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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回 送仙踪蟾府惬新游 慰乡心麋台欣小住

    话说林如海假期已满,要赴天曹。贾母再三留他,情不可却,只可又多住了两日。这两日,贾母仍留贾夫人在赤霞宫住下。凤姐、尤二姐请了一日,迎春、香菱、尤三姐又合请了一日。却因贾母那天游园听戏,微觉疲乏,只在正殿上设席。贾夫人还得抽空至元妃、警幻两处辞行,又要回到绛珠宫检点行李。他这一向住在娘家,才有家庭团聚之乐,热辣辣的就要分手,上恋老母,下抚弱女,顿觉感触百端。林如海却只与贾珠宝玉等闲谈小饮,又训勉宝玉许多话。

    到了起行那日,会真园中诸姐妹以及丫环们,都到贾母上房候送,大家依依不舍。贾母见爱女远别,更是老泪涔涔。贾夫人道:“老太太别伤心了,如今不比从前,老太太几时想我,只要带信来,我一半天便可赶到。若在世上,随任到云贵边省,倒没这样方便了。”贾母听了,心上稍松,贾夫人方才放心上路。众人送贾夫人上了轿,直随至石牌坊外,林公和贾珠宝玉等已在那里候着。宝玉正和警幻说话,警幻见贾夫人轿到,忙上前殷勤话别,贾夫人和他周旋一番。又对凤姐迎春诸人道:“你们也请回罢,送到天边,总是一别。回去多安慰老太太,替他老人家解解闷儿,这倒是正经。”又瞧着宝钗道:“你也早些家去罢,别叫你太太悬心。我几时再到这里,就叫你妹妹带信给你,咱们再见罢。”李纨和贾珠此番得多聚两日,却是得之望外,眼看就要分离,脉脉无言,两心如割,借着送贾夫人暗自落泪。一时林公和贾夫人轿子去远,众人方掩泪而回。

    只宝玉黛玉带着晴雯、紫鹃、芳官、藕官,一直送到天都。

    那黛玉夫妇只去几日,为何带这些人呢?原来宝玉那些侍婢,听说二爷二奶奶到天上去,人人都要跟去开眼,宝玉素来依从他们惯了,丢下谁都不大好,弄得没了主意。黛玉道:“车动铃铛响,带那些去做什么?要末把晴雯紫鹃带去就得了。”宝玉又再三央及,添带了芳藕二人,好叫他偷学天宫的曲谱。当下与贾珠会齐,便从太虚幻境同往金水河源,见有一只仙槎湾在那里,大家坐上那船,溯流直上,四望渺茫,也不知是云是水。晴雯等初次试坐,都有些头晕,霎时间便到了星渚。贾珠分路直赴司文院。

    宝黛诸人顺着天街,一路缓步行来,果然是城阙九重,笙歌万户。探问林如海的新居,只距天街不远,便照所指处奔去。

    只见道旁一所住宅,是青琐朱门,门内有双犬守着,拳毛长身,状如乌龙,见了他们也很驯伏。进了二层门,是园林的格式,也有些楼台亭榭。那楼屋全是用白玉石造成,雾槛云窗,层层洞启,旁边遍种着白榆树。一时进了屋里,贾夫人正在检收行装,见宝黛等进来,笑道:“到底你们坐船慢多了。”宝玉问道:“姑爹不在么?”夫人道:“他吃了饭,就到天曹销假去了。”晴雯等上前见过夫人,贾夫人道:“我替你们收拾出几间屋子来,你们先去瞧:如不合式,回来再摆饭罢。”便叫丫头喜鹊儿领宝黛等到一处小巧院落,院中一大棵紫薇花,花下几间精室,陈设非常雅致。宝玉说道:“这里就常住都住得的。”黛玉笑道:“你倒是‘花子拾宝,件件都好’。”紫鹃道:“姑娘今儿走乏了,坐着歇歇罢。”大家歇了一会,又同至贾夫人处。贾夫人催丫头们把姑***饭摆上,又另替宝玉预备的果食。

    宝玉吃完了,陪着说些闲话,便往司文院去寻贾珠。见贾珠住的那间屋,松影当窗,琴书静穆,笑道:“珠大哥在这里静惯了的,难怪到我们那里嫌吵得慌。”贾珠道:“静不静在自己的心,外境虽闹,中心自静,也是一样。必得到空山深林,方能习静,还是道力不够。”又同宝玉至宝文阁和诸先辈相见,大家都道:“你们去了这些日子,几乎不想回来了,可见兄弟怡怡之乐。”座中一位姓文的,是宋朝的状元宰相,听见此言,叹道:“兄弟之乐很不容易,我从前见着二苏,就觉得可妒可羡,如今又遇着你们昆仲。”贾珠道:“文山先生何出此言?”

    那姓文的道:“阁下不知我的隐痛,我也不是没有兄弟,可是我走我的路,他走他的路。见了人都没脸提他,还不如没有的干净呢。”

    又见一个大胡子,正和一个短小精悍的人,在那旁高谈阔论。那胡子上回见过,认得是苏子瞻。那中年人却不认识,问知是东方曼倩,他并非司文院中人,是偶尔来此闲谈的,见珠宝弟兄英年玉貌,也甚倾佩。说起他从前汗漫之游,走过麟洲、凤洲,看见许多怪怪奇奇的事。那回走到虞渊紫水,掉了下去,染得一身都是紫的。大家都听住了。忽然又大笑道:“你们都是司文院的人,可知眼下出了两种妖怪,专和你们打搅。”

    宝玉忙问是何妖怪?东方曼倩道:“说起来也可笑,你以为什么怪怪奇奇的东西么?从前佉卢在世,养了一只小黑猴,只有三寸大小,被放在笔筒里,每逢要写字,就叫他出来磨墨。他跟了墨水打交道,也不认识一个字,只看佉卢写字是横着像螃蟹爬似的,便以为为横写的才算字,见那直着写的都不顺眼。如今此猴潜性通灵,求着到阎浮世界去做人,还求玉帝注定他来生富贵要在‘弼马温’之上。玉帝任他央求,只是不肯。不料,那天玉帝喝醉了,他又再三磨菇,便许了他,后来醒了,十分追悔,已来不及。此猴若到世界里,只怕有得闹呢。”宝玉道:“一个小猴子,怕他做什么。”东方曼倩道:“他那幻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没有准的。又拜了齐天大圣名下做干儿子,把大圣闹天宫、翻筋斗云,各种本事都学了去。最可怕的,吹一根毫毛,就变成一个小猴子,同时可以变成无数的化身。他一缩起来,身子很小,跑的又快,连观音菩萨的紧箍咒也扣他不着呢。”苏子瞻在旁掀髯大笑道:“无私心不发公论,曼倩先生何尝是卫护咱们司文院呢。他常到王母园中去偷桃,自从有了这猴子,桃儿没熟,就被他带青啃了去,大家弄的没得吃,所以恨到如此。”

    东方曼倩笑道:“东坡先生且慢嘲笑,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们知道商纣的宠妃妲己么?”大家都说知道。东方曼倩道:“你们未必知道得全,那妲字是殷朝女官的名,因女官不止一人,都是按天干排的,就和胭脂巷那些排二、排三、排六、排七是一样的。那妲己刚好轮到排六,他本是玉面狐狸转世,周武王灭纣,把他也杀了。阎王因他狐媚惑主,罚做章台歌妓,因此记的唱本倒不少,可惜都是些俚俗的。后来又到冥间,自夸他的yīn功,说是专门救人之急,将身布施。阎王一时懵住了,说道:“将身布施是慈悲佛心,快给他一个好去处罢。”判官便注定他来生做礼部尚书,兼管乐部。那乐部或许是他所长,礼部却管着科举学校,他只懂得唱本上的字、唱本上的句子,要迫着士子当金科玉律,那可误尽苍生了。”贾珠道:“你这话未免言之过甚。他从前不认识字,既做了官,还不装做识字的么?”东方曼倩道:“若如此倒好了,他就因为自己不认识字,不许以后再有认识字的,要叫天下人的眼睛都跟他一样的黑。所以要闹糟了呢。”苏子瞻大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人的眼睛本来就是黑的,这都是误在离娄的一句瞎话。”说至此便不说了。

    众人定要追问,宝玉又再三央及道:“苏老先生,你说了么!”苏子瞻方笑道:“那离娄是眼光最亮的,一旦被吃过鳖宝的赌输了,未免有些牢骚,到了阎王面前,大发其议论。说人的眼睛要叫他反背过去才对。阎王听了他的话,吩咐判官,所有托生的人都叫他瞳人反背。因此,这些人看黑成白,看丑成美,认为当然的,岂止那玉面狐呢?”宝玉道:“可有什么法子补救没有?难道玉帝就不管了么。”苏子瞻道:“玉帝先不知道,后来包龙图上了一本,说得十分剀切。玉帝当下就把阎王严重处分,可是已生下来的,没法子收回。总要等他们天年尽了,另有一帮人托生出来,眼睛才会正呢。”大家听了,莫不叹息!

    宝玉怕黛玉在家闷着,又坐了一会便自回去。此时,林如海已从天曹回至新邸,见了宝玉,便问司文院中诸人有何高论。

    宝玉将东方曼倩、苏子瞻所谈的话,都述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他们两位本是好诙谐的,若说这些妖魔,下世造劫的固然不少,可也有长生在前,眼睛并未反背,即如府上珍大爷、兰哥儿,他们的眼睛,又何尝不亮呢?古今文运,只有消长,断无永废,你只瞧着罢了。”又笑道:“我们同曹里有个人,脸上生个大黑痣比钱还大,皮肤又黑又紫,眼圈上两个大黑圈,象天然的墨晶眼镜,没一个不说他丑的。若到世上遇着瞳人反背的,都当他弥子瑕、宋子都,岂不是个大笑话?”

    那晚上,宝黛二人陪林公夫妇谈到夜深,方才就寝。天上易晓,一到寅卯之交,便又起来。林公夫妇看待姑爷姑奶奶真是十二分体贴、周到,宝玉自是感激,更见不安。每天总到司文院走走,听那些新奇议论,比说书还有趣味。闲的时候,同黛玉带着晴鹃芳藕也各处逛逛。连玉帝的灵台、灵囿,西王母的蟠桃园,昆仑宫的琼华室、朱霞馆都逛到了。

    那天,宝黛二人同去寻贾佩兰,佩兰说起前几天秦可卿到这里问起你们,还说你们若来了,叫我知会他,他就赶来聚聚。

    宝玉道:“姐姐,你就写信去罢,我们在这儿,也没几天耽搁。”

    佩兰笑道:“宝兄弟,你还以为像尘世上那般展转么?这里来往很方便,只要一通知他,当天就来了。”又道:“今晚上兜率宫还有群仙会,你们去不去?”黛玉道:“既赶上了,咱们也去玩玩。”佩兰道:“晚上我去找你们,见见姑太太,咱们一块儿去罢。”当下约好了。黛玉因要到蕊珠宫,便辞了佩兰,自和宝玉同去。直至傍晚,方回林府。

    吃过饭,正陪林公夫妇闲谈,晴雯走来回道:“小蓉大奶奶同着一位姑娘来了,他说也是二爷的本家,我可从没见过。”

    宝玉知是佩兰,便叫他请到小院里坐,一面同黛玉下来。秦氏一见黛玉,便道:“二婶子,我盼你好久了,怎么总不到这里来。”黛玉道:“前一向,我爹爹妈妈都在太虚幻境住着,宝姐姐云妹妹他们也常来,那走得开呢?我们每次聚会,总想着你。”秦氏道:“我生来是孤单的命,那有你们那造化?”

    贾佩兰道:“咱们先上去见见姑太太,再说闲话儿罢。”于是,黛玉领佩兰、秦氏,同至贾夫人处,贾夫人从前也见过秦氏,不免说些旧事,又问问别后情况。佩兰虽是初见,贾夫人见他和婉可亲,也甚为爱重。留他们二人吃了点心,方同宝黛夫妇带着晴鹃芳藕,往兜率宫去赴会。

    此时,各界群仙到的已不少,鸾龙梭逻,箫鼓喧嘈。也有许多游仙在那里互斗幻术,或掷米成珠,或举扇画水,或捉履脱手化为鹄飞,或叩树作声巨如牛吼,比上次所见又各不同。

    在睛鹃等眼中看着,都觉得新奇有趣。又见那里各坐落都是瑶宫璇室,琪树橘林,处处惊心炫目,到一处赞美一处。那些众仙,有认得宝玉黛玉的,也有由佩兰秦氏转为介绍的,不免周旋款叙。

    宝玉见那一带碧桃花下尚为幽静,便领众人走过去,就着几个白玉绣墩坐下随意闲谈。秦氏道:“那回咱们在这里遇见,一晃又是好几年了,日子真是飞快。”佩兰道:“咱们在天上一天一天的总是这样,不知那尘世上又经了多少劫呢?”黛玉问秦氏道:“情天上也有这些热闹么?”秦氏道:“热闹是说不上,只是那些花鸟都分外好看,还有一种频伽鸟,叫的声音简直就像音乐,别处从没见过的。”宝玉又向他说起兰香降世之事,秦氏道:“怪不得我来过几次,总没见那杜兰香,我正要问二婶子呢,想不到这亲事就成了。这里头还有我一份媒人,二婶子怎么请请我。”黛玉道:“那月下老儿还亲自送了去,那样做媒人才算做得到地呢。”秦氏又问起秦钟,宝玉道:“他自从娶了能儿,倒是真收心了,一步也不乱走。那回陪姑老爷逛园子,居然诌出两副对子,总算亏他。”正说着,侍女们斟了元天玉露,递给他们分饮。

    此时天风泠泠,吹送笙箫仙乐之声,贾佩兰道:“那边演云韶舞呢。”众人放下玉杯,寻着乐声行去。只见琼花树下,有三十六个仙娥,都穿着长袖彩衣,翩跹随风,且歌且舞。旁边还有一班仙女弹丝吹竹,也与他们节奏相应。舞到酣时,但见一片彩霞翻空飞动,瞧不见一个人影。此外尚有王子晋吹笙,秦弄玉品箫,湘妃弹瑟,楚无亏鼓琴,那声调高下抑扬,若相应和,细听去全非人间宫徵,芳官藕官偷偷的都记下了。宝玉因想起月宫仙乐,要去领略一番,当下便与佩兰秦氏约定明晚同去。黛玉道:“那里路远,要坐车去的,我来接你们罢。”

    秦氏道:“二婶子可想着多带衣裳,那里冷得多呢。”又听了一回,便分路各散。

    次日,宝玉从司文院回来见林公夫妇,说到晚上去游月宫,黛玉便请林公贾夫人同去。林公道:“你们还约了女客,我去了不大方便,还是太太同去罢。”贾夫人却甚高兴,当下便答应了。宝玉是性急的,在院中紫薇树下来往转磨,似热锅蚂蚁似的,只盼不到天黑。好容易晚饭吃罢,贾夫人和黛玉、晴、鹃等都打扮好了,紫鹃只替他们预备了夹纱衣服,宝玉道:“这那够呢?简直带薄棉的罢。”紫鹃尚不肯信,因宝玉吩咐,只可带上。大家分乘了三辆青鸾华盖车,宝玉骑了一匹吉光天驷,先纡道接了贾佩兰和秦氏,方才向清虚月府而来。走近府外,见有许多人家,红男绿女听车马声走过,都在那里张望。黛玉在车中问秦氏道:“这里怎有这些人家?”秦氏道:“这些家都靠着养蟾为业,只因嫦娥娘娘配的药,都要用蟾香的,一年就用得很不少。别看这些住户,供给他还不够呢。”

    说着,已望见那座府门,是白玉石做的,通明雪亮,宛如水晶。大家下了车马,又忙着添衣,果然寒气迫人,重棉不暖。

    紫鹃笑道:“我才信服二爷了,要不然,这样天气谁想起带棉衣裳呢。”进了门,只见珠宫瑶殿,灿烂生辉,院内都布满了桂树。又进二层宫门,方有素衣宫娥上前问讯,知是神瑛侍者、绛珠仙子来到,连忙进去通报。众人往内望去,见桂树底下,有许多工匠在那里做活,所做门窗扇,全用七宝镶嵌,非常精巧。此时虽在深夜,那院里光明胜昼,斧凿不停。好一会儿,宫娥才出来说道:“娘娘在广寒殿候着呢。”便引众人进去,走过两层院宇,方见那七宝庄严的正殿。殿檐上嵌着巨珠一排,大如西瓜,宝光四射。一群素衣宫娥,在殿前廊下站着,打起水晶帘子,让他们入殿,那嫦娥立在殿内相迎。原来是:瑶姿替月,琼佩彩云,腰垂洛水之,襟挂秦台之镜。乍将迎而含睇,复袅娜而回身。仙药捣余,曳银裳而如舞;灵樨拂过,动珠(衤及)以生辉。春宵杨柳之烟,秀眉凝怨;秋水芙蓉之影,圆靥临妆。正是:碧海青天万古心,琼楼玉宇三霄景。

    当下见了黛玉,忙上前拉手道:“绛珠妹子,这一别可长远了。那回兜率大会,满想着可以见面,不料我到的稍迟,你先走了。这是什么风儿把你吹了来的。”又瞧着宝玉道:“这位想是碧落侍郎,那篇清虚殿高文,到处传诵,令人倾佩。”

    宝玉谦逊道:“尘鄙之作,何足烦娘娘挂齿。”嫦娥又道:“从前还有小小因果,侍者料尚未知。那年登科记中,原织的是尊名第一,偏那张恶子说你曾有风流小过,要将名字撤下。我和他力争,才把一字添上一笔,改成七字,这如今名登天府,尘世一笔,又不足谈了。”宝玉道:“虽是隔世的事,也全亏娘娘成全,才得决心入道。不然,一第不成,焉能从此而止,倒弄得两难了。”黛玉又指贾夫人道:“这是家母。”彼此见礼,自有一番寒喧。晴雯紫鹃也都上前拜见娘娘,嫦娥笑道:“一家仙福,何异拔宅飞升,上界中也未可多得呢。”

    贾佩兰秦氏都是见过嫦娥的,秦氏谢了上次赐药之惠。佩兰道:“今儿还没见卯君。”嫦娥叫宫女领了几只仙兔进来,遍身雪白,两眼通红,见了人也拱着小爪行礼,大家看着都笑了。仙娥们献上桂露茶,宝玉喝了两口,赞美不置,又陪笑道:“昔年开元天子到此,因得霓裳法曲传播人间,不知近来可还有新谱没有?”嫦娥道:“难得嘉客惠临,正要叫女孩子们稍奏薄技,只是并没什么新鲜的。还是去年编的那出‘云仙舞’,尚不甚俗,且令他们试演一回,佩兰妹子在汉宫见得多了,不要见笑。”说着,便命宫娥们去布置舞场,少时布置齐了,即请众人同往。

    从殿旁过去,经过一带桂树山石,那前面便是广场,一棵大娑罗树下,放着许多琉璃几榻,嫦娥让大家坐了。此时树yīn如水,庭宇高寒,忽见一队二十四个仙娥,素衣綷(纟祭),连袂出来,向上面行了礼,便即翻身合舞。有时拳着单趺,有时展开半袖,做群鹤飞翔之态,其中敛舒高下,都按着曲中节奏,自然合拍。贾夫人问是什么名目,嫦娥道:“这是鹤舞,底下另是雁舞。”大家留神看去,见那队仙娥振开双袖,作飞鹤横江之势,清唳一声,佪舞顿止。随后又作散飞群雁,时而单舞,时而双舞,乍扬乍伏,旋散旋聚,错综变化,层出不穷。

    歌声一沉,舞的便渐渐低了,宛似沙洲夜宿,万态俱寂。忽然歌声一振,又翻空舞起,连袂翩跹,竟似随阳飞翥。突然歌繁舞促,似回风卷的一般,卷成了一字直行。那雁舞便算完了。

    紧接着又是花舞,但见五彩的花球绕场抛掷,有时扔到远处,回身接住,有时互投互接,循环无端。或散舞如星,或聚花成锦,那一缕歌声随着彩云也飘扬不定。一时各人袖里又飞出无数花片,缤纷上下,五色迷离,大家正看得出神。那二十四个仙娥来回舞了几趟,从旁一闪,分作数行,正是摆成“天仙”两个大字。只听嫦娥说道:“这‘云仙舞’不过如此,夜气正寒,请到里边坐罢。”众人听他一说,果觉身上有些寒意,便都向嫦娥道谢告辞。嫦娥又拉住黛玉道:“绛珠妹子有空尽管来玩。”送他们至内宫门,便自回去。

    贾夫人同宝黛等出府门上了车,宝玉仍旧骑马,先送了佩兰秦氏各回寓所,然后方至林府。贾夫人道:“夜深了,你们早些歇着罢。”黛玉答应了,自同宝玉等回房。睛雯紫鹃一路走着,口中还在评论,都说花舞那一场最有趣。芳官藕官要细记曲中的句子,却只记了一半,也只可算了。

    宝玉算计在天都已住了十天,黛玉尚要去逛苏州,其势不能不走,那晚上便与黛玉商定后天起行。早起见了林公贾夫人,陪着闲谈一回,就趁便说明此意。林公道:“早些回去,别叫老太太挂心,也是正理。我听说黛儿还要逛苏州去,那苏州本就没什么可逛的,我们又离了尘世,何苦再往恶浊世界去寻苦恼,我看还是不去的为妙。”宝玉道:“他因为生长在苏州,总想回去看看,就去也不过一两天耽搁。既姑爹这么说,我说给他就是了。”

    午后,宝玉至司文院和贾珠话别。回来又同黛玉往佩兰秦氏处坐了一会,便又赶回归着东西,将林公的话,也向黛玉说了。黛玉道:“不趁着这回去,一到了家就有许多牵绊,便去不成了。我是决意要去的,你不去,你先回去罢。”晴雯也是好玩的,说道:“姑老爷也是这么婆婆***,去个几天怕什么呢。二奶奶想得久了,若不让他去,又要伤心了。”宝玉拗不过这一对娇妻爱妾,只可答应同去。到了临走,秦氏又来送行,直送宝黛等至牛渚下船,还带话与凤姐诸人,方才含泪而别。芳官见水边石子五色斑斓可爱,检了一大篮子。紫鹃笑道:“怪累赘的,要这个做什么?”芳官道:“带回去养在水仙花盆里,也是好的。”等开了船,顺流直下,比来时又快多了。一会儿拢了岸,大家上去,便驾云直往苏州。

    进了葑门,打听拙政园正在空着,宝玉忙去和看园的商量,赁那五间大厅住下。厅前便是那棵宝珠山茶,树yīn遮满了半个院子,只可惜不是开花的时候。前后也有些山石亭台,看园的问知是前任盐院林大人的姑爷姑奶奶,招呼得非常周到。晴雯忙着去安排床帐,紫鹃笑向黛玉道:“姑娘一向总想念家乡,这回来了,可该乐一乐啦。”黛玉道:“我只听苏州人说话,就仿佛到了家似的。”又叹道:“家乡是到了,我的家在那里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宝玉道:“妹妹你真爱伤心,咱们也见着姑爹姑妈了,家不家的管什么呢!我有家也回不去,不也同没家一样么?”黛玉也知宝玉是设词安慰他的,心中总是闷闷不乐。宝玉又没话搭话的混岔,说是明儿咱们逛那里,后儿逛那里,又是那里花木好,那里房子讲究,那里山石堆的好。黛玉见他如此,也过意不去,说道:“你为什么不出去玩玩,芳官藕官都在外头呢,让我静一静就好了。”宝玉那里肯去,一时芳官藕官走进来,各人都掐了一大把凤仙花,说道:“爷奶奶不出去逛逛,那边还有很大的地方呢。”晴雯紫鹃也带劝带拉的,把黛玉搀了出去,宝玉跟着同走。

    果然后边还有好几处坐落,那假山布置的非常玲珑,下有山洞,上有瀑布水法,雨后青苔都长满了,更显着幽静。水阁前头老柳交yīn,荷花开得正盛。宝黛二人便靠着窗子坐下,看那荷花上的斜阳。宝玉道:“这里景致虽不如小琼华,倒很像含晖阁。”黛玉道:“这园子可取的就是旧气,只看这些老树,棵棵都能入画,咱们园子里还没有呢。”阑干旁刚好有个钓竿,晴雯紫鹃便拿去钓鱼玩。少时,有一对红晴蜓飞过,藕官捉了一只,用绳子拴了。黛玉瞧见,忙道:“你拴了这个,那一个丢了伴,不知怎么伤心呢。快把他放了罢!”藕官解了绳,果然那一只飞来接了他,在黛玉面前绕了两转,方一同飞去。宝玉道:“这蜻蜓也懂得人性,好像来谢你的。”天色渐晚,看园的喊了厨子,预备下许多饭菜。宝玉向来不吃的,另叫他买些水果。黛玉和晴鹃芳藕等也只随意吃了一点,将就睡下。

    次日起来,便忙着各处去逛,先到玄妙观买些东西,随即去寻狮子林、沧浪亭、网师园、怡园各处名胜。那些园林,大半年久失修,只规模未改。黛玉看了不甚在意,宝玉却深喜沧浪亭的水和狮子林的山石,说道:“这狮子林看着就像个真山,到底是名人手笔,我恨不能把他画了下来,带回去做个蓝本。”

    黛玉笑道:“学得来的是臭气,若自己创个样子比他还好,那才有意思呢。”过一天,又雇了灯船去逛虎丘。那七里山塘,从前店铺是一家挨一家的,游船来往,笙歌不绝。如今游船变了粪船,岸上倒添了许多荒地。黛玉倚着篷窗一路看来,不胜感叹!到虎丘靠了船,大家上去,见寺里寺外,殿宇房舍坍坏不少,只剑池、千人石各名迹尚在。山门下还有卖泥阿福的,又有罩纱玻璃匣内一出一出的泥人戏,芳官藕官拣好玩的买了几出。宝玉和他商量,塑了自己和黛玉的肖像,叫他塑好了送到拙政园去。

    那天,听和尚说起附近园林只留园最好,便又坐船去逛,直至园门外下船。进了园,至一处大厅坐下吃茶。那厅外也有此树石,只见来往的妓女很不少,都是板刀式的阔眉,擦得一脸的胭脂,红得像猴儿屁股似的。晴雯不免诧异,偷问园役道:“怎么现在的女人都是这样打扮?”园役道:“这都是林黛玉兴出来的。”晴雯不由得生气道:“胡说,那有这种事!”园役道:“黄浦滩上赫赫有名的,没人不知道,怎么倒是胡说!”

    晴雯尚要争论,宝玉连忙使个眼色与他,方不说了。黛玉不愿意再坐,到西园看了一回游鱼,重又上船。晴雯瞋着宝宝道:“那园役如此可恶,你为何不让我说他?”宝玉笑道:“有个西施,就有个东施,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得很呢,何必跟他们呕气。”黛玉道:“有了这种人,我这名字也要不得了。”宝玉道:“那也何必,我见了甄宝玉,要把名字不要了,至今也还没改呢。”一时闲谈,又引出一桩有趣的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红妆月舫碧落征歌 白骨霜街紫英仗义

    话说宝黛二人从留园坐船回去,黛玉说道:“这些园林无非大同小异,没什么看头。咱们要看点真山真水,才不算白来呢。”因说起要去逛逛金焦。宝玉道:“我是向来好逛的,难得妹妹如此高兴,怎还不去?可是那一逛又得好几天,老太太在家里要急坏了。”晴雯道:“我听说金山寺里还有白蛇小青的故迹,正好去看看。老太太那会知道?还以为我们被姑太太留下了呢。”那晚上回去,宝黛二人在水阁上乘凉。晴雯便吩咐看园的去雇船,第二天便赁定了一只大船,名叫沧江月,先把定钱付了。宝黛诸人又逛了寒山寺、天平山,方由苏州上船,直放过江,先在金山寺下停泊。

    那金山寺本在江心,如今江面被沙土壅了,变成陆地。从泊船处上去,还走了好长的一段路。知客和尚出来接待,引着宝玉等各处去瞧,指点着说道:“这里是法海和白蛇斗法的地方,那里曾经苏学士挂过玉带,那一处是先朝老佛爷做过行宫。”

    又收拾出几间客房,让他们住下,说道:“施主带着女眷,贫僧恕不奉陪了。”宝黛等歇了一会,又走到山上去看那江景,只见烟波浩渺,云帆远近,顿觉眼界一宽。晴雯道:“这里离江面很远的,那水怎么会淹到山门哪?”芳官道:“这就看出白娘娘的神通来了,连法海也几乎降不住他。”黛玉听了,未免发笑。和尚预备了素斋水果,请他们至客房用饭,大家方才下来。到晚上看那江光月色,听那梵呗松声,别有一种静趣。

    黛玉道:“你还不愿意来呢,这样景致,轻易那能见到?”宝玉道:“我在大荒山出神的时候,差不多的山水都逛到了,这里也来过好两次,有什么希罕的?只是和你出来闲逛还是初次,倒觉得有趣。”黛玉道:“我也是一时之兴,往常就是请我出来玩,我还懒得动呢。”宝玉笑道:“这都是仙丹的功效,妹妹还不该好好的谢谢我么?”

    大家在金山寺住了一夜,便又去逛焦山。那焦山的风景,比金山更胜。住的一座厅房是旧日行殿,甚为宽敞。白天里坐了竹兜子,将山中有名各处,一一逛到。宝玉怕黛玉累着,那知他到一处便随意登览,有些难走的地方,只由晴鹃和芳藕等搀扶上去,宝玉倒走在后头了。那晚月明如昼,宝黛诸人在寺廊闲坐,廊下正临着大江,只见江月微茫,水天一色。那些渔船和客船的灯火,隐在芦苇丛中,一闪一闪的好似草间萤火。

    黛玉倚栏看了一回,笑道:“这时候咱们也弄一只船在江心赏月,那才有趣。”宝玉道:“咱们的船就湾在这里,妹妹要去也很方便的。”黛玉道:“我不过这么说说,在岸上想着船上好玩,到了船上,也未必胜如这里。宝玉道:“好妹妹,既说了,怎么又不去呢?”黛玉道:“半夜三更里又坐什么船,人家看着岂不笑话?”宝玉笑道:“有谁笑话你?我陪你从苏州直到这里,你只算陪我到船上走一趟还不成么?”黛玉被他央及不过,说道:“要去就去罢。”

    于是,宝玉拉着晴雯,黛玉扶着紫鹃,芳官藕官带了些酒果及箫管月琴等物,一路出寺门,向船上走去。船家正坐在船头摇扇乘凉,看见了宝玉,忙道:“二少,这时候往哪里去?”

    宝玉道:“我们想坐船到江心去玩玩。”船家道:“江面上兜兜风,满风凉的。二少要去,等我喊起伙计来。”一面招呼搭跳板、打扶手,一面便招呼宝玉等下船。宝玉见黛玉走到跳板上有些发怯,忙道:“这跳板生来是这样颤悠悠的,只管放心走,不要紧。”大家都上了船,船家一篙撑去,那水底的月亮,就像戳散了似的,晃了几十道的银线。走到江心空处,月亮更看得清楚,水面上却罩着一层烟霭,两岸远近诸山,都像在烟中睡着了。宝玉黛玉携手站在船头上赏玩一番,下了船,就叫把船上的灯都熄了。那月亮一直照到船上来,半边船都是白的。晴雯道:“咱们到月宫里去过,如今望着他,不知隔几千万丈远呢!”藕官道:“你看月亮里那棵大娑罗树,还看得很清楚,不知那嫦娥可瞧得见咱们。”紫鹃道:“怪不得到月宫里那么冷,这会儿照到我们身上,还是冰凉的呢。”芳官笑道:“那是露水珠儿沾湿了,姐姐你看,我这衣裳上也湿了一大片哪!”

    宝玉道:“咱们把酒拿出来,大家喝点,解解凉气罢。”

    芳官听了,忙拉着藕官将带来的酒果拿出,摆了半边桌子。宝玉拉黛玉的袖子道:“好妹妹,你也喝点,看着了凉。”黛玉道:“我不喝么,你不用让我。”宝玉强拉他一同坐下,大家随意喝酒。宝玉喝了一杯,手拍着船板,唱那《明月几时有》一段乐府。黛玉道:“宝姐姐不在这儿,你装的什么疯,难道又唱《山门》么?”宝玉笑道:“咱们索性疯个够,芳官,你把月宫的《云仙曲》唱给我听听,只叫藕官吹笛子就合上了。”

    芳官道:“我可记得不大全。”宝玉道:“你漏了那几句,我给你补上就是了。”当下理了一遍,只短七八句曲词,宝玉替他补上,便吹唱起来。晴雯一眼看见月琴,笑道:“可惜没人会弹,白带了他来。”宝玉道:“藕官倒会弹,你替他吹笛子罢。”晴雯道:“我吹的笛子那里受听,你几时听我吹过?”

    宝玉道:“那回咱们到梨香院去,你不是吹给龄官听的么?

    你还要瞒我。”晴雯无词可赖,只可接过笛子来。

    一时歌喉徐引,丝竹并奏,趁着江风度去,真个响遏行云。

    宝玉听了大乐。黛玉笑道:“我说你俗你不服,那有这么闹着赏月的?”宝玉道:“若讲雅趣,非你一曲瑶琴不能解秽。”

    黛玉道:“这也不是弹琴的地方,就要弹,那有好琴呢?”宝玉道:“寺里的方丈静修就会弹,他必有好琴,咱们借来一用。”

    黛玉扭头道:“什么臭和尚的东西,拿了来我也不弹。”宝玉只可作罢。一时《云仙曲》唱完,宝玉兴尚未尽,说道:“刚听到好处,偏又完了,再唱些别的罢。”芳官道:“唱什么呢?唱段《小宴》好不好?”宝玉道:“好是好,听得太熟了。”

    藕官道:“唱段《藏舟》罢。”宝玉道:“太悲凉了,没意思。”黛玉道:“前儿那出《别女》掐了没有唱,拣两段好的,叫藕官露露脸罢。”藕官道:“那么着,芳官替我弹月琴,二爷挑那两段指给我罢。”宝玉道:“先唱那段《沉醉东风》何如?”藕官答应了。于是,芳官弹起月琴,仍是晴雯吹笛,只听藕官曼声唱道:

    俺爹爹皓雪满颠,怎教我不临去凄恋?爹只道外婆怜,那如爹身畔!这一行几时再见爹面?望爹隔天,望娘隔泉!只愁影只形单,谁替照管?

    唱得缠绵宛转,黛玉听了,不由得芳心酸楚,眼泪绕着眼圈儿转。宝玉瞧出,说道:“这段唱完,别再唱了。你看那渔船上都熄了灯,想必是不早了,若唱到大天亮,才是笑话呢。”

    一面便叫船家撑回去。那些江船上的人,只听得远远的一只大船又是吹,又是弹,又是唱,还有许多女人说话的声音,却瞧不见人。第二天大家说起,还以为江妃携偶乘月出游。未免可笑。

    宝玉黛玉等因要逛松寥阁,在焦山又住了一日,刚好看见江上的神灯。那神灯是在更深人静时候,从江面上一对一对的出来,先是两个,又是四个,接着又是八个、十六个,渐渐的越聚越多,满江都是灯影。一个灯底下都有一个水鬼,各种怪状不一,芳官藕官看着都有些害怕,连黛玉也是见所未见。这是他们神仙方能见到,在凡人只瞧见满江灯影罢了。那晚黛玉对宝玉道:“明儿可要家去了,怕是我爹妈给老太太去信说咱们走了,老太太等着老不到,真要着急哪!”宝玉道:“你的家乡去过了,我还要去看看我的家乡,那些莫愁湖、桃叶渡,难道不是名迹?”黛玉道:“不是我打断你的高兴,那些有什么看头?湖不成湖,渡不成渡,早都变成土坑了。上回又经过兵劫,做过伪王府的地方,照墙上都画着豺狼虎豹,张牙舞爪的,看了徒然惹气。”宝玉大笑道:“你以为我真要去么?我是故意刁难你们的,咱们早些家去是正经。”次日起来,开发了船钱,又给和尚写了一笔香资,便同黛玉等排云驭气,一直回到太虚幻境。

    刚进了赤霞宫二层院,就遇见凤姐和鸳鸯。鸳鸯道:“嗳哟哟!你们也有回来的日子,到底是往那里绕弯去?再有一两天不回来,家里可就反了。”凤姐道:“姑太太的信都来了,说你们那天动的身,可又老不到家。老太太真急了,要叫我们打发人去找,可往那里找去呢?”宝玉只可将去逛苏州,又逛金焦,大概说了一遍。凤姐道:“你们倒好,爱到那里就到那里,也不给家里一个信,若把老太太急坏了,谁担得起?”宝玉黛玉忙即进去见贾母,贾母也是埋怨了一大阵,问到那里去的,宝玉只得据实回明。贾母起先虽甚着急,见他们平安回来,却又喜欢。略问些苏州、金焦的情形,又吩咐下回要想到那里去,千万先给家里送信,这可不是玩的。宝玉连忙引咎。贾母谈了一回,便催他们去歇息。麝月金钏儿来接他们,听晴鹃诸人说到上游月府,下涉沧江,见了种种新奇之事,未免暗怀妒羡。按下不表。

    却说李纨宝钗那日送了林公夫妇登程,贾母留他们吃过晚饭,便命鸳鸯送大奶奶宝二奶奶回去。宝钗是来往惯了的,李纨一觉醒来,陡添无限伤感。次日至怡红院寻宝钗闲谈一回,便同往王夫人处。王夫人细问太虚幻境情事,知李纨此去得与贾珠相见,追想前情,不胜感叹,说道:“他们弟兄老早的丢下父母走了,你们倒先见了面。说一句笑话,这不是‘娶了媳妇不要娘’么!”李纨素来长厚,登时涨红了脸,回答不出。

    宝钗到底大方,说道:“宝玉说的,第太太七十大庆,一定回来拜寿,还要带仙丹来孝敬老爷太太哪。”王夫人道:“仙丹倒罢了,你老爷那个人,是肯吃仙丹的么?只要他们能够家来,见见面也是好的。我只纳闷宝玉是活活的一个人走出去的,怎么也跟过去的人在一块儿呢?难道他也是死了的么?”宝钗道:“他既是得了道成了仙,当然也要尸解的。古来神仙,那有带着臭皮囊直到天上去的呢?”

    正说着话,忽见东府里的丫环银蝶儿匆忙走来,道:“我们奶奶给太太请安、奶奶们问好,打听上回宝二奶奶添蕙哥儿,是那个姥姥接的生?那刘姥姥也干过这个营生,这府里请过他没有?”李纨道:“你们打听姥姥做什么,是那位有喜信儿了?”银蝶儿笑道:“还有那位呢,就是小蓉大奶奶。”王夫人道:“我们替蓉哥儿媳妇盼得久了,这可真是大喜的事,现下有几个月了?”银蝶儿道:“这就算足月了。他自从娶过了门,一直也没信。去年治国公府里荐来一位好郎中,蓉哥儿请他给小大奶奶看了,才知是身上有玻只吃了十几贴的药,病就好了,紧跟着就有了喜。我们奶奶这一向不大出门,就为的招护他,还要寻一位姥姥先看看呢。”宝钗道:“若说接生,还是王姥姥稳当,不但接过蕙哥儿,那琏二***茝哥儿也是他接的。刘姥姥虽是熟人,从来可没烦过他,也没听说他收过生哟!”王夫人道:“蓉哥儿呢,怎么他也不管?”银蝶儿道:“他上大爷衙门里去了。”王夫人又问道:“几时去的?”银蝶儿道:“上头有要紧的公事差他去的,也去了四五天了。”说罢,自回东府去回尤氏的话。

    原来朝廷因贾珍谋略素优,遇有国家大计,时常要咨问他。

    有些不便写在纸片上的,知道御前侍卫贾蓉是他的儿子,便差贾蓉来回跑跑,这回往范阳去,也是为此。那范阳地方,本是京师的咽喉,自从贾珍调任以来,镇抚军民,地方静谧。那里本有庆字军、芝字军几支队伍,统带的都是老成宿将,缓急可恃。贾珍又将侯虎部下劲旅改编了,另从龙武中军挑出人材,拔充统制。那些士卒,都是忠勇诚实的居多,又经过此番训练,倒成了贾珍自己的亲军。因此范阳一隅,屹为重镇。

    新近又有朝中大臣们建议振兴水师,就着范阳的云津镇做水师要塞,即派贾珍兼督练水师大臣。贾珍奉命之后,亲自调阅那些兵船,早已年深窳敝,仅存形式,也没有合用的炮台船坞。当下便和几个幕府费了几晚上的心力,想定种种计划。大要无非创造巡船战舰,建置船坞炮台,以及制造器械、造就将材、测量地势、编定军制。当时便有和贾珍关切的说道:“从前安国公久镇范阳,功高望重,只因创办水师致生疑谤,被人参掉。依我看,这件事还是推出去的为妙。”贾珍道:“做大臣的遇着难事便要推诿,朝廷还靠谁办事呢?那安国公被谤固然冤枉,可也有他的错处,谁叫他把办水师的款项,挪去另造了园子?咱们才力虽不如人家,只有事事核实办去,用一个钱都用在当用的地方,办得好办不好,只看天运罢了!”又有一个老者是安国公的旧幕府,说道:“安国公任内,用在水师的款项,并没有短少,只把整笔存款的利息分年营建御园,也就算苦心应付的了。”这话虽是替安国公回护,却也是当日实情。

    贾珍听了笑道:“把整钱放着不用,也就耽误了不少的事。虽然如此,我对于安国公总是佩服的,若像他的后任,把什么黄连圣母都请到节度使的大堂上,那才是笑话呢。”

    此时,贾琏做的广平府同知,正在贾珍管辖之下,照例由官小的声明回避,吏部核准了。将贾琏与陈州府同知对调,他带了平儿母子至范阳见了贾珍,在衙门里住了两日,自去赴陈州新任。正赶上贾蓉因事来衙,倒得见着一面。

    那贾蓉本是个公子哥儿,经过这几年历练,也变成稳重老成一派。皇上正在倚重贾珍,又因贾蓉奔走勤劳,那天武备院卿出缺,便下了一道旨意,命贾蓉兼署。恰好胡氏怀妊十月满足,同日生下一个哥儿。那世袭人家添了人丁,比升官还觉可喜,贾珍又是将近五旬的人,才生了长孙,更是分外欣慰。得了信,就给他取名贾栋,希望将来也做国家的栋梁。一时双喜临门,那些勋旧世交以及朝中显贵,都纷纷赴宁府道喜。

    转眼便是栋哥儿满月,尤氏请王妃诰命们在会芳园做个汤饼宴,也传了一班小戏。那天李纨宝钗都在东府帮同款待。来客中有送金印的,有送金寿星、金八仙的,也有送金麒麟的,还有许多嵌珠镶翠的首饰。只北静王妃所送礼品中,有一旧玉小印,原刻的是“襄伯之颖四字,尤氏最喜,交与贾蓉夫妇好生收存。

    过一天,尤氏又另请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李婶娘和李纨、宝钗、史湘云、邢岫烟、李纹、李绮在园中丛绿堂听戏设宴。惜春辞了不去,宝琴因家中有事,探春因月分大了不能坐车,也都辞了,却各送了一份厚礼。席间,薛姨妈道:“这里我还没来过,到底竹子多,分外显着凉快。”尤氏道:“这墙外头紧靠着祠堂,从来不在这里坐席。今儿因为有太太们,取其离上房近便,可以少走几步。”李婶娘道:“人人都说大奶奶福气大,只孙子生得迟点,如今可都全了。”王夫人道:“他这福气就在性情憨厚上头,人还是憨厚的好。”李纨道:“别看眼前孙子少,这一开头,一年添一个,到大嫂子六十岁,只怕一桌还坐不下呢。”尤氏道:“从前秦氏媳妇一直就多病,偏这续的也有病,耽误了这些年。若不是这位好大夫,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哪?”邢夫人道:“这大夫姓什么,那里寻来的?”

    尤氏道:“也是朋友荐的,南方人,姓陈。三江节度使荐他来给太后请脉,也来得不久。”宝钗道:“这个人倒要记着,咱们一向只请王太医,究竟年纪太大了,用药很稳当,遇着疑难的病可不大得力,还脱不了太医院的习气。”湘云笑道:“北京人说的‘光禄寺的茶汤,仪鸾司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翰林院的文章,都是有名无实的’,这话可别叫兰哥儿听见。”

    岫烟道:“兰哥儿倒没有什么,若琴妹妹听见了,真要不痛快呢。”尤氏道:“三妹妹差不多也要达月了,我家里走不开,一直没去看他,近来都好罢?”李纨道:“我那天见他,肚子有两个那们大,瞧着怪悬心的。他倒不在意,说说笑笑还和平常一样。”尤氏对宝钗道:“你记着荐王姥姥给他罢,这回蓉儿媳妇疼一阵松一阵的,两天也没有下。他不知怎么一按摩,只一会工夫就落地了,到底是老手有把握。”宝钗指人家送礼的金麒麟给湘云看,道:“你瞧,是你那个为中不是?”湘云笑道:“别混扯了,世界上单我有金麒麟么?”大家一面说笑,一面听戏,直到掌灯后,摆了晚席方散。

    贾蓉到了武备院衙门,又往范阳去了一趟。等到回来,方才择期补请各勋戚世交子弟和至亲好友听了一天小戏,传的是有名的四喜班。大家谈起四喜班的来历,薛蟠道:“这还是蒋琪官的旧班底,王兰官接了去,又添补了好些脚色,如今倒很红。每逢堂会,都要找他们的。”冯紫英道:“琪官自从监里放出来,简直的不露面了,他如今干什么呢?薛蟠笑道:“别提他了,他如今正阔着,你见了未必敢认呢。”众人忙问他如何阔法?薛蟠道:“身上披着片,怀里抱着罐,官衔是‘天下都招讨’,还兼着‘伸手大将军’,你说阔不阔?”冯紫英道:“这就是薛大哥的不是了,你从先那么捧他,跑堂的只看了他两眼,你登时就端起大碗来往人家头上砸,为他吃了很大的亏。如今琪官还是琪官,为什么丢下手来,两掰了哪?”薛蟠道:“他那分儿还了得,连什么王太傅、范尚书都抢着替他做寿诗,还捐了一个太常寺博士的职衔,要冒充官派,我那敢和他亲近?再说我这点子家产,就全报效给他,也不够填他的狗洞啊!”

    正说着,贾蓉贾蔷走过来,让大家坐席,便将话岔断。

    薛蟠见了贾蔷,拉住他笑道:“你娶了那么一个红人儿,还不该请请做叔叔的么?你若不说好的,我今儿当着大家喊出来,看你可逃得过?”贾蔷道:“好叔叔,您别张扬,我明儿请您到我小坦坦里,叫他唱一段给您听听。”冯紫英听见了,说道:“什么好事?也得有我一份。”一时大家就席,猜拳轰饮,就顾不得斗嘴了。等到席散,都有了几分酒意,冯紫英等要走,贾蓉留他们不住,送至仪门外,看着上了车马,方才回去。那些人分路回家,不在话下。

    却说冯紫英坐上铁青骡子驾的绿围大鞍车,跟班喜儿打了顶马,小厮马夫等都骑了牲口在车后跟着走。一路秋风正冷,吹得身上发寒噤,亏得他喝了几钟酒,还禁得祝走过十字街口,从玻璃方窗看出去,见街上一个倒卧,用芦席盖着,旁边有两个戴缨帽的官差看守。路上闲人走过,纷纷议论。有的说,这还是唱花旦鼎鼎有名的蒋琪官呢,怎么没几年就落到这地步?有的说,他阔的时候也是盖的大瓦房,养着好几个牲口,还开着几个铺户,眼睛里那看得起人?不料他也有今日。有的认得忠顺王府,说道:“这是忠顺王府老王爷的大红人,头几年我还看见老王爷出来,他骑马跟在轿子后头。那老王爷待人真厚道,又少不得他,若不是他有实在坏处,那会撵了他呢?”

    又有人说,他娶的媳妇还是荣国府里贾二爷的姨奶奶哪,这贾二爷也是他的老斗,不知为什么出了家了,他不该把这位娶了回去,怎么不叫做阔老斗的寒心?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

    冯紫英在车上都听见了,心想蒋玉函如此结局,倒也可惨。

    想起那年请宝玉薛蟠在家里聚会,玉函和宝玉那般情致,他那时是如何的丰姿,如何的声价,谁晓得后来这样收场,心中十分的悲感。当下就吩咐赶车的站住,一面打发喜儿传话街面官差,叫他们给预备棺木衣衾,葬到义冢里去,该花多少钱,改天到冯大爷宅里去领。官差们连声答应“嗻,嗻”。又向喜儿道:“您替回大爷万安罢,一切都有我们弟兄们,决不能给大爷落包涵。”冯紫英便坐车回去,一路还替蒋玉函伤心。那官差们虽说得如此好听,他们岂有不想落两文的?无非是一具柳木棺、两件破衣服送他入土罢了。

    次日冯紫英到了神策府衙门里,见着薛蟠,想起此事,便道:“昨儿谈起那蒋琪官,你知他如今怎么样了?”薛蟠道:“你必是见着他了?”冯紫英笑道:“我若见着他,岂不是活见鬼了?我见他在芦席底下盖着呢。”又埋怨薛蟠道:“你们早该搭救搭救他,也何致流落在街面上现眼。”薛蟠听了,两眼瞪得似铜铃一样,咳了一声道:“这得怪我,可也得怪他,他一直就没来找过我,我那知道他的细底呢?此刻到底在那条街上?等我去收殓他。”冯紫英笑道:“这用不着你大爷操心,区区已然代办了。薛蟠竖起大拇指头来,说道:“好兄弟,你是这个份儿,花了多少钱都算哥哥的。”冯紫英笑道:“就是你薛大爷有钱么?这点儿,兄弟还报效得起。”薛蟠叹道:“你是个好的,可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晚上回来,见了薛姨妈,还是咳声叹气的。薛姨妈只当他在外头又闯了什么乱子,再三的追问,薛蟠不得已,方把此事说出。又道:“琪官那个人会成了倒卧,还不该叹气么?”薛姨妈问是那个琪官,薛蟠道:“除掉那个唱戏的蒋琪官,那有第二个呢?”薛姨妈嗳哟了一声道:“这不是袭人的男人么?

    他原不肯出去的,我再三的劝他,才嫁了去。如今倒坑了他了,这是怎么说的?”宝蟾在旁说道:“那也是他自己心眼里活动,可怨谁呢?”

    过一天,薛姨妈见着王夫人、宝钗,也说起此事。王夫人心是钦的,向宝钗道:“那姓蒋的横竖是个戏子,既有人替他收殓,也就算了。倒是袭人年轻轻的撇下了,又没钱,可怎么过?他总算服侍过宝玉的人,你明儿打发人多带几个钱去看他,就说我也很惦记,若没事,到这里来一趟,大家替他想个主意。”

    宝钗答应了。不知打发谁去?那袭人如何情况?且听下因分解。

    第四十三回 浩浩恩纶稚孙赐秩 恢恢法网恶仆罹刑

    话说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回至怡红院,和莺儿秋纹说起蒋玉函道毙之事。莺儿道:“袭人真是个破家精,到一处妨一处。自从他出去了,这府里一天一天的兴旺起来,从先不都是他妨的么?”宝钗道:“也不能那么说法,不过他的命苦罢了。”

    秋纹道:“谁叫他要出去呢?他从前那么会管二爷,到了姓蒋的家里,怎么就不会管了?让他在外头打嘴现眼。”宝钗明知袭人向来人缘儿不好,就也搁下不谈。

    正要打发人去看袭人,偏是那几天琐碎事太多,刚赶上南安王太妃的白事,又是临平侯家里嫁女,又是梅翰林太太的六十正寿。一面预备王夫人和李纨去行吊称贺,一面又要端整礼物。这几件事刚办了,紧接着又是琮哥儿的喜事。此时贾琮年纪已经不小,刚好有人替赵指挥的姑娘说亲,贾赦对于这些事不甚在意,只叫邢夫人斟酌。邢夫人也不问姑娘的品貌性情,只打听那赵家有钱,便答应了。过定过礼,一切从简。眼看就到了吉期,贾琏平儿不在家,李纨宝钗只得时常到东院去,帮着邢夫人料理。那天诰命官眷却也来得不少,只在东院内客厅款待。大家看那新人也还有对成相貌,却因出自武将之家,全不懂得规矩礼教,和贾府妯娌们如何能随得上?只算了过一桩婚嫁大事罢了。

    不几天,又值探春分娩,偏又是双胎,生下一个哥儿,一个姐儿。贾府是外婆家,洗三那天,便须致送首饰衣服、摇篮玩具,每样都得双份。那天,王夫人、李纨、宝钗等都到周府去了一日,可喜探春产后平安,一双孩子也都结实。过两天,大家刚歇过乏来,宝钗仍按日往议事厅去清理积压事件。

    正在忙着,又赶上先朝皇太妃的大丧,择期奉安园寝。王夫人、尤氏、李纨、梅氏,俱应赴陵上恭送。因梅氏怀妊月份大了,李纨要在家照料,便将梅氏报了生产,李纨报了病假。

    宝钗督率丫环及家人媳妇们替王夫人检点行装,一面还要预备车辆,租赁下处,又忙乱了好几天。

    直至王夫人等起身之后,家务稍闲,这才想起打发人去看袭人。上次是打发焙茗去的,如今因袭人孀居不便,只可差个老婆子去。还是莺儿说起那老叶妈,一向在怡红院管理花树,和袭人是熟识的,只有打发他去最妥。宝钗当下便把老叶妈叫来,吩咐了许多话,又检出一包银子,共是一百两,说明内中一半是王夫人赏的,一半是宝钗私下凑的,统交老叶妈带去。

    又传王夫人的话,叫袭人空的时候来府里一趟,太太要见见他。

    老叶妈都记下了,到二门上唤了一辆小车,问明袭人住处在驴市街,便坐车一直前往。

    到了那里,乃是一个小板门的杂院,一进门便问蒋奶奶,遇着一个老婆子耳朵聋的,说道:“这里那有什么奶奶呢?”

    又问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指着酸枣树底下一间灰棚,说道:“住这屋的就姓蒋。”老叶妈在房门外叫了一声,只见袭人穿着带补绽的蓝布褂、青布裤子,脸上黄黄的,不施脂粉,慢慢的走了出来。老叶妈道:“姑娘还认得我么?”袭人道:“不是叶大娘么,怎么会不认识?请屋里坐罢。”老叶妈随着他走进屋内,见土炕上只铺着一领破席,叠着一床破棉被,想是半铺半盖的。袭人让老叶妈在炕头上坐下,道:“叶大娘,难得你还来瞧瞧我,我真没脸再见府里的人了。”老叶妈道:“姑娘说那里的话,什么人没个灾难?你年轻轻的,别尽往窄里想,往后的日子还宽着呢。”袭人将要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抽咽着说道:“我这苦命的,那里还有日子过呢?我从府里出来的时候,原拚着一死的,偏生鬼蒙了头,该死不死,混了这些日子。不知道前世里造的什么孽,该姓蒋的什么债,把我拖下了苦海。苦也罢了,连他也活不长,丢下我孤孤零零的,可怎么活着哪?要说死呢,为什么那时候不死,如今就死了,算个什么?要勉强活着罢,靠什么过日子,还有什么脸跟人家告苦求帮去?”老叶妈道:“俗语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千万别那么想,难道你亲哥哥也不管你么?”袭人道:“我哥哥前两年就过去了,嫂子他们早就回了南,也好久没得着信。若有我哥哥在着,好歹总有个投奔,那会到这个地步呢?”

    老叶妈道:“宝二奶奶打发我来瞧瞧你,劝你自己想开点。太太听见蒋老板的事,也很惦记你,若是没有事,到府里去一趟,大家替你想个主意。这一包是一百两银子,有太太赏的五十两,二奶奶又凑了五十两,给你贴补着花罢。”袭人含泪道:“太太和二***恩典,我感之不荆我本来不敢领的,现在也说不得了。家里一个大钱也没有,昨儿把那床破褥子对付换了几个钱,今儿算过去了,明儿还不知怎么过呢!”老叶妈道:“姑娘,你总要想个长久的主意才好。就是太太和二奶奶给的这银子,也吃不了一年半载,吃完了又怎么样?”袭人道:“我也想过,除非是到人家去伺候太太奶奶们混碗饭吃,可那找贾府上这样宽厚的人家?若是太太二奶奶可怜我,收留在府里,当一个粗使的丫头、老婆子,我情愿尽心服侍他老人家,也算报答了这番恩典。若是用不着我,也是我的命,只好来生变牛变马,再报答太太和二奶奶罢。”老叶妈见他说得凄凉,也不免落泪道:“我回去给你回到了,你听信罢。”那天回至怡红院,便照着袭人的话回覆了宝钗。宝钗道:“袭人那个人,事理很明白,做事也还麻利,我手底下正短这么一个粗使的人。可是他从这里出去的,如今又叫回来,只怕老爷太太未必肯依呢。”正说着,蕙哥儿、权哥儿从家学里回来,老叶妈便自退下。

    原来梅氏新生了第二个哥儿,贾政因贾兰正在军机,替他命名贾枢。李纨忙着照料产妇,又怕权哥儿吵闹,谆托宝钗代为照管。宝钗对于权哥儿眠食一切照顾甚周,看待的也和蕙哥儿一样。此时叔侄二人同回至园中见了宝钗,秋纹连忙替他们收起书包,一面预备点心。宝钗问起本日功课,蕙哥儿道:“师父因为《左传》念完了,今儿又上了《诗经》,都是四字一句,又都有韵,比《左传》还有趣味呢。”宝钗道:“师父讲了没有?”蕙哥儿道:“师父教了两遍。跟手就讲了那‘关关‘是鸟声,‘雎鸠’是鸟名,就不讲我也懂得。”宝钗又道:“你们对了对子没有?”蕙哥儿道:“我自己对了,权哥儿对不出,还是我替对的呢。”宝钗道:“他比你小,就是对不出,师父也要教给他的,要你替对做什么?”蕙哥儿道:“他许我明儿叫人上东庙去,买一对花鸽子送给我。”宝钗道:“这更不该,今儿他许你花鸽子,你就替他对对子,将来长大了,人家许你点好东西,任什么事你都替人干去,不是贪得败行么?往后切戒不可。”蕙哥儿道:“姐姐说得是,我往后不敢了。”

    歇一会,又问宝钗道:“那贾雨村是咱们一家么?什么辈分?”宝钗道:“那是你爷爷认的本家,比爷爷小一辈,你怎么问起他来?”蕙哥儿道:“昨天有个贾小村来见爷爷没见着,就到学里去寻师父,师父说他是雨村的儿子,我见小厮们都称呼他兴隆街小大爷,只道也是咱们家里人哪。”宝钗道:“你见了他,也应该称他大哥。”蕙哥儿道:“师父叫我们都见了,那小村大哥自己说懂得相法,看了我们俩,说都是一二品的相,还说我的官星眼前就要发动,那会有这种事呢!”宝钗等他们吃了点心,又看着把当天念的生书都理熟了,从头背了一遍,方叫秋纹碧痕领他们玩去。莺儿笑道:“从前常见二爷和小兰大爷一块儿上学去,不几年就都中了。将来他们俩也要叔侄同榜呢。”宝钗见没事,又趁空往稻香村去看梅氏,和李纨说了一回话,至掌灯方回。

    那几天,白天料理家务,晚上照管哥儿,连寻湘云惜春闲谈的工夫都没有了。枢哥儿洗三那天,宝琴、岫烟、李纹、李绮都来了,在稻香村聚了一日。次日,王夫人尤氏等方从陵上回来。王夫人见了李纨宝钗道:“你们这回可受累了。”李纨道:“我只照管产房,家里事全是宝妹妹唱独脚戏,还替我看着权儿,真够他累的。”宝钗只有谦逊而已。

    那贾小村和贾政贾兰随驾回来,又忙来拜见。他也是学得雨村那一套本事,把贾政祖孙胡乱恭维一阵。贾兰因他本是荫生知县,指引他到部投供,后来也选了陕西一个中缺。他说贾蕙目下官星发动,大家都不相信,说道:“这么点的孩子,那能就做官呢?”却不料也居然有验。原来此次陵园工程,贾政是承修大臣,办理妥协。皇上叙劳降旨,赏了太子太保职衔,贾政具本一再坚辞,请收回成命。皇上无可加奖,便另下了一道旨意,赏给他嫡孙贾蕙以六部员外郎用,俟及岁时分部行走。

    报喜的到荣府吵嚷了一阵,李纨、惜春、湘云诸人听见了,都上去向贾政王夫人道喜。又向宝钗笑道:“你说那贾小村是信口胡编的,这不是应验了么。”正在热闹,恰好蕙哥儿下学回来,宝钗道:“这么早就放学了么?”蕙哥儿道:“师父说:‘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放你半天假罢。’我就家来了。”李纨道:“蕙哥儿,大家等着给你道喜哪!”蕙哥儿笑道:“这算什么,要自己考了来的才算。”大家都道这孩子志趣不凡。

    王夫人笑道:“小孩子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你爷爷当主事,熬了十几年,才升到员外郎呢。”

    宝钗等众人散了,方将袭人的话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袭人原也可怜,他那人有粗有细,叫了来总比外来的得用。眼下且慢着,你老爷平时说起家里用的人只嫌多,说有用的没用的都白养活着,不如把年纪老用不着的打发出去,也省些嚼裹。如今平空的要添人,老爷如何会答应?等有机会再说罢。”

    此时大观园中,因探春不来,李纨宝钗又各有忙事,比先就冷落了许多。只有湘云清闲无事,不时在园中各处逛逛。那天从蜂腰桥走过,看见一大棵蜡梅,半面斜覆在池上,檀心磬口,芬艳异常,映着初日光中,恰成了金黄颜色。心想这一路常走过的,怎么从来没瞧见他?细看那枝干,又像是老本,决不是新移来的。又想从前诗社里只咏过红梅,似这般仙姿佛性,却不曾有人吟赏,可见花儿也像人生的遭遇,有幸有不幸的。

    因而想起自己飘泊无依,寄居人家园馆,也如同此花一般冷落,不免动了惺惺相惜之意。想要闲吟几句,迟回未就,只望着那棵蜡梅出神。忽听背后有人说道:“大清早起怪冷的,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回头一看,乃是邢岫烟,便说道:“你倒有此雅兴,来这园子里闲逛。”邢岫烟道:“我是来寻我们姑***,那有工夫闲逛呢。”湘云道:“我也好几天没见宝姐姐,同你一路去罢。”于是二人同往怡红院,一路走着,还在说话。

    湘云见岫烟背后一个丫环,举着溜金架子,上有五色鹦鹉。

    身子是红的,头颈是蓝白两色,又带绿翅黄尾,华采具备,不禁连声赞美,问他是那里得来的?岫烟道:“说起来可得一大套呢。前天我们二爷从衙门里下来,走过鸟市,见他五色鲜明,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