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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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如何,爱一个人呢

    十五岁的时候,俞桑棠以为自己喜欢上了闵允程。

    而那种以为,是要不得的错觉。情窦初开的高中女生一时的迷惑往往只是美丽的错误,偏偏对於她不是,这是她一脚踏入炼狱的开始。

    直到现在,偶尔她还是会失神,自己怎麽会如此糊涂,错把那样的心情当成是爱呢?

    那是同情、抑或怜悯…但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她错把那种对自己不幸而产生的熟悉,当作投影反在闵允程身上。

    其实桑棠就像月亮,真正的她,不是太阳,本没有温暖人心的力量。说穿了,她只不过是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里。一时的昏头让她什麽也看不清,盲目到近乎愚蠢的埋头付出,她是那样急於想给予、想报答阿姨姨丈对她们母女的好,她需要一个脆弱的人,去填补想保护别人的自我满足。

    一个不能发光却还不自量力的月亮,最後的下场就是殒落。

    她本不了解闵允程——他的过去、他的脾气,而闵允程却早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开始对她了若指掌。

    一厢情愿幻想出现的爱,是不可能有美好结局的,他们两个中间早有一道隔阂的裂痕,随着对彼此的需要不断膨胀,崩裂的隔痕不断加深,迟早也会到了无法弥补的境地。

    可是他们不懂。

    尤其是他。

    闵允程并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爱上了俞桑棠。他渴望她、依赖她…那种情感就像腾腾点起的烈火,焚噬着他的身心。让他迷惑,让他痛苦。

    有一天晚上,桑棠留在学校赶教室布置,错过了末班公车,最後还是小阿姨派司机特地去接她。车子驶回闵家时,也已经快十点了,她背着书包匆匆下了车,无意间抬头一看…竟看见二楼边的百叶窗被推开了,书包背带沉甸甸地陷在她右肩上,空着的左手不由自主地举起,遮着那隐约刺眼的淡金黄光线,光影流转之间,她竟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陌生却熟悉的身影…

    是闵允程。

    他站在窗边,孩子气的托着两颊,伏在台前静静地盯着她瞧。俞桑棠从没机会仔细见过闵允程的脸,这样怔怔地望着…有种虚无而脆弱的特质,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额前的头发被暖烘烘的灯光染成棕色,像西方童话里的小孩,寂寞的眼、孤单的唇,他被困在诅咒里太久了,他需要她,需要她来拯救他离开。

    桑棠出神地望着,直到闵允程脸微微泛红地扭开头——他在等她回家吗?因为担心她吗?那一刻,她的心欢欣地鼓动起来。笑得嘴都咧得大大的,扛起书包,满心欢喜地站在台阶上对他挥了挥手。

    允程不太自在地抿着嘴唇,有几分小大人的作态。那种尴尬又不知所措的表情消融了距离,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尴尬的状况,索转身逃离,窗户一下空了,只剩天花板连着墙面上朦胧走动的一片影子,然後碰地关上百叶窗。

    她仰着脸,还有点似真似假的不可置信,再也没有什麽比感情得到回应更叫人开心的事了。

    那天晚上,在只有她们母女俩的餐桌上,桑棠饭吃得心不在焉,妈妈替她呈了碗汤,「怎麽了?你看起来很开心。」

    她拿着碗,有点害羞地闪躲母亲的提问。「没、没什麽啦…」

    「哦,难道是恋爱了?」妈妈了然地微笑,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满脸通红「还真的是的样子呢,」她在桑棠对面坐了下来「收到情书了?是什麽样的人?」

    身为人母,对於孩子的将来、感情总是忍不住问得过头。

    因为关心,也因为不舍。一想到踩在自己脚尖上的宝贝已经长大,有了喜欢的人、开始要体验现实中的酸甜苦辣,父母就有种说不出的遗憾。

    「讨、讨厌啦!妈妈你干嘛这麽好奇嘛。」但十六岁不到的女儿哪会懂呢?桑棠慌慌张张地嚷道,试图掩饰自己的羞涩,她们母女间很久没有这麽轻松的相处了,餐桌上往往弥漫着沉重的压力——关於经济或失去。

    「哎呀,你可别看不起我,妈妈我可是谈过恋爱的呀。」母亲的眼底满是温柔,她才不过四十岁的年纪,酷似女儿的白皙巴掌脸,内双的圆润眼睛…她当然曾经年轻貌美过,但随着岁月的流逝,累积在眼角上的不是皱痕,而是加深的哀愁。

    如同年轮的渐渐增加,此时的郦予桑,仍然是个美丽的女人。衰颓,反而衬托出她的风韵,就像倾塌的旧城,沧桑的绝美。

    桑棠努努嘴,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好一阵子没说话,只慢慢地扒着饭。她从小就跟爸爸感情比较好,父亲车祸死後,面对年纪轻轻就守寡、还一肩担起家务的母亲,她们几乎没有任何单独交谈的时间。

    两人都是不善於表达感情的人,比起那种单纯的亲情,桑棠和妈妈的感情比较类似於战友情谊。互相支撑着彼此,为了守护什麽、维系什麽而存在,他们的家不能垮,因为垮了,就代表爸爸真的不在了…或许彼此都对清楚真相,所以,谁也没提。

    桑棠眨了眨眼睛,语调低得不太自然,想笑,却失败了的乾涩:「除了爸爸…妈妈你还有喜欢过别的人吗?」

    提出问题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她温柔的脸庞闪过难堪的惊慌…桑棠很确定,她绝没有看错,这个问题让妈妈很窘困。

    「……」郦予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桌上凉了的茶,一下子没了母亲的威仪「嗯。」

    「原来是这样啊。」她淡淡地笑着「那,他还活着罗?你…还会想起那个人吗?」

    桑棠想起死去的爸爸,想起灵堂前那一祯慈爱笑容的遗照…回荡在封闭室内的哭声…她不该生气的,至少不该用那麽质问的口吻。但俞桑棠控制不住自己,她很爱妈妈,也很爱爸爸…那种彷佛被背叛似的失落感,让她觉得自己和爸爸的存在好像被否定了。

    郦予桑抬起眼,即使是在自己女儿面前,她仍然不自觉地展露出畏缩的退却。

    「桑棠啊,我…」我不是故意要害你想起爸爸的——女儿在想什麽,做妈的她会明白吗?但她想这样讲,却忽然无法摆出一个身为母亲的态度。郦予桑心脏碰碰碰地跳了起来,一直以来,拚命想压抑住的情感正在骚动,她想跟这个孩子拉近点距离,因为她总是笨拙,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

    老公从前也总是劝她,要多跟女儿说她爱她…以前她不在意,因为家里有他,有俞闵豪在的地方,就会充满暖洋洋的幸福笑声。和他在一起,为一家小餐馆而忙碌,慢慢白头,看着宝贝女儿一天天长大——

    谁也没想到,幸福会消失得这麽快。

    面对桑棠,郦予桑有种说不清的内疚,以及…不能说出口的,羞耻。

    「对不起,我不是要惹你生气的。」她叹了口气,绞着手,脸庞依旧残留一丝憔悴。

    女儿别扭地低下脸:「妈,我没有生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一时脱口而出那麽冲的话。失去爸爸,不只她,妈妈有多伤心她还会不清楚吗?可是她好怕,她好怕又被抛弃……

    郦予桑啜了口冷得发涩的茶,「我懂得,你会觉得很讨厌吧?觉得我好像背叛了你和爸爸一样。但是你相信妈妈…」说这话时,她的手还微微地发着抖「我不会再让你伤心的,我…绝不会背叛你爸爸。」其实,她是在对自己说。为了那动摇的心情,告诫着自己。

    ☆、22心墙

    允程这次的出差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久,不知是不是临时被耽搁了,他从没间隔这麽长的时间不在家过,算算,也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桑棠整天在家无所事事,她绝不是因为太久没看到他觉得不自在,而是因为实在太感动了所以有点不习惯罢了。

    那天通完话後,闵允程就没打电话来烦她过,桑棠猜不透他的想法,自然也无法预料他有什麽打算。她早懒得去费心揣测了,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她还怕什麽呢?就老老实实地等着呗。

    礼拜天的早上,家里的佣人大多放假回家了,方管家看外头天气特别好,坚持要桑棠出去外头散散步,怕她待在家里会闷出病来。桑棠推拖了好久都没用,实在没办了只给听话去院子『放风』。她讨厌太阳,像小老太婆似的撑着不透光的阳伞,慢吞吞地在草皮上踱步。

    以前这可不是这麽孤寂的,阿姨喜欢热闹,房子旁的花圃和草地上,时常举办宴席。川流不息的宾客,拿着香槟走动谈笑着…予桑没让桑棠参加宴会过,所以她大多躲在书房,从落地窗偷偷往下瞧。不属於她的世界,五光十色,光鲜亮丽,却充满太多泛滥的尔虞我诈,那时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哪会明白呢?她只觉得羡慕,这和她从前以为的世界差得太多了……

    俞桑棠猛地停下脚步,苍白的脸庞,被漆压一片的绿荫笼罩得黝暗。她听见自己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啊,居然还在。院子不起眼的墙角,翠绿之际,那曾带给她无数回忆和噩梦的象徵,依旧茂盛如当初,一切都没变,一切都还是那样。

    春去秋来,时光走得不着痕迹,可留在原地的人老了、死了,走了…剩下她踌躇不前,任着岁月白头。

    ※

    曾经,那是一树繁花,她问过园丁,这花俗名叫**蛋花,雅致点的学名叫缅栀。

    缅栀,多美的名字,十几岁的少女嫌**蛋花名字叫起来土气,却忍不住为花儿的美所倾倒。五瓣匀称的花瓣,从花蕊间渐层出柔嫩的黄色,春末才迫不及待地绽放,延续整个夏日甘润的香气。园丁说,这花树是很久以前种下的。大约是房子最早的英国籍主人栽种的。

    老树生得曲折,枝干满是斑驳,九月的时候,风一吹,满地都是凋零的花瓣,巍巍颤颤的,若不赶紧收拾,隔了夜浸了露水,空气间便会多了丝腐甜气味。

    十五岁的她放学回家前,总喜欢在那树下逗留。不为别的,怀着守株待兔的一丝侥幸,等的就是再一次那不经意地四目相视…那棵缅栀花树,象徵了她懵懂的初恋,如同树枝摇曳间,总会轻叩上二楼房间的窗子,桑棠的心总是蠢蠢欲动地渴望着那个锁在房里的少年。

    “你的心有一道墙,但我发现了一扇窗”——年少时代,总会有一两首歌,让本不懂爱情的年轻女孩,潸然落泪,以为自己懂了爱情的苦甜苦辣。桑棠高中的时候,特别喜欢这首歌。在无人的房间、趁着妈妈不在的时候,戴上耳机,跟着旋律轻轻地唱,然後,唱着唱着,竟已泪流满面。

    她明明什麽都不懂,不,是仗着自己不懂,疯狂而盲目的夏日青春,她暗恋一个少年的时候,义无反顾。

    鲜嫩的绿叶,随风晃动着。桑棠不自觉放下伞,愣愣地仰望着。她记得,在那个夏日的夜晚,夜凉如水,她不知哪冒出的勇气,决定要主动出击…对了,好像是高一年的死党给她出的馊主意,说什麽「男追女不稀奇,女追男才叫真爱情。」靠,想想那丫头也该为她现在的悲剧负点责任。

    要不是她说了那麽多风凉话,俞桑棠当时究竟会不会『色胆包天』有这番惊人之举,还是个难解的谜。

    那天阿姨和姨丈一早就出门去了,妈妈还没回来,说是去找工作。而董叔女儿结婚他老人家也告假主办喜宴去了。下人傍晚後就纷纷回到後屋,诺大的房子凉飕飕的,不见平日的生气,像极了鬼屋。

    其实她一点也不怕。毕竟,俞桑棠对怪异乱神总有难以割舍的情节…爸爸刚过世那阵子,家里经济一夕失去依靠,母女俩尝尽现实冷暖,她放学後在教室成天找人玩碟仙笔仙,被导师发现後痛罚了一顿。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有天,桑棠忽然懂了——追寻死去的人,是毫无意义的逃避行为,因为活着的人永远有新的难关,死去的人,却只能停在那里。

    大概是那时候开始,她才下定决心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让爸爸放心…桑棠把对父亲的想念埋藏在心最深的角落,逐渐地隐藏起自己的伤痕,别人嘲笑她、羞辱她,或者打工时遇到恶意的刁难,她都能心平气和地应对,不,甚至笑得比任何人的灿烂。

    她的伪装是一层厚重的壳,表面的俞桑棠,乐天又活泼,一点小事就可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实人多麽容易欺骗自己,笑久了,装久了,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信以为真,误以为自己已经不再那麽在乎,变得足够坚强了。

    多傻,对吧?

    那天晚上,没有大人在家,她告诉自己,只是看一眼而已,看一眼…不犯法的。试想她小时候总在店里附近的小公园玩单杠,当时爬了又摔、摔了被玩伴笑,桑棠不服气,拚了命地学,学得手掌上都长茧冒水泡了,练得跟猴子似的灵活。

    虽然没爬过树,但其实和爬单杠的道理是差不多的。桑棠扶住树干,试踩了几下找到重心,很久没玩了,但感觉还在,没一会儿,她就爬到树顶上了。从一片绿叶慢慢地窥探过去——缅栀树干离房子很近,攀在枝干上,视线和二楼窗户几乎成平行,她稍稍凑近点,就能看见百叶窗里的动静…

    桑棠一个重心没抓稳,差点就掉了下去,她「啊!」低叫一声,像无尾熊一样紧攀着枝干,冒了一身的冷汗,树叶刷地剧烈晃动,扎得她脸、脖子和手臂都痒痒地刺痛,但她没胆在乱动,小心翼翼地抬头往身旁看了看,就怕一时失足造成万劫不复的悲剧。

    「你、你在做什麽啊?」有点吃惊,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困惑,少年的声音低低的,却很清澈,像风琴演奏的曲子,给人沉静温暖的力量。俞桑棠不可置信地转过脸去,和窗边瞪大眼睛的少年四目相对。

    她没想到会被他发现,丢脸啊!原本只是想偷窥…呃不是,是想关心下他在房间做什麽的,结果差点从树上摔下来不说,还被观察对象逮个正着。

    女孩一急,结结巴巴的,语无伦次:「我…我只是…只是想爬树…」

    闵允程微微偏头,苍白的脸庞满是怀疑。哪有人在晚上爬树的?但他还没开口,脸就红了。他太久没和生人说话了,紧张的心脏砰砰乱跳,连呼吸都有点急促。「这麽晚了,为什麽要爬树?」

    「因、因为…」桑棠嘴巴张开,却说不出合理的解释,他一定会觉得她很奇怪吧?啊啊啊…她苦心经营的形象都毁啦!都怪一时的好奇,她现在真的好後悔,闵允程会不会觉得她很恶心?以後更不会理她了…她慢慢低下头,嗫嚅着「对不起。」

    对不起,这就是当年俞桑棠说话的习惯,不问理由、不争公平,总是卑微顺从地低下头,一开口就是道歉。

    闵允程一愣,「为什麽要说对不起,难道你打算偷东西?」其实他的声音很好听,沉稳中仍有青涩,不冷不热,反而固执的认真。

    她抬起脸,用力地摇头:「不是,我…只是想恶作剧看看…」话越说到後面,声音越小,几乎听不见了。允程皱眉,慢慢倾前,想听得更清楚。

    「恶作剧?」

    「呃真的也不是啦…」桑棠简直要哭了,丢脸又紧张,七上八下的,连自己说了什麽也不知道「对不起,可以请你不要讨厌我吗?我只是好奇你平常在房间都在做些什麽,所以才一时好玩忍不住爬树上来想看看的…」

    允程愣住了,一对好看的眉毛蹙得更紧了,这让他未蜕青涩的脸庞多了丝老成:「想看我在做些什麽?」

    「那个…哎我知道很奇怪,但我真的没有要做什麽奇怪的事,我——」

    「既然如此,你下次敲门就行,不用再爬树了。」

    「啊?」她没反应过来自己听见什麽,眼睛一时瞪得大大的,嘴巴都忘记闭上。

    闵允程瞄了她一眼,很快地低下头,闪避她的视线,但话说得飞快,好像不马上说完就会後悔似的,拗直地又叮咛了一次「别爬树了,很危险。」看到她刚才差点掉下去的样子,他竟紧张的吓出一身冷汗,话也极其自然地脱口而出。

    不只桑棠觉得震惊,连允程自己都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诧异。他在说什麽,他疯了吗?他现在是在邀请这女孩随意进出他的房间吗?

    「我…」

    允程有点恼羞成怒地打断她,「总之,你自己小心一点…」然後,急急忙忙地掩上窗户,逃离现场了。

    再一次,少年闵允程狼狈选择逃走,丢下呈现痴呆状态的俞桑棠。

    ☆、23等我

    俞桑棠抚上糙的树干,静静地笑了。那时的他们,都不晓得往後会发生什麽事…懵懂却清澈的友情,所以反而能真心相对。如今回想起来,仍旧有一丝的温度留在手心中…当时的羞怯、心动以及喜悦,为什麽回忆,总能美好的如此不真实呢?

    如果说高中时代的桑棠有多喜欢闵允程,现在的她,就有多恨他。恨之入骨,恨到宁愿自己从来没喜欢过他…如果没喜欢过,如果没刻意接近允程过,那样——她就能更理所当然地恨他了。

    彻彻底底,不带半分亏欠的恨。俞桑棠多希望自己能像闵允程那样,纯粹而轻易的厌恶彼此……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的恨只是不堪一击的防卫。她毕竟不是那麽善良的女子,面对对自己如此心狠手辣的男人,她无法顺从的忍气吞声,所以她反击,用连自己都觉得无耻的态度来面对他。

    如此,闵允程也才能继续毫无芥蒂地恨她吧?

    如此转念一想後,她站在树下,笑得灿烂到刺眼。

    可那熠熠生辉的眼角,却闪烁着如泪的痛楚。但桑棠硬是用狠狠挤出来的笑容逼回即将夺眶的眼泪,只有觉得委屈的人才会哭的,可是她没有,她明白自己是咎由自取——

    「喀嚓。」

    突如的照相示意声从身後传来,俞桑棠吓了一跳,反地转过头去。篱笆间有个人正拿着镜头面向自己,「你…你在做什麽?」相机放下,露出一张清秀的女孩脸庞。垂至下巴的直黑发,清汤挂面,五官深邃,难忘的一双乌黑大眼睛,衬着柔软的粉桃色嘴唇,身穿军绿色的风衣,配上蕾丝的连身裙,闪动着灵气与清纯。

    她笑盈盈地望着桑棠,低头看着手上的立可拍:「一定拍得很好看,姊姊你很上镜哟。」

    「你…」桑棠莫名其妙,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我叫姜暖雪,」那女孩有种奇妙的气质,像日本人偶的致容貌,嗓音柔柔细细的,却很有活力「姊姊你这件裙子好好看啊,在哪里买的?」

    「这个,是订制的。」她回答的不冷不热,明显对女孩的攀谈不感兴趣。但这个叫姜暖雪的陌生女子却似乎没查觉到她的冷淡,依旧开开心心地嚷着。

    「原来是这样呀,对了,我在日本短大念的就是摄影,所以一看到漂亮的景物就会忍不住拍下来…」暖雪自顾自地点着头「你刚才的模样太漂亮了,简直就像一个故事。老师说的果然没错,真正好的照片,一定会有一段说不完的故事。」

    这房子四周都有监视器,桑棠听见回廊那传来的脚步声,大概是方管家接到警卫室的通知,跑出来查看了。

    「啊,差点忘记了!」暖雪瞧见屋里头的动静,她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懊恼地叫着「姊姊,这张照片送你吧。」她把那张还没显像的照片穿过围栏递给桑棠。其实俞桑棠并不想拿,但面前的女孩笑得是如此灿烂,年轻而开朗的青春,像光影般在她脸上跃动。

    桑棠迟疑了几秒,最後还是伸出手,接过那张照片。她一拿过,姜暖雪笑意更深更甜了,她白皙的颈子上戴有一条耀眼的银链,挂着一枚突兀的玫瑰金戒指。「下次当我的模特儿吧,我给你照相。」

    丢下这句话後,女孩就转身跑开了。方管家走来的时候,只剩空气中隐约传来的蜂蜜香气,和站在围栏边发愣的俞桑棠。

    「俞小姐,发生什麽事了吗?」

    「不…没什麽。」她轻轻地摇头,其实她自己连刚才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也毫无头绪。那活泼大方的女孩就像一阵风般,消失的不留痕迹——真要命啊,她竟觉得有点熟悉,彷佛刚才出现的人,本就是高中时代的自己。

    管家恭敬地低下头,没有再多说什麽。虽然少爷出门前交代过,小心出现在俞小姐身边的一切闲杂人等…但监视录镜上出现的陌生人毕竟是个年轻女子,应该不需要担心。她试探地看着桑棠,开口道:「我看好像快下雨了,我们先进屋吧?俞小姐。」

    俞桑棠点点头「嗯。」山上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天,转眼间就变成天了。方女士见她并没显得特别在意刚刚出现的人,心里想想,那女人大概只是问路的观光客,便也不再多问。她们回到屋里客厅,两人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寂静地回响着。

    桑棠忽然回过头来,「方管家,我口有点渴,想喝点茶,顺便配点点心。」

    「茶?」她想起厨房那现在没人留守,不自觉微微皱眉「您想喝什麽茶呢?俞小姐。」

    「我记得上次闵少爷拿回来的年轮蛋糕很好吃,我想配伯爵茶一起。」

    看着许久不曾露出笑意的小姐露出少女般可爱的微笑,方女士不觉松了口气。大概是因为少爷不在家吧,总觉得她似乎提不起神来。这一个礼拜吃的也很少,从没主动说想吃点什麽「配伯爵茶吗?我明白了,我这就去给您拿来。」

    俞桑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真的麻烦你了。」

    「不,少爷吩咐过只要是您想要的,都要尽可能替您拿来。」管家微微欠身,很快退下去忙了。当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时,桑棠脸上的微笑也顿时不见。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答应吗?别开玩笑了,闵允程那人最喜欢看的就是她因失望而痛苦,而且最好越痛越好……她慢慢低下头,望着手上拿着的照片。

    上头的影像已清楚浮现了,碧绿的草地、红砖小径上,她的脸庞隐没在树影底,手指停留在树上,低着头,似乎在想起了什麽…唇角在笑,笑得很深很深,最後迷失在自己的笑靥中。

    但那都不是让桑棠不安的原因。

    她会这样急於支开方管家的理由,是因为这张立可拍背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支开其他人,在後门等我。」

    ☆、24他来了

    俞桑棠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咚一咚地从耳膜那剧烈地跳动着。她拿着相片的手在发抖,力道用力地几乎拧坏脆弱的薄纸…腔间蔓延上异样的空洞,很疼、很难受,凉意从脚底窜了上来。

    是他吗…会是他吗?

    虽然只是一张乍似随意黏在相片後的纸笺,但透上的字迹,是尚未乾涸的墨水…留下的力道,还依稀感受得到是男人的笔劲。桑棠口彷佛堵塞住地无法呼吸,脑中一片混乱,他…会是他吗……等她,他说过要她等着他的。她一直没放在心上,以为那只是随口一句敷衍的保证,但是此时出现在眼前的讯息,又确确实实地告诉她不是。

    她站在走廊上,贪婪地重读着相片後的字迹。眼睛每晃过一个字,口就狠狠地紧缩一次。他回来了,他真的来救她了…就像从前那样,出现在她面前,温柔地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要她别哭,要她别一个人逞强,他说他会在她身边,会陪着她……

    桑棠怔怔地看着,喉咙哽咽地发涩。

    不行,她不能再害他了。

    即使一切都过了那麽久,心中的伤痕却依旧汩汩地淌着血。她绝对不能再害他了,那个说过会一辈子守护在她身边的男孩子,她欠他太多了,如果被闵允程发现的话,依他现在的能力,他绝对不是只再毁了他一次…她不能,她会心疼自责到恨不得自己去死呀。桑棠怎麽忍心再让他为了她失去一切呢?

    因为一张忽如闯入的纸笺而失去冷静,就代表她还是忘不了那个人。

    俞桑棠觉得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不能,她早决定自己再也不能牵连任何无辜的人了!尤其是他!

    她甚至忘记走廊各处都有监视器的事,几乎拔腿狂奔往後门跑去。她很久没这样拚命跑了,没一会就上气不接下气,她推开房子後的窄门,穿过回廊,屋子後小小的庭院,和高耸的围墙,後门终年紧闭,平常不是送货或有其他事是不会轻易打开的。沿着一条只能容得下一台车的路通到山下,隐约看得见流向海洋的河川,和繁华的市景。

    门外有人。她闻见阵阵难闻的香烟味,下意识地蹙眉,但脚步却没有丝毫放缓——

    他来了!他真的回来找他了!

    「乐轩!」桑棠脱口而出,语调在颤抖,有着不堪、乞求和倔强「…是你,真的是你吗?」

    他不能来这里!他的生命里永远也不需要一个叫做俞桑棠的角色。她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过路者,如果可以,她希望他们从来没有相遇相识过……和对闵允程的後悔不同,桑棠只希望这个男孩能够幸福地活着,不要和她有任何瓜葛。

    她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手颤抖地贴在门上,用力地摇着头。

    只要这样就够了…呵,只要这样就足够了…俞桑棠闭上眼睛,让眼泪从脸颊上滚落,滴在袖口上,像菸烫的痕迹般晕染。什麽都变了,一切一切,当初的青涩爱情已经枯萎了,找不回来,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姊姊真的来了耶!」她听见姜暖雪的声音。但她没有抬起头,只站在门前,没有半分勇气推开这道门。来了又能怎样呢?她对他的伤害一辈子也无法弥补。

    而且再见到他,只怕自己一直试图不去回想的痛苦,会再次被揭起疮疤。

    念乐轩,多麽熟悉,又多麽生疏的名字。

    熟悉的是叫着这名字时她总是开心地笑着,生疏的是当初那样的快乐早已崩毁。

    她好怕自己再叫出他的名字,她会忍不住求他带她逃走。哪都好,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他会保护她、珍惜她,当她是世界上的唯一,许下不让她再次哭泣的承诺。

    乐轩、乐轩,念乐轩。那曾经带给她快乐的大男孩。

    桑棠的手停留在门边上,却没有一丝勇气打开。她应该毫无留念地转身,但她没办法,曾经的幸福太伸手可及了,真的……

    她就像二十岁时的那样,懦弱、胆小,总是武装自己,冷漠地注视着接近自己的每个人,防备、疏远…因为怕惯了,因为自卑,所以不肯接受任何的好意。

    但念乐轩没有退缩,没有因为得不到回应就转身离开,他不曾失望、不曾放弃,每次被她拒绝後,下次依旧愿意对她伸出手,对她笑,当她的朋友与支柱。第一次有人亲口承诺他会保护她。没有理由、没有目的地陪在她身边——

    门被推开了,再一次地。

    就像当初。

    桑棠愣愣地看着门口出现的笑脸,模糊的视线中,她彷佛还能听见那个大男孩平静却真诚的嗓音。下课後无人的教室,空气里是刚下完雨的清新气味,他看着远方,没有一丝的迟疑。

    『我会在你身边,弥补你曾经受过的伤痛。』说这话时,二十岁的念乐轩还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真的,我会保护你,再也不要让你哭泣。』

    眼前的男子笑得温柔而怜惜。

    「那个乐轩……是谁呀?」

    温煦宇微微歪着头,一脸困惑地问道。

    其实俞桑棠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话没经过大脑就不小心说出来了——「靠…怎麽是你?」

    在场二人都没料到一身秀气打扮的她,一开口竟会是如此野的脏话,不自觉地对看一眼。温煦宇的表情讪讪的,像要忍住笑地轻轻摇头「不是我,那就代表你是在等其他人了。」他的表情很八卦,怎麽看…怎麽欠揍的「谁呀?」

    桑棠没吭声,冷冷地瞪着煦宇。

    ☆、25带她逃走

    温煦宇一身剪裁得宜的灰色衬衫,戴着压低的帽子,倜傥挺拔,手势优雅地熄了香菸。姜暖雪孩子气地探进脸来,毫不生份地对她挥手,亲腻地喊着「姊姊!」

    她手拧着衣角,不是乐轩…不是……

    「没想到你还真的会出现。」煦宇不可置信地笑了「真是太好了,我们走吧。趁你家的警卫还没发现。」他话还没说完,就伸出手要抓住桑棠的手臂。

    她面无表情地甩开他的手,往後退了几步。

    「温先生,有事吗?」真的有事,这人一定脑子有事才敢来招惹她!

    姜暖雪一脸『情况不对』的表情看向温煦宇:「煦宇哥,她…你、呃…」

    但煦宇的脸皮远比想像中的还厚,他仍然是一脸气定神闲:「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她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哼,以为调戏她俞桑棠有这麽容易吗?她再怎麽说,也是闵允程那禽兽不如家伙实际上的情妇耶!

    「这不是废话吗?温先生,我没料到你是这麽…唔,愚蠢的人。」桑棠抱着手臂,笑得没心没肺「我想,不用我提醒你,你也清楚惹火闵允程会是什麽下场吧?」

    温煦宇静静地看着她没回答,倒是旁边的暖雪瞪大眼睛凑上前:「这是什麽意思?煦宇哥你现在是在做很危险的事吗?你怎麽没告诉我!啊~怎麽办啦!都是你害我不明不白无缘无故被牵连进来了!」

    「我不早跟你说了嘛,」他睨了女孩一眼「我可说过有一定风险的哟,是暖雪你一听到我要来找人,就像疯兔子一样又吵又闹,怎麽甩都死命巴着要跟来。」

    「这、这个…」姜暖雪致的脸蛋迅速红了起来,她鼓起腮帮子,用力搥着煦宇的背,力道不轻「那是因为你说的不清不楚啊!什麽一定要见到一个女孩,她对你来说很重要…还像推理剧一样沙盘推演什麽逃脱路线…我、我还以为你是要私奔咧,才会这样奋不顾身的跟上来。伯父交代过我一定要盯着你…」

    桑棠在一边面不改色的听着。小女孩说到後来觉得委屈,忿忿地转过头来盯着她:「可是这哪里是充满外在阻碍的私奔啊?你看人家本不稀罕你。」

    「……姜暖雪你最近韩剧也看太多了吧?」温煦宇表情很感慨,几乎快说不出话了「我从来没说我要来找这女人私奔啊。我是来办正事的、正事啊。」

    「可是…如果真的只是工作上的事,那你干嘛这麽劳心劳神规划行程啊?还安排我守在那里等这个姊姊,呿,我还以为我的演技很湛呢…」

    「说到底,你只是嫌现在发展不够刺激吧?」

    「啥,温煦宇你这糟老头眼里的我,原来是这麽肤浅吗?太过份了!」

    「我不是说你肤浅,只是你也用不着一脸失望的表情呀。」

    「…你们,你们可以离开这里再吵吗?」被彻底冷落的桑棠默默地看着这二人开始斗嘴,忽然有种直接甩上後门走人的冲动。现在到底是在演哪出啊!还是老天爷要考验她的耐?她俞桑棠被关在屋子里久了,脾气其实不太好他们不知道吗!

    煦宇像现在才看到桑棠似的转过脸来,浅浅一笑:「怎麽行,那我的目的不就付诸流水了?」

    「你…」

    他抓了抓头,笑容有点松了口气,一如印象中的亲切「俞桑棠你不知道,我为了见到你费了多少苦心。不过幸好你来了,来了就好,我们走吧——」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臂,往门外拖。

    「欸,欸你…」

    桑棠话噎在喉咙里,想甩开他但他抓得反而更紧了。暖雪慌慌张张地跟了上来,前还挂着刚才的相机。後门路边停了辆计程车,她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塞进车里,煦宇碰地关上车门,暖雪则从另一边躜进车来。三人到齐後,他摘下帽子,简单地下了指令:「开车。」

    「你…你知道你现在做了什麽吗?」俞桑棠深吸口气,放弃挣扎,往椅背一靠,无奈又像在看好戏似地望着他「你现在做的事情,我怕你到时连後悔都来不及。」

    「是呀,煦宇哥…」姜暖雪很担心地回头看了眼「大哥的女人是天边的月亮,你还是不要肖想的好。」

    温某扶额「暖雪你可以…不要再放任你脑中的小剧场胡乱发展了嘛?」她到底想到哪里去了啊……「我真的不是要带她私奔好不好,况且…如果要私奔的话,我还会带你这个拖油瓶吗?」

    桑棠没好气地打断他们两个一触即发的没营养斗嘴:「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的谈话,我可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