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部分(2/2)

缘分嘛。嗯,不错!不但模样俊俏水灵,小嘴也甜得很呐!”荣妈在一旁眯缝着双眼,一个劲地上下打量着我,嘴里不住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好像突然觅到了宝物一般惊羡不已。

    我被荣妈说得脸红到了脖子梗。说实话,我听得更多的是别人对我刺绣的赞美,这么直白地称赞我,还是觉得脸有点微微发烫。

    “唉,荣妈,还是对孩子说正事吧。”毕伯皱着眉,脸上透着一股严肃忧虑的神情。

    “毕伯,不要杞人忧天啦!老婆子觉得老天爷是公平的,叶子姑娘既然不能与毕福成婚,如果能嫁进周家也是她的造化,我看这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荣妈的双手使劲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像她能一锤定音似的主宰婚姻大权。

    很显然,荣妈对毕伯的忧虑不以为然。

    只是,她的话让我如坠云雾,什么叫不能与毕福成婚?什么叫嫁进周家?

    凭直觉,我想毕福一定出事了。

    “毕福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

    “叶子啊,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放下我这张老脸,对你讲实话了。”毕伯摇晃着脑袋,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让我突然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我全身一下子肌肉绷紧,连手心里也冒出了细汗。

    “毕福这孩子,人老实,平时有什么话都闷在肚子里,直到前几天,我才知道了真相。唉!叶子啊,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我家毕福没有福气,配不上你啊!”

    毕伯好像犯了错似的,一脸的羞愧,可我却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把询问的目光对准了荣妈。

    荣妈很识趣地接过了毕伯的话茬儿。

    随着她滔滔不绝的叙述,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让我在震惊的同时,心里像打翻了油盐酱醋一般,不是滋味。

    从小到大,我只听母亲说过,毕伯在一家大户人家里做事,却原来就是周叔周老爷家里的总管,这事连毕福也从未对我提及。

    眼前这位总是乐呵呵的大娘荣妈,是周叔自小的乳娘。

    所以,荣妈和毕伯,都一起在周家大院里做事,是呆在周家时间最长的两个佣人。

    听到这里,我已经有一种预感,周叔在渐渐地向我靠近,角落里的隐蔽在慢慢浮起。

    好心的荣妈在许多年前曾经收留了一个捡到的女孩小闰,留在周家做了丫环,而小闰一直对毕总管的儿子毕福心存好感。

    毕福在那个酒醉的夜晚,因为遭到了我的反抗,心情郁闷地回到家里,正好遇上毕伯托小闰给他捎来了一篮过端午节的粽子。

    当我在同里湖边对周叔倾诉情怀的时候,醉醺醺的毕福错把小闰当成了我,强行占有了她,而小闰却也甘心情愿地把自己奉献给了她的意中人。

    这是一次yīn差阳错的结合。

    一个月后,细心的荣妈发现了小闰身体反应的异常。在荣妈的再三追问下,小闰羞羞答答地把那天晚上与毕福在一起的事实告诉了她。荣妈知道真相后,赶紧把此事告诉了毕伯。

    毕伯回家责问儿子,毕福方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

    做梦都想把我娶进家门的毕福,却怎么也无法把感情转移到小闰身上,他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可怜的小闰闻听后,终日哭哭啼啼,神思恍惚。在绝望之际,她想到了跳井自杀,结束自己不光彩的生命,幸亏被终日守在她身边的荣妈及时发现,才未酿成惨祸。

    荣妈气咻咻地找到毕福,痛斥他的不负责任,要替小闰讨回公道,致使内心本已感愧疚的毕福无地自容。

    为了对得起已有身孕的小闰,毕福在父亲与荣妈的万般劝说下,无奈只能同意娶小闰为妻,负起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

    与此同时,毕福只得恋恋不舍地放弃了对我长久以来的单恋。

    这就是毕伯对我难以启齿的前因后果,也是最近一阶段未见毕福上门的原因所在。

    事情还没有就此完结。

    小闰即将出嫁的喜讯惊动了周老爷,周老爷直到此时方才从荣妈口中得知,原来长期一直困扰着我的未婚夫,竟然就是周府总管毕显贵的儿子毕福。

    于是,周老爷果断而又出人意料地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娶我为周家太太,直把荣妈惊得差一点合不拢嘴。

    所以,好心的荣妈受了固执的主人之托,跟着毕伯来到我家,一来想看一看让他们家老爷动心的姑娘究竟长得怎样,二来也是想把周老爷的意思传递给我。

    这是一个戏剧性的结局。

    我的命运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奇妙的改变,困扰了我很久的烦恼忽然间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一丝茫然的惆怅和一种不知是喜是忧的莫名心境。

    难道周叔与我一样有着同样的隐蔽,心里总时刻挂念着那个凄凄哀哀的小姑娘吗?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怎么会一下子重叠在一桩yīn差阳错的婚姻里呢?

    毕福与小闰结婚的那天,我没有出现。荣妈捎来口信,我去了位于镇西边明清街上的周氏茶馆,一种抑制不住的情绪催促着我再次去见了周叔。

    还是那间我曾躲过雨的小厢房,此时此刻却充满了盎然的温馨。

    靠窗的石面方几上,青瓷茶碗里沏着碧绿的香茗,正冒着缕缕雾气,周围呈放射状地摆放着六片叶子状淡绿色透明玻璃器皿,里面盛满了瓜子、蜜饯一类女孩子喜好的小食品。

    一旁的束腰展腿式半桌上,蹲着一只造型怪异的黄铜铸成的大家伙,硕大的喇叭口里正播放着一首名为“龙凤呈祥”的琵琶曲。

    清丽委婉的弦音让我顿时回到了儿时的记忆里,我的心里像琵琶弹挑的堂音一样泛起阵阵酸楚,为自己,也为母亲。要知道,我自小就在母亲弹奏的“龙凤呈祥”中度过我的童年时代。

    房间一角的红木花架上搁着盆栽的素心春兰,苍翠的叶脉上点缀着色若羊脂的白花,极为素净清爽,与母亲留下的那盆兰花如出一辙,把这间小屋衬托得更为雅致幽谧。

    显然,这都是主人的刻意安排。

    早已等候多时的周叔,一见我进来,立刻起身热情地说道:“叶子,来啦!快请坐。”

    我对他微微一笑,轻盈地坐在了窗边方几的对面。

    一个多月未见,我发现周叔变得年轻了许多。只见他今天穿了一件靓丽的宝蓝色长衫,黝黑的皮肤泛出健康的红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欣喜中带着几分殷勤,注视着我的双眼透着温婉细腻,与前两次相比,周叔显得精神十足,没有一点颓废和忧郁的气息,简直像一个新郎官一样极具风采。

    我不由得心里暗自窃喜,看来他真的喜欢我,这是我一直以来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经历了两次的不期而遇,现在的我,已经与他不再生分,第一次在这里的拘束也已经荡然无存。

    相反,我与他之间因为彼此都了解了对方的身份,空气中传动着一种默契的交流。

    于是,在阵阵琵琶作响的弦声中,伴随着幽幽兰香的轻抚,他向我谈起了周家,谈起了坎坷的经商历程,谈起了他为什么至今孑然一身的情感经历。他的成熟,他的睿智,他对已故太太感情的专一,他的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心驰神往。

    偶尔,我也会不经意地察觉到他眼底的一抹悲凉的痕迹。每当此时,我的内心会情不自禁地泛起一股母性的温柔,想安抚他,驱散他心底的yīn霾;而当他作为一个威严的老爷侃侃而谈之际,从他身上弥散出一股成熟男人的魅力,使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我,确信自己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父爱般的温暖。

    我想,我是第一次品尝到了爱情,那是一种在快乐中令人身心俱焚的体验。我的灵魂和思维仿佛已经被他掠走,以至于周叔对我的每一个眼神,每一种凝视,都会毫不留情地击穿我的心理防线,像一个个频频而至的闪电,紧紧地追踪着我,无法逃脱,令人窒息。

    我知道,他是我这辈子要等的人。

    此时的窗外,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喜悦轰响,我与周叔不由得一起起身站在了窗前。

    拨开枝繁叶茂的梧桐叶,毕福正与他的新娘举行着同里人特有的“走三桥”喜庆仪式。随着长长的一声“太平吉利长庆”,我看见毕福搀扶着他的新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光。

    身旁的周叔紧紧地把我搂在了怀里。

    六(1)

    就这样,我在毕福与小闰成婚后不久,便抛弃了镇上人的流言蜚语,披上红嫁衣,义无反顾地走出了那间毕伯为我临时安排的住所,成了周家太太,同时也得以领略了龙凤椅的神秘风采。

    我和周叔仍然一如既往地在龙凤椅上编织着锦绣生活,毕福的到来让他有了呆在家里的闲暇时间,同时也使得放荡不羁的周少爷对我的骚扰有所收敛。

    只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却发现,在与周叔朝夕相处的情感空间里,渐渐地产生了一种阻塞,和一种停顿,犹如一场没有淋漓而至的太阳雨,明媚却不酣畅,轻淡却不浓烈,少了一种起初灌输给我的密实而又遒劲的味道。

    每天清晨,我的丈夫总是按时出现在水香榭前的空地上,演绎着轻灵虚无、稳静松软的太极功。那一套似行云流水般连绵不绝的拳路总让我痴痴地看出了神。

    也不知什么缘故,我总会把周叔的各种姿态与龙凤椅相混淆,总觉得看似外表敦厚、形态方整的椅子其实蕴含着无与伦比的柔媚,就像周叔打拳时轻柔圆滑的身形一样。

    我把这种困惑说与周叔,没想到他居然对我发出由衷的赞叹:知我者,叶子也!并且会及时地给我一个亲吻。惟有此时,我方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一份久违的柔情。

    对于他表现出的这份柔情,我有点模棱两可。

    晨练结束后,如果没事的话,周叔则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他的书房,而我只能呆在周家的后园里静静地打发着悠闲的时光。

    有时候我总不免思忖,是不是他还在对那次周汝佳与我的事耿耿于怀呢,亦或是因为年龄的差距使他变得没有如初的激情了?转而一想,也或许婚姻本来就是一种平淡如水的生活,自己的要求是否太过苛刻了呢?

    左思右想,只是无端增添了许多烦恼。

    不过,龙凤椅上仍然时常出现我和周叔的身影,只是燃烧更多的却是我的激情。与龙凤椅相比,周叔似乎对椅子的激情尤胜于我,这使我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丝落寞。

    毕福自从走进周家以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与以前相比拉远了不少,他再也不是我未来的丈夫“阿福哥”了,而我也不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绣花女“叶子”,我们之间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演变成了一种疏密有致的主仆关系。

    我对他存在着一份亏欠,而他也对我抱着一份歉意,我们就这样开始着彼此的新生活,但心里总有那么一块别扭的疙瘩存在着,以至于我们俩在不得不面对的时候,都保持着一份谨小慎微的态度,各自心照不宣。

    我抽空和荣妈去镇上看了一回毕伯,毕伯显然已经病入膏肓。

    自从毕福去了周家后,媳妇小闰便担当起照顾公公的职责。她的体态一天胖似一天,已经看不出是个小姑娘了。不过从她那安逸祥和的表情上看,显然嫁给毕福成了她惟一的幸福。

    小闰见了我很是大方,我也从心里喜欢她,由衷地觉得只有她才能给毕福带来永久的幸福。

    荣妈看着小闰的变化也喜得哈哈直乐,嘴里一直嚷着要积点德,再做一回接生婆。只是毕伯的病让大家很是担忧,可毕伯自己却很看得开:“你们放心,我还死不了,老爷的宝贝龙凤椅可少不了我的保护,再说,我还等着孙子叫一声‘爷爷’呢!”

    毕伯的乐观让大家的心里或多或少好受了一些。

    “可不是,你不在呀,那天太太都自己动手清洁龙凤椅了,她那双嫩手哪是干那活的料呀,直把老婆子我急得没法子。”

    “太太,你们都放心好了,有阿福在周家,会保养好龙凤椅的。”小闰对着大家自豪地说道,神情里满是对自己丈夫的钦慕。

    “他那点木工手艺我还不清楚,不是我夸口,周家的龙凤椅之所以传到现在还那么鲜亮,毕家可是付出了很大的辛苦。”

    “是啊,毕伯,老爷可总是念念不忘您的功劳的。”

    听我这么一说,毕伯灰暗沧桑的脸上浮现了一层欣慰的笑容,病情似乎也缓解了不少。

    周叔曾对我说过,龙凤椅是毕家祖辈所制,它们有现在的风采,的确不能抹灭了毕家人世代的功劳。可究竟周家与毕家有怎样的渊源,周叔并没多讲,我也一无所知。

    正待我欲再次询问,毕伯却岔开了话题。

    “对了,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对太太讲。”毕伯对着正俯首贴在小闰肚子上的荣妈说道。

    一老一少便嬉嬉笑笑地去了外屋的客堂。

    于是,我奇怪地看着毕伯颤颤巍巍地起身,从大橱柜里摸索着取出了一只暗红色的皮匣子。从匣子表面破损的表皮看,显然它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块红绸布,毕伯把它交到了我手上。

    “叶子啊,本来我是想在你和毕福成婚的时候再交给你,现在看来不用了,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去见了阎王爷,趁你今天来,就把这只金镯交还给你吧。”

    我打开红布,一只金灿灿的龙凤镯呈现在我的手里,上面还星星点点地镶嵌着一颗颗细小碧绿的翠玉,甚为别致。

    “毕伯,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呢?您还是留给小闰吧。”

    “不不不,叶子,你弄错了,这只镯子是你妈在世时交给我的,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又怕你弄丢,所以托我在你与毕福成婚时交给你的。听你妈说,这是你生父留下的惟一一件信物,你可得好好收着。”

    我惊异地再次仔细端详起手中的这件宝物,龙凤镯变得亲切异常,只见它泛着纯粹的黄光,星星点点的翠玉好似一只只眼睛,犹如天堂里的父母正默默地凝视着他们的女儿,我的双眼一下子模糊了。

    从毕伯家出来,我与荣妈缓慢地行进在同里镇的小桥流水边。古朴的小镇仍然熙来攘往,甚为热闹,除了亲切之外,它带给我更多的是一种对莫测人生的感叹。

    跨进周府森严的大门之际,背后却传来了黄包车夫洪亮的声音:“先生、小姐,到嘞!”

    我回头一看,从车上下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洋气十足的人。

    周汝佳亲昵地把那个穿着粉红色曳地乔其纱连衣裙的年轻女孩抱下了车。

    眼见这种光景,我正欲转身离去,却不料周汝佳开口叫住了我。

    “周太太,别那么不近人情,来认识一下咱们家的亲戚。”

    “哟!表小姐来啦,您可是好一阵子没来看你表舅啦。”总爱管闲事的荣妈眯着那双不灵光的双眼又热情地搀和了进来。

    这样,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艳艳,这是你表舅心爱的宝贝,我的小妈。”

    我厌恶地瞪了周汝佳一眼,他那副油嘴滑舌的腔调一辈子都改不了。

    “你好,艳艳。快请进吧,老爷在家呢。”

    “哟!表舅妈长得可真标致,我表舅艳福不浅噢!”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孩子说起话来嗲声嗲气,浮着一层浅薄的俗气。

    我不置可否地对她微微一笑。

    “都快进去说话吧,老婆子得做些同里的特色小菜,好好招待表小姐。”

    于是,我们几个人鱼贯而入。

    周叔对于表侄女胡艳艳的到来并未表现出太过的热情,在两个年轻人面前,他又摆出了一副长辈的架势。艳艳向他没头没脑地提出了许多在同里游玩的设想,周叔却充耳不闻,只是询问了一下儿子在上海的生意情况。周汝佳支支吾吾地说不利索,免不了又被他父亲教训了一番,直把他说得拉起艳艳直奔周家后园。

    每次周汝佳回来,都惹得周玉成生气一场,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在一边瞧着,心里总不是滋味,周家迟早都得有人继承家业,周汝佳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知周叔得操劳到何时方能省心,一想到这,我不禁又心疼起丈夫来。

    胡艳艳是周玉成在上海的表妹蓉芳的掌上明珠,两家素来很少有交往。蓉芳嫁给了当时沪上一个并不知名的小画家胡巍,日子过得颇为清贫。前些年,周玉成生意做到了上海,成立了周氏有限公司,蓉芳求表哥给她丈夫在公司里谋一个职位,周玉成慷慨地把总经理的宝座给了胡巍。这样,胡巍就放弃了绘画生涯,成了公事房里职位最高的人,胡家的日子也一天好似一天。

    但胡巍生性懦弱,诸多事还是由周玉成出面调停定夺方可解决,这让蓉芳觉得在表哥面前很没面子,所以仍然像以前一样,两家人不太经常走动。

    周汝佳从国外回来以后,胡家一下子对周家亲热了起来。从胡艳艳对周汝佳那份热情娇昵的态度上,我预感这位胡小姐有可能成为周家未来的少奶奶。

    我把这种迹象告诉了周叔,可他却显得无动于衷,好像对儿子的婚姻大事漠不关心,让我的热情也锐减了一半。同时,我从心底没弄明白周叔为何对他的儿子如此敌视,每次向他提及这个问题,却总像石沉大海一样得不到周叔的任何回答。这未免让我有些气恼,难道夫妻之间不应该坦诚相见吗?

    周汝佳的行为更让我哭笑不得。

    因为我嫁进周家以后,第一次与艳艳见面,作为她的表舅妈,见面礼自然是少不了的。于是,我翻箱倒柜,找出了两块周家自己出产的上等绸缎,好让艳艳回上海后做两身体面的旗袍。这是周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块是玫瑰紫织锦缎料,另一块是宝蓝色天鹅绒,极为艳丽,我一直没有叫裁缝来做,正好艳艳来,便把它们做了一个顺水人情。

    于是,我兴冲冲地捧着两块缎子,来到内宅东面给艳艳安排的客房里。

    站在门外,里面却传出了艳艳娇昵的埋怨声。

    “汝佳哥,你也不陪我到镇上好玩的地方去逛逛,呆在这里快闷死啦!”

    “这不是刚到嘛,我想让你先休息一下,有的是时间逛。”

    周汝佳的声音轻描淡写,听起来很无所谓。

    听到这番话,门外的我,便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艳艳啊,汝佳没时间的话,我可以陪你去逛。”

    “表舅妈来啦,这样正好,我正闷得发慌呢。”艳艳一见我来,显得极为兴奋。

    “不用了,你的表舅妈可是个大忙人,还是我陪你去吧!小丫头!”说着,周汝佳变得热情起来,当着我的面亲吻了艳艳的额头,还重重地拍了一下艳艳丰腴的臀部,表现出异常的亲热。

    “好啊,那我们现在就去!”艳艳显然对周汝佳的表现十分满意,拉起了他的手便直奔出房。

    走出房门的一瞬间,周汝佳瞟了我一眼。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面带微笑,并不在乎他此番所作所为的女人。

    只是,我猛然间明白了周汝佳这次回来的用意,他显然是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与艳艳的亲热,目的在于激起我的某种妒意。而我却恰恰相反,非但没有嫉妒,反而觉得他幼稚得可笑。

    我的无所谓激起了周汝佳的愤怒,他终于逮着一次机会,把我拦在了周家狭长幽暗的陪弄里。

    他的手有力地抓住了我的双肩,双目直视着我冷若冰霜的脸庞。

    “叶子,别以为可以永远地躲着我,告诉你,我不会放弃你,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相信你的丈夫爱的是龙凤椅而不是你!”

    他那恶狠狠的话语像嗖嗖凉风直直地渗入我的心田,我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正向我逼近。

    “汝佳,求你别再纠缠我了,艳艳很适合你,难道这样不好吗?”

    “不!这样不好,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不给我机会?”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贪婪渴求的光芒,令我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别这样,汝佳,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必须面对现实!”我的话尽管苍白无力,但还是必须得说,我再也不能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幻想,那样我会更加对不起如此信任我的周叔。

    这时,陪弄的圆洞门尽头,传来了新任管家毕福粗着嗓门的喊声:“少爷!您要的留声机已经按您的吩咐从茶馆里搬回来了,是搁在您房间里吗?”

    远远望去,站在中庭日光下的毕福只能看到一个敦厚黑实的身影,但出现在此时此刻,不啻为我解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围。

    “知道了,把它搁在艳艳小姐房里。”周汝佳很不情愿地回答着,边说眼睛边直直地瞪着我,然后悻悻地跟着毕福走出了陪弄。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难缠的周少爷成了我心里的一个沉甸甸的负担。

    周汝佳与胡艳艳在周家已经小住了一星期有余。

    在这一个星期里,清静的周家被他们俩闹得**犬不宁。留声机里总是不停地播放着各种舞曲,后园的假山池塘边,到处可见穿着一身又一身行头的艳艳在照相机镜头前的搔首弄姿,令人眼花缭乱。修剪齐整的草坪被他们肆意地践踏,到处可见他们乱丢一气的果壳垃圾。可怜的下人们只得跟在他们身后不停地收拾,有时还会遭到他俩的白眼和训斥,连荣妈也大喊吃不消。

    我看在眼里,也只能忍气吞声,周汝佳的恶作剧行为令我束手无策。

    周玉成在表侄女面前也不能太不给儿子面子,所以一向喜好安静的他只能把大部分时间耗费在周氏茶馆里,眼不见心不烦。

    有一次,艳艳心血来潮,嚷着非要见一眼神秘的龙凤椅。我实在不好意思回绝,只能瞒着周叔偷偷地把她带到卧房,却被荣妈撞见,后来周叔又知道了,我遭到了一顿奚落。

    所以,周家从上至下,无不希望这对淘气的活宝尽快回到上海。

    没想到,他们非但没走成,连艳艳的父母也来到了同里。

    自从嫁进周家后,我是第一次瞧见了周叔的这门表亲戚。

    表妹蓉芳四十岁上下,一身珠光宝气的阔太太打扮,周身凡是能披金戴银的地方全都武装了起来,却也掩饰不住长得膀大腰圆的身形,与她那白白净净的丈夫胡巍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夫妻俩的情形一看便知蓉芳是家里的主角,唯唯诺诺的胡巍却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大气。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心想着这个长相并不太差的男人也许重新执起画笔来应当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不是整天被老婆逼着坐在像模像样的公事房里绞尽脑汁。

    令我感到有点纳闷的是,第一次见面的胡巍,却总是时不时地看我一眼,莫非他觉得我太过年轻,与周叔不太相称?

    周叔知道这个向来不太走动的表妹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能这么殷勤地跑到同里来,可不会是简单地看一下表哥完事。

    所以,周叔对着他们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

    “有劳你们大老远地跑来,前一阵子订购的那批东洋花纱布到上海了吗?”

    “是的,周先生,已经按您的要求全部入库,等清点完毕,过几天就可以直接上货柜了,销路一定会很好,您大可放心。”胡巍边说边又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

    “那你不呆在公司里,跑到同里来做什么?汝佳不在,你也不在,就不怕公司里有人捣鬼?”

    “这……我……”胡巍一时语塞,脸上的表情很是尴尬。

    在周家大院里,周叔向来对下人做事赏罚分明,看不惯的事从不隔夜,今天的胡巍可真是碰了一个硬钉子,我知道周叔对他的生意是丝毫不会含糊的,也不可能给胡巍面子。

    气氛显得有点沉闷。

    正待我开口打个圆场,蓉芳却笑嘻嘻地接过了话题。

    “表哥啊,是这样的,你看新嫂子刚过门不久,也没来过上海,我们这次来是专程邀请表嫂到上海去玩玩,散散心的。”

    蓉芳边说边瞧着我,意思很明显,要让我帮着说句话。

    我赶紧识趣地说道:“谢谢你们,也真是,长这么大,我也没去过上海,改天有机会一定去一趟,见识见识十里洋场的气魄。”

    “就是嘛,像表嫂这样出众的品貌,到了上海一定给周家增光不少,表哥的生意会更加红火,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说完,蓉芳兀自咯咯咯地笑着,却没有第二个人随声附和。

    而且,蓉芳左一声表嫂,右一声表嫂,直喊得我心里别别扭扭,毕竟她比我长那么多,和我母亲的岁数相差无几。

    凭着周叔对二太太的痴迷感情,她怎么可能选择放弃爱情,走上一条不归路呢?

    除非她不爱他?

    我的这个想法着实把自己吓了一跳。

    “好了,我们不说她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周叔的情绪变得有点烦躁,看来他对此事一直郁闷在心。

    他猛地甩了一下头,好像甩掉了千丝万缕的过去,同时拿起身边茶几上的紫砂壶大大地喝了一口水,便再一次抱住了我的身体。

    “现在我有你了,这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福气,我还等着你给我生一大堆孩子继承家产呢!”说完,他便冷不丁地掀起了我薄薄的上衫,一头扎在了我的胸脯上,令我猝不及防。

    “别,别这样,让下人们看见多难为情啊!”我坐在他身上羞怯地扭动着,十指插进了他的乌发,试图挪开他的头。

    好像已经有些日子了,他的这种久违的调情一下子激起了我的欲望。

    他的手掌不停地抚摸着那一片令他心驰神往的地方,手指渐渐触碰了温暖与湿润。我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迅速地膨胀,撩拨着我心底汹涌而至的欲念,激起了我一层又一层酥酥麻麻的快感,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禁不住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呻吟。

    他的身体和我一样,正在快速地胀满着渴求的欲念,坚硬而饱满,宽厚而柔软,我好像又躺在了熟悉的龙凤椅上,全身心地任由激情肆虐地游走,让身体喷薄出生命的甘露,乐此不疲。

    紧接着,周叔一下把我抱了起来,迫不及待地穿廊过桥,径直走向我们该去的地方。

    一路上,我乖乖地躺在他温热的怀抱里,浑身上下涌动着高涨饱满的喜悦。不管周叔是否真是把我当成他过去感情的延续,至少今天从他的口中,我知道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和重要性,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吐露心声,我感觉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对与周叔的未来更加充满信心。我是周家太太,就应该全方位地做好,不仅是性爱上的和谐,更是一种思想上、情感上的水乳交融。

    周家的天空在我眼前不停地迷惑盘旋,一会儿左倾,一会儿右斜,眩晕中满是一种湛蓝的愉悦。

    可是,我猛然发现了池塘旁边的假山之巅,一个人影正遥遥地注视着我们。

    那是毕福,现在的周家总管。

    “就这么点事还值得大老远跑来,让汝佳带个信不就可以了吗?”

    周玉成瓮声瓮气地说着,仍旧不依不饶,把手中的茶碗盖子弄得丁当作响。

    蓉芳还是堆着笑脸,并没有在意表哥的不悦,也许从小到大她早已习惯了周玉成的冷淡。

    “您看,这不是显得我们心诚吗。”

    蓉芳讪讪地笑着,但出人意料,并没有下文。

    夫妇俩在周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他们终于准备与汝佳和艳艳一起返回上海。

    在临走之际,蓉芳却把我独自拉到了寂静的后园,向我道出了此行前来的目的。

    “表嫂啊,我看您是个心地特别善良的好人,有一件事只能烦劳您与表哥商量一下。”蓉芳亲热地搂着我的肩膀,沉重的臂膀压得我有点不堪重负。

    “都是自家人,别那么见外,只要我能办到就好。”

    “是这样的,你看我们家艳艳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汝佳也不小了,我看他们俩倒是挺般配的,在一起也合得来,何不亲上加亲,让他们结秦晋之好呢?”

    原来蓉芳神神秘秘地就是为了宝贝女儿的婚姻大事,这不正好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吗?

    “您放心吧,这事我早已对老爷提起过,我想他不会反对的。”

    “是吗?那可就全拜托表嫂了,我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蓉芳一个劲地握着我的手,眼里迸射出喜悦的光芒,好像这件事对她来讲攸关重要。

    同时,她看似不经意地捅了一下站在一旁显得有点心事重重的胡巍。

    胡巍猛醒,赶紧堆起笑脸对我说道:“太太,那我就代表全家谢谢您啊!”

    真是奇怪,我总感觉胡巍好像有其他什么话要对我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瞥了一眼身边的蓉芳,便止住了话头。

    “胡先生这就见外了,都是自家人嘛,不用这么客气的。”

    其实,我心里担心的倒不是周叔是否会同意这门婚事,而是周汝佳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愿意放弃对我的纠缠,一心一意娶艳艳吗?

    我把蓉芳的想法趁着周叔在后园里喝下午茶的间隙,委婉地提了出来。

    躺在竹榻摇椅上的他,微闭着双目,静静地听着在一旁轻摇团扇的我,眉宇间渐渐拧成了一个结。

    “哼!我就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我不由得怔了一下,不明白他指什么。

    “都是自家人,哪有打不打算盘的道理呀!”

    “你不知道,我这个表妹可是很会钻空子的,她的眼里除了钱还是钱,唉,大概是穷怕了吧。”

    原来周叔担心的是这个,我想他是多虑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汝佳和艳艳结婚,所有的家产还不是都姓周吗?你也有解甲归田享清福的那一天,何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呢?”

    “你看汝佳像个结婚的样子吗?就更别说其他事了,一看见他我就来气。”

    “也许他成了家反而变得懂事了呢,总得给他一次机会吧。”

    此时,周叔却轻轻地拉住我的手腕,把我放在了他的膝上,同时把脸埋在了我的胸口,两只粗大的手掌覆盖了我的后背,温柔地说道:“叶子啊,你知道我娶了你有多么幸福吗?你是那么得体懂事,凡事都为别人考虑,真的很像……”

    他一下子噎住了下面的话。

    “像谁嘛!是不是你的二太太啊?”

    我的心里一直有种感觉,他过去的爱情在半途中戛然而止,而我成了他死去爱人的延续,也许我是对的。

    这次他没有回避,却给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你的确许多方面都很像她,你的气质,你的聪慧,你的善解人意,而且她也姓叶,要不是时间相隔了十多年,我甚至怀疑你们是一对姐妹。”

    他的表情很是迷离,脸上蒙上了一层雾气,好像时光倒流,在他怀里的不是叶子而是他最至爱的二太太。

    我被他的叙述吸引住了,回想起他凝视我时眼底时常流露的那抹迷惑和涣散,我一下子恍然大悟。

    “你那么多年单身而过,是不是想重寻那种感觉呢?”

    “也许吧!”周叔有力的手一直不停地摩挲着我的后背,使我感受到一种充实,和一种结实的依靠。

    “起初刚认识你时,我找到了一种重续的感觉。可是,对你的了解越多,我越发现你与她有很大的区别。你的骨子里有一股韧性,遇到困难不会逃避,知道吗,叶子,我真的很欣赏你。”

    他的话霎时让我感动不已,我觉得自己所受的一切委屈都是值得的。

    “那二太太怎么会死的呢?”

    我后背上的大手停止了蠕动,并且无力地滑了下来,顺势耷拉在我的腿上。

    “唉……”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此时此刻,周叔鲜为人知的脆弱在我面前一览无余。

    “我真的枉为她的丈夫!事实上,连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投河,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解开的谜,我总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使她选择了结束生命。”

    “投河?”

    我的心里猛地一惊,难道二太太不是溺水而死,而是在痛苦中自尽身亡?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