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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回 直报怨赵伦犯秋宪 德胜才贾政领冬官

    话说贾蓉在家里歇了几天,便赶到滦阳行在。原来滦阳距畿辅甚近,本有个避暑行宫。在先朝的时候,每逢夏秋之交,便在那里驻跸。一则便于秋季行猎,二则借此和各部落藩王都见见面,这些年久不举行了。此时,海内升平,国家兴盛,皇上想要效法祖宗,这年七月中旬,便行幸滦阳,贾政、贾兰都在随扈之列。那里各衙门全是支搭帐棚,贾蓉到了,先往工部帐棚见过贾政,然后去寻贾兰。弟兄相见,谈到那回在南昌衙门里把酒夜话,只隔了不到两年,又换了一番气象。那晚上即在吏部帐棚借祝次日入朝,递进膳牌,皇上念贾珍定乱功高,即时命贾蓉进见。问了许多军务上的情形,当面慰劳一番。又下了旨意,命他仍充御前侍卫三品龙禁尉。正赶上皇上要进围场,那些大小龙禁尉都骑着锦鞍骏马,前引后随,贾蓉也在其内,还有许多扈从御营和部落藩长。走过乌泰山,那山只不过百十丈高,皇上降旨,发下白鹰翎的御箭,给这些护驾人们每人一枝,说道:“谁能射过山头,射得最高的有赏。”一般健儿武士各逞技能,有几个射过山头的,只贾蓉射得最高。皇上大喜,分别给赏。另赏给贾蓉二品冠服,当下就命内臣们替他换上,还说道:“他是将门之子,出过仗立过功的,你们那赶得上呢!”

    原来射过山头的都是几个部落名王,却被贾蓉将他们压倒,故有此番恩旨。谢恩下来,同列无不妒羡。到合围之时,扈卫将尉都随驾打生,贾蓉射倒了两只獐子、四五只鹿。贾兰虽是文臣,因在军机,也扈从行幄,在御前也射中了两只鹿。皇上降旨道:“你们衙门的状元前辈,只射了小小的獐子,先皇帝还有御制诗奖他,你这又比他强了。”就把射中的獐鹿赏给他们,又另赏贾兰白玉烟壶、平金蟒缎,兄弟二人又都谢了恩。

    等到围散,同至工部帐棚回明了贾政。贾政向来不轻易夸奖子弟,只说道:“蓉儿是见过仗的,胜过他们也不足为奇。兰儿只那年在东府里练过几天靶子,也只算碰着的罢了。”一时又细问襄南情形,贾蓉略为说了。又问贾兰这两天有无重要政令,祖孙三人正说着话,小厮们摆上饭来。贾政吩咐添上匙箸,留他们同吃。

    一时饭罢。贾蓉贾兰见贾政有些倦意,正要退下,只见吏部堂役,俗名叫堂小马的,来此回道:“有本部司员求见大人。”

    贾兰忙回至自己帐棚,小厮们呈上大红单片,写的一行小字是‘本部员外郎甄宝玉’。那甄宝玉如何到了吏部呢?他原是捐纳员外郎,上年中了进士,殿试朝考名次不高,因此请归原班,掣分到部。贾兰仍待以长亲之礼,甄宝玉却自居属员,各尽其道。此时,贾兰见了名片,忙叫快请。小厮们引他进来,宾主就坐。甄宝玉从靴页中取出七八件奏稿,请贾兰一一画了,然后说些闲话。贾兰说起部中积弊太深,全由书办舞文图利,要想把胥吏首先裁去。甄宝玉道:“胥吏用事,由于司官不懂例案,堂官又专画黑稿,一切听其播弄。为今之计,只要将历来例案彻底清理一番,有用的留下,重复或两歧的一概删掉。此后去繁就简,教司官们容易了解,堂官上头再加一番考核,书办虽狡,无从上下其手,裁不裁又有什么关系呢?”

    贾兰道:“姨丈所见甚卓,只是各司里留心部务的眼下却也不多。”甄宝玉道:“岂但不肯留心,他们舞起弊来,比书办还要利害呢。前几天在部里值日,收到江淮节度使一件来文,说是分发知县某某履历上叙的,是由江淮保案得官。本省查明原案,并无其人,因此咨部质问。左堂见了,命功司检案呈阅。

    原来司里把那批保案,硬加上一个附片,列保了许多人,朦混核准上去。到该行知原省的时候,却把附片掖起,以为万无一失的。不料,这位偏偏分到原省,就闹穿了。”贾兰惊讶道:“这样大案子,怎么我会不知道?”甄宝玉道:“这是京衙门接到的,大人随扈在此,所以不曾见着。将来各堂总要和您商量的。”贾兰道:“那功司印君姓赵的是那里人?”甄宝玉道:“他就是赵全的少君,名叫赵伦。”贾兰道:“这又麻烦了,那赵全抄过我们的家产,此次把他儿子办重了,人家要说我挟仇下石;若办轻了,如此重案,上头能答应么?只怕连我们都要担处分呢。”甄宝玉道:“大人未免过虑,圣人也只说以直报怨。只要秉公办去,何恤那些浮言呢??贾兰又和他说了一回闲话。甄宝玉又谈起选司新出个员外缺,求贾兰栽培。贾兰因他是原班即补,也答应了。一时内监们送来赏赐物件,又另赏奶茶饽饽,贾兰吩咐小厮们照例开赏。甄宝玉便告辞自去。

    次日,贾兰至贾政处请安,提起赵伦之事。贾政道:“这个罪名办起来恐怕不轻,决非杖流可了。你们别幸灾乐祸,应该拿他做个鉴戒。那赵堂官轰轰烈烈的时候,那想到有今日呢?”过一两日,刚好有便人回京,贾政于家信中将此事写上,也是儆戒大家的意思。

    此时,荣国府中正忙着过中秋节,李纨、宝钗、平儿每天都在议事厅上料理帐帖,掂对节礼节赏,还有许多琐务。宝钗抽着空,仍旧教蕙哥儿识字念书,园子里桂花芙蓉开得正盛,也无心玩赏。那天正在厅上理事,王夫人打发丫头来吩咐道:“今儿是姨太太的生日,太太说请两位二奶奶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本要亲自来的。”宝钗、平儿二人站起答应了。那丫头走后,宝钗笑道:“今儿那是我***生日,连太太也记错了,到底是上了岁数。”平儿道:“太太那会记错,往年姨太太生日,太太没有不亲自去的,多半是那丫头说错了。我仿佛记得舅太太的生日就在这两天,咱们回头上去再问问罢。”

    李纨道:“这些丫头们口齿伶俐的真少。从先你们屋里有个小红,倒是好记性,我听他回凤***话,什么舅奶奶、姑***,说了一大套,一点儿也没有说错。怎么这些时总没见他了?”平儿道:“我们奶奶很喜欢那小红,那年奶奶过去,我见他手不大稳,就打发出去了。听说他爹妈给他择配,也是个好好人家,他看不上那男的,整天家吵吵闹闹的。到底跟邻近一个坏小子逃走,被他卖在班子里了。”宝钗诧异道:“他不是林之孝的女儿么?难道林之孝夫妇就豁出去听他堕落?”

    平儿道:“他爹妈那豁得出去哟!四处找到了也没找着。还是后廊子的芸儿出去闲逛,碰着了他,定要留芸儿住下,因为芸儿开销不出,和老鸨子争吵,被堆子里抓去,这才闹出来了。如今他爹妈把小红赎出来。他死活要嫁芸儿。林之孝嫌芸儿不上进,还没有说定呢。”李纨道:“那么聪明伶俐,偏又犯了桃花命,怪可惜了的!”平儿道:“他妈那么老实,我们奶奶常说他是锯了嘴的葫芦,会养出这么一个浪蹄子,也不知是什么冤孽?”宝钗道:“你劝林之孝家的把他给了芸儿就算了,管他上进不上进呢。若不然,也安静不了!”正说着,秋纹进来道:“二***饭摆在那里?”宝钗道:“我们都在这里吃,你去吩咐柳嫂子一起送了来罢。”秋纹去了一会,饭菜方才送到,碧月、莺儿等赶着摆上,大家吃了。李纨自回稻香村去。

    宝钗平儿便同至王夫人处问明了,果然是王子腾夫人的生日,各自回房打扮一番,带了莺儿、丰儿。小厮们将车拉至内仪门,候他们坐上,才驾起驯骡。李贵、焙茗等骑马跟随,莺儿、丰儿另坐了小车,风驰电掣的去了。那里也传了一班小戏,宝钗、平儿听了几出,坐过晚席,至初更方回。

    宝钗见了王夫人,回至怡红院,蕙哥儿正靠着小几子上和奶子丫头们摆七巧图玩。宝钗瞧见了,便道:“什么时候了,还不哄他去睡。”碧痕道:“哥儿说的,要等奶奶家来才睡呢。”

    奶子道:“奶奶看我们哥儿,这么点大就懂得这些道理,将来大了,还不是赛过他哥哥么!”宝钗换了家常衣服,抱着哥儿哄他说笑一回,然且安歇。

    到了中秋节,贾府仍照着老规矩,自有一番庆贺。却因贾政贾兰都不在家,老姐妹们人又少,大有鼓不起兴致,只在荣禧堂摆个家宴,王夫人领着众人拜了月,便团圆入席,比往年却添了李纨和梅氏母子,连蕙茝弟兄都算上,也坐得满满一桌。

    坐到半席,哥儿们都困了,由奶子们哄着去睡。王夫人本不喜饮,坐得乏了,也先自出席歪着。一时席散,李纨、宝钗、湘云同回大观园去。

    出了上房院子,只见月光如水,庭阶明澈,便叫丫环们息了提灯,慢慢的闲步赏月。走到园门口,听得值班媳妇在屋里咭咭呱呱说得起劲。宝钗是个有心眼的,悄悄的叫大家放轻脚步,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一个人说道:“从先都说那镇山太岁厉害,那晓得这几个巡海夜叉比他来得更凶,如今连一分一毫都要算尽算绝,真叫咱们吃西北风了!”好像是钱荣媳妇的口音。又有一个人说道:“他们开口闭口总说是老祖宗手里的规矩,那老祖宗是什么时候?数到现在,至少也有一二百年了。家里外头的情形和从前都不一样,还按着老辙儿走,那里行得去呢!”像是郑好时媳妇的口音。又听钱荣媳妇道:“别的不必说,单就银钱上说,从先一两银子换多少大个钱,如今只换多少钱?那些物价也跟着长高了,还按老价钱买东西,人家肯赔着本卖么?”接着又是郑好时媳妇说道:“我最恨得是姓吴的姓林的,不拘大小事都要把合着,任什么人也不能出头说话。在这里就挨到白毛,也没有上进的路。别说当了大军机,就是当了皇上,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李纨听到这里,拉了宝钗一把,道:“咱们走罢,听那些不相干的话做什么。”

    一路走入园中,月亮更好,满地下花yīn树影,就像水晶池子里浮着许多荇藻。三人便在沁芳亭坐下,一同玩赏。湘云道:“如此好月,你们尽着去听闲话,岂不傻气!”李纨笑道:“自来当家人是个骂档子,凤丫头挨够了,如今该轮着我们。这也是免不了的。”宝钗道:“既当家,就得拚着挨骂。他们嫌那老规矩,要想改动也非止一人一事,我耳朵里都装满了。固然老规矩也有不合时的,可是从祖宗手里行到如今,不大出毛玻咱们看了几天的家,希利花拉都改了,一定要落不是的。”

    李纨道:“落不是还是小事,祖宗手里定的规矩其中都有深意,我们聪明才力那赶得上老辈。改好了不过如此,万一改糟了,上了他们的圈套,还不定出什么乱子呢!”宝钗道:“你所见更深远了。他们总说人家不是这样,要知道咱们这样人家,那能和那些暴发户比呢?还是慎重为妥。”

    湘云道:“我是只谈风月的,可恨三丫头今儿要开诗社,明儿要开诗社,姑爷一回来,只躲在家里,连这儿也不大来了。他那样洒脱人,也不免儿女之态。难道没有他,我们就玩不成么?”宝钗道:“说起诗社也不容易,头一件是题目。眼前秋景,只有菊花、芙蓉,芙蓉是填过词的,菊花本是熟题,又有了那年十二个诗题,差不多也都说尽了。”湘云道:“若说菊花未必没有生发,譬如晒菊、移菊、采菊、酿菊,何尝不是好题,且比上回各题更见新颖。”宝钗道:“菊字底下安个实字,如菊屏、菊枕之类,也可入诗。”李纨道:“这一说已经有了六个了,再凑上十二个题目料也不难。”湘云道:“今儿晚上我回去把他凑成了,咱们挑个日子就起社,也省得三丫头夸口。”

    李纨道:“你忙什么,索性定在重阳那天,带着登高不更有趣么?”宝钗道:“若如此,又添上就菊一个题目了。”当下商量定了。又绕到凹晶馆卷篷底下坐着,赏了一回水月,更似身在琉璃世界,洗尽烦尘。坐到三更,方各散去。

    且说王夫人过了秋节,因天气渐寒,命玉钏儿、绣凤二人,将贾政的大毛衣服检点出来,又打发绣鸾去通知李纨梅氏,叫他们把贾兰皮衣也检齐了,好一起专人送去。正在忙碌,只见贾琏笑欣欣的进来道:“太太大喜,老爷升署本部尚书了。”

    王夫人自是欢喜,问道:“你是从那里得着信的?”贾琏笑道:“报喜的都来了,还会有错么?这还是头几天在滦阳下的旨意,展转到了京城,所以得信迟了。”一时李纨、宝钗、惜春、湘云、梅氏听见喜信,都上来向王夫人拜贺。湘云道:“老爷的资望早就该升了,这回也还公道。”王夫人道:“老爷素来宦情甚淡,依他的本意,早就要告退的。只因上头恩遇太厚,不敢自图安逸。如今升这一步,在宦途上总算到头了,将来遇机求退,也够说的。”宝钗道:“世间的事谁也料不定,老爷素志虽然如此,皇上和朝里老臣们也决不肯放,安知将来不入阁拜相呢?”王夫人道:“历来拜相必得翰林出身的,虽然也有特恩破格,可不多见。老爷这回升官已是得之意外,那里还有此妄想。”贾琏正要退下,王夫人又吩咐他拣派两个得力小厮,送衣箱到滦阳去。贾琏答应下来,便拣派了兴儿、顺儿二人,又写了贺禀,附带了去。

    那知小厮们刚走了半日,在路上恰遇着贾政。原来贾政居官忠诚笃谨,承修几处工程,都比别位大臣核实,因此简在帝心。此次尚书出缺,论资劳都该他升补,皇上却因椒房懿戚,格外限制。加了一个‘署’字。次日谢恩奏对,又降旨奖勉一番。正值东陵工程告竣,便派贾政验收,传旨命他先行回京,刚好在离京五十里尖站和兴儿顺儿遇着。兴儿上来见了,将贾政衣箱留下,仍和顺儿赶程前往,替贾兰送皮衣去了。

    当下贾政缓驾入城,一时到了荣府,那些管事们都在仪门内排班站齐,迎着道喜。恰巧探春因贾政升官,归宁称贺,李纨宝钗陪着他同在王夫人处说话。忽听廊下丫环们回道:“老爷回来了。”大家都出其不意,忙站起迎接。贾政想起从前由学政粮道回来,宝玉、环、兰都在一起迎候,目下贾兰虽贵,究竟膝下空虚,不免引起伤感。大家谈到升官之事,贾政道:“升官不足为喜,可喜正在那两天,得着环儿的下落。如今兰儿打发人去传谕包勇,替他安置住所,一面看住他,不许出去滋事,办的也还妥当。”王夫人又问如何得着环儿的下落?贾政才把详情说了。

    原来贾环那回盗卖东边庄地,随后贾琏去了将庄产设法追回,本要扣留贾环的,无如他消息灵通,前两天便已逃走。一向躲在鞑靼部落,替酋长暗做军师,鼓动他们造反。又结合许多马贼和官军对抗,见过几仗,未能得手。新近那些部落酋长因朝廷平定邪匪,畏威怀德,情愿服罪归诚。皇上大度涵容,准他们仍充藩卫。贾环在那里藏不住了,便单身逃回东边,被卡伦兵扣住,押到将军衙门。幸亏那驻守将军知他是贾政之子,贾兰之叔,又和贾府素有交情,只把他暂时软禁,一面专信通知贾兰。贾兰得信,回明贾政,赶即打发人去将贾环领回,交与包勇安置看管,就是贾政回京前两天的事。当下众人听了,莫不欣慰。探春道:“我们初意就想把环兄弟圈住,偏被他走掉了,闹出许多乱子,实在还是圈起来妥当。”王夫人道:“我们也但愿环儿如此安顿,他也不至在外头闯祸,老爷也省得悬心。只是环儿这么大了,给他娶个媳妇才是。”贾政道:“他那贼头贼脑的,好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糟蹋,将来只可就东边将就对个亲罢。”

    一时吴新登上来回道:“衙门里司务厅来请示正堂那天到任。”又将门簿呈上,那上头写着一般勋旧世交来道喜的,已有几十位,还有治国公、安国公、忠靖侯、锦乡伯几家,要公同送戏,凑个热闹。贾政一概摈谢,只吩咐明日到部,后日上陵。

    又有小厮们回道:“薛家蟠大爷、蝌二爷求见。”贾政因那年抄家,薛蝌格外关切,便命请至外书房相见。自己随即踱了出去,蟠蝌二人见了,忙即下拜道贺。贾政连忙扶起,先问了薛姨妈的好,又问他们弟兄们近况。薛蟠道:“侄儿上回随同龙武中军平定近畿乱事,由都司职衔保了游击,现仍在神策府当差。舍弟侥幸中举,新近捐了主事,尚未分部。将来若分到姨父属下,就叨庇多了。”贾政道:“二世兄气宇清华,将来还要高发的。若说在工部当差,熬到出头可很得一番火候,只我便是前车。”薛蝌道:“侄儿家寒,本要捐外官的,自揣不是吏材,平素学问也不够。因此想就个京曹,或者有读书之暇。”贾政道:“宦海风波我是经过的,若非万不得已,那外官还是不做的为是。”又对薛蟠道:“大世兄近来老成多了,可见‘历练’两字是不可少的。”薛蟠道:“侄儿是个粗人,自小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想起从前所做所为,真不是人干的。还求姨父多多教训。”贾政听得也笑了。薛蟠又道:“听说宝兄弟到了太虚幻境,究竟是什么地方,算神仙不算呢?”

    贾政叹道:“古来神仙总离不开忠孝二字,这畜生背君弃亲,只徇那儿女私情,就做了神仙也是下品。”正说着,人回大老爷过来。蟠蝌二人又拜见了贾赦。贾赦和薛蟠还说得来,无非谈些那家馆子好,那家戏子好,谁家车马讲究,谁家收藏精美,又说了好一会,方同薛蝌回去。

    那天探春从上房下来,和宝钗同至栊翠庵。庵中晚桂尚有余花,在花下坐了一回,湘云将菊花社的计划,以及预拟的十二个诗题都说与探春。又笑道:“你不来提倡,我们也会想出法子来玩。”探春道:“这诗题推陈出新,倒亏你们从夹缝里想出来的。只是菊花已赏过好两次了,这回必得想出个新样子来才有趣,不然就未免重复了。”湘云道:“我也和宝姐姐商量过,想借着潇湘馆或是蘅芜院那两处宽绰的地方,把一带抄手游廊全摆上盆菊。只要二三百盆,也很够富丽了。”探春道:“这意境还是平常的,讲究赏菊的是要看他澹姿逸致,何在乎以多为贵。”湘云道:“三姐姐必有妙论,寡人愿安承教。”

    探春道:“玩的事也要用一番心思,我想可着屋子做一架曲曲折折的玻璃围屏,夹层里安上各色灯彩,挑些细种的菊花,配着颜色摆在里头,白天固然好看,到夜里把灯点上,花光花彩都从玻璃里烘托出来,那才是个大观呢。”宝钗道:“好可是好,只怕太费了。日子太近,也未必赶得及。”探春道:“眼前还有十来天工夫,有什么赶不及的。那围屏只要朴雅,不用雕刻,也费不了多少钱。你们当家的人事事都要节啬,那不如连菊花社也不要办,岂不更剩”湘云道:“咱们决计就这样办去,这点费用大家摊个份子,也不用动公中的。那地方还没说定,究竟是那一处好呢?”探春道:“依我看还是潇湘馆好,那里又宽绰又幽雅。横竖林丫头决不会闹鬼,大家可以相信的。”

    湘云笑道:“我们请他还怕请不到,他若肯来闹鬼,正好捉住他叫他做诗。”宝钗道:“我就吩咐他们,传工匠赶着做去。可是三妹妹你得在重阳前,早几天来这里住下,帮着我们布置。”

    惜春在隔壁房里打坐完了,走过来,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引起兴致,说道:“那几天我也来帮你们的忙,咱们要把历来赏菊的通压了下去,才不枉了三姐姐这番心思。”

    那晚,探春约湘云同至秋爽斋下榻,就灯下详细计议,将如何布席,如何陈设,以及茶具食单逐一都商定了。第二天探春先告辞回去,约定了九月初六七是必来的。这里宝钗先吩咐小厮、婆子们将潇湘馆前后廊夏,都打扫收拾干净。一面整理院中花竹,把那些枯萎的单枝、横生的恶竹全都剪掉。又和湘云亲自去看,安排些细巧家具和书画陈设。又相度地势宽窄高矮先画出围屏图样,交给管事们传工匠赶制。又到花窖里拣出各色珍种细菊,约有三百多种,都换了一色宜兴窑的盆子,按着菊谱标出名色。连莺儿、秋纹、入画、翠缕诸人也跟着忙了十来天,方才大致齐备。

    有一天,莺儿、翠缕正看着婆子们收拾屋子,从墙缝里拾出一张砑碧旧笺,宝钗瞧见了,忙道:“别扔掉,拿给我们看看。”翠缕递过来,原来是黛玉的残稿。便与湘云同看,那张旧笺已被灰尘沾满,变成斑斑驳驳,字迹尚依稀可辨。写的是:

    水晶屏上金蕤影,茜纱窗下秋人醒。

    疏枝沾梦生夜寒,明日繁霜压千梗。

    灯前一瞥聚秋魂,舞蝶啼蛩漫怨恩。

    伫月纵教留晚秀,微烟知不慕春暄。

    九云缥缈霓裳下,梦影如潮万花泻。

    有情天地驻秋香,莫倚怨箫歌子夜。

    其中有几个字剥蚀模糊,好容易才看出来。湘云道:“这首也像是对菊之作,不知他什么时候做的?”宝钗道:“前半首还是他平日口气,后半首转得更好,于新警之中兼有寓意。

    咱们裱起来留着给大家看罢。”当下就交给小厮们裱去。不几天,探春便来了。宝钗又打发人分头去请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诸人。此时围屏业已制成,看着工匠们安设好了,又忙着匀配菊花,添缀灯彩,宝钗、湘云、探春、惜春都在那里指挥布置。忽见莺儿匆忙进来回道:“太太来了。”不知王夫人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展菊屏芳筵招姊妹 降木筏雅咏接仙凡

    话说王夫人听丫环们说起宝钗探春诸人在潇湘馆安排菊花围屏,做得如何精致,那天刚好清闲,便坐上小竹轿子,带着玉钏儿、绣凤向大观园而来。只见园中霜叶斓斑,山石上的薜荔更红得可爱,一路看着风景,不觉已到了潇湘馆。莺儿在门外望见,连忙进去通知宝钗,大家都出来迎接。探春道:“太太今儿高兴,也来看看菊花。”王夫人道:“菊花倒常见的,听说你们做得新鲜围屏,我来凑个热闹。”宝钗道:“是三妹妹出的样子,也只糙做的,在屋里摆着呢。”

    王夫人下了竹轿,扶着绣凤走进屋来,留心细看。那紫檀条几后头,挂的是赵仲穆着色的“渊明采菊图”,旁边挂着怀素八言对联,句子是“九秋之英,是钟正色;群雍既息,以表孤芳。”那草书写得非常飞舞。条几上摆着菊花石的山子、水晶花囊、冻石鼎。屋里周围都是曲曲折折的架屏,两面装着整扇大玻璃,内里分为四层,每层都摆列许多盆菊,一色是宜兴磁盆。每盆各嵌着一个牙牌,上镌花名,如绿剪绒、红豆幢、天仙锦、桃花球、玉蝴蝶、银带围、古铜芙蓉、银红夔龙,种种名色不一。花上安着灯彩,是各色细料做的菊花,中嵌细烛,乍看与真花无异。

    王夫人带领众人,绕着围屏走了一周,笑道:“真难为你们,不但这法子想得巧,连花儿也不是胡乱摆的,只看那各种颜色,深浅浓淡配得多们合眼。”宝钗道:“这都是莺儿掂对的。他平常打络子、编花篮,都讲究配色,所以我们叫他帮着调度,还算不错。”

    王夫人道:“我看过多少菊花,那些府第不必说了。前年皇太后万寿,跟着一班诰命去祝嘏,从宫门起一直到殿上,都摆的菊花山子,多是很多了,那有这么精致呢!”湘云道:“三姐姐说的,玩的事也得费一番心思,才有趣味。我们听了他的话,从上月底就忙起,直忙到今天。四妹妹向来懒怠动的,这回也打起精神,忙了两三天了!”探春道:“我们只重阳那天,在这里起社做诗。老爷若高兴,不拘那天,邀那班清客们做个赏菊雅集,也好借此散闷。”王夫人道:“老爷也喜欢菊花,那年出去赏菊,还带了宝玉、兰儿一起去做诗的。昨儿我和他说起,他也要来看看呢。”沉了一会又说道:“宝玉向来好玩的,他若在家看见了,不知要怎么高兴!”说着,不胜伤感!宝钗听了这话,眼圈儿也红了。湘云道:“重阳那天,我们还想请二哥哥、林姐姐同到这里做诗。若是请得到,太太要问他什么话,都好问的。”王夫人忙道:“你们怎么请法,真能把他找了来么?”探春道:“太太别听他胡扯,也不过扶鸾请仙罢了!”一时平儿同着嫣红也来了,各房丫环们三三两两的也来看个新鲜,都称奇赞美不置。

    到了重阳头一天,薛宝琴和李纹、李绮都来大观园住下,先至潇湘馆看了一回。那天检得的黛玉诗稿,已裱得了钉在墙上,宝钗指给他们看。大家都道:“这真巧了,偏也是咏菊花的。”宝琴道:“依我看,就是上回起‘菊花社’,他余兴未尽,那晚上就在灯下做的。只看那起几句,不是分明说着么?”

    探春道:“明在请乩,若是他来了,咱们问问他。”

    晚上宝琴住在宝钗处,次日早起,同宝钗先到潇湘馆,探春湘云已在那里,大家看着丫环们布置。将水晶花囊注了水,插了各色折枝菊花,又把冻石鼎里添了龙涎香。围屏前面摆列许多檀几绣墩,几上各放一个旧磁瓶,一个宣德炉,也一样供菊焚香。笔墨纸砚件件精美,那大理石屏风上,黏着一张冰雪长笺,上写十二个诗题:晒菊第一,插菊第二,养菊第三,探菊第四,乞菊第五,担菊第六,就菊第七,评菊第八,采菊第九,别菊第十,酿菊第十一,枕菊第十二。屏下花梨圆几放着两个韵盒,分上下平,各贮牙牌十五。那边乌木方桌上另放着木筏乩笔、香鼎烛盘。

    将近晌午,惜春、岫烟、李纹、李绮陆续到来,只李纨最后。探春道:“大嫂子今儿来晚了,有什么事么?”李纨道:“兰儿从滦阳回来,进城来见我,我们说说话,就耽搁了一会儿。”大家绕着菊屏流连玩赏一番,又去看了诗题,湘云道:“我拟的十二个诗屏,也是有次序的。未有菊苗之先,要晒那花子,故以晒菊为首。也有些从菊枝分插,不由晒子的,故次以插菊。既有菊,便须培养爱护,故又次以养菊。到菊花将开,就有来探信的,还有向邻园去讨的,于是有探菊、乞菊。乞到便须担回,于是接以担菊。那乞不到的,只好到别处去赏,则就菊亦不可少。无论或乞、或就,总要一番评赏,乃继以评菊。

    到那将残未残的时候,采在瓶中,还可多支几日,故又继以采菊。实在到了秋老菊残,也只可伤心一别,故以别菊作一番归束。至于酿菊、枕菊,乃是赏菊余事,以寄有余不尽之意。你们以为何如?”大家都道:“菊花的好处,这才赅括得祝合上前次诗题,正是??扇妙文。”又说定:仍推稻香老农主社,藉榭监场誉录。邢岫烟道:“我们新入社的还没有别号,怎么称呼?”湘云道:“你不是槛外人的旧交么?我送你一个别号,叫做槛梅逸友。”邢岫烟道:“这个不过偶尔用用,呼牛呼马都无不可。他们几位怎么样呢?”李纨道:“我们家里从先有个‘意园’,也有许多坐落,我只记得‘兰沜’和‘小谷’,纹妹妹、绮妹妹就题作‘兰沜’‘小谷’罢了。”李纹道:“宝姐姐,你也替琴妹妹题一个罢。”宝钗道:“管他呢,让他自己想去。”

    湘云见天已近午,笑道:“我们吃了饭再做诗罢。人家说文章是要酒饭压出来的,空肚子那有诗呢?”一面说着,便叫摆饭。原来湘云和宝钗探春商量,专挑那大家喜吃的菜,内中有牡丹江出的新鲜白鱼,是包勇新近托贡使带来的,其风味更在长江鲥鱼之上,宝钗也交给柳嫂子去烹治,又另替惜春备了素斋。当下公推岫烟坐了首席,李纹李绮左右列坐,然后才是宝琴探春诸人。大家因要做诗,都不敢尽量多饮。上到白鱼,挨坐都预备了小碟姜醋。探春尝了一块,笑道:“这也有点螃蟹味。”湘云道:“上回吃螃蟹还做了几首诗,这比螃蟹又强了。回头也该拿他做个诗题,才不负此美味。”少时饭罢漱茶,大家散坐。

    岫烟道:“咱们先请乩呢还是先做诗?”湘云道:“咱们各人先认了题,拈了韵。只把首尾两题留给潇湘怡红就是了。”

    宝钗道:“潇湘诗才敏捷,只一题不够展布的,总算他来就我们,把‘就菊’也留给他罢。”于是众人各蘸了笔,到石屏风下各自挑拣诗题,拣定的便在诗题下标个记号,或蘅、或蕉、或霞,岫烟、纹、绮也用了新起别号,又都在韵盒中各拈了韵。李纨道:“你们向来不喜限韵,为什么又自讨苦吃?”探春道:“前儿有人逛东庙去,见那韵牌很有趣,买了送我的,咱们试着玩玩。还有仄韵的,今儿用不着,没有放上。”宝琴笑道:“多半是三姐夫孝敬的罢?”探春笑而不答。大家就坐吃了茶,各自散步。

    李纨将限香点上,自去廊子上和惜春闲话,听他谈些释典宝钗看着莺儿采了好些晚桂,编成桂花球,引蕙哥儿玩耍。探春从屋内走出,见宝琴扶着太湖石边一竿翠竹在那里出神,因笑道:“你们瞧琴妹妹这幅倚竹图,仇十洲未必画得出来,不用说时下的改玉壶了。”湘云没听见,只蹲在竹丛下,看苔地里蚂蚁纷纷来去。李纹李绮却还在屋里闲步,李绮走到西墙边,看墙上挂的崔白、谢元两帧工笔菊花,不觉就站住了,口中还在吟哦。一时探春走进屋来,取乌银自斟壶,把那玫瑰花浸的酒喝了一口,便就坐去写,写了又抹,似推敲未定。宝琴定了神,对湘云道:“云姐姐尽着蹲在那里做什么?潮地里要受病的,香也怕要完了。”

    湘云道:“你去写你的,别管我。”

    宝琴进来,见纹绮姐妹各已写了一大半,便也赶着写去,交与惜春。惜春道:“琴姐姐,你也该起个别号哟!”宝琴笑道:“起个什么呢?”我从前到过外洋,就叫做云搓归客罢。”

    又看了一回菊花,重走到廊外,见宝钗尚在摆弄桂花球,忙唤道:“姐姐诗可成了么?”宝钗道:“已有了一首,只是不大好。”说着将花球送与宝琴湘云每人一个,便拉着湘云进去写诗。等了一顿饭工夫,大家都交齐了。惜春取了一张藏经笺,重新誉出。李纨接过,从头细看。那诗是:插菊蕉下客

    邻圃携来学插秧,稚枝新试土膏香。

    抽根多谢空篱雨,着手犹沾旧径霜。

    深浅意怜难得地,横斜影爱渐成行。

    殷勤酬取西风醉,伴我吟巾一晌狂。

    养菊枕霞旧友

    酝酿风光到散英,篱边槛外几yīn晴。

    节完老圃支心力,格肖幽人蕴性情。

    寒雨融来三径足,晚霜炼就一枝清。

    若逢寿客应相问,商略丹经证摄生。

    探菊云槎归客

    寒芳着意引行裙,蛮初携眷意已醺。

    老圃开迟如有待,幽篱信到定相闻。

    葛巾梦试重阳雨,芒屦香随一径云。

    为报霜风消息早,西园飞蝶已纷纷。

    乞菊兰沜旧隐

    乞与霜丛照素襟,分香应不待秋深。

    芳情偶效沿门钵,寒色容叨布地金。

    同好未妨花结托,无厌还共蝶追寻。

    何缘报答西风赐?且拣狂枝压鬓簪。

    担菊蘅芜君

    移取篱栽趁晓暾,筠笼稳载到柴门。

    压装影重秋无价,过陌香多梦有痕。

    一路西风黄叶径,满肩寒雨白沙村。

    漉巾对汝须沉醉,莫负霜天老瓦盆。

    评菊谷居士

    偃蹇篱东与世违,孤高莫谓赏音希

    幽芳何意争高下,逸格犹应较瘦肥。

    细辨香名镌玉篆,试摹淡影印金徽。

    人间真菊由来少,丹素评量恐亦非。

    采菊蘅芜君

    采采霜英莫待残,拣来称意料应难。

    蜂须香重回身惹,麂眼秋多出手寒。

    商略幽妆停玉剪,忖量高格避金盘。

    休言老圃风光尽,还与骚人伴箨冠。

    别菊枕霞旧友

    秋老闲园欲别时,搴芳惆怅似临歧。

    闲篱顾影情俱远,冷枕留香梦与期。

    怨蝶霜屏成独往,啼鸟月地诉相思。

    卷帘人瘦君知否?后约花前莫更迟。

    酿菊槛梅逸友

    碎拾金英助拍浮,寒芳泛酒出新眸。

    南阳饮者多狂客,彭泽归兮署醉侯。

    霜瓮香供千日赏,糟床味占十分秋。

    葛巾漉罢风情在,商略衔杯话旧游。

    众人也都看了,彼此赞扬一番。宝钗道:“还是先请稻香老农评定,还是等扶了乩一起再评呢?”邢岫烟道:“我们尘俗之作,岂可与仙诗并衡?还是各自评定罢。”李纨道:“这诗差不多工力相等,必要分个甲乙,只可妄加月旦了。依我评定:《采菊》第一,《担菊》第二,《别菊》第三,然后才是《探菊》、《评菊》、《插菊》、《酿菊》、《乞菊》、《养菊》不知对与不对?”宝琴、岫烟、湘云都道极为公允。宝钗道:“我那两首也不见好,我却爱那《探菊》‘老圃开迟如有待,幽篱信到定相闻’,把探字的神味,都活画出来。‘葛巾’‘芒屦’一联,也很有风韵。还有《插菊》那两句‘深浅意怜难得地,横斜影爱渐成行’,专用白描,更耐人寻味。似乎都在我所做之上。”探春道:“据我看那《乞菊》中四句,意味也甚深远。

    《酿菊》那首‘狂客’‘醉侯’一联,更是名句。”李纹道:“我做的究竟粗浅,那有蘅芜那两首名贵?‘一路西风黄叶径,满肩寒雨白沙村。’置之唐人诗中,也要推倒一时,比《采菊》那首还好呢!”李纨道:“若以诗论,首首都好,只《采菊》那首通体匀称,命意也高。其余尽多佳句,就是《养菊》那首‘寒雨’‘晚霜’一联,也何尝不好?”大家又评论了一回。

    宝钗道:“这诗且放着慢慢细评,先请邢妹妹扶鸾罢。”

    岫烟道:“要扶乩还得朱笔、黄纸,那香炉里也得添些降香。”

    湘云忙命翠缕将朱笔、朱砚、黄纸取来,一面添香燃烛,少时便已齐备。岫烟拈笔画了一道请符,在香炉内化了,口中默叩一番。然后和宝钗扶起乩筏,那木筏连画了十多个圈,便写出字来。湘云一字一字的照录,大家看是“守土在此”四字,知是土地神降。岫烟道:“你们要请那位仙驾,写明了,在炉里焚化了罢。”湘云忙即写道:“恭请神瑛侍者、绛珠仙子降坛。”写完化了。那木筏又圈了两三圈,写道“少止候降”。

    于是岫烟宝钗将木筏放下暂息,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重新扶起。只见木筏运转如飞,盘中的沙都要飞起似的,湘云用全神注视,念给惜春照写。原来是一首七言律诗。大家看是:

    神岳迢遥下彩鸾,瑛盘片月挂云端。

    绛槎路迥初回指,珠柱尘封久罢弹。

    同傍海山鸥梦稳,来经城阙鹤衣寒。

    话残龙汉三千劫,旧恨凄迷绕画栏。

    诗句上分明嵌着“神瑛绛珠同来话旧”八字,知是宝玉黛玉降坛,不禁悲喜交集。探春湘云正要问话,那木筏尚飞舞不停,又写了一段骈语。是:玉宇初还,云鸾迢递。琼津一别,秋燕低迷;箫歇台空,镜沉阁掩。芙蓉旧渚,草湮步之痕;鹦鹉空帘,尘涴唾绒之迹。

    鹃来雁去,冉冉春秋;麝暮莺朝,依依微笑。倚湘屏而自语,感楚佩之虚捐。不谓离云,复乘梦雨。红闺好事,重开菊社之觞;碧落连骖,同话桃都之景。晶屏四映,紫姹红嫣;桦烛双行,珠辉玉灿。地依故垒,梅梁之土犹香;座接旧盟,兰渚之波未远。问讯蘅芜之梦,忆否仙山?低徊芍药之裀,依稀芳宴。

    客来蕉下,隍鹿难寻;句忆稻香,村帘宛在。况有仲姬善画,谢女工吟。戚畹谭邢,六逸七贤之目;巾笄丁陆,二难四美之间。雅淡与玉蕊同清,新咏共金英竞丽。通辞洛浦,独阻回波;对面蓬山,犹怜隔雾。句如招鹤,惊崔颢之在前;书亦涂鸦,恐秦嘉之匿笑。聊借磷彬之简,略伸缱绻之情。菊泉为酒,定胜流霞;木笔能花,居然垂露。西风无恙,久抛写韵之轩;斜日相逢。且认疏香之阁。

    那乩笔写得飞快,大家看一句赞美一句。探春道:“这篇文字,雅近六朝。难得在顷刻之间,把昔事今情,写得如此周匝。”宝钗道:“我们只见过他的诗词,不知他骈文也好到如此。”湘云便默叩那首七古是何时做的?乩上写道:“菊社归迟,霜屏夜永。偶成未惬,久弃如遗。不图劫外之身,复睹焚余之草。蘅姐何不为我藏拙?”湘云又问那边园子盖成了没有?乩上答之以诗,那诗是:

    会真园接赤霞宫,雾幔云扉似画中。

    记取后期三五夜,小琼华畔绿荷风。

    底下又圈了十几圈,那木筏渐渐缓了下来。写道“浊玉敬叩庭闱万福!姊妹安乐!”又写了两首律诗,是:

    轻解尘裾上太清,天风高处跨龙行。

    十洲紫水供汤沐,上界珠宫列姓名。

    似梦园林才小别,有情花鸟总长生。

    思量只负春晖重,每指飞云望凤城。

    惘惘循廊忆昔游,重来风物足淹留。

    迸阶稚笋添佳气,绕座狂花占好秋。

    携手行行情踯躅,关心处处意绸缪。

    冷香还识诗人否?欲乞寒英挂杖头。

    李纨道:“这的确是宝二爷的诗,比从前也老练了。”湘云道:“人家在天上都考中了,听说有一篇《清虚殿记》,各界神仙都敛手推服,那里还是从前的宝二爷呢?”

    宝钗又命秋纹把蕙哥儿抱了来,在坛下拜了。乩上写道:劳卿画荻,勖尔披蒲。郎官词苑,辅弼皇图。

    探春悄悄的说道:“后两句像是说蕙哥儿将来的前程,怎么又是郎官,又是词苑呢?”宝琴道:“未来的事,谁能知道,你们何必管窥蠡测。”湘云道:“别耽误了正经,就请做菊花诗罢。”惜春连忙写了晒菊、就菊、枕菊三个题目,底下也注了瑛绛各字,湘云又替拈了韵,都供在乩盘前头。只见木筏徐转,不住的画圈,好像沉吟构思似的!好一会儿才写出来。写的是:晒菊神瑛侍者

    烘煁晴昼茁新丛,分与阳和仗化工。

    收子荒篱霜老后,分苗野圃日斜中。

    预储秋色三庚课,催绽寒香一暖功。

    出入移盆勤护惜,要看抽艳向西风。

    众人看了,都道这首诗非常工炼,比他往时率意之作,真不像一手做的!探春道:“只‘预储秋色’‘催绽寒香’两句,咱们就做不出来。”湘云道:“我听袭人说,二哥哥在社里做的诗都是故意草率,怕占在姐姐妹妹的前头,叫人家不高兴。

    其实,他的诗才也不在潇湘以下。”宝琴笑道:“怪不得他越是落第,越见得高兴,原来他是故意让人的。”正在谈论,那乩笔又写道:“诗思苦涩,颇为绛珠所哂。今且看渠挥洒。”

    又转了几转,乩笔便飞快起来。写出一首诗是:就菊绛珠仙子

    无赖重阳及此朝,款秋肯惜散筇遥。

    迎门晚秀邀诗屐,点砌寒芳待酒瓢。

    伴影雁来巡冷径,拿香人到敞疏寮。

    殷勤问讯东篱畔,暗蝶相逢若手招。

    李纨看了,先笑道:“绛珠口吻却又不同,若是一起评定,又要让他夺魁了。”探春道:“只看他句句新巧,不肯落人窠臼,正和从前《咏菊》《问菊》诸作是一样的机杼。”宝琴道:“那‘伴影’‘拿香’一联,固然幽隽,我最爱那末句‘冷蝶相逢若手招’是背面敷粉的法子,把‘就’字神味都烘托出来。

    真是绝世聪明,别人不会想到的。”谈论未了,那《枕菊》一首也如飞的写出来了。探春宝琴等忙又凑过去看,写的是:枕菊绛珠仙子

    收拾秋情过夜灯,游仙一觉万花凭。

    幽窗偎梦霜成缬,短榻兜香月有棱。

    倦绪倚随蛩琐碎,芳怀惹到蝶瞢腾。

    醒来刚对晶屏影,紫艳伶俜怨不胜。

    湘云道:这首诗更胜于《就菊》,真是后来居上。”邢岫烟道:“这两首诗,就烧了灰也认得是他做的。”

    此时,蕙哥儿叫秋纹抱着他,站在乩盘边看着写字。有认得的,也跟着念念,却念不成句,忽向秋纹道:“你们都说我爷家来了,怎么我瞧不见呢??秋纹道:“二爷如今成了仙了,怎能跟平常人见面。”惠哥儿道:“什么叫做成仙?怎么别人不成仙,单是我爷成了仙呢?”秋纹道:“你兰大哥的爷,不也是成仙去了么!”蕙哥儿道:“怎么着才能见着我爷哪?我妈站在那儿,他见着了没有?”宝钗扶着乩笔,听他说到这里,心中也着实难过。向蕙哥儿道:“小孩子别说那些傻话,看人家听见了笑话你。”蕙哥儿才不敢说了。

    惜春因天色渐晚,看不见写字,便催掌灯。少时丫环们掌灯进来,宝钗命他们将围屏上菊花灯的细蜡,也都一一点上,登时屋内通明。那灯上的花与盆内的花,本都是一色的,看着只像菊花里放出灯光,五光十色,非常好看。又都从玻璃屏里射将出来,只觉一片锦绣迷离,辨不出是灯光花影。又有姊妹们和一般丫环,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围屏前来来去去,把潇湘馆围成了一座大锦屏风,大家都道比白天里还要好看。湘云笑道:“如此丽景,岂可无诗。请绛珠再做一篇长古,方可尽今日之胜。”邢岫烟向乩上默祝一番,那木筏又转了几转。写道:“吟兴未阑,清漏已晚。重闱悬待,未可久留。异日当补记兹游,别成篇什,博诸姊妹一笑。蘅霞珍重,勿忘后约。行矣惓然!”写完了,木筏便寂然不动。

    众人起先只顾看诗评诗,到了此时,对着泪烛残香,都不免有些伤感。宝钗、探春、湘云三人更觉得满怀凄黯说不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探春说道:“天也不早了,咱们把乩坛撤下,吩咐他们摆饭罢。”丫环们答应了。正在料理,只见平儿匆忙走来道:“怎么乩坛都要撤了?我要问我们***话,可惜来晚了一步。刚才太太听见说宝二爷、林姑娘都来了,也赶着要来瞧瞧,偏偏舅太太来谢寿,尽坐着不走,把太太急得什么似的。你们再给请一请罢。”不知邢岫烟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忏宿冤吁佛拯呆蟠 践成约会真挈嫠史

    话说宝玉黛玉同至潇湘馆降乩,正值大观园中姊妹们新制了玻璃围屏,满摆着菊花,在那里起诗社赏菊。宝玉黛玉看了一回都很高兴,照着他们分的题,拈的韵,各自做诗,从乩筏上写了出来。那时天近黄昏,菊花屏里的彩灯已都点上,花光灯影,灿若云霞。湘云尚要黛玉做篇长古,以记今日胜集。黛玉瞧着墙上钉的那首诗稿,想要自己叠韵,已想了一两句,尚在吟哦。宝玉道:“天不早了,老太太还等着呢!好妹妹,咱们家去罢。”见黛玉不走,又再三的央及。黛玉没法子,只可留字别了众人,和他一同回去。

    一时到了赤霞宫,便同至贾母处。贾母正和贾夫人、凤姐、尤二姐、迎春五个人斗纸牌,鸳鸯在旁帮贾母看着。正要斗出一张牌,不知斗那张好,在那里仔细掂对。迎春一抬眼,瞧见宝黛二人走进来,便笑道:“宝兄弟,你们回来的真快。家里都好罢?”黛玉笑道:“急着要去也是他,到了那里又急着要回来。我瞧那屋里都掌上灯,天也是不早了,走到半路上,那知还带着太阳呢。”贾夫人道:“你们家去,都见着了么?”

    宝玉道:“只见着诗社里几个姊妹,也没得说话。他们正在园子里赏菊花做诗,迫着我们也做了。我怕老太太惦记,赶着回来的。”黛玉又夸赞他们做的菊花灯屏如何精致。迎春道:“他们真会玩,多半是云妹妹想的主意,别人也没这种闲心思。”

    贾母听见,搭话道:“云丫头怪可怜的!单另另没法子过,搬在咱们家里。他住在那儿呢?”黛玉道:“他跟着四妹妹住在栊翠庵,他们姐妹俩倒说得来,也是缘法。”贾母道:“四丫头小小年纪,怎么要到庵里去住?正该说个婆婆家才对。”

    迎春道:“四妹妹的脾气各别,早已就羡慕妙师父,如今真顶了妙师父的缺了。”贾母又问道:“家里有什么事没有?”黛玉道:“听说老爷升了尚书,兰哥儿进了军机,这都是大喜的事。那抄咱们家的赵堂官,父子都下在刑部监了。”贾母念了一声佛道:“世界上真有报应。”说着,仍旧瞧着手上的牌,道:“这二索怎么能斗呢,一斗出去,姑太太就满了。”鸳鸯又替搬动一回,另打了一张闲牌。

    贾母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宝黛二人说话,一时又道:“宝玉,你出来也这么久了,既到了家,为什么不见见你老爷太太?”宝玉笑道:“到了那里,土地爷早已拄着拐棍在仪门外头候着,一直就领着往潇湘馆去做诗,那容我们往上房去呢。

    倒是在那里见着蕙儿了。”贾母道:“蕙哥儿好玩罢,也该懂事了。”黛玉道:“那孩子真聪明,我见他巴在乩坛旁边,眼里瞧我们写字,还不断的和秋纹说话。虽是小孩子话,也有些道理,将来一定是有出息的。”贾母道:“你们饿了罢?”黛玉道:“他们供的重阳花糕我吃了点了。”凤姐道:“敢则今儿是重阳!咱们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把节也混忘了。蒸花糕是来不及,回头叫厨房里提另弄点吃食,或是来个菊花锅子应应景罢。”贾母笑道:“就是风丫头嘴馋,也不说咱们怎么赏菊花,一想就想到吃食上去了。”凤姐笑道:“是我嘴馋,等一会吃食来了,老祖宗和大家都别吃,让我一个人吃个痛快。”

    宝玉笑道:“我一定不吃你的。”大家笑了一回。宝玉黛玉正要退下,凤姐道:“林妹妹,我这里走不开,劳你驾,叫他们给老太太预备点应节的吃食,我也跟着沾沾光。”黛玉笑道:“我可不大在行,叫他们开出单子来,你随便挑罢。”当下走至外屋,便叫侍女们吩咐一番,自同宝玉回至留春院。

    原来会真园落成之后,贾母带了贾夫人和众姐妹也逛了两天。山上的延青阁、水中的小琼华都逛到了。贾母向来爱逛园子,自甚欢喜。那晚上,便和宝黛二人说道:“园子是要有人祝家里的园子,从前你们住着,有多么好;后来空着,就生出好些鬼话。你们明儿还是搬到园子里住去罢。”宝玉本有此意,次日便同黛玉入园去,看着侍女们布置一番。过两天就回了贾母,搬进园中居祝宝黛夫妇带了晴雯紫鹃都住在留春院,金钏儿和芳官藕官住在湘春馆,麝月四儿住在蘅香苑,那两处宝玉也随便歇息。贾母因园中太空,吩咐各处坐落都拨些侍女常川照管。又接了妙玉住在金粟庵,香菱住在瑶林仙馆。又命迎春搬至旧月。凤姐尤二姐也搬在护春堂的偏院,取其离贾母上房较近。登时园中便热闹起来。只贾夫人来时,仍旧和贾母同祝那太虚幻境的花木,本来是四时不断,八节长春。园内结构又好,各种花树全是整片成林的。旧月的梅花,金粟庵的桂花,比起大观园来,多了好几倍。此外还有牡丹亭、芍药圃、荼蘼院、芙蓉洲,各擅其胜。宝玉还嫌美中不足,又添种了许多奇花异卉。真是蓬壶天地,锦绣园林。丫环中如晴雯金钏儿,都是喜欢玩耍的。芳官、藉官、四儿年纪较小,更是天真烂漫。

    又有一般侍女们也是好玩的居多,每日聚在一起,不是寻花斗草,便是品竹调丝,有时还要打秋千、捉迷藏,做种种游戏,那肯在屋里闷着。

    那天宝玉黛玉回来,见留春院内房栊静悄,不闻人声。行至抱厦,只紫鹃出来迎接,宝玉问道:“晴雯上那里去了?”

    紫鹃道:“刚才金钏儿和芳官来这里,拉我们出去划船玩。我说二爷和姑娘就要家来的,拦他们别去,那里肯听,此刻多半在船上呢。”宝玉道:“你们出去玩玩也好,省得在家里闷出病来。”黛玉道:“倒是他们玩的对了,今儿亏得紫鹃没出去,若都去了,这里可交给谁呢?”紫鹃道:“姑娘这回去,和宝姑娘三姑娘他们都见面了么?”黛玉道:“傻丫头,我们去降乩,又不是托梦。见着他们也是装哑叭,还不是和没见一样么?只做了一会诗,便回来了。”紫鹃笑道:“那有多们憋闷哟!我就是忘不了那潇湘馆,还是那个样儿么?”黛玉道:“今儿就在潇湘馆做诗,那房子那会改样儿。他们可着屋子安了玻璃屏风,把菊花摆在屏风里,还做了好些菊花灯,倒很有趣。”

    紫鹃道:“姑娘在家里的时候,也起过‘菊花社’,还没有这样玩过呢!”黛玉道:“我那年把那些诗稿都烧了,那知还有没烧掉的,被他们检出来钉在那里,我恨不能抢过来撕了!”

    宝玉道:“那又何必呢,你那些诗我都记得,已经默出一本来。就撕了,也是白饶。”黛玉瞅着宝玉道:“你真多事,可不许拿出去给人瞧。若有一个人瞧见,我非烧掉了不可!”说着,觉得有些乏,便在炕上躺躺。宝玉道:“好妹妹别睡,咱们看他们划船去。”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天都黑了,还划的什么船。你要去自己去罢,也没见过你这没正经的,一时一刻也坐不祝”宝玉道:“这时候正好看晚霞新月呢,好妹妹出去玩玩。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及,黛玉笑道:“他们不是人么?老磨着我做什么。”

    正说着,晴雯、麝月、金钏儿都从前院进来,说道:“二爷二奶奶回来,我们也没接着。”晴雯道:“我早就要回来,偏是芳官这蹄子划着船唱什么《赏荷》,大家都听住了。”金钏儿道:“刚才在船上瞧那晚霞,也有红的,也有黄的,也有紫的蓝的,照在碧绿的水里,才好看呢!可惜二爷回来晚了。”

    黛玉道:“他心心意意的要找你们去。我说天晚了,划船的也要歇着,他还不信呢!可巧你们就回来了。”宝玉道:“芳官呢?”晴雯道:“这蹄子真是个饭桶,在船上只嚷饿,此刻到湘春馆找吃的去了。”宝玉道:“快些告诉他不要多吃,饿过了头,再吃猛了要受病的。”

    一时珊瑚走进来道:“老太太等二爷二奶奶摆饭呢。”宝黛二人便同珊瑚出园至贾母处。贾母瞧见了,说道:“宝玉,你饿了罢?”黛玉笑道:“他是不吃饭的,老太太又忘了。”

    贾夫人笑道:“不吃饭也是个贵相。我听说有个不通的阔人,偏要掉文,掉出来更是狗屁。有一天写信辞人家的饭局,写的是‘向不吃饭,尤不吃晚饭。’倒成了一个大笑话。人家一瞧见他,就说道‘向不吃饭的来了!’”凤姐笑道:“宝兄弟,你‘无事忙’的别号一个不够,又添上‘向不吃饭’了。本来也是各别,五谷养人的不吃,单把那些果子当饭吃,你那脏腑里要开好几个鲜果铺啦。”鸳鸯笑道:“吃果子不算新奇,你没听见那山西人还把醋当饭吃呢。”贾母笑道:“那个得问凤丫头,到底那醋是什么味儿。”凤姐笑道:“老祖宗也拿我取笑,那都是人家糟蹋我的。还说yīn间地狱里有一个大醋缸,只我独自在醋缸里泡着,可那有这回子事!”众人听得都笑了。

    只听翡翠回道:“老太太,饭摆齐了。”大家忙随着贾母都去用饭。宝玉只胡乱吃些茶果,自去寻贾珠湘莲谈话,至夜深方回房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宝玉早起梳洗了,请过贾母早安,便寻贾珠同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如海问起昨日降乩之事,宝玉将大观园中如何制设菊屏,以及前后“菊花社’的诗题,自己和黛玉所做的诗,都背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古来菊花的诗本就很多,这二十四个题目还算新鲜,可也不能赅括。譬如浇菊、移菊、赠菊、嘲菊、谱菊、餐菊,还有早菊、晚菊、菊魂、菊韵等类,再找十二个题目,也还凑得起来。若是别的花,就没这些可说的了。”贾珠道:“若要牵强附会,就是再凑二十四题,也许有的。只是加上一个字,便失了咏菊真意。我只爱东坡那两句‘黄花与我期,草中实后凋’。还有杨诚斋的诗‘莫怪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便无花’。专用白描,淡中有味,诗境到此,方可算得上乘。”

    林公又问昨日社作,评定是谁第一,宝玉便说是宝钗。林公道:“我也听人说这薛家姑娘是个才女。那回我代理省城隍,有人控告金陵薛公子名蟠的,是否他的一家?”贾珠道:“这就是薛氏弟妇的胞兄,本来和我们是姨表弟兄。”林公道:“既是至亲,老夫不能不直说了。那告他的人,一个是生员冯渊,说是因争买婢女,被他纵殴毙命。一个是酒保张三,说是因送酒口角,被他用酒碗砸死。这两案都到我的手里,彼时查薛世兄阳寿未尽,暂作悬案,将来总要一番归结。你们要劝薛世兄趁生前赶紧把冤解了,不然照那案情他一定要吃亏的。”宝玉道:“姑爹看来可有什么解法?”林公道:“那些俗僧斋醮普度,白花钱是没用的。最好求高行僧人,或是虔修的居士,替他多念些金刚经解冤咒。再不然,自己虔心持诵也有功效,可必须一个诚字。这位世兄向来信佛不信呢?”宝玉道:“这个表兄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近来颇知悔过,也保了一个武职,他那人倒还有血性。”林公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是此辈。这件事千万转致,别耽误了他。”宝玉答应了两声“是”。

    贾珠见林如海书案上摊着一卷书,是《文始真经》,知是他平常看的。便向林公道:“姑爹过化存神,尚如此笃学不倦,令人敬服。”林公微笑道:“那是笃学,不过闲居无聊,借此养心罢了。此中精理,细研究起来,却也有趣。即如魄藏于精,魂藏于神,都是眼面前容易见的。究竟精何以主水,魄何以主金,神何以主火,魂何以主木,再参以五行相生之理,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了。”宝玉道:“姑爹在这里闷着,不如搬到园子里小琼华水阁去祝那边的房子豁亮的多,眼界也空阔,里头来往又近,横竖空着没人住,一半天就搬去罢。”林公道:“往后冷了,这里房子小些,倒显得紧凑。若是天恩许我在此过夏,那时候搬去避暑,最为合式。”珠宝二人又坐了一会方回。

    那天晚上,宝玉和黛玉谈起薛蟠之事,商量如何带信给宝钗。黛玉道:“事情呢,原也要紧,还不忙在一时。我和宝姐姐云妹妹约好了,月半左右,请他们来泛舟赏月。等他来了,当面说给他,有什么来不及的?”宝玉虽然性急,只可等着。

    好在他和一般侍婢今朝划船,明天听曲子,一天一天的也很容易混过。

    到了十四那天,警幻仙姑请贾母贾夫人到他宫中晚宴,并邀迎春、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妙玉、香菱诸人作陪,贾母和众人都答应说去。黛玉本也在陪客之列,因要去接宝钗湘云,便推身子不好辞了。将近日落,贾母便催着迎春凤姐等打扮齐了,款步先去。自己和贾夫人换了品服,坐上轿子,一直抬到警幻宫中。只见琼楼接宇,画栋连云,门敞犀钉,屏舒雉扇。

    丫环们搀着贾母下轿,警幻已在阶下迎候,含笑道:“我只怕老太太懒得出来,前儿还和绛珠妹子说,若老太太乐意在家里呢,就借那边园子大家聚一天。想不到你老人家倒高兴到这里来,真是万分荣幸。”贾母道:“仙姑太客气了,我在家里,除掉和他们小姊妹们斗斗牌、说说话儿,也没别的消遣。正想着出来走走,可巧仙姑赏饭吃,那有不来叨扰的?”警幻又向贾夫人道:“夫人到这里也两三个月了,此番恩旨,宽给假期,得遂家庭之乐,真是难得的事。只是照料不周,未免抱愧。”

    贾夫人也谦逊了几句。警幻又问起黛玉如何感冒?贾夫人道:“他这两天身子不大舒服,一半也有些小事,倒叫仙姑惦记。”

    贾母瞧那正殿中图书彝鼎,布置非常精雅,只不见先来诸人,便问警幻,警幻道:“他们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