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围棋和人生(2/2)

。”他越说我就围得越紧,结果他惨叫曰:“恶劣!恶劣!他妈的!你这个老小子。你总有一天要吃大亏的,天理不容。”把棋盘一推,吼曰:“再下!”

    不久以前,我们北京大学堂的同学,在台北市大三元聚餐,凡是还活着的,差不多都扶杖驾莅,清一色的老家伙,而且几乎是全部退了休。老家伙们见面,跟女学生们见面一样,叽叽呱呱,说个没完。——唯一不一样的是,老家伙们见面,谈的都是如幻如梦的当年,而女学生谈的却是如幻如梦的未来。柏杨先生坐在一隅,冷眼旁观,感慨系之,不禁吟诗一首,诗曰:“昔日挤得头发昏,而今都是退休人,奕罢棋子归原位,再叙同根老乡亲。”吟诗已毕,和众老头一一握手,叹曰:“某人也,你当初为了争科长之位,把某人挤得流泪。某人也,你当初为了哥伦比亚大学那笔奖学金,不惜告某人帏薄不修。某人也,你为了表示自己清白,连八拜这交的老朋友都踢出门外。如今时过境迁,前程已尽,又回到一起,套老交情啦。”经过我这么指指点点,大家轰轰烈烈,不欢而散。

    但在另外意义上,人生比下棋悲哀。一棋既毕,再行交战,用的还是原来的棋子;而人生就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组织原则:民主集中制、统一意志和统一行动、全体党员都,再一场上演时,却是新的棋子,旧棋子都扔到垃圾箱里,恭候牛头马面前来打扫清洁时,倾到阴山前后,再出来折腾的机会很少。所以柏杨先生敢对那些老家伙猛致训词,而不愁后患,要是从前,打死我我也不说,盖那时候大家都在演“码头争霸战”,我敢碰乎哉?现在码头已经没啦,触触他们霉头,也略消心头之气。

    正因为如此,所以每次一局棋结束,我就有一阵凄凉之感,一局棋已经过去,一代人也就下台鞠躬,而且永远鞠躬。下局棋虽是原般棋子,而下一代舞台却都换了新人。

    有些崇拜围棋的朋友,把围棋的功能,说得天花乱坠,诸如说它简直就是战争的雏形——一部用棋子显示的“活孙子兵法”,如何设伏焉、如何追击焉、如何撤退焉、如何进攻焉。如何放长线钓大鱼焉。不过事情仿佛并不如此简单,我看,围棋就是围棋,只是千千万万休闲艺术的一种。如果微言大义,胡扯八拉,恐怕桥牌的价值更高。围棋是大独裁者的干法,桥牌则讲的团结合作。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两个人如果两条心,都想坐庄——哼,你算老风?俺为啥听你的?俺一手好牌,叫“速驴”还是过度忍耐哩,而你这个做朋友的,坐在那里像被谁勒住脖子,好吧,俺硬是打啦:“福尔马克”。福尔马克的结果,负分累累,三年不能翻身。

    国手下棋,只求先赢,再求赢的目数多。在全盘考虑之下,他可能放弃辛苦经营的二十个子,一点也不心痛。至于那些被牺牲的棋子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根据《列宁全集》俄文第4版,一把抓过,扔到盒子里,连哎哟都不哎哟。可是真正的军事行动,却是一场血淋淋的场面。最近台北上演《夺桥遗恨》,美军全部牺牲,血肉横飞,留下多少孤儿寡妇,它激起的反应是影响了美军士气。围棋永远不会如此,谁听说过“一条龙”被吃掉后,其他的棋子垂头丧气,一哄而散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