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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回 注五马贾丞得外除 策六韬周郎由内助

    话说史湘云陪着贾母在留春院赏花听曲,贾母要留湘云多住几天,他岂有不愿意的。无奈身在尘世,多日不归未免招人疑议,只得委婉说与黛玉,由黛玉将他苦衷代回了贾母。贾母不便强留,只说道:“云丫头既是明儿一定要走,今晚上就跟我睡罢,咱们多说说话儿。”一时席散,贾夫人随同贾母上了藤轿,却分路自回绛珠宫,史湘云便住在贾母处。

    宝玉见宝钗要走,心中如何肯舍,可也没法留他。那晚上大家散后,他夫妻姐妹三人自有一番深盟密语,流连眷恋更不待言。宝玉检出他在大荒山炼的仙丹两种,赠与宝钗。一种便是丹华丹,依法吞服,即有地仙之分,元神出窍,可以任意所之,此后往来更便。那一种丹服了可以驻颜却老。又另带驻颜丹三粒,托宝钗分给莺儿和秋纹碧痕,说道:“只要他们一心不变,这里都有他们的地位。”黛玉又另检一种丹药,托他带给薛姨妈,以尽拜认义女之情。三人谈到夜深,方同就寝。

    到了五更初转,正在鸳梦沉酣,却被晴雯紫鹃唤起。赶忙梳洗完了,便同至贾母上房。贾母歪在炕上,珊瑚翡翠二人替换着捶背。湘云尚在对镜理妆,鸳鸯在旁照料。宝钗上前见了贾母,贾母拉着他的手道:“我的儿,我岂不愿娘儿们常在一处,只是蕙儿还小,咱们家里也少你不得。你只管回去,我这里若有好玩的,就叫林丫头去接你。见了你老爷太太,就说我和宝玉在这里都好,他们不必惦记。”宝钗答应着。一时湘云妆罢来见,说道:“老太太我要回去了。这回来虽只住了三天,可是这些年都没有这么乐,不知道多咱还能再来?林姐姐若忘记了接我,千万老太太提着点。”贾母道:“云丫头,你现在虽没有牵挂,在世上应该住多少年也是一定的。凡事自己想开点,若是想到这里来,只和你宝姐姐商量,总可以带你来的。你叔叔、婶娘向来也肯听我的话,我劝他存心必须宽厚,方能载福,这句话千万替我带到了。”湘云也答应几个“是”。黛玉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罢。”于是宝黛二人送宝钗湘云生魂一路直至荣府,先看着湘云进了栊翠庵,方同往怡红院。

    宝玉拉着宝钗道:“姐姐那丹药,记着就服了罢。”黛玉道:“姐姐,我们回去了,过天再来接你。”

    宝钗只觉宝玉将他一推,仿佛摔了下来,不禁嗳哟一声!

    莺儿在旁守着,连忙过来问道:“姑娘回来了么?”宝钗定了神,将梦中情事大概告诉了他。又摸自己袖中,果然有几粒丹药,忙叫莺儿掌灯来细看一番。只见那丹药如茄楠香珠大小,金光宝色,香味深纯,知是仙家奇宝。莺儿问道:“姑娘,这是什么玩意儿?”宝钗又将宝玉赠丹,并分给他们的话都说了。

    莺儿笑道:“二爷未免太多心了,我地根就是死活跟着姑娘,还有什么圆的扁的呢!”宝钗道:“他因为袭人的事寒了心,这么说说也不是信不过你。”当下记起宝玉的话,忙将第一种仙丹如法吞下,其余的交与莺儿好生包裹收起。原来那丹华丹功力最大,若在平常人手里,道行福分镇守不住,那些精灵鬼怪都要来抢的,所以宝玉再三嘱咐,放心不下。

    此时,宝钗服过丹药,天尚未明,重新又打了一个盹,然后起来。正在梳头,翠缕走来直到外间屋,问秋纹道:“二奶奶起来没有?我们姑娘和四姑娘就要过来呢。”宝钗听见,说道:“就请他们过来罢。”秋纹佯问道:“史姑娘睡了好两天,到底是什么病哟?”

    翠缕道:“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从前儿晚上睡下就没有醒,把四姑娘都吓昏了。摸他身上又是温和的,和好人一样。我看守了好两天都没合眼,你说冤不冤。今儿他倒醒了,说梦到什么井去的,那井里??何去得?别是金钏儿闹鬼罢?”说罢,匆忙去了。

    宝钗正要叫秋纹,问他说些什么,奶子又领着蕙哥儿进来。

    一见宝钗便道:“奶奶你回来了,见着我爷没有?”宝钗不免惊讶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蕙哥儿道:“我见奶奶尽着睡不醒,要上来叫你。莺儿姐姐说,奶奶到太虚幻境找你爷去了。我本来就纳闷,我爷出了家,也必定有个去处,听他这一说才明白了,敢则在那儿呢。”宝钗道:“你可别到处胡说去,说了我要打的。”蕙哥儿道:“这个我知道。奶奶几时再去带着我,我也要见见我爷呢。”宝钗听了又悲又喜。喜的是蕙哥儿如此聪明解意,悲的是他小小年纪,在世上也算是孤儿了。

    只可哄骗他道:“好孩子,你还小呢,等大了再带你去。”蕙哥儿道:“我多咱才大呢,快快长大了才好。”宝钗道:“你只要肯念书,就长得快了。”

    正说着,人回四姑娘和史姑娘来了,宝钗忙叫快请。惜春湘云已走进房里,惜春先说道:“二嫂子,你们去玩得好啊!你要和史姐姐同去,何不先告诉我一声,也省得我担惊受吓。你们去乐了两天,我整整的愁了两天,这是何苦呢!”宝钗道:“我们并不是有意瞒着你,那晚上颦儿临时来接,连我和云儿事前也没得信。只乩上有那首诗,你也见过的,怎么会忘了呢?”惜春道:“那首诗我当时就没在意,也疑惑你们是往那里去的,直等到两三天还不醒,越想就越怕了。”湘云道:“他刚才就和我磨漶了半天,这又来磨漶你,横竖都是废话。只怕太太也不放心,我们还是赶快上去罢。”说着,便拉宝钗惜春同至王夫人处。

    王夫人问宝钗为何去了这些天?宝钗将贾母留他们同逛园子,以及贾夫人认为义女前后情事,述了一遍。又传述贾母临别的话,叫家里不必惦记。王夫人叹道:“老太太呢,原是寿数到了走的。我只恨宝玉那孩子,好好的父母妻子都丢不下管,只去乐他的。”湘云道:“二哥哥落草衔玉,生来就和人不同,所以有此仙福。他也是讲究性情的,老太太尚且接去奉养,焉能丢下老爷太太。据我看将来太太百年到老,他必定要来接引。”

    王夫人道:“做神仙我也不想,只别把宝丫头再接了去,让他多帮我几年就算好的了。我看他三天两天的不回来,真是着急。”惜春道:“我也整愁了两天,设或就此不回来,可怎么好呢?”

    王夫人又对宝钗道:“你琏二哥哥月选到班,不久便要出京,他这一走,家眷也要带去的。你大嫂子素来长厚,你又有哥儿管着,外头事且不必说,家里这些**零狗碎的事,可都交给谁呢?”宝钗道:“琏二哥哥既然放了外任,衙门里也得有人看印,怎好不让平嫂子跟去?好在家里的事,这两年整顿的也差不多了,我虽然笨点,帮着大嫂子做去,还不致走了大折儿。蕙儿虽小,说句话倒像大孩子,《学》、《庸》、《论语》我都教他念了,来年索性送他到家学去。我腾出工夫,更可专心理家。至于外头的事,吴新登、林之孝两个人也还稳当,有老爷和兰哥儿的声光罩着,还怕什么?太太尽管放心。”王夫人:“你既看得明白,我可就交给你了。外头若有为难的事,或是叫蝌儿帮着跑跑。那年抄家的时候,他还肯尽力,可见良心不错。”宝钗道:“我看连蝌兄弟也用不着,到那时候再说罢。”王夫人又和湘云谈些太虚幻境的话。

    宝钗先下来,便顺路去看平儿。先给他道喜,说道:“这一来,你可真做了现任太太,凤嫂子没这个福气,留着让给你的。”平儿道:“我算什么福气,宝二奶奶别打趣了。大家都聚得好好的,偏我们又要出京去,这一去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说不定的,叫我怎么舍得?”宝钗道:“太太也舍不得你走,在那里发愁呢!”平儿道:“太太因为家里没人,想把我留下,我也那愿意去呢?可是也有难处,我们二爷一离了家就不安静,外任不比京城里,若闹个笑话可怎么好!再说大小是个外任,里外关防也要紧。我并不想去享福,只就这两层说,怎么能不去呢?”宝钗道:“刚才太太说到这里,我也替你都想到,还是去的为是。家里的事,我和大奶奶对付着,也没什么不了的。”

    平儿道:“这时候若是我们奶奶在着,再不然留下二姨儿,我也有了主意了。”宝钗道:“昨儿我到了太虚幻境,和凤奶奶二姨儿都见着面了,他们都叫给你捎好。我看他们在那里倒很舒服。”平儿道:“我不知道你去,若知道,我还要带话去呢。”

    宝钗刚要走,平儿又拉住他道:“有件事,我几乎忘了。彩云的娘再三求我,说彩云自从打发出去,他父亲想给他找个人家,他死去活来的闹了几次,一心只想跟环老三。如今老三有了着落,他家里情愿自备盘缠,送彩云到东边去服侍,只求老爷太太开恩允许。我想环老三那个人,也没有好人家姑娘肯给他的,不如就把彩云给他做姨娘,也了一桩事。宝二奶奶,你看对不对?”宝钗笑道:“也有彩云这种人,单看上了环儿,这只可说是孽缘了。”平儿道:“他说的也还有理,说是从前既走错了,只可就错上走,还是一条路。三爷固然不上进,若摔了他再嫁别人,更成什么人了!”宝钗道:“老爷那天还说,就东边替他将就定个亲,他在那里声名更大,谁肯把好好的姑娘往火坑里送。那话也是白说。倒是将错就错,成全了他们,也许环儿见了彩云,还有三分忌惮呢。”平儿道:“既如此,你明儿先回了太太,只要太太肯答应,就好办了。”宝钗只可应允。

    过一天,宝钗遇便把彩云的事和王夫人说了。王夫人本不甚在意,只说那也好罢。刚好贾政踱进上房,宝钗趁便也将此事委婉回明贾政。贾政哼了一声道:“这畜生也只有丫头配他。”

    宝钗下来,告知平儿。那彩云的父母得着这个消息,便将彩云送往东边。贾环正在无聊之际,遇见故知,自甚欢喜。包勇、焦忠也替他备个小小喜筵,请一帮佃户们凑个热闹,便算完成好事。自后遇着贾环悖理举动,彩云苦口说他,却还收敛几分。

    因此倒把贾环拘管住了,此是后话。

    却说贾琏此番月选到班,同月出了两个缺,一个是云南曲靖,一个是北直广平。按次序本来应贾琏轮选曲靖的,多亏经承们分外帮忙,把云南的公文压了几天,反而广平文到在前,才选着了。这都是和经承们联络的好处,堂司官都做不到的。

    到底还仗贾兰枢堂的面子,他们只说白送人情,不收部费。贾琏不便白沾他们的光,却送了两分重礼,已是十三分便宜的了。

    到了选缺之后,当然也有引见谢恩种种礼节。贾蓉、贾樯、薛蟠、薛蝌和一般至亲好友,都忙着替他饯行。贾琏又传了城外有名的司厨子,借经承家里请他们同事吃了一顿。那里按着京城里的俗语,无非是“树小房新画不古,先生肥狗胖丫头”,倒也无庸细叙。

    贾琏一向是个浮荡子弟,中间经过一番挫折,才渐知世路艰难。这回居然选到实缺同知,虽说丞卒闲官,并非正印,只要时运凑泊,升转府道也在意中,自是十分满意。又想起自己母亲早故,邢夫人平日恩意有限,自小依靠叔婶以至今日。贾政王夫人相待也同亲生儿子一样。如今得了一官,自立门户,思前想后,又是伤感,又是依恋。那日引见下来,见了贾政,磕头叩谢,起来站在一边。贾政道:“我是怕做外官的,你们年纪正轻,出去历练历练也好。只是凡事千万小心谨慎,捅出娄子来,我可管不了的。”

    贾琏道:“老爷待侄儿的恩典,侄儿就是终身在这里伺候,也报答不了。只因自己学业无成,才想奔个前程出去混混,或许有点成就,也不枉老爷疼我一场,还要求老爷多多教训。”

    贾政道:“我那里懂得做外官呢?若会做外官,也不致参回来了。倒是兰儿到了那里,人缘都很好,你们要跟着他学。”又道:“现在做官的,只是巴结上司、联络同寅,事事揣摩迎合,此中误事不浅。若讲做事,就得事事从国计民生着想,把自己的利害祸福,倒要置之度外。再讲到做人,更要励品立行,力争上流,这在你自己立志。要做那一等人物,别人哪能替拿主意。”贾琏连声答应“是,是”。又说起门下清客王尔调,从前在南韶道张观察幕中,很有名的,要请他去帮忙。贾政也答应了。随后,贾琏见了王夫人,又到东院里给贾赦夫妇磕头。

    贾赦只问他缺分好歹,何时到任,别无他语。

    眼看行期渐近,大观园中妯娌姐妹们,如李纨、宝钗、探春、湘云,平时都和平儿处得甚好,一旦分别,自是依依不舍。

    就是丫环媳妇们,因凤姐在时御下严刻,平儿背地里常行些方便,也都念他的好处。也有送东西的,也有送针线活计的,也有孝敬吃食的。到了临走前两天,李纨、宝钗、探春、湘云约定在暖香坞替平儿设饯。又约了邢岫烟、薛宝琴,刚好巧姐也回来了。此时小雪初霁,坞前红梅一树新开,大家赏玩一回。

    薛宝琴道:“姐姐为什么单拣这个地方,若为着看梅花,还不如到栊翠庵呢。”宝钗道:“这里房间小点,冷天倒合式。”

    探春道:“那年大家跟着老太太从芦雪亭到这里来,一掀开帘子,就显得热烘烘的。那时候四姑娘住在这里,我们都常来,如今久已没人住了,空落落冷清清的,简直改了个样儿。”宝钗道:“本来房子是要有人住的,你想自从咱们搬出园子去,这里空了多少时候。这还是修理油饰了一回,若不然还要荒凉呢!”邢岫烟道:“房子也要走运的,那藉香榭从来没有宴会过,这回玩龙舟,忽然热闹起来。潇湘馆冷落了许久,新近也有赏菊之会。原该各处匀着玩玩,才见得新鲜有趣。”

    湘云道:“什么事不是靠着运气?就拿平嫂子说,他从前在凤姐姐手里也无非听喝,还要时常受气,连秋侗都要站在他的头里。可巧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他才扶了正,又生了哥儿,这又到任上去当太太。固然是他做人好,还不是运气赶的么?”

    李纨道:“我从前就说平姑娘相貌性情都比凤奶奶好,将来必定有造化的,可不是应了我的话么。”平儿道:“奶奶姑奶奶们别这们说,我可当不起。我们二爷这个官也不过是摆样儿的,那能像小兰大爷,一升两升就升到京里来呢。这一去不知多咱再见。热喇喇的分手一走,怎教人不伤心!”说着,眼圈儿就红了。探春道:“你素来爽快,何必这么婆婆***。这个缺就在北直,又不是什么天涯地角,要回来瞧瞧,不是很容易的么?”平儿道:“我心里算计着老爷七十大庆,二爷必定来祝寿的,我也许跟着来了。”巧姐说:“姨娘这一说,也得好两年呢。怎能够常来才好。”宝钗道:“做官的总有个调动,借那个机会回来玩玩,也是做得到的。”

    平儿见巧姐盈盈欲涕,安慰他道:“姐儿不用伤心,我们就是走了,这里太太和婶娘姑妈们也都疼你的。我有机会一定来瞧你。”又对李纨宝钗道:“大奶奶,宝二奶奶,往后多疼他点。若是太太想不起来,你们提着点,多接他回来住住,也叫他婆婆家看着像那么回子事。我们做娘家的,不是不管他,他就沾光多了。”李纨宝钗都道:“这是当然的,还用你嘱咐么!”湘云道:“姐儿还有亲爷爷奶奶呢,你愁什么。”平儿道:“别提那院啦,若不是大太太,姐儿那会到乡下去呢。就是我们这回出外,大太太什么也不说,只说大老爷现在闲着,你们到了外任,怎么坏缺也比京官强,千万想着多寄钱来。又说琮儿也这么大了,你们替留心定个亲事,只要家里有钱的就好。这那像句话呢?”探春道:“大太太向来是这种脾气,他那人也没什么,就是看钱太重。”湘云笑道:“他从先积攒下来的,抄家的时候都抄空了,怎教他不着急呢。”邢岫烟薛宝琴和平儿,也各有一番殷勤谈叙。大家坐了席,谈至天晚方散。

    次日,平儿又往东府及亲眷各处辞行,一面赶着收拾行装。

    一切衣箱、木箱及零碎行李,也有二三百件,都贴上广平府左堂的封条。所有笨重家具物件,另外编列号单,仍旧存在荣府。

    又挑几个家人媳妇们带去,这些人听说跟外任,又素知平儿脾气好,那个不愿意跟去。也有求着贾琏的,贾琏平日面软,禁不得人家给炭篓子戴,十有八九答应。平儿劝他只挑那诚实可靠的,宁可少带为是。到了起行吉期,一大早先发了行李,贾琏平儿都上去拜辞贾政王夫人,不免依依垂泪。王夫人想起凤姐来,也不胜伤感。又嘱咐平儿好些话。李纨、宝钗、探春、惜春、巧姐都在上房候送,直送至内仪门外,看贾琏平儿带着茝哥儿上车去了,方各回房。李纨又留巧姐在稻香村住了两天,才打发人送他回去。

    此后家事,王夫人只交与宝钗管理。宝钗如何肯抢李纨的面子,仍拉着李纨同管。平儿临走,把已往账目及凤姐手里种种成法,都交代与他二人。李纨向来不善勾稽,却是宝钗精细,每日到议事厅上办完日行事件,便将各项旧案逐细核对,择要记录,也忙了好些天。探春这一向不常回来,就是回来,也只住一两日。这回因平儿要走住了几日,等到他们走后,宝钗又留探春多住一时,大家有个商量,探春只可应允。李纨宝钗每日不断到秋爽斋来,惜春湘云也时常来此闲谈。

    那天,湘云因栊翠庵梅花盛开,邀众人同赏,李纨宝钗从议事厅先去,正值惜春湘云在花下散步,笑道:“想不到忙人倒先来了。”李纨道:“从前妙玉住在这里,大家嫌他孤僻,不大肯来。如今有你们俩替梅花做主人,正好常来赏玩,可惜人又太少了。”湘云道:“妙玉只分给你们几枝梅花,倒做了许多红梅诗。我们白住在这里,一回也没咏过,梅花有知,未免含怨呢!”宝钗道:“红梅诗做过了,再做也没意思。还是请四妹妹把今天的景致画上一幅,大家题题,倒是一件玩意。”

    探春正从庵外进来,听见这话,笑道:“我给你们想个名目,叫做梅林集艳图罢。比二哥哥说的冬闺集艳更雅致了。”湘云道:“三姐姐,你向来兴致好的,怎么脾气会变了,梅花开到如此,我们不请你还不来呢。”探春只是微笑。大家看那梅花已开了六七成,还有些含苞细蕊,妍红可爱。绕林玩赏,不觉移时。惜春道:“这里太冷,你们尽管风雅,我可不能陪了。”

    李纨道:“咱们也到屋里坐去罢。”于是,同进屋去。

    刚掀起帘子,忽闻得一股幽香。原来是炕几上一个白石条盆,养着许多单瓣水仙,开得正盛。入画翠缕送上茶来,大家喝着。湘云谈起会真园旧月梅林之盛,将那两天泛舟听曲、对月联句以及联句的诗,都说了一遍。探春道:“你们倒好,粘不唧的就去了,也不招呼我们,你说该怎么罚?”湘云笑道:“你连大观园都没工夫逛,还要逛太虚幻境么?新年也快到了,咱们想想有什么好玩的倒是正经。”探春道:“玩法尽有,只要有人办去。我想趁来年灯节,也仿照太虚幻境闹一回花灯。只拣园子里景致好的几处,把绸绢剪成各色花瓣,缠着银丝,盘在树上。花枝里也安上灯彩,远看着不就同真花一样么!”

    李纨道:“这主意也不算新鲜,那年省亲大典已经做过的。”

    宝钗道:“还有一层可虑,那绢花上安着灯烛,一不小心就要烧着了,地方又大,那有为许多激筒呢。”探春道:“只要好玩,管他做过没做过。那年娘娘省亲,我还小,典礼又严重,那有咱们玩的份儿。这回自己做着自己玩,也试试各人的心思。至于火烛更是过虑,上回我细看过,有花的枝上不安灯,那灯全安在空枝上,那会碰着呢。”湘云道:“点起灯来,只怕百十人还不大够。”探春道:“那也不费事,有灯的树枝上都接上火线,只要总线一点,就都着了。”宝钗笑道:“若是决定这么办,可得你常回来帮着我们,有不懂的,也好临时请教。都像那菊花屏,你只出个嘴,我们手忙脚乱鼓捣了好多天,未免苦乐不均了。”探春道:“我既出了主意,到那几天,无论怎么忙,也要抽空赶回来。你们可别都等着我。”又叹道:“云妹妹说我改了脾气,一个人的脾气那能改得这么快。只因他奉派协理练兵事务,他只知道跟着老爷子去出兵打仗,说到练兵大计,可就抓瞎了。我不该多事,替他出个小主意,就被他纠缠住,上衙门下衙门都要来商量,一天也走不开,这不是坑死人么?”李纨道:“你出的什么好主意,说出来,我们也听听。”探春笑道:“我那一知半解,有什么可听的,徒然叫你们笑话。”湘云再三迫着他说,探春只是微笑不语。

    湘云急了道:“单你是女中诸葛,我们就不足与谈么?”

    探春笑道:“说出来却也平常,我只教他多募内地农兵,往东西边荒各处屯垦。一面将边地及各部落朴勇善斗之众,多多挑选出来,拨到内地,练成十万精兵。自统制以至偏裨,都从勋旧子弟中挑用,无事可以建威销萌。一旦有事派他们出去,决不至倒戈助乱。这也是眼面前看得见的,偏那班纱帽听见了,倒吓得舌挢不下,未免可笑。”湘云笑道:“我就佩服极了,若叫三姐姐做了大军机,必定比兰哥儿还强。怪不得你出的主意,都是人家想不到的,原来肚子里有此绝大经纶。”那时,探春的侍婢翠墨在旁站着,听到此忙道:“我们姑娘那么点的肚子,若摆上这个大金轮可不撑坏了么?”说得众人大笑。

    宝钗又问惜春道:“那梅林集艳图,四妹妹到底肯画不肯?若是眼前就画,我们索性趁今天联成一首七古。不然,三妹妹一回去,说不定多咱才来呢?”惜春道:“天一冷,那些颜料怕冻,我都收起来了。要画也得等到开春。”湘云笑道:“偏四妹妹有这些讲究,我就不信,那些名画家,一到了冬天就都收摊了么?”惜春道:“他们怎么样我不管,只我冬令是不画的。那年画这园子,老太太催得那么紧,我始终也没破例埃”湘云尚要再说,只见绣凤匆忙走进来,说道:“东府里大奶奶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太太叫请大奶奶二奶奶就上去呢。”

    李纨宝钗忙站起答应了。又拉探春道:“咱们一起上去罢。”

    不知尤氏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定襄伯移节领黄图 荣国府剪花赏元夕

    话说李纨宝钗拉着探春同至王夫人上房,王夫人和尤氏正在外间坐着说话。尤氏瞧见他们,连忙站起招呼。探春笑道:“今儿什么好风,把伯夫人给吹了来的。”王夫人笑道:“你大嫂子听说你珍大哥哥有调范阳的消息,想着兰儿在里头,准有确实信儿,特为走来问我。我可真不知道,老爷又上陵没回来,只可寻你们来问问。”李纨道:“只怕是谣言罢,若是里头有确信,兰儿断没有不知会的。大嫂子从那里听来的呢?”

    尤氏说:“这话是冯世兄在神策府里听见的,特为来告诉蓉儿。蓉儿也猜不准,刚才骑马上海淀找他兰兄弟去了。”宝钗道:“这信儿要真了,可得多吃大嫂子几顿喜酒。范阳不但离家近,地方也好治,比襄南强得多了,大嫂子正好两边住着。”

    探春对尤氏道:“大嫂子那天赏饭吃,偏赶上我家里有事来不了,我急得什么似的。后来听说那天还有新来戏班,唱得很好的戏,真怪我没造化。”尤氏笑道:“也没什么可吃的,刚好蓉儿的朋友因为你大哥哥生日没有做,补送一班小戏,据说这联珠班脚色还好,我想请自己娘们乐一天。偏生三妹妹没空,太太那天也没坐住,都是我请的不诚,改天再罚我的东道罢。”王夫人道:“那天我满抵庄听下去的,早起受了凉,到你们那里就肚子疼,回来泻了好两遍,生生把好戏给耽误了。”

    尤氏又和宝钗说些闲话。正要往园子里去,忽见素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信封,说道:“这是小兰大爷打发来贵带来,叫递给大***。”李纨忙接过来,拆开一看,信上写的是“驾月半可回。范阳有事,珍叔互调,乞禀重闱,并告东府。阅后付丙。男叩。”又把“阅后付丙”四字圈了好几个墨圈,尤氏在旁同看了,笑道:“这可是的确的了。只‘范阳有事’四个字,内里恐怕还有情形,等蓉儿回来就明白了。”王夫人听了道:“你们还不跟大嫂子道喜么?”于是,众人都向尤氏称贺。王夫人又道:“我平时想着咱们大家都在一块儿,只珍阿哥一个人在外头,虽说轰轰烈烈,心里总免不得惦记。这一调可好了,纵然不能在家里,离家也只二三百里的路,要见面就容易了。”正说着,邢夫人听见喜信,也从东院里过来向尤氏道喜,说道:“大老爷一时出不去,只盼望子弟们都得了意,也和自己升官一样。”说得也还大方,暗含着却有些牢骚意味。

    尤氏坐不住,托词要看看惜春,便同探春宝钗往栊翠庵来,王夫人留下李纨陪邢夫人说话。

    却说惜春自李纨等去后,自赴佛堂礼佛诵经。湘云独坐无聊,至梅花下徘徊赏玩一番,折了两枝半开的,取古铜瓶注水供养,放在乌皮几上。随手取了一本《南华真经》,刚翻看几页,只听背后有人说道:“有客来了!”回头一看,却是探春。

    湘云笑道:“你刚走了为什么又回来?鬼鬼祟祟的吓唬人。”

    探春笑道:“你自己大惊小怪的,还怨人呢。”随后尤氏和宝钗也进来了,湘云道:“今儿可真难得,连大嫂子都到这里看花来了。”尤氏道:“这里梅花开得真好,到底你们有闲工夫培养。”又问道:“我们四姑娘呢?”湘云道:“在那屋里做功课,也做了好一会,就快完了。”入画连忙去回惜春,少时惜春课罢过来。尤氏问了好,惜春也回问了,彼此寒暄两句,并无深谈。宝钗笑道:“我们没给四姑娘道喜,珍大爷调了范阳,就要北来了。”惜春冷冷的道:“他做他的官,我念我的佛,跟我什么相干!”探春道:“四妹妹总是这样孤僻。”幸亏湘云是个好说好笑的,和尤氏嘲笑了一阵,方混了过去。入画见了尤氏,先请了安,又问奶奶这一向身子康健,哥儿回来都好罢?尤氏只说都好,又问他哥哥有信没有?入画回道:“我哥哥在营里,官长都看得他好,去年也保了千总,这都是爷***恩典。”

    尤氏点点头,又笑对宝钗道:“人是要自己往上爬的,你看平儿从前在凤辣子手底下,也就像避猫鼠儿似的。饶这么样,还挨过大耳瓜子。前儿到我那里辞行,换了那套衣服,脸上也发福了,谁能说他不是官太太呢?”宝钗道:“平儿那人,性情器量都是个载福的,一向熬得也够了,很该让他风光风光。”

    湘云道:“大嫂子,你如今什么都有了,只盼望早得几个孙子。小蓉大奶奶可有喜信儿没有?”尤氏道:“我们急的就是这件事,比升官还要紧呢。看蓉儿媳妇那样儿,似乎是身上有病,明儿倒要寻个好郎中看看,若实在不能添养,只可给他们房下放人了。”又闲谈了一会,方才出园坐车回去。

    刚进了宁国府仪门,遇着贾蓉从海淀赶回,正在下马,见尤氏车到,忙上前迎见。将面晤贾兰所闻范阳之事,详细述了一遍。

    原来此事全由侯虎而起,从前安国公统率忠毅军镇守范阳,那时候侯虎正做他的中军副将。自从安国公接任以后,历年忠毅军截旷银两,积存下来将及千万,此项多由统兵大员侵吞入己。只安国公秉正坚持不收,交与中军侯虎,命他悉数移交后任。那侯虎看出便宜,居然一口吞下。他后来贿结朝贵,营求官位,俱取资于此。上年有一位姓方名政的接任范阳,访出此中实情,便要奏明根究。却因发言不慎,被那侯虎先知道了,连忙买通一个御史,严重的参了方政一本,说他私自派人图画山陵,形同不轨。这事却也有因,只是幕府中几个名士去瞻仰东陵,拣那山景佳处画了几幅,若较起真来,罪名便就不校皇上因方政素负才望,从宽革了职,另简施镛接任。因此侯虎侵饷之事,便含糊过去了。

    不久施镛到任,那控告侯虎的状子越发多了,又查出他做中军的时候,曾向芦台盐商诈索了一批巨款。施镛本是庸材,生怕侯虎部下生变,一味替他遮盖。那知圣明在上,早已暗派大员查得明明白白,当时就要把侯虎立正典刑,偏遇着一位匡国公再三替他保奏,只从宽革职了事。那匡国公还对人说道:“那姓侯的也是专阃大员,若轻易便将他办掉,未免有伤国体。

    此端一开,将来连咱们的吃饭家伙都有点靠不住了。”大家都佩服他成年之见,却没想到侯虎是降匪出身,一旦要卸他兵权,如何便肯放手,当下就鼓动部下谋反。此人平日善于笼络,一手拿着大元宝,一手捧着大纱帽,以为没有人不跟他走的。不料,部下偏佐们尚有天良,哗噪不服,当时聚了多人,把侯虎的坐营围得像铁桶似的,声言要将他解往京师请罪。任他说好说歹,只当不闻。侯虎急了,想不出一点主意,只可乘夜服毒自荆这消息报到朝中,一班大臣都说施镛是个好部曹的材料,不是能了大事的。同时,各节度中只有贾珍谋略素著,皇上听他们说得有理,即时下了一道旨意,将贾珍调任范阳,施镛调任襄南。并饬贾珍即赴新任,办理善后。

    这是范阳肇事经过的情形,尤氏听贾蓉原原本本的说了。

    见贾珍调近,上头如此倚重,自是欣慰。却因善后措手不易,也有几分担心。一天天只盼望贾珍到新任的来信,连过年家事,也无心料理。直至年根底下,贾珍到了范阳,即日将侯军接收改编,并将那几个持正将佐格外奖励一番,居然军心爱戴,地方平靖。贾珍一面申奏朝廷,一面于家信中详细叙述,即交折差带到。尤氏贾蓉等接到此信,方才放心。

    此时,荣国府中李纨宝钗诸人正忙着料理年事,每天多在议事厅上。那宝钗更见忙碌,大小事都要过眼。有时刚到议事厅没坐下,王夫人便打发人来找。有时刚走到半路上,那些家人媳妇们又钉着脚跟追了来,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所喜年下用款都不用发愁,那东边荒地又开垦了十之三四,包勇乌进忠等解来现款足够用度,还有敷余。这两年积攒下来,把前次抵押的两串珠子也先后赎回,交与王夫人收管。正值兵氛平息,海宇安康,京城里一切年景格外繁盛。到了腊月二十外,大市街大栅栏一带,熙来攘往,俱是买办年货的,各铺户拥挤不开。

    除夕那晚,从鼓楼街直至正阳街,市面喧阗,灯火如昼,那炮仗直响了一夜,至天晓未绝。荣宁两府照例要拜祭宗祠,分散族中年物,以及辞岁家宴等事,俱照老祖宗手里的规矩,无庸细表。

    贾赦、贾政、贾兰、贾蓉五更起来,换了衣冠,入内朝贺。

    贾蓉贾兰回来,又给邢王二夫人和李纨宝钗等都磕了头。王夫人见他们弟兄衣襟上各挂了一对黄缎绣龙荷包,笑道:“小哥儿们刚给了压岁金银锞子,你们倒先得了。”第二天,皇上宣了一班近臣,在重华宫曲宴赋诗。自尚侍以至中赞编检,也有二十余人。贾兰的诗典雅非常,最蒙宸赏。当下面加奖励,又赏了松花石砚,上用湖笔徽墨,白玉雕螭笔洗,黄料花瓶内插紫藤天然如意。贾兰从朝内谢恩回来,命小厮们捧着赐品,自己跟随在后,给贾政王夫人和李纨都看了。王夫人笑道:“别的都还常见,只这个花瓶插着天然如意,真瞧着有趣。”贾政笑道:“我熬到尚书还够不上这恩典,你们太便宜了。”随后,内廷漱芳斋又传了三天戏,赏大臣们入座听戏,贾政贾兰都在其内。家里迎春迎神等事,只由宝钗教给蕙哥儿行礼。紧接着又是请年酒、举团拜,还带着往来贺岁,着实忙了好几天。

    宝钗想起探春要赏花灯,也须趁早预备,过了破五,连忙打发人去接探春,却等到初八那天方才来到。宝钗和李纨湘云都赶到秋爽斋和探春见面,先说了一回闲话,然后大家商量布置灯节。探春道:“我以为你们早已动手了,敢则还是单等着我呢。”宝钗道:“也不是单留着等你,一则新年大家都没空,二则怕做出来不合式,还得重罚一道工。”探春道:“这有什么合式不合式的。头一件先预备剪彩,只多剪些零碎绸绢,掂对颜色,那个做花瓣,那个配叶子。缺的颜色,还得零买点凑凑,或是买些素绸绢,用各种颜料现染,这东西用得最多。你们莺儿专会配色,叫他做个总办,再挑几个伶俐的帮他。那银丝只怕没现成的,该用多少,也早些叫买办买去。”宝钗道:“这两种我已经预备下了,还有什么呢?”探春道:“那树上安的玻璃小灯,只怕也得现买,你预备了没有?”宝钗道:“这倒忘了,回来就吩咐他们赶着办去。就怕没有现成的,还得定做,那就麻烦了。”探春道:“这玩意厂甸就有,若不够,可以往作坊去龋”李纨道:“那些亭阁楼台以及桥上船上,也得有各色的灯彩配配景。咱们旧库里那年省亲用过的,还存着不少,明天去找了出来。许有蛀坏了的,还得收拾呢。”宝钗道:“咱们库存的,还没有工夫去检。前儿倒和珍大嫂子说起,他听了也很高兴,说那府里旧有的就不少,他一半天就找了送来。”

    湘云笑道:“你们说了关天也没说到题眼,这园子这们大,若都布置起来那可太费事了,况且也来不及。我想只可检合式的地段,又要适中,又要近水,又要有坐起的地方。你们看那里好?”宝钗道:“缀锦阁就好,居高临下,一眼都瞧见了。”

    湘云道:“既不能布置整个的园子,倒是不要都看见的好。依我的意思,只从沁芳亭布置到荇叶渚柳堤一带,我们那天预备坐船,一路走着,看那花树上的灯光照到水里,才好看呢。”

    探春听了先拍手道:“亏你想得周到,就是这么着罢。二嫂子,你那里剪花的人若不够,我多叫几个丫头来帮着。其余挂灯安花,都得要上树,非找工匠们不可。咱们只办这一段就得了。”当下说定了,便分头办起。

    碧云、素月、麝云、怜云、翠墨、翠缕以及一帮小丫头们,都聚在怡红院,有的剪彩绸,有的画花瓣,有的剪搓花心,有的拧合银丝。只莺儿最忙,说说这个,又教教那个,自己也要剪剪画画。那两间屋里满地下都是零绸碎绢,如同三月底落的花片一般。蕙哥儿瞧着好玩,也要帮他们剪弄。宝钗见了,忙将剪刀抢过来,说道:“你那会剪呢,奶子到那里去了,也不看着他。一会儿剪了手,又要哭了。”秋纹碧痕连忙走过去,哄着蕙哥儿到外头去玩。蕙哥儿不肯去,秋纹道:“昨儿新下的小白兔儿,你还没见呢!”这才跟他们去了。

    忙中易过,离灯节只三四天,剪的花才陆续齐了。新买的许多琉璃小灯以及两府旧存的纱绢料丝各灯,也都一律收齐,便赶着传齐工匠们从速安设。探春、宝钗、湘云不时亲去看看。

    到元宵佳节,王夫人吩咐在内客厅摆家宴,也请了贾赦和邢夫人。贾赦自在东院里邀一班门客看灯闹酒,别有他的乐趣。

    邢夫人心里不大高兴,只推病不来,倒是东府里尤氏和贾蓉夫妇都来了。那晚上内客厅摆了两席,贾政王夫人领着探春、惜春、贾蓉、贾兰坐了一席。王夫人要叫周姨娘也坐上,贾政道:“别破这个例罢,咱们还是照老太太在时一样才对。”那边一席是尤氏、李纨、宝钗、湘云、胡氏、梅氏坐了。每席俱用圆桌,以取团圆之意。席旁各有长几,摆着寿山、福海冻石围屏,玉堂富贵、四季长春各色鲜花盆景。又有云龙宝鼎,焚着百和宫香。席间上的菜,有鹿尾、熊掌、狍肉、汤羊等品,都是年底下东边带来的。大家各尝些异味,只惜春仍旧吃素。贾政向来诚讷寡言,众人也因他在坐都有些拘束,不敢任情谈笑,还亏蓉兰弟兄拣些可说的说说。此时,厅上所挂玻璃彩穗宫灯,四面游廊罩棚挂着羊角、琉璃、戳纱、料丝各灯,俱已点上,光影幢幢,照耀庭宇。宝钗因贾政不喜戏曲杂耍各事,仅传了女先儿二人说些吉祥书文,又弹了一套“灯月圆”。

    酒至半席,便命小厮们将那些花爆烟火陆续燃放,也有金盘落月、八角带灯、线穿牡丹、炮打襄阳种种名色。最后放的是烟火,中分数层,头一层是重楼叠阁,遍缀华灯。第二层是一朵大莲花,慢慢将花瓣展开,有无数蝴蝶从中飞出。第三层是一架紫藤,那藤花全是紫色的火光,底下有两个老头儿下棋,面目栩栩如生,也会落子,也会发笑,只不会说话。大家都说这两屉有趣,那老头儿是安着机关,还想得到;那些蝴蝶都是活的,可怎么放在里头的?梅氏道:“前儿晚上,皇上在西苑放烟火,赏一班近臣同看,那烟火里还有许多活喜鹊呢!还有一屉是四个小胖小子,打着太平鼓唱秧歌,那也都是真的,比这个更希罕了。”说着,已放到第四层,是一副联语“大富贵亦寿考,勖道德能文章”十二大字,字字中有五色烟火。

    贾政看烟火放完,正要去休息,见屏风上挂着两个扁方纱灯,粘了许多纸条,像是灯谜,便走过去细看。原来那些灯谜多半是探春从家里做了带来,宝钗、惜春、湘云也各自凑了几个。贾政看那一条是:授书老人,磨镜年少,贱日淮yīn,贵时潘姥。

    写着打草名虫名各二。贾政想了一回,道:“后两句大约是王孙、喜母,前两句倒不好猜,我想一个是留师,一个是隐夫,可对不对?”探春忙应道:“正是。我们做了半天,被老爷一猜就猜着了。”又看底下一条,是一首七绝:

    黄金台上梦春痕,无分红颜近至尊。

    二十四番花事老,琵琶幽怨向谁论。

    每句打古人名一。末句卷帘格。

    贾政也想了一回道:“这句黄金台一定是郭耀,第二句是毕宠,末句只怕是楚昭王,只第三句想不起。”惜春道:“头句是郭荣,第三句是信都芳,那两句都对了。”贾政道:“我倒忘了郭荣,实在是‘荣’字才切。这信都芳真做得巧,是谁做的呢?”惜春道:“是我和云姐姐凑成的。”又看那张纱灯上,也有一首七言绝句,是:

    愿为鞍马替爷征,惆怅元宵月自明。

    歌得新词三变柳,吹寒清角在空城。

    打《易经》、《诗经》、《书经》、《礼记》名一句贾政看了笑道:“这简直是一首好诗。”又忙问:“是谁做的?”宝钗道:“多半是三妹夫做的罢。”贾政笑道:“我只知他会出兵打仗,还不料他有这种学问。恐怕三丫头帮了忙呢。”宝钗笑道:“三妹妹岂止帮了这点小忙,还替他做了练兵大条陈。”探春不等宝钗说完,便道:“老爷别信他的话。”

    贾政笑了一笑,又细看一回灯谜,笑道:“经书上我还有些把握,这《易经》是‘后脱之化,《诗经》是‘以望楚矣’,《尚书》《礼记》两句是‘声依永’,‘声必扬’。”探春笑道:“老爷都猜对了。”贾政又看底下一条是:觉迷途其未远,悟今是而昨非。

    打四书一句。

    笑道:“这不是‘请复之’么?”探春也道:“是。”贾政站了半天,觉得微乏,便去歇息。

    少时席散,众人忙着往大观园看灯。李纨宝钗让着尤氏婆媳先行,尤氏不肯,于是大家随便走去。出了上房,直至园门,一路上各色壁灯、挂灯、风灯照耀得通明如昼。走进园子,只见灯光灿烂,花影周遭,将近沁芳闸一带白石栏干,遍缀大玻璃灯,望之如晶球错落。树上杂花都是裁绫剪绢堆成,那颜色浅绿深红,配得十分娇艳。每棵上又挂着无数琉璃小灯,如同一片繁星似的。那池中荷花莲叶也是灯彩制成,还有几只白鹭,众人至沁芳亭上小坐。

    亭上楣柱都挂着灯匾灯联,六面横楣遍悬戳纱料丝各灯,当中一盏大水晶灯,照着雕栏尽成银色。探春道:“这亏得有些现成的,若都现买起来,可也得一笔钱呢。”李纨道:“我记得有许多水鸟灯,为什么只用这几盏?”宝钗道:“有些坏了的,有些本就做的不像。我只挑了这几个,稍微点缀也够了。”

    湘云道:“今儿也得找两个会唱的凑凑热闹,才有意思。梨香院的班子可惜散了,咱们把女先儿叫来充充数儿罢。”李纨道:“咱们回来坐船去,那女先儿如何安顿呢?依我说,没有他们倒清静。”宝钗道:“今儿预备两只船,就再多几个人也容得下。”探春道:“到底有点丝弦歌唱,才引得起兴会。咱们费了这么大事,索性痛快的乐一乐。”说着,便命翠墨去叫女先儿。

    尤氏道:“你们叨登的太大发了,老爷知道了又要说呢。”

    探春笑道:“怕什么!今儿是金吾不禁。”湘云笑道:“我知道咱们三姑爷早晚要做五营提督的,怕什么呢。”探春冷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五营提督有多么大,也是人做的。”

    一时李纹李绮同来了,和众人相见。宝钗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早不了,总得在家里吃了团圆酒才能来,果然算着了。”

    李纹道:“我等了绮妹妹一会儿,若不然,也早来了。”李绮道:“我们太太听说这里看花灯,也高兴要来,我想了一套话才挡住了。你们该怎么谢我?”探春笑道:“那可来不得,若甄家伯母一来,太太必要亲自来陪,我们都玩不成了。”李纨道:“今儿没约邢妹妹和琴妹妹么?”宝钗道:“早已请过了,只怕也在家里过节呢。”翠墨领着女先儿来到,宝钗便叫他们先至船上等候。又等了一会,邢岫烟方同着宝琴来了。湘云笑道:“你们倒会拿时候,扣得这么准。”宝琴道:“我那里道儿远点,路上又赶上碴车,我比你们还心急呢。”李纨等正让坐,探春道:“不用让了,咱们就上船罢。”

    于是,下了亭子,一路走去。那清溪泻玉,映着月影灯光,只似银河星渚。驾娘们撑着两只棠木舫,已在岸旁候接。尤氏、李纨、探春、李纹、李绮、胡氏、梅氏坐了一只,各人都带着丫头,宝钗、宝琴、岫烟、惜春、湘云也要上这只船,探春道:“这船人太多了,恐怕不稳。”只得另上那船,却与女先儿同坐,正好调度他们弹唱。等丫头们都上齐了,那船便慢慢开去。

    看那岸上,繁花密叶,灿若三春,水月交辉,金波四射。

    两岸的楼台亭榭处处都有灯光花影,繁灯衔接似千百道金虬,直到远处,疏疏密密,却只似星辰萦络。由花溆过去,度过峰腰桥,桥上也是一片灯光。那荇叶渚长堤上一带柳树,也有剪成嫩绿轻黄的细叶,宛如春前新柳;也有妆成浅红淡白,似临水桃花。树梢上下,错落灯光,把红红绿绿的颜色都烘托出来。

    再看水中倒映着绿柳红桃之影,与岸上花树连成直线,只觉若离若合,疑是疑非。湘云叫那两个女先儿吹弹了几套新曲,弦声徐引,度水更清,说不尽的风光旖旎。

    尤氏听到好处,笑道:“我是最喜欢玩的,就是没有这样巧心思。今儿全仗着三妹妹的调度,连从前老太太三番五次带着我们玩,都没这回有趣呢。”李纹道:“三姐姐肚子里才学,这不过小试其端。若叫他做个男子,只怕在朝的大臣们没一个比得上的。”探春道:“这是闹着玩的,正经的我那成呢。”

    李绮道:“玩的事也不容易,我们刚才走过工部街,看那衙门里点了无数的灯,无非是纱绢做的,画些楼台人物,那有这么雅致?”胡氏道:“听说今年宫里头也添了好些灯彩,有一种叫黄河九曲灯棚,人进去了都会迷了路,走不出来。可惜咱们见不着。”梅氏道:“那也无非是灯多罢了,我们学士公在世,也曾剪彩做花,在树上点灯,请一般名士们宴会。大家都希罕得了不得,还做了许多诗。我那时候还小,不大记事,也那有这么大的一片花林啊?”

    李纨看着风景,听那边船上也说得很热闹。宝钗对湘云道:“他们在那里会想出法子来玩,咱们这一来,也不输给他们。”

    湘云道:“究竟他们占便宜,那里花树是四时不断的,咱们用人工剪裁,只可点缀眼前,这里头便有仙凡之别。”宝琴道:“你们说些什么?我都不懂。”惜春道:“你何必问他,无非是说梦话罢了。”邢岫烟道:“这有什么难解的,那天降乩,不是说‘蘅霞珍重毋忘后约’么!大概他们赴约去过了。”惜春道:“是色皆空,是空安知非色。不管什么大观园、会真园,我都是作平等观的。”邢岫烟道:“就中只有妙玉经过一番惨劫,我想起来还替他伤心。如今可还是那个样儿?”湘云道:“他丰貌还是照旧,只那孤傲的性子却差得多了,可见也是禁不起挫折的。”

    又说了一回闲话,湘云笑道:“放着灯月不赏,尽着说那些废话做什么。”拉着宝钗宝琴等到船头去看,此时灯光渐淡,月色更明,照着花影柳yīn一片溶溶漠漠。大家都有些寒意,湘云瞅着宝钗道:“今儿可没人替你添衣了!”宝钗欲言不言,意似凄黯。忽听那船上尤氏高声唤道:“宝二奶奶,夜深了,咱们也玩够了,就此回去罢。”宝钗定了神,忙命驾娘们转过舵,撑回沁芳闸畔,众人都上了岸。先送尤氏出园,命人招呼车马,一面打发了女先儿,又送岫烟宝琴由小门过梨香院那边去,纹绮姊妹便都在李纨处住下。

    宝钗独自回至怡红院,一路灯火渐熄,更显得片月高塞。

    想起湘云之言,枨触离情,如痴似醉。莺儿上前替他卸妆,宝钗猛记宝玉带来的驻颜丹,尚未分给他们,忙叫莺儿取去,先给了他一颗,又把秋纹碧痕叫来,也分给了,并传述宝玉的话。

    秋纹碧痕都道:“我们跟麝月约好了的,如果老爷硬迫着我们出去,只可都拚着一死。麝月拚死跟二爷去,为的是二爷。我们俩勉强活着,服侍奶奶照料哥儿,也为的是二爷。如今麝月得了好处,把我们都忘了,奶奶下次若见着二爷,千万把我们的心事代说了罢。”宝钗道:“你们一心为主,令人可敬。我想二爷早已知道的,不然,为什么单带仙丹给你们呢?他如今成了仙了,什么事不明白。我上回在那里,林姑娘只说要把袭人度了去,把他气得脸都黄了,我从来没见他这么气过。”秋纹碧痕都道:“二爷本来就知道袭人的坏处,可是被他挟制住了,如今才算回过味来。”说罢,又谢了宝钗,各自就寝。

    次日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忙至议事厅和李纨结算年节用账。林之孝家的匆忙进来回道:“周姑爷打发人来,请三姑奶奶就回去,说是有要紧事呢。”李纨宝钗听了,都不胜惊讶!

    便同往秋爽斋来看探春,问是何事。不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羡早贵快婿典京营 惊夙慧雏孙入家塾

    话说探春在大观园,同尤氏、李纨、宝钗、湘云诸人泛舟观灯,欢游甚畅,回至秋爽斋,时已深夜。

    次日,起得稍迟,晓妆完毕,正要往王夫人处。忽见周家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探春问他何事,都说不出。好一会喘定了,方回道:“大爷升了京营统制、九门提督,报喜的都来了,叫请奶奶就回去呢。”探春在家中本已预闻消息,此时虽得自意中,却也非常欢喜。又因这番升擢由于画策练兵,上邀殊遇,正是自己内助之力,暗中更见得意。

    一时李纨宝钗来了,探春便向他们略说一遍,笑道:“不但你们受了虚惊,我见那婆子慌张神气,也吓了一楞呢。”李纨道:“昨晚上沁芳亭里云妹妹偶然戏言,不料竟成佳兆。”

    宝钗道:“三妹妹命中应招贵婿,早已就数定的,你忘了那年在怡红院行那占花名儿的令,他掣了那枝杏花,不就是这么说的么?”李纨道:“他那时候还害臊呢,说这筹上有许多混话,那情景如在目前。如今还害臊不?”探春道:“你们不要胡取笑,这事是难得讨好的。自古说‘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京城里还有许多大鬼,得罪了那个也不好。他只当了几天辖,和他们都没大联络,怎么当这碎催。”宝钗道:“有如此的圣眷,又有你拿主意,还怕什么呢?”探春笑道:“别改我了,我是走一步怯一步。”宝钗道:“你这一去必有好些事,又不知多咱才能来。我想到了花朝,你们的事总有个大谱,那时花儿也开了,你回来歇几天,再举一回诗社罢。”探春道:“我回去瞧罢,能来我必来,还必得等你们请么?四妹妹、云妹妹我也来不及见他们,两位嫂子替我说到就是了。”李纨宝钗又陪他同到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听了也甚欢喜,说道:“回去给姑爷道喜。三丫头,你也别太赶碌,抽空儿家来歇歇。”探春答应“是”。李纨宝钗直送探春至内角门,看他上了车方回。

    此时,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宝钗因天气渐暧,蕙哥儿的春衣是上年做的,都有些嫌小,眼前就怕要赶穿,连忙叫秋纹莺儿打开箱子,拣了些现成绸料,看着丫头们裁做。一面又要忙着教蕙哥儿理熟书、上生书。宝钗也知哥儿天资聪敏,念书是要紧的,无奈家务烦重,不免顾此失彼。因想起家学里贾代儒年纪虽衰,精神还好,又是老教书匠。年老的人教小孩子,半教半哄的,也与娇养的哥儿合宜。那日见了王夫人,便委婉说明此意,要请贾政送蕙哥儿上家学念书。王夫人笑道:“你急什么,哥儿还小呢,他老子是多么大才上家学的?就说提早,也得等到七八岁再送他去,我们才放心呢。”宝钗道:“太太说的是正理,可是蕙儿和别的孩子不大同,头一件他喜爱书本,任什么玩耍都看得平常,到学里去不会跟同窗们淘气。二则眼下他《学》、《庸》、《论语》都念了,正在念《孟子》,全是我讲给他的,我讲解本有限,家务又忙,别耽误了他。三则学里离家也近,李贵焙茗是跟惯他父亲的人,都老成可靠,寒暖饥饱只叫他二人留心照管,此外没什么不放心的。”王夫人听了,也觉得有理。晚上便和贾政商量,贾政道:“学问是要循序渐进的,不可揠苗助长,明儿姑且试他一番,如果够进家学再送他去。”次日,偏赶上工部值日,贾政要上朝去奏事,没有工夫。

    又过了一日,贾政早起在上房坐着和王夫人闲谈,想起此事,就打发玉钏儿来找宝钗和蕙哥儿。那时,宝钗正在怡红院看着贾蕙温书。玉钏儿走来道:“老爷找二奶奶和哥儿,叫就去呢。”宝钗站起答应了,忙叫贾蕙包上书,领着他,带了蓝绢书包,和玉钏儿同至上房。贾政正在炕上靠炕几坐着看书,炕几上摆列白石盆,种着一颗绿萼梅桩,姿态奇古,盛开未谢。

    炕左右坐垫上,都铺着豹皮褥子。王夫人却另在锦茵豹荐的紫檀小榻上坐着,宝钗上前都请了安,贾蕙也请了双安,叫声爷爷,又叫太太。贾政道:“蕙儿,你爱念书么?你知道念书是为什么?”贾蕙道:“书是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懂得那道理才算成人,怎能不念呢?”贾政笑道:“你看这小小孩子,会说出大人话来。”王夫人道:“你念什么书?”贾蕙道:“念过的是《孝经》、《大学》、《中庸》、《论语》现在念到《上孟》了。我奶奶还教我念唐诗,讲黄眉故事,有时还对个对子。”贾政道:“我出个给你对。昨儿不是下雪么,就出个‘踏雪寻梅。’”贾蕙道:“我想个‘倚云攀杏’可能对得?“贾政笑道:“口气倒不小,你知道‘倚云’的出处么?”贾蕙道:“唐诗上有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我就见过这个。“贾政大为赞叹,又命将《大学》圣经一章逐句细讲,讲得也大谱不错,贾政更喜道:“明儿送你到家学去,好不好?”贾蕙道:“我早就想去了,听说那里是我爷念书的地方,我要瞧瞧去。”王夫人听了,不免伤感。因贾政高高兴兴的,怕引起他的伤心,勉强忍祝对贾蕙道:“你上学可得好好念书,明儿早点起,爷爷一叫你就得来。”贾蕙答应了,又将课本呈与贾政看过,方随宝钗回园子去。

    一路走着,提到上学,非常高兴。宝钗道:“学里人多,也有正经念书的,也有应个名只玩他的,你可别跟那些坏孩子学样。我若知道你在那里淘气,从此可不许你去了。”贾蕙道:“我是为念书去的,若为淘气,何必到学里呢?”宝钗回至怡红院,又把李贵焙茗叫来,仔细吩咐一番。又道:“哥儿还小,你们跟着他可得留神看着,一刻也别离开。他若淘气,你们只管说。暴凉乍暖,该穿该脱,都该想着点。往后天长了,若见饿,给他找补些点心。这一半就是当干领,可别像跟二爷那样喇糊。”李贵焙茗都道:“我们都是二爷的人,好容易盼到哥儿上学了,那有不尽心的,奶奶只管放心。”那晚上,宝钗看着秋纹将蕙哥儿念的书,都检齐包好了。又料理衣包食篮,放在手边,预备明早交李贵等带去。又吩咐莺儿明天叫早,别误了。只过定更,便催蕙哥儿去睡。

    次日黎明,莺儿便请宝钗母子起来,梳洗刚罢,贾政已打发人来问,忙即上去。贾政正在荣禧堂候着,见了贾蕙,又吩咐了几句话,即带他坐车直赴家塾。此时,贾代儒年老家寒,又乏后嗣,只靠着家塾教书混日。贾政念他科名蹭蹬,替捐了翰林院孔目职衔,以慰其意。又命李纨宝钗就近畿另置庄田,专为家塾永远基业,阖族闻知,莫不感激。那天,代儒正在学里教几个学生背书,贾政下车进去,就听见一片书声,仿佛似雨后鸣蛙,聒聒相应。走到廊下,便有小厮们回代儒道:“老爷来了。”代儒连忙出迎,同进屋让坐,见贾政带着五六岁的小哥儿,笑道:“这哥儿想必就是宝玉的孩子,这点年纪就来上学么?”贾政道:“正为此事要来麻烦太爷,这小孙子蕙儿年纪虽小,倒很肯念书,在家里他妈教他,已念了大半部四书。如今家务都靠他妈管着,也顾不过来,只可求儒太爷多受累了。”

    说着,便向代儒打了一恭。代儒连忙还礼道:“论他的年纪念书还早呢,我先替领领路罢。”贾政又叫蕙儿拜见师父,贾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代儒又带着他拜了孔子。贾政又道:“我那几个儿孙差不多都是儒太爷教成的,这个孤孙看起来还许有点出息,如今先求太爷把四书教他背诵透熟了,然后再念五经,至于子史工夫还不忙呢。”代儒笑道:“我教的兰哥儿总算不错,但愿他也像他兰哥哥功名顺遂罢。”贾政笑道:“这全仗太爷的玉成。”又稍坐一会,便向代儒告辞先回。

    代儒送了贾政回至学房,见贾蕙坐在一张香楠小椅,前面花梨小案放着文具书籍,便唤道:“蕙儿,你在家里念过什么书?”贾蕙站起一一答了。代儒道:“如今我给你定下功课,早晨念《孟子》、《左传》午后写字温旧书。不论生书、熟书,第二天都要连背带讲,有看不明白的,只管问我。”当下便替他上了生书,贾蕙捧书下来,自去念诵。

    此时,家塾中老一辈的学生都出去了,目下在学的荣宁两府远近各支子弟,玉字辈只有贾琮、贾琮、贾珩、贾瑝、贾璇,草字辈只有贾蘅、贾凹、贾荔、贾蔚、贾芳、贾慈,木字辈只有贾桢、贾权、贾杞。还有附学的亲戚家子弟,如贾珩的妹夫王凤宾,贾蓉的妻侄胡敬,贾蓝的妻弟周循,都是守分读书的,比从前那班薛蟠、金荣和香怜、玉爱诸人,便有天渊之别了。

    那贾琮便是贾赦的庶子,年纪已长,只因姿质顽笨,尚在家学里混混,贾兰替他弄了个三馆誉录,保了通判,将来只可由异途入官的了。他们看贾蕙尚在孩提,未免有些轻视,贾蕙也觉得气味不投,只和权哥儿叔侄二人常在一起。

    那天念到下午,代儒便放了学,李贵等将车马预备齐了,贾蕙拉着贾权同车回来。先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叹道:“从前看着他们老子一起上学去,不就是这个样儿么!如今可又是一代人了。”玉钏儿见王夫人有些伤感,接着说道:“宝二爷和小兰大爷,一个成了神仙,一个占了富贵,算富贵神仙都全了,太太是多大的造化。”王夫人问过贾蕙功课,便道:“你玩玩去罢,往后可得早睡早起,学些规矩礼数,才像是念书的孩子。”

    贾蕙答应了。回到园子里,宝钗见他又细问家学里的情形,知他和贾权在一起,也觉放心。秋纹碧痕等看见蕙哥儿,都笑道:“如今好了,哥儿可真要抢状元了。”从此,贾蕙天天上学,回来时也只在园中走走,到掌灯后自去理他的夜课,分毫不用宝钗操心。因此,宝钗更得专心家政。

    有一天,代儒有事,吃过午饭先走了,吩咐贾琮在学照料。

    那贾琮如何压得住众人,有些安分的还在那里写字念书,那些淘气的便爬上代儒书案,拿朱墨笔涂了花脸,在案上跳着唱戏,还有跟着拍手叫好的。贾蕙悄对贾权道:“师父走了,这里念不成了,咱们家去念罢。”即叫焙茗把书包好,叔侄二人一同回来。李纨宝钗见了他们,不免诧异道:“今儿怎么放得特早?”贾蕙贾权将学里情形说了,宝钗夸奖了两句。李纨对贾权道:“你往后只跟着你蕙叔叔走,我就放心了。”宝钗又吩咐莺儿,就在蘅芜院收拾两间书房,领他们叔侄去补功课。一时李纨想起探春许久没回来,要打发人去看看。宝钗道:“我约他花朝前后回来住住的,这也快到了,借此去催催他罢。”那天,便采些窖里新烘的黄瓜扁豆,又把自制的玫瑰糕、茯苓饼装了两盘,命两个老婆子送去。吩咐道:“你们见了三姑奶奶,说我和大奶奶都惦记他,问他身子可好。若是有空,回来住两天歇歇。这黄瓜扁豆是自己花窖里薰的,点心也是自己做的,请他尝个新鲜罢。”婆子们答应下来便去了,直至傍晚才回来。

    宝钗问他三姑奶奶都好么?婆子回道:“三姑奶奶给奶奶道谢,这一向总不舒服,一时还不能来。我听翠墨背地里说起,大概是害喜的样儿。”宝钗听了甚喜,得便就回了王夫人。王夫人笑道:“三丫头出门子这多年,总没有喜信,我怕他是身上有病,不能受妊,这倒不用发愁了。只是他那里也没什么靠近的人,你们做嫂子的常去看看他,教给他怎样保养,倒是要紧的。”

    过了两天,李纨宝钗便同去看探春,此时周姑爷也赁了鼓楼街一所府第,门前便有许多番役,见是贾府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