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三部分(1/2)

    七(1)

    周叔直接把我抱到了龙凤椅上,我们又经历了一次龙飞凤舞的身心交融,那真的是一次很久没有再现的激情。

    身下的龙凤椅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各种暗藏的机关相继跃出,或伸展两翼高翘,或吐尽舌蕊平铺,仿佛在暗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也随着龙凤椅展示的各种姿态随形附和,变幻着我们的动作,眼花缭乱,妙趣横生,给我们增添了无穷的乐趣与回味。

    激荡的性爱让我变得更加妩媚,红晕一直盘旋在我娇嫩的小脸上,周叔满意地领略着一个被爱情炙烤得痴痴迷迷的女人一次又一次灵魂出窍般的高潮和尖叫,男人的那种自豪感便也发挥到了极致的巅峰。

    自从周汝佳回国之后,我和周叔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彻底地放松自己的身心了,我们又找回了那种如胶似漆的感觉。

    但近来毕福的鬼鬼祟祟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也很不塌实。我总觉得自己的身后忽然多了一双眼睛。无论我在与荣妈闲聊,还是在后园赏荷,亦或在自己房里绣花,那双眼睛总在有意无意地窥视着我,以至于和周叔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变得心不在焉。

    我找不到理由,也无法证实他的存在,可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我曾对周叔提起过这种感觉,但他认为这是我的胡乱臆想。

    自从毕福接任总管后,很快便胜任了这项工作,让周叔感到非常满意。我奇怪一向憨愚的毕福,怎么一下子变得像他父亲一样精明了起来,难道男人成家以后真的还会再次长大,走向成熟?

    这么一想,我便催促着周叔尽快把汝佳与艳艳的婚事确定下来,也好让我对蓉芳有个交代,更在于可以使周汝佳尽快成熟懂事起来,分担一些父亲的辛苦,同时少一份对我的纠缠,让他彻底灭绝对我的幻想。

    周叔只得拍了一份电报,让上海的儿子回一趟家。

    没想到这次回来,父子俩又大吵了一架,我的担心变成了事实。

    周汝佳根本无意娶艳艳为妻,理由很简单,他要像父亲那样找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而艳艳并不是他理想中的梦中情人。

    “那你所谓的梦中情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周玉成睨视着儿子没好气地问道,显然他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快要上蹿下跳了。

    周汝佳直言不讳地脱口说道:“像小妈一样。”

    说时迟,那时快,周叔突然像旋风一样毫不客气地对着儿子一掌扇了过去。

    “混账东西!别以为我会再次纵容你的无礼!”

    周叔脑门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脸涨成了紫色,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不要再叫我父亲!”

    说完,他没等周汝佳反击,便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前厅,直奔后宅而去。

    站在一边的我,眼见这样的情形,也同时陷入了绝望。

    “汝佳,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父亲说话?!他好歹是你的亲生父亲,亏你还是个读书人,难道你在国外接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都白费了吗?”

    周汝佳摸着自己被打的脸,气急败坏地回敬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他可以忘记我母亲,不顾一切地娶一个妓女做我的二娘,我有什么不可以追求我想要的幸福呢?”

    “什么,妓女?”

    这下我又懵了,难道周玉成朝思暮想的二太太会是一个妓女?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等你真正了解了我父亲,你就会离开他的。相信我的话吧,叶子,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你为什么就这样执迷不悟呢?”

    “住口!亏你说得出来,我是你父亲的妻房,你不尊重我,也该尊重生你养你的父亲,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我由于激动,脸也涨得通红,真不明白他这样胡搅蛮缠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的一片好心付之东流不说,还惹得父子间反目成仇,一阵强烈的委屈使我差点落下了眼泪。

    我急忙撇下仍旧一脸不服气的周汝佳,提裙快步离开了前厅。

    走到中庭时,迎面遇上了毕福。

    “太太,您怎么啦,是谁惹您生气啦?”他的表情很急切,大有一种打抱不平的气势。

    “哦,没什么,只是眼里吹进了沙子。”我对他勉强笑了一下,赶紧抽出一块丝帕假装揉了一下双眼。

    “刚才我看见老爷气呼呼地出去了,是不是汝佳少爷又让你们心烦了?”

    毕福紧追不放。

    “只是为了少爷的婚事,老爷与他争执了几句,过两天就没事了。”

    “这就好,我只是担心您别受了委屈。”

    “谢谢,我真的没事。”

    看着毕福狐疑地走远,我的心里总有点怪怪的感觉。

    周玉成没有食言,他果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对周汝佳不闻不问,做出了一种断绝父子关系的姿态,周家上下只有荣妈仍对少爷百般呵护,老人家对小辈总是那么面慈心善,宽容为怀,令我由衷地钦佩。

    更为糟糕的是,周叔对我也变得冷淡了起来,好像是我挑起了这次与儿子不愉快的争端!

    我的心里委屈之极,却无力改变已经既成的事实。

    周叔终日带着毕福,两个人形影不离地一头扎在了周家庞大的生意堆中。

    我认真地写了一封信告诉了上海的蓉芳,明确告知他们周汝佳不愿成婚的事实。信寄出去了十天,却一直没有上海方面的回音。

    这样,我便在心里发誓,再也不管周汝佳的婚事,免得落一个自取其辱的下场。

    这天,百无聊赖的我,在房内绣了一会儿花,却发现所有的针脚都歪歪扭扭,全无章法。我清楚自己这些天由于周叔对我的若即若离,致使我一直心绪不宁,我却没有任何能让他快乐起来的办法。

    于是,我便放下了手中的绣绷,一个人踽踽独行,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后园。

    天气yīnyīn阳阳,就像我此时的心情一样飘忽不定。

    我沿着石级,缓步登上了嶙峋的假山,来到了位于假山之巅一座四角飞翘的水云亭。登亭上,顿时凉风习习,飘飘欲仙。朝下望去,一池碧水,像一块镶嵌在后园美景之中的翠玉一般晶莹碧透。池边那一隅田田粉粉的荷莲,虽已露出残破的翠叶,却还兀自婷婷地伫立着,给这盎然的秋意平添了一份动人的美感。池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太湖石拔水而出,玲珑万千。

    置身于如此美轮美奂的江南园林之中,我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所有的忧愁暂时搁在了脑后。我想,周家的祖辈们花了怎样的心血才建成了这座花园呢?真的得感谢周叔,让我领略了常人无法企及的人间美景。

    忽然,天空飘起了丝丝细雨,凉凉的秋雨打在我略施淡妆的脸上,沁人肺腑,甚为惬意。

    沐浴着滋润的小雨,我缓步走下了假山叠嶂的水云亭,往左经过一座平卧水面的三曲桥,却发现了在水涯山坞边,有一所花树掩映下的琴房。

    好奇的我,推开了纹饰着各种戏文图案的雕花落地窗,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纷呈的乐器世界。

    钢琴、古筝、琵琶和翠笛等中西式乐器分不同的区域陈列在房间里,使得这所琴房犹如杂家荟萃,熠熠生辉,体现着主人附庸风雅的豪情。这些乐器显然已经久未被人拨弄,显得有点孤单,但却被仆人们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轻轻地提裙跨进琴房,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一把乌红锃亮的红木琵琶上。

    我把它轻轻地从桌上拿了下来,这是我最熟悉的乐器。

    自小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下,我对琵琶的轮指、弹挑、推拉等技法至今耳熟能详。

    此时的我,忽然间来了兴致,急切地想释放一下这些天来涌动在心里的委屈与不快。

    于是,面对着近处东墙下几丛翠翠动人的幽篁,聆听着秋风细雨簇拥下竹叶敲窗的“沙沙”声响,我怡然自得地焚起了烛香,在午后一片安然的宁静中,操起了沉甸甸的琵琶,校正了一下弦音,弹起了那首母亲生前最为喜爱的、饱蘸着激情与喜悦的“龙凤呈祥”。

    渐渐地,如痴如狂的音符一个又一个地从我的纤纤玉指下滑落而出,就像我体内的血液一般奔流不止。我仿佛忘记了一切,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孩提时代,重新变回了那个总绕膝在母亲身边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琴声穿过周家花园烟雨迷蒙的上空,声声不息地缭绕在周家大院里。

    当最后一个音符随着我右手轮指戛然而止时,我内心的激动却仍未平息,清脆的挑弦声仍旧余音袅袅地回旋于四壁之间,挥之不去。

    突然,我眼睛的余光里瞥见了一个人影站在了门外,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一动不动。我条件反射地“啊”地惊叫了一声,手中的琵琶被我突然的失力掉在了青砖地上,发出了一声如泣如诉的哀叹!

    我惶然地低头一看,两根丝质弦已被突然的失重而震断,正抖抖索索地望着它同样惊魂未定的主人,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

    “是谁,谁在那里?”我的声音胆怯而又颤抖。

    那个影子却仍然无声无息,好像一个鬼魅一般岿然不动。

    我浑身顿时起了一层缜密的小疙瘩。

    踯躅地跨过了躺在地上的琵琶,蹑手蹑脚地移至窗门前,扶住窗框,我慢慢地探出半个身子往外一瞧,却不由得重重缓了一口气。

    “荣妈!您怎么啦?也不回个声,真把我吓死了!”

    荣妈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倒好像是被吓坏了。

    “太太,原来是您呀!可真把老婆子吓着了,我还以为是二太太的幽灵在弹琴呢!”荣妈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一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荣妈的话让我吃惊不小。

    “怎么?二太太也会弹这首‘龙凤呈祥’吗?”

    “哎哟,可不是嘛!周家人谁不知道,二太太虽然在周家时间不长,却整天都要到这里来弹琵琶,每次都弹这首曲子,耳朵里都快生茧子啦!”

    原来如此!

    难怪周叔对我情有独钟,看来我的许多方面的确与死去的二太太极为相似!

    但是,我的脑海里搜集的所有关于二太太的信息,却怎么也无法与一个青楼女子联系在一起。

    也许眼前的荣妈可以为我解开这个谜。

    于是,我缠着荣妈,从老人家口里得到了一个关于二太太的完整形象。

    果不其然,正像周汝佳说的那样,周玉成的二太太在未嫁入周家之前,的确是同里镇上落玉阁里的当红名妓“玉牡丹”。

    只是,“玉牡丹”出身寒门,长得如花似玉,父母相继过世,无依无靠之际,被落玉阁老鸨看中,悉心培养成一名诗文并茂、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青楼艺妓。

    “玉牡丹”心高志远,虽人在娼门,却从来只卖艺不卖身。她的姿色与绝佳技艺惊动了四野的猎艳豪绅,一时间,落玉阁门庭若雀,这让老鸨喜得合不拢嘴。不过,老鸨深知她的孤傲,暗地里一直盘算着为她找一个出得起大价钱的主顾。

    一天晚上,年轻的周玉成被几个生意上的客户强行拖到了落玉阁。

    桃红柳绿的艳门里,兴奋的嫖客们正望眼欲穿地一起争睹落玉阁当红名妓的风采。

    “玉牡丹”一袭艳丽的紫色衫裙,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紫色的绸缎在灯影下泛着幽幽的冷光,裙摆处绣着一朵盛开的白牡丹,与她凝脂一样的肤色相得益彰,惊艳中透着一股非凡的冰清玉洁,直把许多慕名而来的嫖客看得一片嘘声四起。

    台上的美人好像如入无人之地一般,优雅地倚凳而坐,从容不迫地调整了一下手中的琵琶姿势,在一片污浊的沆瀣之气中,玉指轻挑了一下丝弦,顿时,场下的躁动平息下来。

    只听嘈嘈切切的琵琶弦音,伴着一腔幽怨,把一首“昭君怨”的琵琶曲演绎得淋漓尽致,博得了所有人的喝彩。

    台下的周玉成惊呆了,为她的娴熟技艺,更为她玉指间流淌出的一种心碎的美丽与哀伤。在落玉阁这种三教九流的混杂之地,竟然也有如此清丽娟秀而又技艺超群的女子,这实在令他大惑不解。

    从此以后,周玉成成了落玉阁里的常客。

    “玉牡丹”的琵琶把他带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让他饱尝了中国古老乐器的丰沛神韵。而她的弹词唱腔,又蕴含着一种江南水乡女子的妩媚诱人,如流水般明丽透彻的独特魅力,更勾起了他柔情百转的飞扬思绪,久难平静。

    他在与“玉牡丹”的不断接触中,发现了她的美丽,她的善良,和她对世俗的一种不屑一顾的孤傲,这是一个身处红门的女子难能可贵的美德。这让周玉成心里下了某种决心,他决定拯救这个品位不俗的女子,他觉得她应该得到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混迹于这种污秽不堪的场所,去赢得那些蝇营狗苟的男人们的垂青。

    同时,已经丧妻五年的周玉成,也是为了满足自己蕴藏很久,又重新泛起的一丝情愁,这个女子实在有太多的温情,荡涤他那颗尘封已久的心灵。

    周玉成对玉牡丹的这种痴迷并没有逃脱落玉阁老鸨yīn鸷锐利的双眼。结果,老鸨开出了一个落玉阁有史以来的最高天价,而周玉成却毫不犹豫地赎回了“玉牡丹”的卖身契约,将她娶回了周家,成了周老爷的二太太。

    也许,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娶过门不久的二太太享受不了这份荣华富贵,离奇地溺水而亡,成了周老爷心中永远的痛。

    所以,同里镇上一直流传着周玉成克妻的说法,原因是周家祖传的龙凤椅是一对活宝,娶进门的女子的命运都掌握在它们手中。

    而周老爷从此以后也就断绝了再次娶妻的念头。

    可是,十多年以后,爱情再一次垂青周玉成,一个名叫“叶子”的绣花女,不信同里镇上关于周家的邪说,毅然决然地走进了周家,成了周玉成的三太太。

    在荣妈长长的叙述里,总是夹杂着太多的叹息。

    “唉─我们家老爷的命可真的是苦啊!太太啊,老爷的脾气是固执了些,您可得多为老爷着想。您长得虽然挺像二太太,可千万不能像她那样,遇事要想开一点,有什么委屈向老婆子多讲讲,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啊?”

    “荣妈,我不会的,我心里早把您当亲娘一样看待了,放心吧,我会体贴老爷的。”

    “这就好!赶紧与老爷生个孩子吧,让周家也和别人家里一样热闹热闹!”

    “荣妈,看您扯哪儿去了!”

    一提到要与周叔生个孩子,我又满脸飞红,这一直是我的一个夙愿,荣妈虽老,心里可比谁都亮堂。

    我不好意思地反身关上琴房的落地长窗,挽着荣妈一起往前宅而去。

    一路上,一个丫环交给了我一封电报。

    拆开一看,我却不由得犯了难。

    电报是上海的蓉芳拍来的,只一行字,让我火速去一趟上海,但没有写明具体原因。

    我心里琢磨着没准是为了汝佳与艳艳的婚事。

    可是,为什么非要让我去上海呢?

    再说周叔为了这门亲事还在生着汝佳和我的气,他会同意我去吗?

    晚上,我把电报给了周叔,没想到他却说:“蓉芳能有什么急事,不过也好,你呆在家里也闲得很,不如去她那里散散心,我就不陪你了,让毕福跟着去吧。”

    我心想着,这回自己发誓再也不管闲事的愿望可就又泡了汤了。世上的事啊,真的是没个准。

    这样,我简单地收拾了几件替换的裙衫,便与毕福一起启程离开同里,去了繁华的上海。

    喧嚣的都市让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到处都充斥着工业味道,与水乡的宁静形成截然不同的反差。我好像置身在一个怪异的庞然大物里,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让我一下子很难适应。

    好歹毕福一直周全地照顾着我,让我身处异地仍有一种相对安全的感觉。

    毕福带着我先去了周氏公司,这是一幢面积不算太大的二层小洋楼。在总经理室,我们见到了胡巍。

    胡巍见了我们,仿佛看见了救星。

    “太太可来了,我都快愁死了!”胡巍显然是真的发愁,愁得胡子邋遢,愁得衣冠不整,没有了一点精神,好像一只霜打后的茄子一般委靡不振。

    我不禁有点可怜他。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该不会是艳艳吧?”

    “正是艳艳,跟我回家再说。”

    于是,我们一行三人匆匆忙忙地来到了胡家。

    胡家住的是一座欧式小洋房,精致玲珑,风格完全与周家不同,大部分都是西洋摆设,连家具都是纯白镂金的欧式风格,却也显得殷实富足。不过我觉得整体有点过于飘浮,只有客厅里悬挂的几幅气势磅礴的中国水墨山水倒让我觉得甚为亲切,我想也许是出自胡巍之笔。

    蓉芳见了我,并没有像胡巍那样显得急迫,但她那过于做作的热情,总让我感到有点吃不大消。

    “哟,表嫂来啦,可把您盼来了,真是贵客临门,我要是不拍份电报,恐怕请都请不来吧?”

    我对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说道:“哪儿的话呀,艳艳呢,她怎么啦?”

    “在楼上房间里生气呢!可别提了,她一看您来的信呀,整天哭成个泪人似的。这不,现在开始绝食,不肯吃饭了,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听这话,我也不免有点担心,这个痴情的傻姑娘可别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表嫂呀,您可得帮我劝劝汝佳少爷,我家艳艳哪点配不上他呀,再说我看着他俩在一起不是挺亲热的嘛,怎么会又改变了主意呢?”

    蓉芳机关枪似的叽叽喳喳让我哑口无言,我只能对她苦笑了一下。

    撇开楼下的三人,我独自匆匆上楼,轻轻地推开了艳艳的房门。

    艳艳穿着齐整地半躺在床上,正心不在焉地翻动着一本外国小说《红与黑》。

    一见我,她就伏在我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弄得我身上穿戴齐整的绸衫湿了一大片,黏黏的,很不舒服。

    我只得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地安慰道:“好了,艳艳,别伤心了,饭是一定要吃的,没有周汝佳我们可以再找嘛,上海配得上我家艳艳的公子多得是,你说对不对呀?”

    “不对!表哥是我的偶像,我只想嫁给他,也只能嫁给他!”

    艳艳哭得脸上乌七八糟,蓝色的眼影像两条弯曲的蚯蚓伏在了脸上,全然没有了大家闺秀的风度。

    我在心里暗暗埋怨周汝佳,既然不喜欢艳艳,又何必把一个女孩子折腾得如此伤心?那天看周汝佳的样子,显然是没有回旋的余地,所以我还是必须得说服艳艳,让她绝了这条心。

    “别说丧气话,什么叫只能嫁给他,下次表舅妈给你物色一个,保管比周汝佳好上十倍百倍,你信不信?”

    “不是的,舅妈,我已经……”艳艳面露难色,羞愧地咽下了后半句话。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一个劲地来回抚摸着。

    我的脑子里霎时“嗡”地一响,“是真的?!”

    艳艳对我傻傻地点了点头。

    这个意外让我一下子变得迷茫了起来。

    八(1)

    我只在胡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醒来,我的思维混乱不已,挡住了蓉芳竭力的挽留,便与毕福匆匆返回了同里。

    胡巍把我们送到了车站。临行前,他近乎哀求地对我说道:“太太,拜托您回去后多多开导少爷,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不能毁了呀!”

    胡巍发自内心的表白,让我看到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真挚的关怀,令我感动。

    “你不要太着急,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有什么情况我们及时联系。”

    火车缓缓地启动了,大上海的巍峨连同站台上的胡巍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这件棘手糟糕的事情让我心里像灌了铅一样地沉重无比,这样一个砝码加上去,会动摇周汝佳对我的那份死心塌地的贪念吗?

    没想到坐在身边的毕福,摸着他长着根根竖发的大脑袋,冷不丁地发出了一声令我万分吃惊的感慨:“唉,又一个小闰!”

    我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嗓子里好像噎了一块咽不下吐不出的蜜糕。

    周叔对我短暂的上海之行感到很是意外,待我说明一切后,他沉默了。

    “周叔,你看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也只有逼这个混账东西成亲!哼,自己做的好事得自己负责。”看得出来,周叔对他的这个儿子也没有一点办法。

    我心想也只能如此了,只是汝佳的倔脾气连他父亲都不服,还有谁管得了他呢?真是棘手得很,但首先得把艳艳怀孕的事告诉他,看他如何反应。

    自从与周玉成那次吵架后,周汝佳一直没有回上海,整日也看不到人影,神出鬼没的,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我让毕福看着点少爷,如果在家,立即告知我。

    真是很滑稽,平时总躲着周汝佳的我,忽然又一门心思地非要找到他,好像我们两人之间总在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可是,越想找到他,他却始终没在周家人的视野里出现过,令人大感意外。

    好不容易在一天上午,周汝佳晚出去了一会儿,我终于逮着了他。

    跨进周汝佳的房间,依然是那股刺鼻的香水,真搞不懂他怎么会喜好如此怪异的味道!

    “汝佳,这些天都在忙什么,也不见个人影。”

    “呵,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想我了?”周汝佳一边整理着他那套爱不释手的白西装,一边调侃着对我说道。

    我早已对他的这副腔调习以为常。

    “有件事早想告诉你,艳艳怀孕了,你得回上海去。”

    我能明显感觉出周汝佳的惊诧,因为他拿着礼帽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清楚,你必须对艳艳负责!”看着他那种狐疑的表情,我的口气不由得严厉了起来。

    “不要对我用这种口气说话!”我的话激怒了他,他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很烦躁。

    他开始不停地在我面前晃悠,来回地踱着步。

    突然,他停在我面前,再次抓住了我的双肩,狰狞地说道:

    “叶子,不要以为我是个不愿负责任的男人,我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可不会像我的父亲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回味着他的话,不由得出了神。

    第二天,毕福告诉我,少爷去了上海。我的心里似乎定了定神,看来周汝佳还是对此事比较重视,也许他不爱艳艳,但他却在乎她腹中的孩子。

    周叔听了以后,却不以为然。

    “我看他未必会心甘情愿,我还不知道他的秉性。”

    出乎意料,没几天,周汝佳又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同意与艳艳成亲。

    这让我喜出望外,这回的周汝佳好像有点男子汉的味道,看来我这些日子的奔波操心没有白费,我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但是,还没等我在喜悦的浸染中享受一番,他却提出了一个苛刻的要求,使我一下子又坠入了无底深渊。

    周汝佳要继承那对宝贝龙凤椅,作为他与艳艳成婚的惟一条件。

    他的父亲顿时恼羞成怒,事情变得又陷入了僵局。

    周叔病倒了,躺在床上整日茶饭不思,唉声叹气。

    眼见这种情形,我对周叔又是怜悯又是心酸。

    我知道,周叔是为龙凤椅而一病不起。

    龙凤椅是他的精神支柱,是周家赖以繁衍后代的宝贵信物,它们是周家的灵魂,是周家至高无上的权威,周叔怎么肯轻易地把它们传给与他处处对抗的儿子周汝佳呢?

    但是,周叔怎么不逆向思考一下,周汝佳毕竟是他的儿子,龙凤椅理所应当传给他,这是早晚的事,况且艳艳已怀上了周家的骨肉,为什么就不能网开一面成全他呢?

    从周叔日常流露的言语中分析,也许,他希望把龙凤椅传给我与他的孩子。可是他并不理解今生今世,我有他的爱情已足够了,将来我的孩子也不可能因为没有龙凤椅而损失什么,只要一家人能和睦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不是比什么都强吗?

    更何况龙凤椅不也是一代一代地传到了他手里吗?交给周汝佳继承有什么不妥呢?

    其实,我到现在真正理解了周汝佳内心一直顽固不化的想法─他的父亲只爱龙凤椅。周叔为了龙凤椅而寝食难安,的确是把龙凤椅当成了他的命根子。

    我的心里有那么一丝嫉妒,但因为有爱,我能理解,也能接受,何况龙凤椅也是我和周叔水乳交融的心理依靠。

    遗憾的是,我所有的这些想法都无法对病中的周叔明讲,我不想在他心情郁闷之时再雪上加霜。可是,这种僵持的局面到何时才能做个了断,艳艳的肚子可是不容许再这么拖将下去了。

    一天晚上,睡梦中的我,被一阵隐约压抑、间断间续的声响惊扰。我的神志顿时猛醒,细细倾听,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可过一会儿,奇怪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似乎有人在说话,但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没睡呢?

    给身边的周叔掖好被子,我轻轻地起床,循着声音,紧张而又好奇地一路来到了中庭。

    院子里的情形使我大为诧异。

    只见石条桌上摆着一对燃烧的红烛与香炉,空气里隐隐弥漫着一股神秘的烛香味。一个人影正背对着我,跪在桌前仰天长拜,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我屏息敛气,壮着胆躲在角落里暗暗观察。月光照射下的人影依稀像是毕福,好像在说着龙凤椅、保佑之类的话语,还掺杂着一声声无奈的长吁短叹。

    不一会儿,毕福起身,正欲收拾东西离去,黑暗中的我,冷不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毕福,大半夜地,你在做什么?”

    毕福吓了一跳,手中的香炉滚在了地上。

    “哦,是太太!我没做什么,只是睡不着,祭拜一下。”

    毕福显得有点尴尬,拾起地上的香炉,傻傻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认错的孩子。

    看着他这种样子,我有点于心不忍,但很显然,他的祭祀一定与龙凤椅有关。

    “好了,毕福,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刚才听你提到龙凤椅,你能不能告诉我更多有关龙凤椅的事?我看龙凤椅与你们毕家也有关联,对吗?”

    “这……”毕福挠着头,显得很为难。

    但他只犹豫了一会儿。

    “好吧,太太,您也不是外人。只是,不要让老爷知道,依照祖训,龙凤椅的故事只有周家和毕家一脉单传的子嗣才知内情,可以吗?”

    毕福这么一说,更增添了我的万般好奇,我对他顺从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为能知道龙凤椅更多的故事感到庆幸不已。

    原来,龙凤椅的确是木匠世家的毕家祖辈所制造,但它们并不只是一对做工精良的紫檀椅,在它们身上蕴藏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这个故事得追溯至清朝乾隆下江南的时候,主角便是风流倜傥的皇帝爷乾隆。

    乾隆一日微服巡游,荡舟至太湖同里湖边,被一片绿油葱郁的小岛吸引。远远望去,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好一片江南旖旎美景!

    乾隆兴致盎然地歇舟于这片称为“罗星洲”的人间仙境中。登岛上,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远岫、平林、疏花、修竹倏然其间,衬着烟波浩瀚的同里湖水面,世外桃源般的景色让乾隆流连驻足,赞口不绝。

    乾隆逍遥地摇着御扇,一路饱赏着美景,不知不觉来到了香客稠密的文昌帝君阁。文昌阁里花木扶疏,殿宇清幽,气势轩昂,往来的香客虔诚膜拜,繁而不乱。

    忽见一袅袅女子,穿梭于人流之中,长得俊目俏眉,唇绛齿皓,玲珑剔透,典型的一个江南小家碧玉的姑娘,使见惯了大家闺秀的乾隆不由得痴痴看得出了神。

    这个当时倾倒皇帝的俏美女子便是毕福的祖姑奶毕小苑。小苑有一个哥哥,在同里镇上是一个出名的能工巧匠,兄妹俩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

    神不守舍的乾隆便派人设法找到了毕家,并向小苑兄妹宣旨,意把小苑带回京城宫中收为妃子,享受浩大皇恩。

    小苑兄妹闻听后,非但面无喜色,却犹如遭遇晴天霹雳一般,大惊失色,小苑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

    原来,小苑姑娘早已有个心上人,名叫周青山,两人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周青山便是周玉成的祖伯伯。当时的周家,只在同里镇上做着小本买卖,并没有如今的万贯地产与家私。

    毕小苑与周青天面对皇帝的圣旨,整日愁眉苦脸,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圣旨不可违,眼见限定的日期快要到了,两人急得终日以泪洗面。

    万般无奈之下,两人瞒着各自的家人,为了忠贞的爱情,在“罗星洲”山门前蝴蝶墙边的一颗百年檀树上,一起双双上吊自尽。

    乾隆闻讯后,龙颜震色,惋惜之余,惊叹江南有如此烈性刚强之女。遂下旨命小苑的哥哥,木匠出身的毕小虎,也就是毕福的祖爷爷,用那颗小苑与周青天殉情的檀树,精心打造了一对龙凤椅,用以表彰这对青年男女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并亲自在“罗星洲”上为这对有情人竖碑立传,给了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