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部分(1/2)

    四(1)

    这是一场不能解释的误会。况且,从周叔的眼神里,我分辨出一切的解释都是徒劳无益,因为我看出了他对自己儿子的一种隐忍的愤怒,这不像是一种父亲对儿子的眼神,更像是一种敌视的对峙!

    这是一种使我心惊肉跳的眼神。

    我不想因为自己一时对周汝佳的怜悯加深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更不想由于周汝佳的鲁莽使我的爱情蒙上瑕疵。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当周叔目视着我时,眼神忽然变得温柔了许多,至少从表面上,我并没看出有过多的怀疑与责备。我相信这也许是他骨子里的一种宽容,但这种宽厚的信任却让我瞬间产生了一丝内疚,尽管与周汝佳之间没有也不可能发生什么,可或多或少使当时的气氛有点尴尬。

    因为,在周叔的身后,还有一个我熟悉的身影,却是我认为连做梦都不可能再遇见的男人─毕福。

    周汝佳面对他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讪讪地松开了抱着我的手,假装若无其事地想一走了之。

    “站住!不成器的东西!立刻给我滚回上海去!”低低压抑的怒吼震慑着在场的每个人。

    周汝佳自知理亏,一句话都没说,扭头便冲了出去。

    紧接着,周玉成跨进房门,干咳了两声,我知道他总会以这种方式掩饰一下自己刚才激愤的情绪。在外人面前,他总是一个老爷,必须保持老爷的威严。

    然后,他走到了搁在角落里的脸盆架边,用清水擦了一把脸,做了一个深呼吸,及时地把语气缓和了下来。

    “叶子啊,刚才我顺路去看了一下毕伯,他的病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许多事恐怕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毕福自愿提出接替他父亲,我想这样也好,总比外面再请一个管家来得好。从今天开始,毕福就是我们家的总管。”

    “是啊,太太,以后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我会努力做好管家的工作。”毕福恭恭敬敬地对我说道。

    的确,自小被我称为“阿福哥”的毕福一直对我恭敬有加,只是惟一的一次不恭敬,却改变了我和他一生的命运,这是天意,命中注定我们俩有缘,但却无分。

    “毕福,你先去下房熟悉一下,让荣妈把家里所有的事交代清楚,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太太。”

    “是,老爷,请您放心,那我先告辞了。”说完,毕福望了我一眼,迅速地退了出去。

    毕福的突然到来,令我的思维一瞬间没转过弯来。

    此时,房里只剩下了我和周玉成。

    我赶紧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凉水,递了过去。

    “周叔,刚才的事我……”

    周玉成接过杯子的手微微摇晃了一下,及时打断了我的辩白。

    “不用解释,我清楚汝佳是个什么东西!以后你尽量与他少接触,我不希望出现第二次,尤其是当着外人。”

    他的表情严肃而又愠怒,语气低沉而又疲倦。

    他的话是一种对我的宽容与谅解,更是一次明显的警告。

    不过,我的心里还是稍稍一宽,至少他是信任我的。

    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但他的态度却很冷淡,让我一下子搞不太清他是真的不介意,还是把介意搁在了心里。

    其实我真的很想与他谈一下周汝佳的问题,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周叔,让毕福来我们家合适吗?”我一边动手给周玉成脱下长衫,换上短褂,一边及时转移了话题。

    周叔顿了一下,转身轻轻地把我揽在了怀里,说道:“叶子,我们毕竟是有愧于毕家的。毕显贵一辈子在周家任劳任怨,如今病倒了,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何况毕福生性忠厚耿直,又已成家,我相信他不会对你构成麻烦。”

    周叔的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他对我坚不可摧的信任再次触动了我的灵魂。

    我紧紧地依偎在他宽厚的怀里,久久地不忍离去,心中只有塌实和难以言表的感激。

    我的情绪感染了他。周叔把我轻轻地抱起,放在了阳光下的龙椅上。他蹲了下来,凝视着我的脸说道:“叶子,答应我,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谗言,相信你自己的直觉,相信我们的爱。”

    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无助,但他的温柔和真挚又一次打动了我,我相信他是真的爱我、需要我,而不是像周汝佳说的那样。

    “是的,周叔,我从来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爱你,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唇,他的宽宽的额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真实,不可想像这样诚挚的一张脸怎么会让周汝佳如此憎恨?

    他开始解开我的衣衫,在阳光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他的吻带着一种长长的眷恋,深深的缠绵,仿佛我会立即从他的身边消失一样,充满着从未有过的丝丝哀伤,与这如火如荼的艳阳天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我立刻明白了,刚才与周汝佳的那一幕一定深深地刺痛了他,尽管他对我是那么信任,可还是触到了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毕竟,正如周汝佳所言,周叔与我的年龄差距太大,我嫁了一个可以做我父亲的男人,他是为此而感到忧虑吗?他难道害怕终有一天我会弃他而去吗?

    我被他的哀伤彻底融化,我们又一次结合在一起,共同融化在明媚的阳光里,灿烂的龙椅上。

    当天夜里,躺在周叔身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我却辗转难眠。

    经历了阳光下的缠绵,我发现周叔似乎轻松了一些,我给了他足够的爱和十分的情,使他心理上得到了一次满意的平衡。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叶子,只有当我进入你身体里的时候,我才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塌实,才相信我的幸福是真实可信的。

    所以,结婚至今,只要有做爱的时间和条件,周叔总会与我缠绵在龙凤椅上,演绎着一次又一次无边的快乐,令我惊诧他怎么会有像年轻人一样旺盛的精力。这或许就是爱情的力量吧,他要彻底消除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异。

    其实,从第一次雨巷相识至今,我从没介意过与他之间的年龄问题,我关注更多的是他带给我的一种感觉,和一种吸引。

    周叔并不理解,我在乎的永远不会是与他的年龄差异,也不会是他的儿子周汝佳对我的骚扰,却是周家新任总管毕福的到来。

    在我内心深处,埋藏了一份对毕家发自肺腑的歉意,更在于对死去母亲的一份沉重的愧疚,这是我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兑现的一份承诺。

    轻轻地披衣下床,掀起月洞门形的粉色帐幔,我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月光下的凤椅上,任凭思绪悠悠地飘回到从前的时光。

    一年前,当我还不曾与周叔雨中邂逅,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母亲溘然离我而去,那是一个令我柔肠寸断的夜晚……

    在离同里镇二十多公里的苏州城,我与母亲栖息在一户小巷深处的普通宅院里。可怜的母亲,随夫嫁到苏州,当我还在母亲腹中孕育嬉戏之时,多病的父亲便撒手归西,我便成了一个遗腹女,和母亲相依为命地过着平静的生活。

    此时此刻,在这间陈旧不堪的小屋里,正弥漫着一种窒人的气息。

    火苗映衬下的玻璃罩子上,反射着无数星星点点的小火苗,像一只只有生命的眼睛,窥视着昏暗的房间,窥视着躺在一张普通木床上毫无生命迹象的母亲,还有匍匐在床边睁大着双眼的我。

    床边的两只银色大钩环,像两只可怖的大獠牙,松松地斜吊着微微泛黄的白色珠罗纱蚊帐的两角,使得那火苗的余晖便乘机泻入母亲已蛰伏半年有余的领地,给她那同样白里泛黄的脸庞凭空增添了一缕动感幽谧的色彩,令我不禁从心里升腾起一丝微茫的希求,渴望着病中的母亲能像执著闪烁的火焰一般,重新点燃起蔓延生命的火花。

    也许老天爷听到了我虔诚的祈求。

    “叶子,扶我起来!”安静的母亲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中飘回人间,忽然睁开了双眼,微弱的语气伴着急促的神情呼唤着正在床边发呆的我。

    我赶紧站起,匆忙地把床头边两只绣花枕重叠在一起,好让母亲瘦弱的身躯有一个柔软充实的依靠,同时把一件白底青色碎花的布褂给她轻轻地披上,遮掩了一些因过分憔悴而变得过于弱小的身躯。

    母亲费力地半坐半靠着,从胸腔里酝酿的一口气演变成一声呻吟似的干咳,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忍耐着,忍耐着下一声即将出声的咳嗽,她成功了。

    她稍微定了一下神,缓缓地拔出斜插在自己凌乱发丝里的一把棕红色玳瑁小发梳,依着我童年时就有的记忆,费力地把自己尚且乌黑的云鬓缓缓地梳理成一个椭圆的空心发髻。所不同的是,鬓边没有了那两缕迭现她风韵犹存的弯弯曲曲的青丝。

    我识趣地为母亲拿来了一面铜质梳妆镜,我知道她一向喜好从镜子里检验一下自己是否收拾得玲珑洁净,犹如油漆剥落的窗台上那一盆被母亲栽植多年的兰花一样,脱俗而不浮华。

    母亲对她的女儿会意地笑了一下,轻轻地推开镜子,把肩头快要滑落的衣褂重新披好,抚平了一下衣服上的皱褶,同时瞥了一眼桌上仍旧在不停地上下跳跃的煤油灯里的火苗。

    我对母亲同样地挤出了一个微笑,我相信当时的那个笑一定比哭还难看,因为我真的很想哭。母亲在我心目中从小到大一直是一个雅致聪慧的女人,她那一手远近闻名的漂亮的刺绣绝活,和那一只被她终日弹拨得抑扬顿挫的琵琶乐曲,一直是我内心里顶礼膜拜的神圣殿堂。

    因此,我为今世能有这样一个母亲而感到自豪。

    可是,自从母亲在床上一咳不起,她的形象忽然变得萎缩起来,如同灯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耗尽,令我嗅到了一股越来越浓烈的死亡气息,连那长jīng叶子上盛开的两三朵淡绿的小花,拂来的幽香中也暗含着一种忧伤的情愫。

    母亲微弱的吩咐声打断我无限的思绪。

    “叶子啊,去把大橱顶上的那只樟木箱取下来。”

    我惊异地发现,在母亲倦怠的神情里,忽然迸发出一丝犀利的激情,并且在慢慢地蔓延扩大,组合成一副坚定柔韧的神态,令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我快步返身走出卧房,到客堂里搬了一只木长凳进来,脱掉脚上的布鞋,小心地站在了凹凸不平的凳子上。还好,正好够得着那只尘封已久快被人遗忘的大箱笼。

    很奇怪,我以为十分沉重的箱子,却并不费力地被我搬了下来。我把它搁在了房里的小圆桌上。母亲做了一个让我打开的手势,我扳开了并未锁上的黄铜扣锁。顿时,一股浓郁的樟脑味直扑鼻际,我被刺激得打了一个喷嚏。

    硕大的白色软缎面箱体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只用一块土黄颜色的布料纵横纠缠着的一个包裹,与有点白里泛黄的箱子内衬相比,显得非常丑陋难看。我暗自思忖,在这块不起眼的布料里,究竟会承载着母亲什么样的秘密呢?

    结果却出人意料。

    母亲用她那纤细消瘦的手指娴熟地打开了黄布的死结,好像剥开了一层层缠绕在她心头的yīn霾。随着她双臂的一个大幅度有力的抖动,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突如其来的耀眼的红光,顿时把整个屋子照耀得通红一片,连房间里所有寒碜的家具也镀上了一层奇异的光芒。

    母亲的瞳孔在急剧地缩小,伴随着眼底里噼啪作响的火苗,一起直愣愣地袭向我的脸庞,令我的皮肤周围蒸腾起一股焦灼的热浪。

    我的脸红了,不是因为红光,却是由于来自母亲眼底深处的那份熊熊不泯的执著。

    在母亲狭窄的病床上,此时此刻铺满了红色,那是一件鲜红的嫁衣,不是母亲自己的,而是母亲为我出嫁前做好的准备。

    雪纺绸做成的嫁衣正中,绣着一对缭绕合欢的龙凤图案,交颈欲眠的亲密模样勾勒出夫妻恩爱和睦的和谐氛围。显然,那细细密密的淡青色丝线里,饱蘸着母亲对我寄予的所有热望。她这辈子惟一热衷的追求,就是希望她的女儿有一个好归宿,而这个归宿,是在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久,母亲亲自为我订下的婚事。

    母亲的眼神里燃烧着坚定和执著,绵软的身躯也因为注入了神奇的红色光辉而变得活络挺拔,生命的活力在她浑身的每一个关节里浸润流淌。霎时,煤油灯下昏暗的母亲一下子变得熠熠生辉起来,我仿佛又看到了从前那个手抱琵琶嘤嘤弹唱的少妇,和着夕阳金色的余晖,袅袅地弥漫在江南水乡氤氲如画的血色黄昏中。

    我的痴迷神态惊动了母亲,敏感的她读懂了我脸上的表情。

    “叶子,你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别总是那么一惊一乍地不懂事体。”母亲娇嗔的责备着我。

    “妈,你真美,真的!”我的语气显得有点苍白无力,尽管我多么想掩饰自己的恐慌。

    “傻孩子,别拿妈寻开心了,妈这副人鬼不分的样子,到了阎王爷那里也未必会要我。”母亲边说边不由自主地捋了一下已被她刚才收拾妥帖的发丝。

    我发现,母亲尽管瘦削得不成人形,却还依然保持着病前一贯的安详姿态。

    “不!妈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美的!”我很想在母亲面前保持一种欢愉的口吻,脱口而出的音调却变成了一种掺杂着诀别气息的抢白,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母亲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惨兮兮的苦笑。

    “好好好,叶子,你要真让妈开心,就好好地把这件嫁衣收着。”母亲折叠起满屋的红光,郑重其事地把它交到了我的手里。整间屋子重又笼罩在一片昏黄暗淡的暮色油灯中,好像那不是一件嫁衣,是变戏法的魔衣一样,使刚才的奇异场景顿时销声匿迹,惟一可以证明的只有空气中仍旧回味着一丝樟脑与兰花悠然飘扬的气息。

    “孩子,你也知道,同里镇是妈妈的娘家,毕福与你的婚事是妈给你们自小就订下的娃娃亲。他虽然是个木匠,妈看得出他是一个老实厚道的青年人,这些年我们娘俩虽住在苏州城里,可同里的毕家对我们也一直照顾不少,这门亲事不了结,一直是妈心里搁着的一块心病。”说着,母亲重又倚在了枕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可惜—,妈是看不到你成婚的那一天了,只是希望等我去了以后,你能尽快地回到同里,嫁入毕家,这样你就有了一份依靠。这是对妈最大的安慰。”

    母亲吐出的每个字,像针一样直刺入我的胸膛,我一下跪倒在母亲的床前。

    “妈!您别这么说!您的病会好的,我不要嫁人,我要一直守在您的身边!”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伏在母亲身上痛哭了起来。

    母亲爱怜地捧起了我的面颊,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块白色的小丝巾,轻轻地擦着我不断涌出的泪水,说道:“叶子,自古男婚女嫁,这是自然,妈知道你心高,嫁给毕福是有点委屈你,不要孩子气,相信妈的眼光,毕家虽穷,但会给你带来安宁的生活,你也有个人照顾,这不就是做女人最好的归宿吗?妈会在天堂里保佑你们的。”

    母亲说完就是一阵令我撕心裂肺的干咳,手中的丝帕上浸染了一大片与嫁衣颜色一样艳丽的鲜血。

    顿时,我的脑子里也一片血涌。

    “妈!妈!我听您的!您快别说话了,躺下休息吧!”

    惊慌失措的我,机械地服侍着母亲躺了下来,好像母亲只要能躺下睡觉,便会重续她生命的活力。

    母亲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嘴角上挂着一丝欣慰而又满足的微笑,因为她知道她的女儿会按她的意愿幸福地生活下去,她对这个世界已经了无牵挂了。

    此时,我所有的意识与这昏沉的环境是如此的吻合,一种孤独的绝望包围着我,我与母亲的故事将会随着这茫茫的黑夜渐渐地消沉,因为我知道这是母亲对我最后的交代,她离我而去的时刻已然不远了,这种骨肉分离的悲伤令我肝肠寸断。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品尝过父爱的恩宠,一直在圣洁的母爱沐浴下长大,与母亲唇齿相依十八载,她却要撇下我独自离去,让我怎么能不感到一种难言的痛楚呢?

    其实,如果真能用我的婚姻换来母亲的生命,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嫁人,哪怕嫁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男人,可是,这样真能挽留住母亲已渐渐熄灭的生命火花吗?

    一阵揪心的疼痛令我周身止不住地痉挛。

    当夜,我在凄惶绝望的悲哀里,目送着孤独的母亲黯然地离开了人世,煤油灯里的火苗也在晨曦微露的黎明时刻停止了舞动,“噗”地一声退出了黑暗的舞台,所有昏暗的余光也倏然消失在第一缕射进窗户的金色阳光里。

    母亲就这样走了,走得很塌实,也很安详,只留下一件龙凤嫁衣作为我的陪嫁。我没有眼泪,只有无尽的悲伤。

    在众位相邻的帮助下,我把母亲连同她生前最心爱的那只乌木琵琶一起运到了她的老家—同里,安葬在镇外连绵的七子长山上,让一向喜欢安静的母亲永远在青松翠柏环绕的静谧林间,弹奏着她来世的绝唱。

    我相信母亲会赞同她女儿的做法,同里是生她养她的故乡,也是她的女儿将一辈子驻守的地方,尽管同里在我的记忆里远不及苏州城来得熟悉和亲切。

    在母亲坟前叩头的,除了我,还有母亲生前给我指定的未来的丈夫—毕福。

    可是,天堂里的母亲没有料到,她的女儿并未依照她的意愿嫁给毕福。

    五(1)

    我真得感谢已离我而去的母亲,从她身上我秉承了她的许多优秀的印迹。

    从小对母亲的耳濡目染,使她周身的优点得以潜移默化进我的血液里,以至于苏州及远近镇上的小姐大娘们并没有因为失去这位远近闻名的绣娘而感到过分惋惜。因为她们发现,她的女儿完全能满足她们对绣品的各种特殊口味,这使她们焦虑了没多久的心情很快便平和了下来。看着那些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各类桌布、枕套、荷包等绣品,从她们挑剔的眼光里折射出的是一种不太常有的欣慰,其实欣慰的不光是她们,还有我自己。

    所以,母亲去世后,我勇敢地揽下了她生前所有的活计,我自豪地发现,自己完全可以不必依靠任何人维持生计,包括毕家的儿子毕福。

    但是,我还是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苏州,被毕福的父亲毕显贵带到了同里。这是母亲生前对毕伯的嘱托,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亲人,最终会成为毕家的媳妇,自然找不出仍旧住在苏州城里的理由。

    于是,在母亲“断七”之后,我便收拾起自己的随身用品,随毕伯一起来到了同里。毕伯为我找了一间虽然破旧却也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旧宅,作为我出嫁前的临时居所。

    很奇怪,没出一个月,我便喜欢上了同里。这里的水乡景致与苏州城区别不大,只是更加小巧玲珑,比苏州城多了一份宁静,少了一份喧闹,尤其适合我的性格,特别是门前的那条小河,曲曲折折地伸延起我对未来的遐想。

    我心里暗自思忖,也许母亲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所以我便自然对同里有了一份亲近的感觉。

    这里的邻居也非常好客,对一个新落户的小绣女关怀备至,邻家姐姐还给我送来了一只乖巧听话的小花猫。平时除了毕伯经常带着小食品来看望我之外,邻居们也时不时地会送来一碗漂浮着青葱和虾米的豆腐花,或是一碗蒸腾着热气的荠菜馄饨,所有这一切都渐渐地抚平着我失去母亲的痛苦,一个人的生活也开始充满盎然的情趣。

    在同里镇,我继续构筑着自己的刺绣生涯,精湛的手艺同样也赢得了这里的妇女们对我的垂青。

    可是,这样的生活却充斥着一种遗憾,我从心里压根没有把自己未来的生活与毕伯的儿子毕福联系在一起。

    毕福与他的父亲毕显贵自我有记忆开始,经常来苏州到我们家串门。因为母亲也是同里人,所以两家的走动比较多。每次毕伯来,母亲总是饶有兴致地听毕伯讲着同里发生的事情,但母亲却从不自己回同里,也许同里已没有了母亲的任何牵挂。

    毕家祖辈都是木工匠,惟独毕显贵在同里镇一户大人家讨生活。毕显贵为人很精道,但是心眼不坏,很能乐于助人。在我的记忆中,毕显贵对我母亲向来非常恭敬,时常会接济我家。他的儿子毕福长我三岁,自小长得虎头虎脑,我母亲看着非常喜爱,就把刚生下不久的我许配给了毕家。

    据说毕显贵用八卦算出他的儿子五行中缺木,所以长大后的毕福,仍然继承了毕家的祖传手艺,塌塌实实地干起了木工活。不知是否对木工技艺的钻研太过投入,从毕福的形象乃至于他的性格,处处都能显露出木头敦实的痕迹。而对木头以外的事物,却知之甚少,至少在我与他接触的这么多年里,给我留下的就是这么一个印象。

    所以,我对于毕福,就像对待周围的其他人一样,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印记,这个人好像与我的生活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有他没他似乎都不可能改变我什么。况且这么多年来,我生活在苏州,毕福一直在同里,所以我就更没有真正理解过母亲自小给我订的亲事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母亲临去世前对我最后的交代,才使我猛然醒悟,同里镇上的木匠毕福是我的未来,是我要面对一辈子的男人。

    这使我变得万分地恐慌,以至于在面对毕福的时候,我不再像以前那么的毫无避讳,总会以一种生硬或敌对的姿态来抵御内心的慌乱,而毕福却yīn差阳错地认为这是女孩子惯有的羞怯,实在令我哭笑不得。

    自从我搬到同里镇后,毕福来我家的次数明显的比以前多了起来,从他的举手投足里对我的那份亲昵,传递着一种强烈的信息,他已然是我的丈夫,尽管我对他再三解释要为母亲守孝一年,却依然未能泯灭他那颗驿动的心。

    其实毕福并不是木头一根,他也有常人的情感,这我完全能理解。只是他用错了对象,在我身上他不可能得到他所想要的情感,尽管他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我的丈夫。

    这让我非常为难,连家里的小花猫似乎也读懂了主人的心思,每次都对毕福的到来作出一种不屑一顾的姿态,我却更加从内心里把毕福当成了一种累赘。

    毕福曾试图提起婚事,但看我终日在绣架上劈线引针地埋头穿梭于五彩缤纷的世界里时,憨厚的他总会咽下那句不知在心里盘旋了多少次的话语。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但我只做没看见。

    尤其是当我在雨中遇到周叔之后,这种感觉变得异常清晰。

    这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当我偶尔在七彩斑斓的绣架上托腮沉思之时,眼前会自然而然地掠过周叔的影子。我心里很清楚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也是一个怀春少女莫名的悸动。可是,这种幻觉总是不期而至,拂散不去。

    不久以后,我与毕福这种僵持的状态便被彻底地打破,而周叔却奇迹般地从水底浮了出来,影响改变了我的一切。

    老实的毕福,因为我迟迟地拖延婚期,终于在一个初夏的黄昏向我发难,但对我使用的却是一种不太恭敬的方式。

    当镇上家家户户的灶间冒起袅袅炊烟之时,我也按时把简单的晚餐端上了自家的八仙桌,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那只乖巧的小猫,卧在长凳上翕动着湿漉漉的小鼻子嗅着属于它的美味。

    突然,大门訇然一声被人撞开,一个黑糊糊的庞大身影冲了进来,伴随着一大堆丁零当啷的声响。

    小猫惊恐地从长凳上跌滚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呼呼”的警告声响。

    不用猜测,一看青砖地上那敦厚浑圆的人影,我已然知晓是毕福无疑。所不同的是,从不沾酒的他,却浑身冒着一股刺鼻的酒气。

    “阿福哥,你怎么啦?”我赶紧站起,放下手中的青边碗,紧张地蹲在他身边,顺手卸下了背在他身上的那只永远装载着锯条、榔头、洋钉、铁凿一类的帆布工具包。

    他那显得有点过于庞大的脑袋由于酒精的作用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肥厚的嘴角上斜斜地悬挂着一缕淡黄的食物渍迹,好像蜒蚰爬过以后留下的痕迹。看来他一定是刚收工不久,被人拉到镇上的小酒馆喝酒去了,而且显然是不胜酒力。

    我不由得产生了一丝反感。

    “叶子……你……你是不是我老婆?”躺在地上的毕福含糊不清地责问着我,猩红的眼里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

    对他突然直奔主题的询问,我一时语塞,不知究竟应该怎样回答才好。

    其实,我知道尽管自己心里不愿意,还抱着某种幻想,也明白这么拖下去对毕福是不公平的。为了对母亲的承诺,我也必须得嫁给他,只是想等入秋以后再做打算。

    可是,没想到毕福却已经按捺不住了。

    “阿福哥,你喝多了,先起来再说,我扶你。”我使劲地想拽动他满是肌肉的粗壮胳膊。

    “不行!”毕福甩开了我正欲扶他的手,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脸,吐出了一口酒精发酵的味道。

    我皱起了眉头,厌恶地别过了脸。

    “他们……他们都说你是从苏州城来的绣女,不可能做我老婆,我今天就要证明给所有人看看!”

    说时迟,那时快,毕福对准我的胸口,又狠又准地撕破了前襟,不顾一切地用他宽厚的手掌粗鲁地揉搓着我裸露的胸部,并且丧失理智地撩起我薄薄的布裙,把手伸向了我的大腿之间……��

    一瞬间,我被他兽性一般的袭击惊呆了,满腔的屈辱与愤怒顿时涌遍全身。

    我开始挣扎,使出浑身力气与他对抗,却发现娇弱的我根本拗不过他结实的臂膀。急中生智,对准他仍紧紧抓住乳房的右手腕狠命地咬了一口。

    毕福吃痛松开了我,傻傻地盯着自己斑斑点点的血腥伤口。

    趁他发愣的间隙,我不顾一切地甩开他,抱紧被他蹂躏的胸口夺路而逃!

    此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不管不顾地逃开,远离毕福,远离伤害!

    在暮色的掩映下,我一路疯狂地跑着,孤独地穿行在漆黑的小镇上,直到耗尽我所有的体力,直到没有任何一点细微的橘黄色亮光,直到浓浓的夜幕把我裹挟得安全严实,我才停了下来,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一口气跑到了同里湖边。

    站在湖边,我仍然心有余悸,一个人独自对着细波翻滚的湖水凄凄地抽泣。

    如果母亲知道她的女儿受到这样的凌辱,还会认为毕福是我终生的依托吗?

    湖边的芦苇荡在晚风的吹拂下婆娑起舞,低低地吟诵着哀怨的挽歌,默默地抚慰着一颗少女受伤的心。

    习习凉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渐渐地止住了哭泣,视线被不远处湖边的一小堆火光所吸引。

    站在火光前的人,同时也发现了我,我的乳白色裙衫暴露了我的位置。

    他朝我走了过来,慢慢地,犹豫地,却又一直在往前走,渐渐地朝我的方向靠拢。

    我的神经立刻绷紧,眼睛警惕地望着前方不远处慢慢蠕动的黑影,做好了随时拔脚就跑的准备。

    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我发现那是个男人的身影,颀长,健硕,依稀熟悉,透着一股亲切和一种安全。

    “叶子,是你吗?”

    怎么会是他?!一声来自天籁的回响?

    浑厚低沉的男中音有点犹豫,却证实了我的猜想,难道他是我命中的一颗救星吗?

    不知为什么,一听见周叔的声音,我那委屈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淌了下来,仿佛遇见了亲人一般。

    周叔迅速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

    “别哭,叶子,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告诉我发耸裁矗俊?/p>

    他那镇定的语气、纯纯的关怀,仿佛在我的体内注入了一股魔力,渐渐抚平了我嘤嘤的抽泣。

    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在暴雨中救助过我的周叔,忽然间再一次从天而降,成了此时此刻的我惟一可以信赖的人。

    这是一种巧合,还是冥冥的天意,我至今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自母亲离我而去,是眼前的这个男人遭遇了我两次的狼狈,也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安全。

    于是,在同里湖边宁静的夜晚,一对男女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水天相接的边缘,此时的我,已全无丝毫凉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春风和煦般的温暖。

    我忽然觉得,周叔对于我而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一个男人,我对他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敬仰,像长辈,更像父亲。

    我不知不觉对周叔倾吐了我尴尬的境遇,毫无保留。

    同时,我也知道了湖边的那座孤零零的墓碑,就是他溺水而亡的爱妻的陵墓。他的爱妻在十八年前永远地离他而去,而他总是在每次的不眠之夜后来到湖边,向她诉说自己的哀思,给她在另一个世界里焚化足够的纸钱。

    我想,凭他的这份执著,周叔一定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

    我们一起在湖边坐了很久很久。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静地倾听我的叙述,偶尔与我的目光对视一下,眸子里却闪动着点点异样的光芒,和一丝我无法解读的迷惑,像两潭深不可测的秋水,涟漪微澜,令人着迷。

    而当时的我,正是被他眼底传出的那抹沉沉的忧郁深深震撼,同时也被一种无形的情绪牵引着,希望时光凝固,不再流淌。��

    那是一次梦幻般的相遇。

    我们都对彼此的境况惺惺相惜,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感叹蹉跎岁月给自己带来的不尽如人意的哀伤。

    很奇怪,当时的我,对周叔已然没有了初次见他时的畏首畏尾,我们似乎站在平等的地位上探讨人生,他也丝毫没有大老爷的做派。这样没有了年龄、身份和地位的羁绊,我们之间的谈话很是融洽,我感激他能那么专心致志地聆听一个同里镇上不起眼的绣花女自以为是的烦恼。

    但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清楚地知道与他之间的现实生活距离得太远太远,我只是一片偶尔飘零在他脚边的落叶,被风一吹,又轻轻地离他而去,无声无息,留下的只是一阵夏夜里池塘边拂来的淡淡暗香。

    我悄悄地把周叔放在了心底更为隐蔽的角落。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就像我家门前那条永不歇息的小河。

    毕福自那次对我非礼后,深悔自己的一时鲁莽,我也没有再给他道歉的机会。每次吃了我的闭门羹之后,我家门前总会留下他带来的诸如芡实、蜜糕、鲈鱼等同里特产,我却并不领他的情,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地送给了左邻右舍。

    我知道,那次的过错有一半的责任在我,他是个好人,但却未必是适合我的丈夫。

    所以,每次一想起与他的婚事,泪水总会顺势而下,冰凉地匍匐在我僵硬的脸上。

    但渐渐地,我也变得麻木了起来,既然命中注定我必须嫁给毕福,况且也在母亲面前作了允诺,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只是在潜意识里,我仍然想把与毕福的婚事再拖一拖,让我有充裕的时间说服自己愉快地接受毕福,走进毕家。

    可是,这些日子却不见了毕福的到来,我心里有点纳闷,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而且,我的刺绣生意变得越发热闹起来。所有妇女们的思维模式像那春季里不断吐蕊的新芽一般,千姿百态地异常丰富茂密,以至于使我没有多余时间想起自己的烦恼,我也不得不尽可能地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五彩缤纷的丝线配色和各种平绣、绒绣、打子绣的各种刺绣针法里,依照母亲生前传授给我的技法诀窍,创作着一幅幅让自己都会发出由衷微笑的作品,去博得村姑闲妇们一声声尖锐而又做作的开怀畅笑。

    我发现,没有毕福打扰的日子,我却过得很是逍遥自在。

    忽然有一天,毕伯来到了我家,随同他而来的,还有一位半瞎的大娘,名唤荣妈,却是我从未见过的。

    对于他们的到来,我甚为诧异。自从毕福那次对我的凌辱之后,毕伯也没有再来过我家,这次的到来,我猜想一定是为了我与毕福的婚事。

    果然,毕伯见了我,一直面露难色,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梗在嗓子里。

    看着毕伯那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倒有点于心不忍。

    “毕伯,您老不用为难,也不必担心,我既然答应过母亲,一定会遵守诺言。”我边给两位老人沏着茶,边装着轻松的模样说道。

    “哟!这叶子姑娘怎么长得有点眼熟啊,看来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