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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回 慈太君仙舆欣就养 勇将军使节出从征

    话说宝玉要请贾母同至赤霞宫奉养承欢。贾母那时在丰都荣府,上奉翁姑,未免拘束。此去就养爱孙,仍旧当起老祖宗来,自是愿意,却怕贾源夫妇不允。

    宝玉曲体重闱之意,次日至贾源处请早安,陪着谈些旧事。

    趁祖爷爷欢喜,便将此事委婉陈请,说得十分恳切。贾源本是公忠体国的大臣,于家事不甚在意,听宝玉说的入情入理,即时应允。国公夫人也深知贾母年老,平时家政都是姨娘们分管,在此与否,并无关系。既是贾源答应了,便顺着说道:“你奶奶在这里也闷的慌,让他去疏散疏散罢。”宝玉听了大喜,又陪着说一会闲话。

    出了那院,便一溜烟跑至贾母处,说道:“祖爷爷、祖奶奶都答应了,咱们预备走罢。”贾母笑道:“到底宝玉面子大,我正发愁怎么跟老人家说呢,你倒说好了回来啦。”宝玉又催着鸳鸯替贾母归着东西,鸳鸯道:“那都有他们呢,我这里新来的,怎么插得下手去。”宝玉归心甚急,只得又姐姐长姐姐短的央及那些丫环。他们听说贾母要走,就忙着收拾起来。这件收起,那件带去,那一件要请示太太带去不带,乱腾腾的堆得满地。鸳鸯看不过去,说道:“这些东西,那里都有现成的,决短不了。只理老太太随身穿的用的罢。”这才省了许多事,只四季常穿的衣服和随身应用的东西,也装了好几个大箱子。

    宁国公夫人知道了,赶紧打发人来说是明儿中上,请西府里太太饯行,就在会芳园里聚聚。还说请太太务必带了哥儿去。

    贾母正忙着,也只可答应。届时坐了家里的朱轮后档车,带了宝玉同去。那里也有家里的班子,演些吉祥热闹戏文。陪客都是族里老婶娘、老妯娌们,自有许多周旋说笑。宝玉却跟着贾演另坐一席,席间无非谈些史事兵法以及自己当年战绩。宝玉本来不大爱听,台上演的又是《独占花魁》,那扮卖油郎的小生,脸庞眉眼有几分像蒋玉函,更看得满腔闷气,便想要回去。

    偷眼看贾母座上,正说得高兴,又不好催得。直坐至上灯方散。

    次日便是启行之期,贾母领着宝玉叩别了贾源夫妇。宝玉又向代善叩辞,问爷爷何时可去,代善只是微笑。问至再三,方笑道:“我是懒得出门的,等你老太太花甲再周,我去凑个热闹罢。”紧赶着便料理登程,贾母坐着八人绿轿,凤姐、鸳鸯、晴雯和贾母带的丫头珊瑚、翡翠,分坐了三辆大鞍车。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引路。出了丰都城,全是一片黄沙,那舆马便走得快了。

    一霎时,过了冥界,那边又另有舆从伺候。大家服侍贾母换了轿子,然后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仍旧飞驰前进,直至赤霞宫二层门内下舆。

    黛玉先已得信,约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那里迎候。

    只见贾母扶着鸳鸯缓缓行来,凤姐、宝玉跟随在后。黛玉、迎春先向前迎了几步,叫声老太太。贾母一手拉着一个道:“我的儿,我心疼了那么些日子,你们还好好的在这里呢!”香菱等也都见了。贾母道:“这位是薛家姑娘,我是认得的。那两位是谁?好生面熟。”黛玉道:“这是琏二哥哥的新二嫂子,见过老太太的,想是忘了。那是尤家的三姨儿,现在是柳二奶奶。”随后又是紫鹃、麝月、金钏儿上前请安。贾母笑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凑到一块儿的?真把我喜欢糊涂了!”

    凤姐儿见了尤二姐,满心惭愧!尤二姐却大大方方的向他叫声姐姐,凤姐不免也叫声妹妹。那尤三姐见了凤姐,却面有怒容,凤姐招呼他,也带理不理的,又狠狠的瞧了凤姐一眼。

    黛玉道:“我给老太太收拾的屋子,老太太瞧瞧好不好。”

    便引贾母直至工字院正房,床柜几案,都照着内室布置一新。

    也有后房,预备丫头们住着。房里靠墙放着紫檀螺钿长几,正中摆的是古铜锈绿太师鼎;左边是一个均窑大花囊,满插着各色牡丹;右边是龙泉冰纹大果盘,满供着透黄玲珑佛手。靠窗一排紫檀螺钿椅子,当中是青绿山水大理石的圆桌,照样配的凳子。墙上尚有些名人字画,那两幅赵伯驹的仙山楼阁,苏汉臣的工笔美人,更见精致。

    宝玉、黛玉先双双拜了,大家也都拜过,请贾母上炕歪着歇息。鸳鸯取过唾壶、眼镜盒,放在炕几上,众人随意坐下,只凤姐、黛玉、尤二姐站着,凤姐向四下里看了一番,道:“这比家里老太太的屋子还讲究呢!”贾母笑道:“你看着好,今晚上就陪我住在这儿罢。”

    凤姐笑道:“这房子得要有那福气,才压得祝我倒想住,也得配啊!”又向黛玉道:“林妹妹,你一向不大(扌刀)饬屋子的,真亏你布置得件件合式。这回妹妹大喜,我也没得赶到,听说姑爹姑妈也都见着了,我真替妹妹喜欢。还听见宝兄弟说,妹妹背地里还惦记着我,我这做姐姐的太丢人,拿什么脸见妹妹呢?”黛玉听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答道:“凤姐姐还是这么会说话!”凤姐是有心病的,听见这话登时脸上飞红。

    此时,香菱正和尤三姐唧唧喁喁的在一边说话。贾母见迎春闷坐无言,便问道:“迎丫头,你也住在这里么?”迎春道:“我在那边‘薄命司’里住着。”贾母皱眉道:“怎么单取这个名儿,怪难听的。我来了,你也在家里住几天罢。”迎春道:“我也不断的在这里祝这一向宝兄弟不在家,他把我接来给林妹妹作伴,好几天没回去了。”贾母又问道:“宝玉呢?”

    黛玉笑道:“他是无事忙,一会儿也坐不住的。不知道往后头又鼓捣什么去了。”贾母道:“我也到你们新房里瞧瞧去。”

    说着,便坐起来。黛玉忙唤鸳鸯、晴雯,都不在这里。珊瑚、翡翠听见了,走进来。贾母便扶着他二人来至后院,黛玉和众人都随后跟着。

    一时进了堂屋,宝玉和鸳鸯、晴雯正在西屋里向麝月、紫鹃等说这两天在丰都的事。一听贾母说话,连忙都走出来。宝玉道:“老太太精神真好,一点不显着累。”贾母道:“我闷了这些日子,到这里一疏散,倒显出精神来了。”凤姐笑道:“人逢喜事精神长,这句话是不错的。那王母娘娘闷了,他孙子刚娶了媳妇,偷丈母娘家里一个桃子给奶奶吃,这一笑,就笑了三千多年哪!”贾母笑道:“你这猴儿,总忘不了吃蜜蜂屎。”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母进了新房,说道:“这地方我好像来过的。”迎春笑道:“这子曲曲折折的,有点像怡红院罢。”贾母道:“说他像也不大像,乍一看,可像的很呢!”又见那屋里绣帘锦幔,彩毯华茵,十分绚丽,说道:“新房原该华丽的,像这样就好。

    那宝丫头偏喜欢素净,到底不是好事。”

    黛玉让贾母在躺椅上歪着,正对着元妃画的富贵神仙直幅,画的是牡丹水仙,正中钤了一块贤德皇贵妃朱玺。贾母瞧见,说道:“这是元妃娘娘画的么?”宝玉道:“寻常也有代笔,这可是亲自画的。他还会几笔山水呢。”贾母道:“娘娘从前在家里就喜欢画画,可没有学成。

    大概在宫里那几年画好了的。”

    大家正说着话,宝玉悄拉黛玉衣裳道:“凤姐姐的屋子给他收拾了没有?”黛玉瞅他一眼道:“这还用你说么?”贾母问起香菱、尤三姐怎么到这里来的,他二人各述了一遍。贾母道:“姨太太真也可怜,叫那搅家精闹得家翻宅乱的。好容易他闹够了走啦,添了个孙子,正好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可又把菱姑娘给妨了。”又向尤三姐道:“我听那东府里老公爷说起,珍阿哥还要出兵打仗去呢。你姐姐那么老实,珍阿哥一走,那府里可不散了么?”

    正说着,鸳鸯回道:“老太太饭摆齐了。”贾母和众人又同到中院来。黛玉让迎春、香菱、尤三姐陪贾母同吃。贾母道:“凤丫头他们呢?”黛玉道:“我给二位二嫂子另外摆着呢。”

    贾母道:“你们都在这里吃了罢,大家热闹点。林丫头,你也只管坐下,别装那新媳妇的样儿。”于是,又添上碗筷,一同坐下。

    凤姐还是时常走上去,替贾母布菜添饭。黛玉、尤二姐向来没做惯的,也跟在凤姐后头走。贾母道:“你们别招呼我啦,叫丫头们服侍罢。”又笑道:“我从前看你们还规矩,也看惯了。这一向自己又当了小媳妇,才知道你们的苦处。咱们家规矩也太重,这里除了我,就是你们姐妹,不要那么拘着了。就是林丫头,也不是外头娶来的,只管随随便便的和从前一样,我瞧着倒喜欢。要尽孝也不在这上头。”一时吃罢。黛玉问道:“老太太没事,还斗个小牌罢。”贾母道:“今儿也乏了,咱们说说话儿倒好。”那天贾母初到,谈得非常高兴,连香菱也留着住下。

    尤二姐这几天本住在赤霞宫,替黛玉解闷,因凤姐来了,倒要搬了回去,黛玉、迎春都留他不祝还是凤姐心中内愧,花说柳说的,留尤二姐在一屋里同祝那晚上说了无数愧悔的话,差不多要挖出心来给二姐儿看。尤二姐本是爽直一路,听他说得情情理理,便也十分原谅他,倒成了要好的姐妹。尤三姐背地里几次劝他姐姐,不要再上凤姐的当,二姐儿也不在心上。从此便和凤姐同祝鸳鸯也长住在赤霞宫,一心服侍贾母。遇着有事,方到“痴情司”去。按下不表。

    如今且说荣国府中,自从李纨同着贾兰夫妇往九江赴任,家里便冷静了许多,只宝钗却比先更忙了。从前李纨、平儿同管家务,平儿因自己不是正主儿,只是问到说到,从不多说。

    李纨也不过持个大体,所有大主意都是宝钗拿的,有时和探春商量。可是家人媳妇们回事,遇着宝钗不在议事厅上,向李纨回过也就算了。如今李纨走了,平儿更不敢做主,事事都要取决宝钗。因此,早半天必得在厅上坐镇,就是回到怡红院,遇有急事,他们也要赶来面回,一刻也不得安逸。

    此时,探春却搬回贾府住下。原来周琼移镇长江,政府因江防吃重,命他添募二三十营新兵。周琼想到此事利弊关系甚大,若办的不得法,那官兵便是盗匪。特地赶信叫他儿子克速南来,帮同筹画。周姑爷得了信,不两天便起身趱程去了!一时归期难定。探春将住宅托与周府亲眷照管,自己乐得在秋爽斋住祝见宝钗操劳太过,有时也在议事厅帮着料理。

    那天,王夫人偶然高兴,至秋爽斋来看探春,坐至傍晚。

    正值雨后新寒,不免受了感冒,夜里便泻了四五遍。第二天早起,宝钗探春来请早安,王夫人正在炕上歪着。宝钗道:“太太还是请王太医来看看罢。”王夫人道:“我也没什么大病,刚才已吃些菩提丸。只是珍大嫂子前儿来这里,说起上月就要请赏桂花,被那几场雨耽误了。眼下菊花开得正好,叫我挑个日子,到东府里散散。我和他说好了,明天准去的,这一来又去不成了。”探春道:“我们通知珍大嫂子,等太太好了再请,也是一样。”王夫人道:“只怕他们都预备了,你们明天去替我说声罢。”二人答应下来。

    那尤氏上次来邀王夫人,本说是请去听听小戏。只因王夫人再三嘱咐不要费事,仅止传了一班说书的。又因外客来了,要占王夫人的坐位,只约了薛宝琴、邢岫烟,此外便是探春、宝钗、平儿,并无别客。本要约史湘云的,因他这几天正住在他叔叔家里,也不曾邀得。却想不到王夫人这两天刚刚病了。

    到了那天,探春、宝钗和平儿约齐了,坐车同往宁府,直至内仪门下车。尤氏、胡氏接出,先至上房坐定。探春说起王夫人本要来的,偏偏前天到园子走一趟,便感寒患泻,实在撑不起来,向尤氏致意道歉。尤氏道:“这怪我们请得不诚,耽搁了这些天,若早请,也许太太来得了。我知道太太也喜欢热闹,只要身子好,没有不来的。”宝钗道:“邢妹妹也怕来不了。蟠大哥那个小子,一直是跟他的,昨儿也有点寒热,又是哭,又是吵。不知道今儿好了没有?”平儿道:“这天气一凉一热的,也真难对付,怎么叫人不受病?”

    正说着,人回梅大奶奶来了。只见宝琴打扮得花枝招展,扶着丫环,从游廊上款步进来。他和尤氏婆媳都不甚熟,另有一番世故周旋。

    尤氏见人到齐了,便请众人同至园内看花。进了园门,走过几处坐落,方到晚香堂。堂外太湖石最多,玲珑曲折,面面宜画,也是山子野替布置的。假山上两棵大金桂,开到二发的花,浓香四溢。那高高低低的山石,都摆着各种盆菊,红白黄紫,无色不备。另有绿牡丹、墨麒麟几种,外间不易见的。大家随意玩赏一回。

    宝钗走乏了,坐在石墩上歇息。宝琴靠着石栏干,俯身采花。平儿见一朵金凤翎低垂盆面,拾着一枝细竹子将花支起。

    探春绕遍山石,看各花棵上签的花名。一时,宝琴说道:“这园子比大观园小点,我倒爱他处处精致。”尤氏道:“这还是老辈手里盖的,那时候清客里头还有几个名手,后来詹子亮、程伯起那一班,那里比得上呢?”文花擎个水晶盘过来,盘里养着各色花朵。尤氏命挨次送上,随意拣戴。探春、宝琴、平儿见那花儿鲜玲可爱,各拣了一朵上戴,只宝钗不要。众人又说了一会闲话。

    丫环们来请入席,便同向晚香堂走进。看那墙上挂的都是名家菊花画幅。几案上摆列许多花瓶,有旧瓷的,有古铜的,还有澄泥陶瓦的,也都插着各色菊花。尤氏让宝琴上坐,宝琴再三推让,然后坐下。大家次第坐定。

    女先儿上来请点书,宝钗向来不喜听书的,只说道:“拣好的随便说罢”探春点了《梦虎姻缘》是宋朝梁红玉的故事。

    宝琴点了一段《镜花缘》,平儿点了一部《还珠记》。就听得噔噔弦响,搀着嘣嘣鼓声,引吭按调的说来。这边席上,众人仍旧说笑,一面听着说书。

    少时,说到梁红玉桴鼓助战,那女先儿口齿伶俐,把那鼓声、战声,以及黄天荡的水声,都形容出来。尤氏道:“那梁红玉是勾栏出身,倒能够佐夫立功。我们枉生在世族高门,白得了朝廷的封诰,未免惭愧。”宝琴道:“别人这么说还罢了,在大嫂子可说不上。只看大哥哥身居策府,将来手建功业,安邦定国。大嫂子便是萧酂侯的夫人,那梁红玉算得什么呢?”

    尤氏道:“别说安邦定国了,就是眼前这点小事,你大哥就够发愁的。这两天南阳闹土匪,商议发兵,他和那班同事,也不知抬了多少的杠,一回来就是咳声叹气的。你想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出去,外头有一帮朋友,只管吃喝玩乐;回家来,听姨娘们吹吹箫,唱唱曲子,多么自在。凭空的戴了这顶愁帽子,倒弄得他荆天棘地,神仙不做做罪人。你说傻不傻呢?”

    平儿道:“天下做事的人,总带几分傻气。只看我们奶奶,多么有心眼儿,我看他就傻。当那份穷家,坑坑支支的省几个钱,挨尽了骂名儿,也没落着好。那些送邢姑娘的猩猩毡氅衣,送袭人的天马皮褂子,那一件不是自己白帖出来的?他说:宁可自己帖几个钱,别叫家里人像烧糊了卷子似的,叫人家笑话。

    可不是傻心思么!”探春道:“要傻就得傻到傻大姐那个份儿,晴雯、入画被撵也由他,林妹妹的死的也由他。他总叫别人吃亏,自己一点亏不吃,那才傻得过呢。”说得众人都笑了。

    宝钗笑道:“新近还出了一个小傻子,也是咱们家里的。”

    大家问是谁?宝钗道:“就是走马上任的小兰大爷啊!这回送大嫂子的人回来说:兰儿到了那里,因为老爷从前上过李十儿的当,把什么门稿、家人、刑名老夫人都裁了,单找些幕僚办事。那些佐杂小官和生监们,见知府都没坐位的,他偏要他们坐炕说话。有一个官儿,拿着中堂的信,当面求差使。他可翻了,立时挂牌出去,训饬了一大套,就得罪中堂也不管。这还不算呢,九江那缺,管着海关,本来不坏。他把自己应得的钱,大把的拿出去,办了许多工艺局、农学书院。如今做官的,那个不为的发财?像他这傻子,恐怕没有第二份罢!”

    尤氏笑道:“我只佩服宝二爷的话,说是:乐一天是一天,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这话最通。人若拿定这个主意,什么正经事都不用做了!”探春道:“他说得如此,为什么出家去寻苦吃呢?可见还是想不开。”宝钗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头,别人那里会知道呢?”众人只顾说话,那两套书早说完了,却不曾细听。女先儿又上来请点,大家都说不早了,你们也歇歇罢。尤氏却吩咐他们又吹打了一套《将军令》方罢。

    此时已过定更,探春问道:“大哥哥还没有回来么?”尤氏道:“他见天总要三更半夜才家来哪,不知忙的是什么,我问他也不肯说。”宝钗因挂念哥儿,急欲回去,大家便告辞同散。

    那时候南阳闹得是什么土匪呢?原来儋崖一带沿海(延/且)户,都生得冥顽刁悍,又传来红莲邪法,惯能兴云起雾,唤雨呼风。还有一种密咒,不论何人,一听了他的咒语,立时把祖宗父母都不要了,跟了他去。所以暗中啸聚了无数暴乱之徒。上回在海疆上起事,被安国公甄应嘉等督兵剿散。他们性成好乱,如何便肯甘心,仍在沿江沿海各处时时蠢动。

    那回在南阳捣乱,只是几个幺么头目,可巧节度使王国臣畏葸无能,一闻匪乱,连忙坐着巡船,往外河去“游戈游戈。”

    你道什么叫做“游戈”?说来可笑,此人识字有限,连“戈“两字都分不清!他只顾远远的去任意“游戈”,便把南阳一座坚城,轻轻的送与邪匪。

    这消息传到京师,举朝失色。那些大臣们也开了一次会议,有的笨蠢如牛,有的畏事如虎,有的如营窟之兔,有的如藏穴之蛇,都相顾莫敢发语。只有一位孙尚书,还算是有见识的,说道:“这不过癣疥之患,只是事不宜迟,赶紧就邻近拨一支宿将去,三日赶到,包管平定。”座中定良郡王喝道:“神策府领袖不在这里,谁敢混出主意?”大家先听了不懂,细想了一想,方悟到:此时寿安郡王正出外差,这定良向来奉承他的,却忘了自己也是神策府的领袖。这话一出,一班朝贵哑口无言。

    一搁就搁了好几天,那南阳的匪势,渐渐猖獗起来。

    等到寿安郡王回京,一意要用龙武新军。先拟推刘永祥挂帅,这刘永祥有名的是皮壳将军,人缘还好,有人告诉他说:神策府中招安一辈,有意坑他,一应刀枪弓箭,都挑那锈坏不能使的给他带去。他听了,仔细一想:究竟好好的脑袋,还是不搬家的为妥,连忙知难而退。随后,那寿安郡王不知听了何人说话,又看中了猴头猴脑的侯虎。侯虎久抱雄心,有此机会,如何不去?当下便草草定议。

    贾珍深知不妥,忙去单见领袖,剀切谏阻。那两位领袖浮躁的浮躁,糊涂的糊涂,那里听得进去。贾珍急了,又遍谒东平北静诸王。

    那天见了北静王,先将此事前后经过情形说了。又道:“侯虎那人,决非池中之物,他这一去不是抱薪救火么?”北静王毕竟英敏,一听贾珍的话,便道:“你这话所见深远,若是依你,怎么办呢?”贾珍道:“目下,统制周琼镇守江防,此人忠勇可恃。若命他火速抽调队伍,兼程前往,预计三五日可到,尚不为迟。还有甄应贵一军,现驻近畿。此人便是甄应嘉之弟,命他带队南征,合力兜剿,必可制胜。”北静王道:“近畿重要,不怕空虚么?”贾珍道:“以荫生所知,近畿尚有黄国庆、张志元缓急可用。京师只责成龙武中军,那军都是勋贵子弟,堪任干城腹心之寄。”北静王凝神细听,深佩他筹虑周密,着实奖励了几句。

    次日入朝,便详细奏明皇上。皇上大为动容。即时召见神策府领袖两王,痛加训斥。吓得他们魂飞魄散,连碰了无数响头。一面特下旨意:命周琼、甄应贵督师分进合剿,务期扑灭。

    又授贾珍为钦差参赞军务大臣,同赴前敌。贾珍上去谢恩,即时请训,便预备起程。

    在贾珍深喜得遂报国之志,却苦了尤氏和佩凤、偕鸾诸人,见他身临战地,如何能舍。佩凤等向贾珍擦眼抹泪的,只不敢瞒怨他。尤氏见贾珍回来,便说道:“在家里好好的,练什么武?咱们家又不短什么,不像那帮行伍哥们,必得一刀一枪去拼取功名富贵。如今人住马不住,可怎么好?”贾珍道:“我一个犯过罪的人,皇上如此恩待,还不该去拼命立功么?至于成败祸福,自有定数,你们不必过虑。”

    此时,贾蓉也站在身边。他虽是个花花公子,天性却不坏。

    只看清虚观打醮那天,贾珍叫小厮们当众啐他,他都顺受无怨。

    如今见他老子冒险出征,也是放心不下。听贾珍说到这里,便接着道:“爷单身去,家里如何能放心?还是蓉儿跟了去罢。”

    贾珍道:“你去了也是废物,管得了什么?这又不是什么找乐的事,好歹都说不定。你是个独子,还是在家里看家的好。”

    言下也觉惨然。

    贾蓉道:“蓉儿要去,也是为此。爷不叫我往前敌去,就跟着粮台上也好。”贾珍道:“你再走了,这府里可交给谁呢?”贾蓉道:“我看蔷兄弟是咱们府里长大的,他还有事要求爷,若交给他,决没有错。爷若不放心,请琏二叔两边住着,多来查看查看,琏二叔也没有不尽心的。”贾珍听了,忙打发人请了贾琏、贾蔷来,重托他们一番,赶即到家祠叩别。

    看家祠的贾仁回道:“从前国公爷杀贼的刀,挂在祠堂里,连叫了三夜。奴才们乍听见了,以为有什么响动,连忙开了祠门,进去细细瞧过,原来那声音是从刀鞘里发出,那刀也挺出了三四寸哪。这是国公爷的示兆,爷此去一定马到成功的。”

    贾珍大喜,便取下那刀,随身佩上。又到西府里辞别了贾赦、贾政,贾赦笑道:“你这荣耀倒不小,可是在家享福不好么,冒那个风险做什么?”贾政却说起时局艰难,勉励了许多话。

    贾珍这才带着贾蓉和两个办笔墨的门客,一路长征去了!

    那贾琏、贾蔷二人,送贾珍父子到了八里桥,贾珍便拦住他们,又交代了好些琐事。他二人先回到东府,俞禄、来升带着家人们迎着请安。贾琏吩咐道:“如今大爷出兵去了,可不比大爷在家的时候,你们更得担点沉重。别管怎么样,总要对付这几天,别闹乱子。头一件要小心门户火烛;第二件不要酗酒聚赌,吵闹滋事。大爷既托付了我,我可说不得要得罪你们了,若犯出来,不管有脸的没脸的一样惩办。大爷为国家出力,你们都是多年陈人,也要替他多出点力。大爷立功回来,少不得重赏你们,还许提拔你们一官半职呢。”俞禄、来升等连声答应。贾琏又道:“有什么事,随时来回我。”

    说罢,方同贾蔷走进上房来看尤氏。尤氏正和文花说着垂泪,见他二人进来,忙即让坐道:“大爷走了,倒叫二爷和蔷哥儿多受累了。”贾琏道:“自己弟兄,大哥又那么见爱,这不是应份的么?大嫂子也要宽心,大哥他是参赞,决不要亲自去打仗的。事情顺手,一两个月就许回来了,有什么担忧的呢?”尤氏道:“说是如此,出兵的事那里有准呢?”贾蔷又说起祖上战刀出鞘夜鸣,此去一定顺利。尤氏也觉希奇,心中稍为宽解。

    贾琏道:“大嫂子这里没人照应,把老娘接来罢。”尤氏道:“他老人家自从二姨儿、三姨儿过去了,想起来就伤心落泪。耳朵也聋了,人也糊里糊涂的。他来了能照应谁?倒要我照应他,可不是没事找事么?”贾琏道:“明儿叫平奶奶来,给大嫂子解解闷。”尤氏道:“他那府里若放得开,来这里说说话儿也好,可别耽误了那边的事。”

    贾琏坐了一会,便同贾蔷一路出来,笑对贾蔷道:“你多分点心,珍大爷若成了功,你的事也成了。”贾蔷笑道:“二叔给多多成全罢。”不知说的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赏初雪姑嫂话戎机 靖飞尘士民攀宦辙

    话说贾珍奉旨参赞军务,带着贾蓉同赴前敌,将宁府的事托与贾琏、贾蔷。他二人受了贾珍重托,都十分尽心。在贾琏本和贾珍甚好,不比寻常弟兄,到此时自义不容辞。那贾蔷却另有一种想头,说他自小蒙贾珍夫妇抚养成人,贾蓉又待他和亲弟兄一样,情分上应当出力,这还是面子话。内里就为的是自己和龄官一段姻缘。

    他从前管着梨香院一班女戏子,单是龄官有意于他,生出许多情致。那回贾蔷为龄官拆笼子放鸟,龄官又在雨地里画蔷字,都是宝玉瞧见的。后来那班女戏子拆散了,龄官跟了一个老尼姑去,贾蔷还到那庵里看过他几次。不料老尼姑一病呜呼,龄官没有照管,被人哄骗,卖到戏班子里。他师父也深喜龄官色艺出群,因知是贾府出来的,不敢叫他在京里唱戏,便带了一班徒弟都到南边去了。

    上年,贾珍收回府第,不免有些添置,命贾蔷回南采办。

    到了苏州,有两个朋友邀去看戏,看了一出《思凡》。见那小尼姑非常面熟,小尼姑一面唱着,也两眼滴溜溜的看着贾蔷。

    又听到他的唱声,才想起定是龄官。好容易寻到他的下处,去过好几趟。龄官一心只想嫁给蔷二爷,和他师父哭吵多次。他师父没法子也答应了,只是勒索身价。贾蔷在客边如何张罗得出,只好先回京来,再三央求贾蓉向贾珍说了。贾珍对于这些事,也是肯成全的,无奈龄官师父看他是个摇钱树,要的身价太大。贾珍这两年刚赏还庄产,一切那里有此余力,所以耽搁下了。这回贾珍命他看家,贾蔷暗想:只要大爷立功回来,必要酬谢他的,此事便大有可望。自从贾珍走后,终日只在东府照料,要叫尤氏、贾琏看出他的辛苦,将来好帮着说话。这也是人之常情。

    那天,贾琏和贾蔷分路回到荣府,平儿因头疼,寻出依弗那洋药,剪了两小圆块,贴在鬓角。怕出去受风,未到议事厅去。见贾琏进来,便问道:“珍大爷走了么?”贾琏道:“我们送到八里桥才回来的。又到东府里去了一趟,看珍大奶奶哭哭啼啼的,倒叫人难受。你空的时候,瞧瞧他去罢。”平儿道:“这是好事,有什么可哭的?三姑爷也是跟着他老子上前敌,三姑娘接了信,倒说应该去的,一点也不发愁,到底是念书识字的好处。我昨儿去看他,想安慰他几句话,倒没得可说的了。”

    贾琏见平儿贴着小膏药,笑道:“你贴这个倒显着俏皮了,别引出我的火来。”平儿笑道:“你别胡说了,往后只怕要在那府里住住呢。”贾琏道:“白天里去去也够了,横竖有蔷儿在那里钉着。”平儿笑道:“那更好了。在家里只说东府有事,在外头再弄一两个合适的,租个小房子住祝还有蔷小子当个抽头的,够多们乐哟!”贾琏道:“我如今是收心了,若不然,这也不是没干过的,还等你教给我么?就是蔷小子也老成多了,只一心一意的要想娶那龄官。”平儿道:“就是从前梨香院的龄官么?他眼下在那里呢?”贾琏道:“他在南边唱戏哪,上回蔷儿”刚说到蔷儿,只见莺儿走进来道:“二奶奶,我们姑娘在议事厅上等着,有事商量,请就去罢。”平儿答应了,忙将鬓角小膏药揭下,擦把脸,重匀了脂粉,便同莺儿往议事厅。走到廊子上,正遇着几个家人媳妇回了事下来的,笑道:“奶奶今儿来晚了。”

    进了厅屋,只宝钗一个人在那里检账,平儿道:“三姑娘没来么?”宝钗道:“他三天来两天不来的,那里有准呢?这两天,三姑爷到了前敌,他外面做得大方,心里头也一样牵挂,怎好再去搅他。”平儿道:“这里的事不是都办完了么?还有什么商量的。”

    宝钗道:“找你不为别的,李家纹妹妹眼前就要出阁,照老账上,这些外亲喜事都只送四色添箱礼,也有折干的。我想纹妹妹从前常住在这里,似乎该比别人加厚,所以寻你商量。”

    平儿道:“这是很该的。你只管加上,谁能说什么?”宝钗道:“破例的事,我不敢自拿主意,还是大家商量的好。还有一件,那王家舅老爷做生日,有帖子来了。我仿佛听说:“王仁舅爷从前借二舅太爷的生日,在外头撒网,这回怕又是他捣鬼。他们家里的细底,你知道的比我多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平儿道:“这回可真是舅老爷的生日。那王仁舅爷早已和他叔叔掰了,还容他在家里住么?”宝钗道:“既是真正的生日,咱们还照常送礼。那天派谁送去,请太太的示罢。”

    平儿见厅上挂的周□工笔美人直幅,那美人颇像自己,只是胖些,便走过去细看。宝钗向他打量一回,笑道:“平嫂子,你这件衣服怎么腰身做得这们紧,要放出些才合适呢。”平儿道:“这还是穿旧了的,也不值得再改了。”宝钗道:“别处都还好,单是腰身粗了,许有了喜信儿罢?”平儿听了,顿时脸上发红,说道:“没有的事。”宝钗笑道:“大喜大喜,这可该保重点。从前凤姐姐、尤二姐姐有了,都没落住,太太正替你们盼望着呢。”平儿笑道:“我是丫头的命,那里像奶奶们那么娇嫩。宝二奶奶,你有了哥儿,倒该拿我们来打趣了。”

    宝钗道:“这不是玩话,我要早知道,今儿也不请你来了。”

    二人又说了一回话各散。

    此时,已近晚秋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渐渐的入了冬令。

    一日,宝钗从议事厅下来,想起秋爽斋地炕坏了,前天吩咐管事们修理,不知修理好了没有,便亲自至秋爽斋看视一番。探春出迎,同至屋内闲话。见几上哥窑花觚还插着几枝白菊,笑道:“你这里菊花真开得长久。”探春道:“这是后开的。屋里不很暖,倒和花儿合式。”宝钗道:“这屋里地炕多年没生火了,乍一生,总不大暖。”探春道:“我许久没在园子里过冬,今年难得在这里,要好好赏两回雪了。只可惜诗社凑不起来。”

    宝钗问得到家信没有?探春道:“他那有工夫写信呢?倒是衙门里来的信,说是大兵到了那里,连打了两个胜仗,把荆门镇克复了。他们和珍大哥也都在一起哪!”宝钗道:“亲家老爷带的都是久练的精兵,这些毛贼那禁得一打呢?”

    莺儿跟宝钗来的,正和翠墨靠着玻璃窗向外闲看。忽向宝钗道:“姑娘,外头下雪珠儿了。”宝钗、探春俯窗一看,果然yīn云密布,微霰纷飞。宝钗道:“都是三妹妹要赏雪,那滕六君赶来凑趣的。”探春道:“这还是头场雪,只怕下不多大。”

    一会儿,雪点渐密,那梧桐树下山石,隐隐的有些积雪,却斑驳不匀。宝钗见探春意兴比往日都好,便道:“这雪可要下大了,咱们两个人也太少,还是寻云儿去罢。带着瞧瞧那梅花开了没有。”探春道:“到那里也好,我好两天没见他们了。”

    莺儿听了,连忙回怡红院去取雪衣。

    一时雪花更大,一片片似搓绵舞絮,只是下在地上半已融化。莺儿取了一件紫陀罗呢的外套来,服侍宝钗披上。探春也披了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又都带了观音兜,莺儿、翠墨各打一柄青油伞,一路向栊翠庵而来。只见重林叠嶂,缭白萦青。

    那池中枯蓼、寒芦堆些雪团,更压得欹斜有致。

    过了蜂腰桥,见一人披氅拥盖,迎面行来。探春道:“什么人居然和咱们同趣呢?”渐行渐近,那人见了宝钗,忙道:“姐姐,你往那里去?”原来是邢岫烟。宝钗道:“邢妹妹,你怎么有此闲情,赶来赏雪?”岫烟道:“我那配赏雪呢?妈妈有两句话,叫我来和姐姐说的。刚好在这里遇着了。”说着,又和探春见礼。探春邀他同往栊翠庵去,宝钗道:“咱们有话,到庵里也好说的。”三人就此同行。

    走到庵门,湘云正在门外看雪,笑道:“我正想着:这么好雪,怎没人踏雪寻梅?可巧你们就来了。”探春道:“这里红梅开了么?”湘云道:“你看那树上刚有骨朵呢,再有十天半个月,也要开了。”宝钗道:“梅花没开,咱们围炉清话也好。四妹妹呢?”湘云道:“在屋里哪。我拉他出来瞧瞧,他走到廊子上打一寒噤,就缩回去了。”探春道:“这雪地里也是冷,咱们屋里暖和暖和去罢。”大家进了庵堂,惜春闻声出迎,同至湘云房里。

    探春正和惜春、湘云说话,宝钗悄拉岫烟一把,二人同往佛堂。岫烟悄悄的说道:“这两天,畿东有点小事,大哥要和柳芳同去,妈妈不肯放。他娘儿俩正在争执,妈妈叫我来告诉你。”宝钗问道:“那个柳芳?”岫烟道:“就是那理国公的孙子,现充龙武中军统带的。”宝钗道:“哥哥既在营里,这种事怎能不去呢?我听三妹妹说:“南阳那里连打了胜仗,这点闹不起来的,让他去混个保举罢。”岫烟便要披斗篷,宝钗道:“你难得有空,赏赏雪再去,天还早呢!”岫烟道:“妈妈等我回信哪。”说着,披上斗篷,便向宝钗告辞。

    宝钗看他出了庵门,方回至湘云处。探春道:“二嫂子,刚才我们商量如何赏雪。史妹妹说芦雪亭那些地方,都在低处,看得不远。今天要换个眼界,一直上凸碧山庄,看整个的园景。你能走那段山路么?”宝钗道:“那山路也很平的,你能去我就能去。难道像老太太似的,必得用竹轿子抬去么?”湘云道:“要去得多加点衣服。还要预备茶炉茶具和笔墨纸张,那里都没有现成的。”

    少时,预备齐了。惜春道:“这就去罢,天晚了可不好走。”

    于是,宝钗、湘云、探春、惜春披了衣套,带着手炉怀炉,各扶侍婢。从嘉荫堂那路上去,一带萦纡山径,都铺着三尺方砖,旁衬五色石子,漫成花样。积雪半融,却不甚滑。一层一折直到峰脊,便是那座敞厅。大家随意散坐。丫头们支起茶炉,一时茶煨熟了,又温了一壶珠兰酿,各人喝了几口。

    凭高下望,只见寒树重重,夹着许多亭台楼阁。树梢瓦面一片白茫茫的,宛似瑶树琪花、琼楼玉宇。大家指点看去,那一条黑曲曲的是沁芳闸,一块黑汪汪的是荇叶渚,黄澄澄的是省亲别墅的瓦,绿沉沉的是潇湘馆的竹子,红稀稀的是栊翠庵的梅花。在雪光云影、上下一白中,瞧得更显。

    宝钗道:“这真是个奇景,向来没领略过。”探春道:“亏史妹妹怎么想到的?”惜春道:“这也是空中楼阁,杲日一出,万象俱空。只争一时幻眼罢了。”

    湘云只顾凭栏眺望,他们的话都没有听见。忽然大笑道:“我得了一句了,谁接下去?”便朗吟道:拍手阑干俯大荒。

    宝钗笑道:“你们看这诗疯子,今儿又发疯了!”探春道:“他这句诗倒很好,不但涵盖一切,而且颇有仙气。七言联句,咱们还没做过,今儿何妨试试呢?”宝钗道:“我也效颦罢。”

    就吟道:

    人间真有白云乡,四围萝翠疑沉影。

    探春道:“此刻就写景,未免太早。好在是浑括的,还不要紧。”也接着吟道:

    一镜梨云看斗妆,树拥蒙茸遮密磴。

    湘云道:“好个‘一镜梨云看斗妆’,这梨云不是兰哥儿心爱的丫头么?幸亏他们到江西去了,不然还以为有心打趣他呢。”宝钗道:“上句很好,那下句可不切雪景。”湘云道:“既是长排,那能句句写雪呢?我也只好泛写实景了。”随又吟道:

    径穿荦确到虚堂,重yīn迭迭楼台合。

    宝钗道:“这句颇似昌黎,倒不好对呢!”想了一回,方吟道:

    积霭濛濛竹柏长,山骨初妍如削玉。

    湘云道:“第二句更好,确是传神之笔。”宝钗正倚着栏干看雪景,说道:“咱们从栊翠庵来,那梅花还没龇嘴呢。这里看下去,倒是一片红的。”探春笑道:“我正对不上来,你倒帮了我啦。”便吟道:梅魂微醒已含香。

    尚未念出下句,湘云已抢着接吟道:

    湿云连水寒鸥没。

    探春只得接对一句道:

    冻液衔林暗鹤藏。

    湘云又抢着接道:

    琼馆风回搴雾幔。

    宝钗笑道:“云妹妹又把吃鹿肉的本领拿出来了!我可没有那捷才。”慢慢的吟道:

    瑶宫天迥舞霓裳,俯临万象归虚旷。

    探春道:“到底蘅芜君口气大,这句倒要用心对他。”

    惜春在那里做誉录。他们每念一句,惜春便写一句。渐渐螟色沉昏,写的字都是模模糊糊的,笑道:“你们只顾抢着做诗,天黑了也不知道。”宝钗道:“真个不早了,你看那边都上灯了。带回去再续罢。”探春道:“兴致最怕打断,再续了也没意思。云妹妹余才未尽,不如交给他胡乱凑上就算了。”

    说罢,大家忙着下山。

    到了山下,天已曛黑。探春、宝钗各自分路回去。惜春、湘云同回至栊翠庵,用了晚饭,惜春自去讽经晚课。湘云便就灯下,将日间联句诗稿重抄了一遍。数来不到八韵,却还衔接一气,自己便接续凑成。共得十二韵。那凑的诗是:直荡孤襟接混茫。

    叉手余寒随炼水,振衣有兴共凌霜。

    裁琼狡狯龙公戏,散锦缤纷鹿女装。

    坐久茶烟沉石鼎,归来花雨想经床。

    始知羔酒人间贱,曾控飞鸾到上方。

    写完时,夜已深了。开帘一看,雪花还在飞舞,夜气甚寒,忙收拾睡下。

    次日,湘云早起,雪势已止,地上积得更厚,天还是yīn沉沉的。问知惜春早课未完,自己梳洗了,走至廊下看了一回梅花。那梅花已开了一二分,破萼深红,幽香更细。想到探春“梅魂微醒已含香”的诗句,仿佛替这花写照。便携了诗稿,来寻宝钗。二人批评一番,又互相赞美。宝钗道:“联句都是急就章。就偶有佳句,也不能句句都好。所以韩孟之外,古人集中颇不多见。像这首也就算不离了!”湘云道:“只我们这几个人,便不负园林佳景。那稻香老农虽然得意,未必有此清福罢?”

    正说着,秋纹送进一封信来,乃是李纨寄给宝钗的,却从南昌信局寄来。湘云道:“他们如何会在南昌呢?”宝钗道:“或许另有升调罢。”及至拆开细看,不免吃了一惊!又是欢喜。

    原来那回南阳构乱,有些小头目也想在九江起事,只因贾兰深得民心,不敢轻发。贾兰听见风声,便存个拚死报国之念。

    先将李纨送至南昌,暂赁公馆居住,自己和梅氏誓同生死。梅氏从妆奁中取出一对金约指,各带一只。说是万一乱事起来,未必能同在一处,只听到城池失了,便吞下约指,准备地下相见。

    那时,九江绅民一体爱戴贾兰。官绅开了几次会议,贾兰激励忠义,誓共祸福。大家莫不感动,说道:“我们只听大公祖的话,赴汤蹈火,决无二心。”那节度使招安了寇新一军,要拨到九江来??防守,也是贾兰和绅士们拚命合力挡回去的。

    若是寇新来了,把号褂子一反穿,变成披毛龇牙的狼虎,那九江早已吃光了。

    不料人心甫定,刚好廉访司出缺,节度使又下了公事,命贾兰升署。也是因他官声甚好,格外借重。又命将道印交郡守暂护,即日赴省,贾兰只得遵文交卸。九江绅民听说道爷升了,大众都慌了,纷纷聚议,当天便发了无数呈禀,都是请留贾道宪的。又怕贾兰一时就走,都来衙门里攀留宪驾,一天都有几十起,还有些对着贾兰流泪的。因此,贾兰将行装收拾好了,却不忍便走。

    那小匪目见有机可乘,赶即布散谣言,多方恫吓。贾兰是不怕的,只郡守李湘,还是贾兰看他居官清慎,从州县中提拔上来的。这回偏生不做脸,他一听风声不好,悄悄的雇了一只小船,带着家眷,连夜走了。那些匪徒便煽惑地方闲民,说是府官走了,衙门里丢下许多好东西,你们白看着还不捡么?本地闲民还不敢动。后来,又说是贾大人都走了,你们还靠什么?这才大家一哄,登时聚了一二千人,拥进府衙,将李湘所遗细软珍宝抢得一空,便要起事。

    贾兰在衙门里闻知此事,立刻传同知、通判。同知也走了,只剩得一个通判。便带同通判文钟秀、弁目李占奎,至府衙前劝谕解散。本地闲民听见道辕三声炮响,贾兰出来了,都道:“道爷在这里呢!谁说道爷走了?”一见贾兰,纷纷跪下。贾兰吩咐他们速速散归本业,有本道替你们作主。大家欢声雷动,陆续散去。

    那天晚上,贾兰和通判遍走四城,巡逻一夜,地方安靖如常,即委文通判暂署郡守。这们大的乱子,如何不见知县出马?原来那县缺被节度使裁了!亲民的父母官,岂可裁撤?这也可笑。

    当下贾兰连夜发了文书,报知节度使。又过了十多天,省城委的新道台来了,贾兰才得赴剩李纨恐怕家中闻信惊慌,所以写信单给宝钗,叫他委婉回明贾政、王夫人,不要挂念。

    宝钗看完那封信,又递给湘云看了。湘云道:“外官真是不容易做的,怪不得老爷那么担心?”宝钗道:“兰小子虽然年轻少阅历,这也很亏他了!若不是平时民情爱戴,那天夜里出去弹压,还不定出什么岔子呢?”湘云道:“你上去只口回罢,别叫太太吓着。”宝钗道:“咱们何妨一同上去呢?”

    刚好王夫人打发绣凤来寻宝钗,宝钗便和湘云同往上房。

    见王夫人面有怒容,正和探春说话。见宝钗上来,便丢下探春,向宝钗说道:“你们没见过的罢,这上房里都出了贼啦!我那些头面首饰向来不大管的,这一向又不大出门,今天开箱子无意中检点,少了一个拜匣。那里头首饰还有限,你老爷收的外官冰炭敬、门生年节敬,因为用不着,都放在那里,聚起来也很不少了。问这几个丫头,你推我我推你的,也查问不出。你们看该怎么办?”

    宝钗道:“太太上房里,别人不大到的,这些都是丫头们经手,如今也没法子了,只可把他们交下去细细讯问。好的呢,借此洗明心迹;那偷东西的,还有什么顾惜,该打该撵,再请太太的示。”王夫人道:“也只可如此。若究出来,可别替他们瞒着。我最恨的是这些事,重重的办一两个,也好做个榜样。”

    探春道:“太太且平平气,容我和二嫂子办去。”王夫人又对湘云道:“大姑娘叫你笑话,什么事都闹出来了!”湘云笑道:“谁家没有偷**摸狗的事,这算不了什么。”

    宝钗见王夫人怒气稍平,方将李纨信上的话大概回了一遍。

    王夫人乍听,不免惊慌,听说都到了平安地方才写信来的,也便念了几声佛,又道:“前两天姨太太还说:“等下了雪,要借我们园子大家玩一天。家里闹得这么乱,外头的又是那么风险,可叫我有什么心肠赏雪呢?”宝钗道:“我妈妈因为我哥哥要出差去,也在家里呕气。今儿恐怕未必来了!”又陪着说了一回话,方同探春、湘云退下。湘云自回栊翠庵。

    宝钗、探春同至议事厅,立时传了林之孝家的,告诉他上房丢了拜匣,即命他将王夫人房下大小丫头和婆子们,分起传来,仔细盘问一番。有无着落,即来回话。这里仍旧办事,那些家人媳妇们领对牌的,递账贴子的,络绎不绝。

    一时尚未办完,林之孝家的已上来等候。看宝钗、探春处置事毕,方上前回道:“刚才先传了玉钏儿、彩云,他们两个是贴身服侍太太的。彩云不等问到,便先自承认。说是他偷了去供给环哥儿的,该杀该剐他一个人承当,不要冤枉别的好人。奴才要传别个丫头质问,彩云倒拦住,说不用问他们,他们也不会知道的。”宝钗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去的?是他亲手交给环哥儿,还是有人从中传递?你问明白了再来。”林之孝家的答应退下。

    去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又上来回道:“奴才问过彩云,他说是新近偷的。环哥儿走了许久,分明有人替他们来往带信,只是问他总不肯说。只说什么罪过,他一个人当去就完了。据奴才看,若究那带信传递的人,除了大门上的周贵,没有第二个。奴才常见彩云和那周贵背着人说话,见了我们,就闪开了。”

    探春道:“那周贵胆子也太大,我们不便讯问,请琏二爷查究罢。”又吩咐林之孝家的,将彩云好好看管,要防他寻死。

    一面将讯问周贵之事说与平儿。

    过了两天,平儿来寻宝钗。说道:“二爷问了周贵,他先不肯认,后来骗他是彩云供出来的。他无可推了,才说出环哥儿走时,如何重托他。如今环哥儿在外,把骗来的钱都用光了,又想到家里来搬运。问他环哥儿的踪迹,他说在陶什哈尔,派专人来的。”

    宝钗道:“彩云和环儿不知是什么缘法,他平时还明白,在太太身边多少年,从不曾指着太太的名儿,撞这个骗那个的。怎么这回如此糊涂?”平儿道:“宝二奶奶,你那里知道?上回太太丢了茯苓霜,查出来,就是这蹄子偷给环老三的。宝二爷脸面软,替他认了账,那环儿还疑心,和他呕气。这是发觉出来的,平常偷的还不知有多少呢。”宝钗道:“从来说‘家贼难防’。太太那里知道?这回索性撵了出去倒干净。那周贵怎么办呢?”平儿道:“周贵也是周瑞的儿子,是什么好东西?依我早就该撵的。”

    二人又同至探春处说明此事,探春道:“也没有像环兄弟这么下作的!依我早就要把他圈起来,偏被他跑掉了。”宝钗道:“龙生九种,皇上家的宗室还有不像人样的,何况咱们家里呢!这也是没法子的。”

    那天宝钗便和探春、平儿同上去,回覆了王夫人。王夫人更为诧异道:“想不到彩云会变得这么坏?”玉钏儿从旁说道:“他早就坏了。那年,太太因为我姐姐和宝二爷说几句玩笑话,就把我姐姐撵了。那知道那天彩云正和环三爷在耳房里,不知干什么呢,太太没瞧见罢了。”王夫人听了,想起金钏儿来,更痛恨彩云。便吩咐将彩云重责四十棍子,发回他家里择配。

    周贵也杖责革除了事。

    宝钗、探春陪着王夫人说话。平儿因有事,先自回房,见贾琏正忙着和几个小丫头在那里寻东西,急得满头是汗。平儿问道:“你找什么哟!翻得一屋子乱腾腾的。什么东西这们要紧?”贾琏道:“我还有什么好东西,就是二姐儿留下那条汗巾,我托你好好收着的。今天要用着他,尽等你不下来,我可不自己找么!”平儿道:“那东西丢不了,我收着呢。”

    贾琏道:“不是怕你弄丢了,为的今儿是他生日。这一向赶碌那府里的事,连十月初一那天,也没得到坟上去送寒衣。趁今儿,我叫小厮们预备些祭品,带着汗巾,到那里哭他一场,也算尽了我们的情分。”平儿道:“这么大冷天,你要祭他何必到坟上呢?奶奶没了,咱们还有什么忌讳的,在家里上个祭也是一样。”贾琏道:“上头太太们知道了也不好,还是在外头罢。”

    平儿叹道:“一个人何苦那么斗心眼呢?奶奶从前对待二姐儿脸上是蜜,心里是刀,恨不能谁吃了谁。我看不过,背地里照应点二姐儿,被秋桐那蹄子挑拨的,还挨了两顿好骂。到如今他两个人谁还在呢?若是yīn间遇着了,只怕脸上也有点难过罢。”

    贾琏正要接着说话,小丫头回道:“东府里小蔷二爷在外书房等着二爷呢。”贾琏道:“请他坐一坐,我就出去。”一面仍催着平儿将那汗巾寻出来,自己系在身上,方才去见贾蔷。不知贾蔷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长安宫同日拜丹纶 清虚殿双飞簪彩笔

    话说贾琏来至外书房,贾蔷正在坐候,忙站起请安道:“二叔大喜。”贾琏不解,问有何喜事?

    贾蔷道:“刚才朝里苏拉们来送信,说南阳那边有八百里排单赶到,奏报统制周琼连打几次胜仗,一直攻到南阳。那驻守南阳的小匪目江魁,一听官兵到了,吓得魂飞魄散,躲在床底下浑身发颤。一般喽啰们寻不着头目,各自四散逃生。一两个胆子稍大的,到节度使衙门去掠取财物,见那床帐颤摇不定,心想这里白天闹鬼不成。乍着胆子往前一看,方见床底有人,正是他的头目,便保着江魁弃城逃命去了。那天,便由周琼的队伍首先进城,收复了南阳。今天有旨意:封周琼一等子,赏珍大叔尚书衔,署理襄南节度使。也用八百里的廷寄发去了。我刚才给大婶娘道了喜,叫我来通知二叔,就请您替回明这边老爷太太。这是一件事。”

    贾琏大喜道:“这一件已经够喜的了,还有第二件么?”

    贾蔷道:“那苏拉又说起,今天江西节度使也有奏本到了,正本是奏保兰兄弟保守九江的政绩,皇上降旨赏给头品冠服。附本奏报学政出缺,请旨简放。奉旨即着贾兰署理。历来各司道没有署学政的,也是破格的恩典。刚好又和珍大叔的恩旨同日下来,二叔你道可喜不可喜呢?”

    贾琏道:“虽是意外之喜,也还在意中,只难得凑在一天上。我还要给你道喜呢!你这回替珍大爷看家,很出力。如今大爷做了封疆,那龄官的事还不好办么?”贾蔷道:“侄儿算得什么出力,可是,这件事总要求二叔成全。若不成,我也要做和尚去了!”贾琏笑道:“你倒像你宝二叔的儿子,这点小事,也值得去做和尚么?”贾蔷道:“新近还有人编了一部书,说二叔您也做了和尚。不知是宝二叔做和尚传错了呢,还是那位编书的瞧您那一点像个和尚,我就猜不到了。”说罢,二人相顾大笑。

    贾蔷道:“我还要到那府里,对付那些报喜的呢。二叔去不去?”贾琏道:“我有点小事,要出城一趟,明儿一准在那边见。你先替我给大奶奶道喜罢。”贾蔷去了。贾琏便上去回明了贾赦、贾政,贾政心中也自欢喜,却因门户太盛,转怀忧惧。贾赦说道:“珍阿哥倒也亏他。那兰小子到底年轻胆小,抢衙门那些人为什么不杀了呢?他们弟兄各有各的偏见,这也是说不明白的。”

    随后贾琏又见王夫人道喜。王夫人正和宝钗说彩云之事,恐怕贾环在外头惹祸,不免焦心。听贾琏说到贾兰署理学政,便说道:“我整天替他们提心吊胆的。做个学政也好,到底是一条边的事,没有多大责任。”又对宝钗道:“这一来珍阿哥也阔了,你大嫂子不用操那些闲心了。你得空到那府里,替我给他道喜,请他定个日子,来咱们这里乐一天罢。”宝钗答应了。贾琏见王夫人无话,退下来自往城外去祭奠尤二姐。不必细表。

    却说贾母至赤霞宫就养,每日宝玉黛玉夫妇陪着说笑,又有鸳鸯贴身服侍,凤姐跟在身边,随时凑趣取乐。空的时候,把迎春、香菱接来,凑上凤姐、鸳鸯或是尤氏姐妹,也尽够斗纸牌的了。

    元妃闻知贾母到了,亲自来赤霞宫问安。免了国礼,还要行家礼,贾母连忙拦祝那天坐谈甚久,又送了许多上用的东西。警幻和众仙女也都来拜见,大家口口声声捧着老祖宗,还似荣国府中情境。这几年在丰都府里做儿媳妇的闷气,都融化到爪洼国去了。

    一日,凤姐在贾母处陪着说话,黛玉带了一个女子进来,看去颇有几分姿色,却是面黄肌瘦,鬓发也参差不齐,好像刚留未久的。近前细看,有些面熟。见了贾母,便磕下头去。黛玉笑道:“老祖宗认得这个人么?他也常到咱们府里去的。”

    凤姐打量了好一会儿,笑道:“咱们家里常来的人,化了灰我也认得,怎么这个人总想不起?倒有点像馒头庵的智能儿。”

    黛玉笑道:“偏不是智能儿,是秦大奶奶。”

    原来智能因污秽佛地,判定在血污池受罪。判官受了秦钟之托,将他归入轻罪减免的册子里。阎王又得了宝玉的信,自然不再挑剔。等到案子定了,秦钟将智能领出,便带到太虚幻境来寻宝玉。刚好赤霞宫旁院,尚有几间空房,即拨与他二人居祝这天来见黛玉,黛玉因要赚老人家笑笑,特地带智能同见贾母。贾母闻说是秦大奶奶,忙问那个秦家。黛玉道:“老太太忘了么?就是东府里小蓉大***兄弟,从前在家学里陪宝二爷念书的秦钟。”贾母道:“如今秦钟那小子在那里呢?”

    黛玉道:“他前天来找二爷,就住在这前院了。”

    凤姐笑道:“啊!我明白了。那回我们住在馒头庵,我就瞧出秦钟和能儿有点眉来眼去的。我心里想:这点点的小秧子,会出什么坏呢?那知道他们俩真串上了。”智能儿听得,不免羞红满面。

    贾母拉着他的手,问道:“你那年跟师父到府里来支月钱,那是多大年纪?”智能儿道:“那年十三。”贾母道:“今年呢?”智能儿道:“今年二十了。”贾母笑道:“日子真快,他们都成了人,又另换了一身打扮,可叫我怎么认呢?”大家都笑了。

    鸳鸯走进来道:“老太太,那屋里牌桌摆好了,二姑娘、菱姑娘,都在那里候着呢!”贾母道:“我这几年眼更花了,连牌都瞧不准。鸳鸯,你替我看着点,别让他们给赚了。”凤姐笑道:“老祖宗尽说人家赚了,可没瞧见你老人家输出钱来。没上场先搭上联手,不知道谁赚谁呢!”

    贾母道:“今儿咱们赌个东道,谁输了,晚上弄点吃喝,可不许赖的。”凤姐拉着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听听,老祖宗吃定了我啦。你就替我预备去罢,不要等回来费事。”贾母笑道:“凤丫头这张嘴,真是至死不变的。”一面说着,便扶着鸳鸯到西屋里。凤姐跟了过去,和迎春、香菱见了,这就洗牌告幺,大家斗起牌来。

    一会儿,尤二姐来了,见人手已够,只坐在凤姐旁边,帮着他看牌。一眼瞧见贾母的牌快圆了,只短一纸八索,他便给凤姐一个暗号。凤姐把八索打出了,又要收回,贾母已将牌放下。凤姐道:“你瞧我这牌,这八索怎么能斗呢?分明是斗错了。”鸳鸯道:“错了就得认,那许收回去的?”正在呕笑,黛玉送了智能,也到这屋里来,说道:“老太太,咱们晚上的饭,别管谁做东道,横竖是要吃的。我想弄个新样儿:各人一份,各自把爱吃的点上,不要那些照例的菜。老太太看可好?”

    贾母正拿一张五万要斗出去,口中说道:“这个怕人家要吃罢?”凤姐笑道:“林妹妹他不为人家要吃,还不预备呢。”

    贾母方才觉悟,笑道:“什么新样儿,旧样儿,这还是我那年想出来的法子呢。”凤姐笑道:“任谁聪明,都斗不过老太太,见的世面又多,又会想法子玩,我们要改个新样儿就改不出来。”

    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泛出红云,便不说了。

    黛玉瞧出,笑道:“凤姐姐在那里喝了酒来的?”凤姐道:“我自从那回做生日闹了笑话,总也没敢举杯子,这是那里来的话?”黛玉笑道:“若没喝酒,怎么脸上有红似白的?”凤姐笑道:“你现在什么都懂得啦。可记得那时候拉着手儿对哭,老太太叫我去劝架,那两只眼就像乌眼**似的。”说得众人都笑了。黛玉也不好意思,说道:“你这贫嘴。”

    正笑着,宝玉从警幻处回来。晴雯、麝月替他换了衣裳,便来见贾母。因他们正在说话,只站在黛玉身后。贾母一眼瞧见,道:“那位又是谁家的姑娘?”凤姐笑道:“可不是么,那是宝姑娘。”宝玉走上前叫声老太太,贾母才看出来,笑道:“我这眼睛越发不中用了。那年雪地里,他和琴丫头在一块儿,我就看错过,那到底还是远处。这才多么远哟!”

    黛玉问道:“你去了这半天,有什么事么?”宝玉道:“目下玉京清虚殿落成,要一个好手笔的做篇记。那些有名的众仙都不敢下笔。所以玉帝下诏,招揽普天下的散仙同去考试。这里也有文书来了,警幻问我去不去,好据实上奏。”迎春道:“宝兄弟,你白中了一名举人,这回也应该去露露脸。把天下群仙都压下去,比中进士、点翰林又强得多了。”

    宝玉笑道:“这些全是虚名。我们世外之人,若还为名心歆动,也与禄蠹何异?只是那回玉旨赐婚,还没得上去叩谢,这回怎好再不去呢?”尤二姐道:“人家都说天宫怎么好法,谁也没见过,到那里开开眼也是好的。”宝玉道:“我那年跟师父骑龙上天,也曾在天门外晃晃,天苑边伸伸头。究竟那里头不能随便进去,也如同白去一趟。”

    贾母笑道:“我在世上,皇宫里也常去的。黄的是瓦,红的是墙,看不出怎么希罕。这几年在丰都城,听他们提起天宫来,仿佛有多么富丽,多么高贵,我都恨不能去瞧瞧。宝玉,你有这个机会还不去么?”凤姐笑道:“女仙许考不许呢?若许考,你和林妹妹同去,岂不更好?这里我给你看家,伺候老太太也是我的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宝玉道:“凤姐姐肯替我分心,我就决计去一趟。考不考,到那里再说罢。”又悄拉黛玉的衣袖,黛玉会意,二人同至内室。

    宝玉道:“妹妹,你去不去?”黛玉道:“你去你的,何必强拉上我呢!”宝玉笑道:“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好妹妹,同我去逛逛,我多多的谢你。”黛玉道:“你谢我什么?

    我倒要问问。”宝玉眼瞧着他,不敢答词,又再三的央及他,黛玉才点了头。又道:“去是去,我不和你在一起,怪没意思的!”宝玉道:“人家在一块儿的多的很呢,单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