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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向蚂蚁敬礼(2/2)

’……”

    接着,老乔又说:“汉香啊,在村里,我走路时,是不是常惹人笑话?我知

    道,他们背后都说我走路像‘跳大神’。也有人叫我‘乔撇子’,这我都知道。

    可没人知道那是我怕踩了蚂蚁,今生今世,我惟一不敢踩的就是蚂蚁。蚂蚁是我

    的恩人,是蚂蚁点化了我。说起来,那女人我也是不该杀的。走了就走了,杀她

    干什么?俗话说,人不知轻重。其实,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什么是轻,什

    么是重……”

    人都有历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那历史就藏在各自的心里,如果他不

    说,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曾经历了怎样的活……活,好一个活!那一个字里又藏

    了多少玄机?!

    话是这样说,可刘汉香心里仍然很痛。八年的等待,八年的心血,八年的劳

    作,就像是一腔热血泼在了狗粪上!那些等待的日子,一年年,一天天,历历在

    目……忽然之间,那个字就碎了,碎的是那样彻底!那痛,一脉一脉,一芒儿一

    芒儿刺到了极处,也细微到了极处。你不能想,无论你睁眼还是闭眼,都是一片

    一片的碎,那碎成了一道道记忆的裂纹,那裂纹里撒满了盐粒,撒满了碾碎了的

    胡椒,那痛,是用胡椒拌了又用盐渍出来的。在槐林里,在麦秸垛里,在高粱地,

    在玉米田,曾是那样那样好过……好的时候,人为什么就那么痴?为什么就那么

    信?遍想,遍想,也想不到会有今天的结局?!

    刘汉香大睁着两眼看着自己。她看见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结局在这儿

    等着呢,结局就是这样等待着她!一年一年,她是那样地信他,她的心片刻也没

    有离开过他。她是自己走来的。她也在悄悄地给自己置办着嫁妆。那是凭着心思

    一点一点积累的,今天存一小块布,明天留一小股丝线,后天找到了一个新式的

    图样,连一个绣了鸳鸯的枕套也要积上很久……最初,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她

    在墙上划了多少个道儿啊,暗暗地又流了多少泪,也有耐不住的时候,可她就这

    么一点一点地挺着,一日一日地熬着。凭她,能是嫁不出去的女人么?她的心气

    有多高啊,她多么想让人看一看她来日的幸福,活上一份让人羡慕不已的骄傲和

    自豪!那五年,他要是早早说上一声,说他不愿了,她也不会就这么死等。他是

    写了字的呀!前五年,一年一年的,他都在奖状的背面写上那三个字:等着我。

    等着我。等着我。等着我。等着我——他是个男人哪,男人就这么不可信么?!

    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过眼的烟云,成了狗屎做成的梦!唉,她编了那么多

    年的席,一日一日地编织着自己的梦想,可编到最后,却成了一张没人要的破席

    片。这都是自己做下的呀!自己割的苇,自己推的碾,自己破的篾,自己花的工

    夫搭的心血……这就叫做自碾自,这就叫做自碎自,你又怪得了谁呢?!

    蚂蚁,实在是该问一问蚂蚁,路程是那样短,活又是这样艰辛,你为什么还

    要活?蚂蚁要脸么?蚂蚁要不要脸?喉咙里总是很腥,血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压

    下去,再涌上来,再压下去,头涨得像斗一样,那气力真是用尽了!人到了这分

    上,无论是死还是活,都是耻辱的,你将洗不掉这份耻辱!就在大门外边,一村

    人都看着你呢。有那么多人看着你,一村唾沫,你怎么就断定,不会溅到你的身

    上?!

    久久,久久……刘汉香睁开了眼,木木地说:“乔伯,你去吧。我没事了。”

    老乔说:“闺女呀,有句话,我还要说,人还是要见些世面才好。”

    刘汉香说:“世面?”

    老乔说:“出了门,就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刘汉香沉默了一会儿,说:“乔伯,你去吧。我想独自躺一会儿。”

    老乔叹一声,走了。屋子里顿时静下来,那是一种很孤寂的静,那静里透着

    一种空旷,是心灵的空旷。那空就像是虫子一样,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人的意识…

    …

    过了片刻,只听得门轻轻地“吱”了一声,又有人进来了,那是老姑夫。老

    姑夫闪身进得门来,二话不说,“扑通”往地上一跪,颤着声说:“汉香啊,你

    可不能死呀。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死。你可千万不能有那种念头,不管那狗日的

    如何,你都不能走那条路。闺女呀,恩人哪,听我一句话,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就这么说着,他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磕得“咚咚”响!

    磕着磕着,老姑夫猛一抬头,居然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会时候,刘汉香竟然

    坐起来了。脸色刷白的刘汉香靠墙坐着,轻声说:“爹,你这是干啥?我说过要

    死么?”

    老姑夫怔了一下,忙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已经打发他们进城去了,捆

    也要把他狗日的捆回来。”

    刘汉香笑了,刘汉香惨笑了一声,轻声说:“回来又如忙呢?”

    老姑夫迟疑了一下,说:“回来,回来就让他……圆房。他,他要是敢不从,

    就扒了他那身军衣!”

    刘汉香喃喃地说:“扒了又如何呢?”

    老姑夫张口结舌地说:“那,那,那按你的心思……咋样才好呢?”

    刘汉香沉默了片刻,突然说:“爹,我饿了。你去给我找一碗鸡蛋吧。”

    老站夫连声说:“那好,那好。你等着,等着……”说着,他一边往门外走,

    一边还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刘汉香一眼。

    刘汉香说:“去吧。真的,我饿了。”

    那碗鸡蛋茶端过来之后,刘汉香一口都没有吃,她实在是吃不下,一闻到那

    股味她就想吐,她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夜半时分,当人们睡熟的时候,院子里突然有了些动静。那声音碎碎拌拌、

    断断续续,就像是在喉咙里塞了一些猪毛,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那气息是

    一线一线往外挤的。接下去,那咯叽、咯叽的声音又像是老鼠们在打架,听上去

    七七杂杂……

    这时候,屋里的刘汉香说话了,刘汉香说:“都进来吧。”

    四个蛋儿,一个一个的,垂头进了屋。尔后,又一个一个,在刘汉香面前跪

    下了……其实,他们早就回来了,半上午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县城了。只是他们

    不敢进村,他们怕那海一样的唾沫!他们在外边游荡了整整一大晌,一直熬到连

    狗都不再咬的时候,才悄悄地摸回村来。可是,又该怎么说呢?

    刘汉香望着他们,厉声说:“膝盖就那么软么?站起来。”

    于是,四个蛋儿,一个个都很听话地站起身来,可他们的头还是勾着的。

    这时,刘汉香轻声说:“见着你哥了?”

    四个蛋儿,见“嫂子”憔淬成了这个样子,一个个泪流满面,谁也不敢说了。

    刘汉香再一次问:“老五,见了么?”

    老五流着泪说:“见了。”

    刘汉香突然笑起来,她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

    通红,又有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喷了出来……几个蛋儿,惊慌失措地围上前去,一

    个个叫着:“嫂啊,嫂……”

    刘汉香喘了口气,喃喃地说:“你哥也真没出息,不就是一个户口么?”

    这时候,老姑夫急煎煎地说:“我去!我连夜去。他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吊

    死他的大门上!”

    四个蛋儿,又一个个惶然地望着父亲,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汉香摇摇头,说:“不用了,不用去了。我知道他的心思……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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