)南皮,与其先师张之洞同姓同籍,遂于人前称玉兰为“张南皮”。哭庵曾对人说:“我看见玉兰,就仿佛看见了文襄(张之洞死后谥‘文襄’)先师,假如能让我跟她晤言一室之内,哪怕是当场给她磕三个响头,我也在所不惜!”这想法简直将哭庵魔魇住了,于是,他用巨金贿赂金玉兰的干爹许玉田,再三哀恳,许玉田才勉强应承为他安排。这金玉兰具有一般女伶所不易具有的坚贞品性,对那些趋之若鹜的好色之徒,一律拒之门外。哭庵名声狼藉,自然更属于她所轻蔑的首选对象。许玉田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答应略施小计:由他创造时机,让哭庵与玉兰无意间撞见,然后再婉转陈辞,疏通款曲,大抵不会惹怒美人。哭庵闻言,拊掌大喜,数日后,他着盛装,携厚礼,依约去访许玉田,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美味玉兰片”也。讵料金玉兰一听“易实甫”(哭庵字实甫)三个字,顿时怒火攻心,痛骂不止,迅疾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再不肯出来。如此场面,如此结局,哭庵既丢脸,又扫兴,只好自恨无缘。此后,玉兰回乡省亲,正逢党狱兴起,直隶一地捕杀多人,传闻金玉兰也被捎入此案,而且惨遭枪决。哭庵悲愤莫名,无以自解,便写诗抗议道:“天原不许生尤物,世竟公然杀美人!”感伤数日后,才知这条噩耗纯属愚人节的误传,又不禁癫喜万分,有若杜甫当年听说官军收复蓟北,“漫卷诗书喜欲狂”。金玉兰患白喉逝世,年仅二十六岁,尚是云英未嫁之身。哭庵在印铸局代局长任上,接罗瘿公来电,得知这一消息,顿时如丧考妣,昏厥在地,良久才苏醒过来。玉兰尚未装殓,哭庵坚请抚尸一哭,玉兰家人再三挡驾,但见他哭得惊天动地,不得已,就应允了他这个不情之请。哭庵进了内室,果然抱着玉兰的寒尸,大放悲声,丝毫不低于当年哭母的水准。他素日体虚,竟因此染上重病,委顿久之。玉兰发丧时,哭庵仍力疾前往,扶棺致哀。当时报上有诗纪事:“如此兰花竟委地,满座来宾皆掩泣。座中泣声谁最高?樊山、实甫两名士。”还有同调者撰文激其颓波:“……闻易哭庵先生,亦感玉碎于须臾,悼兰摧于俄顷,曾演双吊孝(樊樊山也有份)之活剧,入芝兰之室,号啕而痛哭焉。噫!钟情之甚,不觉过于悲痛耶?然而泣尽眼中之泪,难回既逝之魂,抑或借金玉兰以自哭耶?伤心人别有怀抱,吾于易先生之哭有同情矣。”哭庵赋诗悼金玉兰,劈头四句为:位比花王称武色,籍同修县附文襄。

    美人短命真为福,女子多才定不祥。是真名士自风流。哭庵怜才好色,出于天性,故能至老而不衰。其昵友樊樊山每每取笑哭庵“贪财,好色,不怕死”,又有促狭鬼将三事并为两案:一为“贪财”,二为“好色不怕死”。说哭庵“贪财”,是因他月收入高达千元光洋(民国初年,普通百姓平均月收入不及十元),却依然经常哭穷。说哭庵“好色不怕死”,则事例比比皆是,已无烦一一枚举。其实,哭庵是怕死的,他怕冷枪,怕流弹,怕乱匪,怕冤狱,所以他要躲,直躲进风月场温柔乡去,耽于女乐,以安孤心,以慰惊魂。他成长于幸福的家庭,从小受尽呵护,鲜尝痛苦,应该说,他的性格比一般人更脆弱,因此一旦直面惨淡的人生,他便无可奈何,惟有束手裹足。作为一位真情至性的天才诗人,他爱美,爱艺术,爱那些名已喧腾而身犹卑贱的女伶,又有什么可奇怪的?这种异常强烈的爱使他忘记了乱世的苦雨悲风,也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他每每用真情去爱,爱得轰轰烈烈,真爱能使懦夫变为勇士,所以他敢去抚尸痛哭,不怕可畏的流言,不怕夺命的疫病。从这个角度说他“好色不怕死”,大抵还是对的。他爱女伶,固然有好色的一面,但其情至深,其意至诚,对美丽的女伶尊重有加,并非居心玩弄,从未使出猥亵强求的霸王手段来。一事能狂便少年,其用心之痴癫,亦说明他为人真挚,不耍贼奸,比那些道貌岸然,心实龌龊的家伙不知要强出多少倍。

    你也许会说,一位堂堂七尺的男儿,他理应深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大义。这话当然是不错的。哭庵早年也想有一番作为,可他在广西龙州署理道台只三月,即因忤逆上司意旨而被两广总督岑春煊斥之为“名士画饼”(讽刺他只是画饼样的名士,不切实用),逼他愤而离任。哭庵目睹国土凌夷,也曾上书言战,力主“罢和议,褫权奸,筹战争”,辞锋勇锐非凡,披肝足以见胆;他还曾横渡海峡,抵达台南,投奔黑旗军统帅刘永福,决意抗击倭寇。其《寓台咏怀》一诗写得壮气充盈,豪情澎湃:宝刀未斩郅支头,惭愧炎黄此系舟。

    泛海零丁文信国,渡泸兵甲武乡侯。

    偶因射虎随飞将,曾对盘鸢忆少游。

    马革倘能归故里,招魂应向日南洲。易顺鼎愿意战死疆场,马革裹尸还,但事与愿违,清政府与日本政府签订《马关条约》,割弃台湾,刘永福也因粮饷不济最终放弃了台南。于是,几声“奈何”之后,他便一任颓放而不可收拾,将“爱国主义”移情而为“爱帼主义”,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任凭其恩师王闿运的警训响在耳畔:“乃至耽著世好,情及倡优;不惜以灵仙之姿,为尘浊之役。物欲所蔽,地狱随之矣!”他不怕恐吓,反倒觉得“地狱”比人间要好得多!

    哭庵心中有一腔孤愤和深情,他最终用近乎癫狂的姿态保存了自己残剩的人格和自尊,这可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1920年,哭庵病殁于北京,终年六十三岁。有好事者别出心裁,代鲜灵芝撰成一副语气戏谑的挽联:灵芝不灵,百草难医才子命;

    哭庵谁哭,一生只惹美人怜!是啊,哭庵的生命已被死神席卷一空,惟独三副热泪仍长留人间。“不知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西风?”自古才子就是这样问的,却至今仍无答案。

    书生传记及相关推荐阅读书目:著者书名出版社出版年份

    多人《易氏作家群》(内部资料)1988年(印制)

    易顺鼎《盾墨拾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

    王森然《近代名家评传》(二集)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

    易顺鼎《琴志楼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