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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向蚂蚁敬礼(1/2)

    第四节向蚂蚁敬礼

    刘汉香是被老乔的那支梅花针扎醒的。

    扎第一针时,没有反应;扎第二针,还是没有反应;当第三支梅花针扎下去

    的时候,刘汉香嘴里咕噜了一声,有一口血气缓缓地吐了出来……老乔就说,醒

    了,醒了。

    在上梁,老乔也算是单门独户,腿还不好,走路一撇一撇的。可村里却没人

    笑话他,因为老乔会扎针,人送绰号“乔三针”,这就赢得了村人的尊重。一般

    的小病小灾,老乔一针就过了,如果连扎三针还没有反应,老乔就不治了。所以,

    在村里,老乔是很“神”的。据说老乔年轻时曾在队伍上干过什么事,历史上是

    有些“问题”的,可他会针,村里人也就不多计较了。老乔也很有自知之明,不

    管村里人谁请他,都去,而且分文不取。

    在老乔给刘汉香扎针的时候,村里人全都拥来了,屋里屋外站的都是人……

    现在刘汉香的事已成了全村人的事!说起老姑夫家的为人,人们是一口一个“呸!”

    在人们的唾沫星子里,老姑夫蹲在墙角处,一直塌蒙着眼,他一句话也不说,他

    还能说什么呢?

    支书刘国豆则一直在村街对面的一个大石磙上蹲着,一口一口地吸烟。万一

    女儿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头上就是树,树上有钟!

    屋里,见刘汉香有了些反应,老乔抬起眼皮,悄声对众人说:“你们出去一

    下,都出去。有句话我跟汉香单独说说。”

    众人听了,也都识趣地退出门去,只是还不肯走,都在院外的村街里站着…

    …待人们都—一退出去之后,老乔把门关上,说:“汉香啊,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如何?”

    刘汉香不语。她先是呆呆地望着屋顶,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她嘴里吐出了一

    个字:“轻。”

    老乔说:“看见什么了?”

    刘汉香说:“……轻。”

    老乔说:“听见什么了?”

    刘汉香说:“……轻。”

    接下去,老乔突然说:“走就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刘汉香不语,渐渐地,眼角里有了泪。

    老乔说:“汉香啊,你是气血两亏,忧愤交激,淤结在心,撑得太久了……

    哭吧,还是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刘汉香不哭。眼角虽有泪,可她就是不哭。

    老乔说:“汉香啊,走也好,不走也好,人不过就是一口气。这口气要是上

    不来,人也就去了。早年,我也‘走’过一回。‘走’的那一刻,人是很舒服的,

    那个轻啊,就像是羽毛一样,在云彩眼里飘啊飘啊飘啊,无拘无束的。人要是一

    放下来,那可是真轻!后来就觉得有一阵黑风刮过来,一下子就坠落了,眼看着

    往下坠,黑洞洞的坠,万丈深渊哪……‘嗡’的一下,就像梦里一样,醒了。是

    这样么?”

    刘汉香说:“是。”

    老乔叹一声,说:“其实,走了也就走了。”

    刘汉香默默地说:“走了也就走了。”

    老乔就说:“汉香啊,闺女。不瞒你说,早年,我是杀过人的。这话,一村

    人我都没说过,今天就给你说了吧。当年,我的确是在西北马步芳的队伍上干过

    事。那时候,我是个马医,是给马看病的。马通人性,在军队里,终年行伍,马

    跟人一样,也是忧忧忿忿,七老八伤的。当年,我曾亲眼看见一匹高头大马,好

    好的,突然就死了,是站着死的,它害的是‘崩症’,就那么站着,‘訇’的就

    倒下了!人也一样,要是淤积过久,总有一天就倒下了……说起来,我这一手针,

    还是跟我师傅学的。当年,我师傅曾经有一个名扬西北马家军的绰号,叫‘一针

    寒’。在给马医病的这个行当里,我师傅可以说是顶尖的高手,人称马爷。那时

    候,马爷一针下去,无论多烈、多犟的马,都会通身大汗,抖动不止……可马爷

    有个不好的毛病,说句打嘴的话吧,他是个采花贼。我这师傅,他不管走到哪里,

    就采到哪里。他腰里常揣着一条汗巾,大凡他抢了人家的姑娘出来,翻身上马,

    带到野外,一针下去,那姑娘就不动了,然后就把那条汗巾铺在姑娘的身下……

    他告诉我这叫‘采梅’,说是润针用的。那时候,对这方面的事情,我并不懂。

    既然师傅说是润针用的,也就认为是润针用的。后来,慢慢的也就知晓了一些事

    情,终于有一天,我跟师傅翻脸了——是因为一个女人。那女人原是跟我好的,

    好了三年,突然有一天,她竟然跟师傅跑了。那时候我师傅已经六十多岁,可以

    说是心力、眼力都不如我了,可是,他竟然拐跑了我的女人!这叫我万分仇恨。

    于是,我在祁连山里追了他们七天,终于追上了他们。那一刻,当我端枪对准师

    傅的时候,万万想不到的是,那女子却突然护在了师傅的身前!这时候,我就看

    着那女子,一时百感交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了……于是,我就问她:为啥?!

    那女子就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我终身难忘的,那女子说,活儿好!这时候枪就

    响了,是师傅先开的枪,我后开的枪,我一枪穿透了他们两个!师傅枪法很好,

    可他毕竟老了,手有些抖,但还是打中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过来的时

    候,师傅和那女人全都死了,两人死时还抱得紧紧的。那时我已万念俱灰,满身

    是血,躺在地上,那心里一个是空,一个是轻……就觉得这人活着实在是没有多

    大意思,死就死吧。你想,人在等死的时候心里是啥滋味?人只要一松下来,比

    屁还轻。可就在这时,你猜我看见了什么?——蚂蚁,是一只红蚂蚁。那蚂蚁就

    趴在我的袖子上。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当我看到这只蚂蚁的时候,我一下子

    就哭了,我是痛哭失声哇。那时候,蚂蚁看着我,我看着蚂蚁,我们就这样对视

    着,不知道看了多久……蓝天白云,四周寂无人声。在沙漠里,在这么一片连草

    都不怎么长的洼地上,怎么会有蚂蚁呢?况且还只有这么一只蚂蚁?我就觉得这

    是上天赐给我的蚂蚁。古人云,蝼蚁尚且,何况人乎?于是,我就带着这只蚂蚁

    往外爬。我受的是重伤,那子弹就打在离心脏很近的地方……我把那只蚂蚁放在

    一个铺了沙子的小药盒里,每爬上一段,我就把它放出来看一看,尔后再爬。每

    次把那只蚂蚁放出来,它就开始拼命地往前爬,从来没有停止过。当我爬到第三

    天的时候,我真是不想爬了,就觉得再也爬不动了,我就把那只蚂蚁放出来,心

    里说,蚂蚁呀蚂蚁,你死了吧,我不想再爬了。尔后,我伸出手来,想捏死那只

    蚂蚁,你想,一个万念俱灰的人,捏死一只蚂蚁也不算什么。可是,手伸出来了,

    蚂蚁却一点也不惧,它仍然在爬,从容不迫地、一点一点地爬……这时候,我的

    手抖了,它是我惟一的伴儿呀!我知道早晚也是个死,可有了这只蚂蚁,也就不

    那么孤独了。于是,我突然决定要跟这只蚂蚁赌一赌,如果蚂蚁死了,我就不再

    爬了,如果蚂蚁一直活着,我就一直爬。就这样,一次一次的,一直爬到了第七

    天,也是我命不该绝,终于碰到了一支骆驼队……后来,我就跟那只蚂蚁分手了。

    分手的时候,我给那只蚂蚁敬了个礼,那时我还算是个军人,行的是军中大礼。

    我有幸能活下来,凭的就是这只蚂蚁呀!今生今世,有两件事是我不清楚的,一

    是那蚂蚁来自何处?二是那女人的话,那女人嘴里说的,到底是‘活儿好’还是

    ‘好儿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