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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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撇清。”

    正说着,金钏儿进来道:“老太太那里摆饭了。”宝黛二人便又同至贾母处。见室中安设长案,上铺紫凤绒毯,酒浮琥珀,花缀琼瑶。仍是贾母上坐,香菱、迎春等依次坐定。每次上菜,各人只拣爱吃的随意留下。宝玉却只吃些时果。

    席间,凤姐笑道:“咱们今天到了红毛国了。琴妹妹送我那张红毛国的画:一张长桌子,聚了好些人,不就是这个样儿么?可没这么精致。亏林妹妹怎么想出来的。”黛玉道:“那回怡红院夜宴,大家围着一张大炕桌子,也是这样摆法。不过那是圆的,这是长的,形式不同罢了。”

    鸳鸯道:“老太太行个令罢!”贾母道:“咱们人不多,你想个热闹的。”鸳鸯取过两颗骰子道:“咱们掷牌。长牌管短牌,短牌管杂牌,若同是长牌,按天地人和,以次递管。这个令又热闹,又不费心。”于是,从贾母掷起,一掷是个红九。

    香菱接着,刚好掷个幺四,只得喝了。迎春、凤姐等依次掷过,互有胜负。底下宝玉掷的是双红,正在高兴,却被黛玉掷个地牌。凤姐笑道:“这还不是正管么?别看他点子小,可是非管你不可。趁早乖乖的喝了罢!”众人听得都笑了。又掷了两轮方罢。

    一时席散。迎春、香菱各要回去,贾母道:“迎丫头,你回去也怪冷清的,还是住在这儿罢。”迎春只得住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上去先给贾母请了安,便去寻警幻。将黛玉同去的话说与他,即日申奏天阙,回来又有一番料理。

    到了考期将近,警幻亲自送宝黛二人上至兜率宫。那里住的都是一班散仙,琼楼连苑,瑶树当阶;重重金粉阑干,处处碧云庭户,真是仙乡福地。那些散仙,有的控鸾引凤,有的驾鲤骖虬,游戏其间,往来不绝。

    当晚兜率大会,群仙来的更多,老少妍滟,其状不一。更有奇奇怪怪的:或体生绿毛,或胁出赤翅,或两耳生于顶上,或一眼出于脐间。宝黛二人真是见所未见。

    那晚上,众仙各显神通,又变了许多戏法:一个仙官脱了青袍,挂在树枝之上,霎时变成一条苍龙,鳞爪闪动向空飞去。

    一个仙女脱下翠舄,向空际一掷,变来两只青鸟,来回飞舞,啁啾有声。又有八个仙翁摇身一变,都成了十三四岁的童子,面如桃花,向人含笑。有人想要玩月,只剪一张圆纸贴在墙上,即刻发出银光,照成一片月地。有人想起赏梅,只拾一根树枝插在阶下,立时长成大树,开了一座花山。

    他们只顾斗法,宝玉却和黛玉连袂游行,随意看看风景。

    遥见有人倚着玉栏,在那里看花,十分面熟,黛玉道:“那不是小蓉大奶奶么?”那人闻言,回头一看,说道:“敢则是林姑娘。”忙即过来相见,秦氏笑道:“如今称呼林姑娘不大合适,要叫你二婶子了!那回临别,掷了两个全红,我说再见着,可要吃你的喜酒。如今真吃着了。”

    黛玉两颊微赪,半晌方说道:“这可碰巧了,你也是应考来的么?”秦氏道:“我能认识几个字,怎么考去?今儿是来赴会,刚好和你们碰着。你们也住在这里么?”黛玉道:“就住在前边楼上。”秦氏道:“我也住在前边,咱们相离不远。

    刚才看了一会变戏法,没多大意思,正要回去。若回去,咱们就见不着了。”宝黛二人便和秦氏一起闲逛,一路仍旧说笑。

    黛玉道:“蓉大奶奶,你在情天上也没什么事,为何不回到太虚幻境去玩玩?我们那里又来了好些人,连老太太都接来了,比先热闹的多呢!”秦氏道:“到了那里,那能由着我呢?倒不如你们散仙无拘无束,爱到那里就到那里。”一时又向宝玉道:“宝二叔,你还想兼美妹妹不想?我们在情天上时常见面,他还问起你呢。”

    宝玉触起前情,不免怅惘,却怕黛玉瞧出,忙拿话岔他道:“鲸卿兄弟如今也在我们那里,你有什么话,我们给你捎了去。”

    秦氏诧异道:“他如何到了那里?”宝玉便将在丰都遇见秦钟,以及营救智能同来幻境,都告诉了秦氏。秦氏道:“宝二叔疼你侄儿,真是没得说的。这孩子也没出息,正正经经娶一个不好,为什么单要那能儿呢?”宝玉道:“这也是情之所钟,你是情天中人,怎么倒说这话?”

    三人正走着,见一棵琼花开得正好,便在花下留连。遇见一个垂髫少女,眉目如画,宛转依人。黛玉问他名字,才知是杜兰香。他见了黛玉,分外有情,相随不舍。秦氏笑道:“二婶子,这位倒像是你的小姑娘。”黛玉道:“谁若有个好儿子,把他娶回去,配成仙偶那才有趣呢!”秦氏笑道:“给你们蕙哥儿说了罢,那不是如同你的哥儿一样么?”黛玉笑问兰香道:“你愿意么?”兰香只是微笑。便有一个白发老人走过来,瞧瞧宝黛二人,又瞧瞧兰香,对他们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拿起随身玉管笔,不知写些什么,写完含笑而去。宝玉笑道:“你这一句话,又种下宿因了。”黛玉只顾和兰香说话,也没有听见。

    那晚大会,直到斗转参横方散。宝黛和秦氏却已先回去歇息。

    次日一早,有仙官至兜率宫传述玉旨,召神瑛绛珠进见。

    宝黛二人随那仙官进了天阙。这番所见,比宝玉前次骑龙来此,却又不同。只见绛宇嵯峨,紫都迢递,一派宫廷阊阖,都列着钩陈天仗。那七城九阶二十七位到处都有仙官守着。

    天钟一动,天乐齐鸣,便有一位天君下来,领着宝黛二人,历九层门,走过天庭,方至阶下。遥望斗座上,冕旒巍坐,气象清严,知是昭明显融昊天上帝,忙即肃跪九拜。笙簧渐歇,又有仙官传述真诰。诰曰:咨尔木石,既合允谐。惟尔之休,其益斡元化,时补天功,勿替朕之庥命。

    宝黛二人敬谨听受,又复九拜,肃谢而退。当下,赐他二人遍游天苑天池。彩栋连虹,宝舟迷渚,万劫长生之树,千年不落之花,种种珍奇,不能殚述。又赐坐翠虬华盖车,周游了太微四门、上清九陌,方回到兜率宫来。

    又有众仙迎着道贺,周旋了好一会。随后秦氏来了,一见宝黛,也是殷勤道贺,陪着说说笑笑。又同出去,看看那天都的壮丽,天市的繁华,真觉得目眩神迷,应接不暇。秦氏赴了兜率大会,本就要回情天去的,因宝黛二人在此,又多住了两日。

    转眼便到含元殿集试之期,宝玉黛玉到了殿前,即有仙官问过姓名,颁给黄栌宝简,引他们入殿就坐。见殿上已有许多人,随后来的,尚络绎不绝。又一时许,方才到齐,共有一千九百多人,同做那篇《清虚殿记》。其中夫妇同考的,却只宝黛二人。

    黛玉向来才思敏捷,宝玉到了临场应制,不免矜持艰涩。

    那含元殿在九天高处,时有天风往来。宝玉怕卷页吹动,忙将通灵宝玉摘下,暂且做个镇纸,顿觉灵机浚发,落笔如飞。到了日华向午,天官又颁下流霞仙酝,玉杯深注,色胜桃花。大家饮了,如琼浆甘露一般,更觉精神焕发。他们二人平日都写的钟王小楷,那文章也做得堂皇典丽,真是行行锦绣,字字珠玑。宝玉自己细校一番,又替黛玉校对无讹,方一同交卷退出。

    那些散仙都是曾经得道的,那似世间举子,把浮名得失挂在心上。出场之后,便仍旧携偶嬉遨,结俦游骋。因此,宝黛二人倒认识了许多真仙。只有仙女贾佩兰,因是同宗,往还较密。他也是来此应试的,时常谈些汉宫旧事,黛玉听了,只当解闷。宝玉素喜姐妹,也看他同喜鸾、四姐儿一样。

    那天,试卷经玉帝亲自校阅,男女两班各选了十卷,命刊在清虚殿壁,宝黛二人和佩兰都在选内。又下了一道玉旨:宝玉授为碧落侍郎司文院待制,黛玉授为蕊珠宫真妃,佩兰也授为蕊珠宫近侍。那些赐宴紫宫,谢恩玉阙一切繁文,无庸细表。

    那天,宝玉到司文院,本是他旧游之地,绕过松yīn,便是玉砌,一直走进那座秘阁。一般供奉仙官都来款接,一一通了名姓。才辩纵横的是班扬枚马,丰神潇洒的是庾鲍沈谢,又有王杨李杜、韩柳欧苏许多先辈。

    最后见一人口操京音,也是姓贾,心中不免一动。及叙起名字籍贯,原来正是贾珠。贾珠也晓得有个落草衔玉的兄弟,彼此相抱大哭。欧九先生忙来相劝道:“此间兄弟同班的,只有子瞻同叔。前有二苏,后有二贾,正是佳话,何必作此无益之悲?”又有一位姓贾的,年纪也很轻。说道:“我向来好痛哭流涕的,到了此间都收泪不哭了,你们未免比我还呆!”问他名字,原来便是长沙太傅,大家闲谈一阵。

    又有上回见过的王翰林,他不认得贾珠,却和宝玉颇熟,忙来见礼。宝玉又替贾珠介绍道:“这就是大家兄。”王翰林向来倚老卖老的,说道:“你们府上,从国公爷以下,我都见过。赦老、政老,我们如同弟兄一样,更不用说了。就只珠世兄早年玉折,没得亲近。如今和贤昆仲又成了同衙门,这也是想不到的。”说罢大笑。珠宝二人敬重父执,不免一番周旋,倒把他们弟兄一段伤心给岔过去了。

    宝玉听到阁前鹤唳,想起那回随渺渺真人到此,预告我异日此中有望,可见万事前定。便是神仙成就,也有个定数的。

    再取那些书册翻看,谁知即是六籍群经和历代的高文典册,并没有什么奇奥。心想:前次来时,何以一字不识?好生奇怪。

    贾珠问知宝玉住在兜率宫,便和他一同回来。宝玉引黛玉见礼,贾珠向未见面,不免客气几句。又向宝玉道:“我上回见到玉旨,知道宝兄弟赐婚之事,很替你喜欢,只自恨无从相见。今儿若非同在院中,几乎又错过了。”宝玉道:“我自从出了大荒山,只住在太虚幻境。新近到丰都去一趟,把老太太也接来了,珠大哥在此也是闲曹,何妨同去一聚呢?”贾珠道:“老太太我是要见的。只是见了家里人,未免又牵动尘念,不如不见的干净。”

    宝玉道:“我们修道的,如水无留影,镜无留形,难道珠大哥多年的道力,还自信不过么?”贾珠道:“我入道已久,岂有看不透的?这只是个理。若说起情来,上对父母,下对妻子,一点责任也没尽,怎能够不疚心呢?”宝玉道:“你还是为天年所限,像我丢下家里出来,更说不过去。那回到丰都见着祖爷爷、爷爷,想起上辈那么期望,实在万分抱愧!比不得大哥哥有个好儿子,重兴门户,比我又强得多了。”

    贾珠道:“儿子是儿子的事,也与我们无涉。你那哥儿安知不强似兰儿呢?”随后又细问丰都两府及太虚幻境的情形,宝玉都说了。

    贾珠又要看宝玉那篇场作,宝玉只得取出稿子,和贾珠同看。那篇《清虚殿记》是:冲乎廓乎,大圜之运也;漠乎闵乎,大昭之神也。宅一元于太虚,总六极以成始。隆施无际,至微不名。溯赤明之斡造,是握道枢;冒黄灵以苞涵,用宣物化。盖惟清靡翳,洞乎雾霭之微;亦惟虚乃神,周乎窈冥之表。九鸿所括,宗于一尊;八极之维,斯为上质。玉衡穆穆,出阳衍生气之源;珠斗辉辉,居显肇文明之祖。是则建紫宫以临下,象勰盖jīng;规青宇以致崇,绩孚旭卉。诚百神之景城,上昊之元观也。

    若乃三阶既平,九累重拓。揆乾灵之正位,垂泰紫之茂型。

    承虹接纬之观,抗辉东曲;揆日考星之制,俪景中霄。玉砌金铺,神光表瑞;电窗云栋,赫象昭模。合万宇以监观,廓乎无外;浑四游以布矩,炳矣至元。固宜取则极枢,示规诋荡。仰穹隆而俯旁泊,纳气象而出神明。汇众有于玉台,积精集丽;著五常于丹地,受道敛华。十香芬郁而朝薰,五音軿訇而昼绕。

    曳红扬翠,讵妨宸路之严;霞彩流金,亦表天阊之壮。然而熙熙旷旷者,苍縡之所隆也;渺渺芒芒者,紫皇之所莅也。致简致刚,则凝德于清粹;无容无则,乃导化于虚灵。云波不滓于青衢,阳华胥涵于藻府。

    大哉万物之郭,节厥章光;澄乎大圜之渊,资其蛸矩。霞墉九色,深浅成文;火藻六层,是非疑幻。总众枝于一本,觇百派之真源。揭诸璇榜,与桂府而齐辉;惟此金题,若蒿宫之恒拱。珠巾玉案,就瞻即霄度之台;员井方渊,才能胜输寥之馆。

    玉也,虚参丹诀,及拜彤晖,仰止霄穹,抱惭流壤。顾眄九天之上,叨许抠衣;趋呛五佐之间,谬承授简。范懿文于大赤,形以无形;阐冲蕴于正青,极乎太极。附题字于烟霄之列,拟上梁于月殿之文。张弓取喻,知有涤瑕荡垢之期;炼璞输功,徒托说有谈空之目。不辞佝陋,辄效掞揄。颂曰:恢恢乾德,如矩如轮。无为而胜,立极惟真。旋枢斡纽,道在天人。熟云倚杵,视此嶙峋。浩浩怀襄,匪天斯纵。庶萌云浦,闵嘿滋痛。懿纲不颓,实系德栋。庶几重阊,一廓氛壅。

    清以铲垢,虚以循机。票障宙合,灵光巍危陶甄万汇,复睹雍熙。无分无际,元漠与期。紫场亭亭,丹廷肃肃。穹运星回,神威霆伏。含清为锋,抱虚为鹄。玉棱壁门,俯临万族。尊纡霓彩,宇照霜文。圆青缥缈,太素氤氲。上灵允穆,浑元不纷。

    亿万斯载,神化所根。

    贾珠细看一遍,赞美不置。又要看黛玉的场稿,宝玉笑道:“他是不给人瞧的,珠大哥若到了清虚殿,也许见得着。”贾珠又坐了一会,方去。临去,宝玉又再三央及他同往太虚幻境。

    贾珠手足情重,只得应允,却还是勉勉强强的。不知他们果否同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千里相逢序联征雁 双星好合兆应祥麟

    话说赤霞宫中,自从宝黛二人走后,贾母不免挂念。迎春、凤姐、尤二姐、香菱诸人,时常陪着说笑,每天仍旧斗牌。其中迎春是口拙的,尤二姐见了贾母,不大敢说话;香菱究竟是客,还有几分客气。全亏凤姐和鸳鸯想法子替贾母解闷。晴雯、紫鹃本是贾母旧婢,也和鸳鸯替换着在身边服侍。因此,并不觉得寂寞。

    警幻得知宝黛二人试文入选,授了仙官仙妃,忙来此报与贾母。还说起这回应考的如何之多,入选如何之难,以及玉帝对于他们又如何隆重。贾母和众人听了,自是欢喜。却因他们考试竣事,算计着不久便可回来,盼望之心更切。

    那日,凤姐、尤二姐同至贾母处闲谈,鸳鸯在一旁替贾母捶背。贾母想起宝玉来,说道:“宝玉这两天也该回来了,怎么还没信呢?”凤姐道:“他们若没取中,早就来到啦。既取中了,还得领宴谢恩,又得到衙门拜客,那能说走就走呢?”

    贾母道:“宝玉只去了几天,咱们惦记着,总放不下。他从家里出来了这些年,你太太不知怎么难过呢。”鸳鸯道:“我听说太太和宝姑娘都哭了好几场,提起来就掉眼泪。日子多了,才慢慢的好点。”贾母道:“你们说宝姑娘到这里来过,他还是那个样儿么?到底怎么来的?”鸳鸯道:“宝姑娘还是那样,只是瘦点。先是林姑娘去看他,给他留下的什么香,只要一点香,这里知道了,就去接他。他来了,和宝二爷还说了半天话呢。”

    凤姐道:“我也想家去瞧瞧,我们糊涂爷未必还想着我,我只不放心姐儿。”鸳鸯道:“你没听香菱说么?姐儿差点没被环三爷、王舅爷给卖了。亏得平儿和刘姥姥商量,送姐儿到乡下躲着,不然早到什么王府里了。”凤姐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恨,只感激刘姥姥和平儿。一时又想起贾琏,说道:“难道糊涂二爷也不管,由着他们卖么?”鸳鸯道:“那时候,正赶上二爷到台站上看大老爷去了,都是大太太拿的主意。”凤姐道:“后来二爷回来了怎么说呢?”鸳鸯道:“等到二爷回来,刘姥姥就把姐儿送回府里。还给做媒,嫁了一个乡下财主,姑爷还是秀才哪!”

    凤姐道:“那三块料本不是东西,我早就瞧出来了。大太太也太糊涂,别管怎么样,总算是你的孙女。就是不待敬我,跟姐儿可有什么仇?就忍心下这种毒手。”鸳鸯道:“不是我批评主子,那大老爷和大太太真是一对儿,一个半觔,一个八两,都够糊涂的了。”晴雯此时正端上燕窝汤来,贾母喝过,听他们说话也听住了。

    忽听一帮人往外跑,有紫鹃、金钏儿的话声。晴雯忙问:“你们上那里去?”麝月说道:“二爷、二奶奶家来了。”晴雯便也同迎出去。

    少时,搀了黛玉进来,贾母大喜。刚问了两句话,又见宝玉同着一人进来,贾母不大认识,说道:“这又是那位?”还是鸳鸯瞧出来,道:“这不是珠大爷么!”贾母方才想起,拉着贾珠的手,哭道:“珠儿,想不到你还能回来!”贾珠也不禁落泪。直至鸳鸯上前劝住贾母,然后方得拜见。

    贾母又道:“珠儿,你这一向在那儿啊?我到了你祖爷爷那里,你爷爷问起你来,我说你早已过来了。你爷爷不放心,把地府的册子都查了,也没有你的名字。后来有人说,你在林姑老爷衙门里当内侄少爷呢,我又打发人去问过,那里有这回事啊!”贾珠道:“孙子本由上清谪降,幸亏生前无过,还得归位。后来又迁到司文院,刚好遇着宝兄弟,他说起老太太也在这里,拉着我同来的。”

    贾母叹道:“咳!自从你走了,家里出了不少的事。那回动了产,连祖宗的官也丢了,这几年刚转过运来。你老爷是不会做事的,宝玉又出来了,如今全靠着兰儿,听说他也做了官,放了外任了。你那媳妇苦守了多少年,也应该有这么一天。”

    贾珠听到此也觉伤感,连忙用道心制住,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庇荫,那外官岂是容易做的?并且容易造孽,兰儿年纪太轻,未必做得好罢。”

    贾母又瞧着宝玉道:“你们这回可开眼了,有什么新鲜的没有?”宝玉便将兜率宫大会,众仙如何变戏法,并如何遇见秦氏,以及谒见玉帝,遍游了天苑天池各处,都说给贾母听。

    贾母道:“我正疑惑:你们都到了这里,怎么单没见蓉哥儿媳妇?原来他到天上去了,他那人原像个天上仙女。”宝玉又道:“我们给蕙哥儿定下个仙女做媳妇呢!”贾母笑道:“天上定的,可怎么到人世上去?”贾珠道:“人间一念,便可升天,天上一念之差,便可坠地。那有什么准呢?”

    贾母又吩咐鸳鸯给贾珠安排住处。宝玉道:“我和珠大哥亲自看去,老太太别操心了。”便引贾珠至前院东耳房,那里也是明窗净几,布置周备。贾珠甚为合意,即就此暂祝宝玉又和他去见元妃,元妃见他弟兄同列清班,自甚欢喜。却因贾珠是长兄,不似对宝玉那样亲切。

    这里贾珠来到太虚幻境之日,便是李纨母子移居南昌学署之时。原来贾兰自从新任九江道到了,赶即起程赴剩那天同梅氏从道署坐绿呢大轿出来,用的全份执事衔牌。一切旗锣伞扇、令箭提炉,红黑帽的喝道,红衣服的刽子手,还有武巡捕和道辕亲兵,直摆了半里多长。那些农学书院、敷政书院、工艺局、济贫院,俱是贾兰捐廉办的,一般诸生艺徒都步行恭送。

    又有绅衿民庶,感激贾兰德政,送了许多万民散德政牌。每人都手执高香,一路送至城外,共有两千人之多。江右文风本盛,许多举贡生监,又都做诗文送别,亲自携来面呈。累得贾兰步步停舆,人人慰劳,直到了官船上,那送诗的尚络绎不绝。

    后来抄成一大厚册,这也算空前绝后的盛举了。

    到了省城,贾兰即至节度衙门禀见。节度使当面着实奖励一番。说起省城也几乎肇乱,就是寇新一军起事,要烧节度衙门,亏得巡防营给剿散了。更佩服贾兰先见。贾兰下来,便至臬署接樱那些皂役排衙,属员堂参,也忙了好一会。

    梅氏已绕道到公馆,接了李纨同到衙门。母子相见,不免悲喜交集。李纨对贾兰道:“你这番侥天之幸,转祸为福,并不是你的才力办得到的,此后更是时时儆畏,不可自满。”贾兰领命。

    此番从九江上路,梅氏身怀六甲,已到足月,生怕在船上添养。幸亏江程平稳,直至搬进衙门第三天方才分娩,生下一个哥儿。落草的时候,刚好南昌郡守吴权上来回事,因此便命名贾权。

    正在贾兰接任之初,忙着督饬府县及发审局,清结省控案件,一月之内,结了二百余起。每天判阅公事,必至三四更方罢。又因臬司专管刑狱,就各监牢都设了工艺所,教监犯学习手艺。

    那时,新建县唐镛是个巧宦,贾兰命他分担些工艺所的费用,唐镛总推缺分瘠苦,丝毫都不肯出。及至权哥儿满月,他却孝敬了一份重礼,赤金首饰之外,还有些红绿货,贾兰一概不收。次日新建县上来禀见。回完了公事,说道:“哥儿满月,卑职一点小意思,大人都不赏脸。”贾兰冷笑道:“老兄不是缺苦么,一二十两的事都那么艰难,怎倒要破费这份重礼?果然为公事亏累了,那还可说;若为应酬上司添了赔累,兄弟怎么对得起呢?”唐镛听了,面红过耳,连忙引罪。贾兰道:“兄弟是京官出身,只知道公事,不知道什么叫做应酬,老兄不必介意。”又说些别的公事,方端茶送客。唐镛退下,深知这位上司太古板,不好伺候。过了几时,便申文告病去了。

    有一天,贾兰正在判事厅看公事。这判事厅也是贾兰手创,就着园子里大客厅改的。自己和一般文案及收发监印诸人,同在一处办事,公事随到随办。一个文案委员文彦桂上来画稿,忽向贾兰道喜,说道:“大人额有黄气,主有升迁之喜,只在这两三天里头。”贾兰笑道:“不见得罢,如今升官必得走门路,那有自己先不知道的。”又一个文案姓邵的说道:“文委员懂得奇门,他向来看气色看得很准,倒不是轻易乱说的。”

    贾兰只微笑不信。

    隔了一天,果然邵委员拿着节度使的公文上来道喜,原来便是赏给头品冠服和升署学政的行知。在贾兰真是出于意料之外,连忙至上房回明李纨。李纨更见欢喜,道:“你爷爷并非科甲出身,那年点派学政,是皇上的特恩。你虽是翰林,眼下正做着司道,此番也算是破格的了。我喜欢的是学政事简,专管考校士子,或许不至贻误,我也可少操些心。”

    一时贾兰换了冠服,向李纨磕了头,便传伺候去见节度使。

    进去时仍按属员体制,在司道官厅等候。节度使璧还手本,立时开门放炮,接了进去。贾兰见节度使,先谢了保举。节度使又向他道喜,说道:“老兄才猷远大,学政清简,倒抱屈了。所喜此番简派出自特恩,圣眷方隆,不久当有后命。”贾兰又谦谢一番。节度使说起此间有傅笑岩、陈近槎,都是令祖大人学政任内旧人,若幕下需材,正可借助。贾兰也深知傅、陈二人各有所长,当下便答应了。随后又闲谈一会,兴辞而退。

    过一天接了学政印务,即搬入学署。署中也有一座花园,名为简园,虽不如大观园之大,也有好几处坐落,花畦竹径,结构幽雅。中间一片荷池,颇似荇叶渚。池中有六角亭子,从竹桥通过去,正在荷花多处。那匾额是“静芳”二字,相传是前任袁文通公遗下的名迹。

    此时岁试考齐,科试尚早,是清闲时候。贾兰初到,也忙了好些天。先到各书院传见生徒,亲自训讲,又评阅几次观风的试卷。因江西地方向来不甚讲究蚕业,赶着创办一个蚕学馆,研求养蚕及机织之法。

    每日公事余暇,只在亭子上把卷吟诗。池中遍种着白莲,署雨初晴,花香最胜。自己题了一副对联,是:梅雨涨方池,便准备新诗,安排画舸;花香闻水榭,要满斟芳醑,亲举荷觞。

    原来那亭外柳yīn下,也系着小艇。贾兰有时和两三个幕僚泛舟赏月,有时请出李纨,带着梅氏,坐在那小艇上,叫丫环们随意撑去。船上也携着笔床茶灶,仿佛浮家泛宅似的。幕客中有一位王亦梅,善画人物,替贾兰画了一幅全家乐。又另画一幅莲波一舸图,只贾兰坐在舟中,侍婢怜云跟随打桨。那怜云在四云中生得最好,眉眼有几分颇似黛玉,原是贾兰平时最宠爱的。贾兰担了许多风险,受了许多辛苦,才得到此番乐趣。

    却因那节度使分外器重,有什么重要的事,都要请他去商量筹画。明是学台,暗中却做了节度的幕府,所以也难得空闲。

    那天正在亭内观书,小厮们回道:“蓉大爷来了。”贾兰甚为诧异,即令快请。少时,即见贾蓉戎装佩剑,面有风尘之色,从竹桥上走了过来。贾兰忙起迎见礼,道:“蓉大哥不是跟大爷到南阳去么,如何得来此地?”贾蓉道:“咱们也两年不见了,这些时一直在兵窟窿里混,总算军务顺手,把南阳乱事平了。我跟爷到那里接了印,办完了善后,因为首要在逃,上头叫周统制跟踪追剿,我跟着办粮台来的。知道你在这儿,咱们弟兄们抽空见见面,明天就往南去了。”

    贾兰问目下军务如何?贾蓉道:“你们只知道大头儿是那姓江的,其实他也是临时凑合。要说那大头儿,得数一声雷武大松。他底下还有好些小头目,有名的是赛白起白胜、送命鬼卢学义,那江魁简直数不着的。他丢了南阳,便寻了那一帮去,都啸聚在江西闽广交界的地方。我们大兵眼下分两路进攻:一路往广信玉山搜捕散匪,一路走大庾岭直捣他们巢穴。只别放头目跑掉,这大功便算成了。”

    贾兰道:“这么说还得些日子。蓉大哥,你在家里舒服惯了的,如何能受这苦呢?”贾蓉道:“卖什么得吆喝什么,还能说苦不苦么?我自己回想从先做的事,真正不像人,趁这机会奔个功名,也是正理。”又问贾兰如何升调到此,贾兰将九江至南昌前后情事都说了。贾蓉笑道:“我一向笑你是书呆子,想不到你倒也有两手儿!”

    一时贾蓉又要上去给李纨请安,贾兰便领他至上房拜见。

    李纨问??:“珍大爷都好罢,大嫂子去了没有?”贾蓉道:“我父亲身子倒比先强了。那里刚平定不久,时常还有些谣言。仗着甄应贵的军队都是老营头,镇压得住,怎么放心就接家眷呢?”李纨笑道:“蓉哥儿,你脸上都晒黑了,又穿了这一身衣服,若在别处遇着,还许不认识呢。”贾蓉笑道:“一天到晚在野地里跑,风吹日晒的,就是石头也改了样儿,别说是人啦!”

    李纨道:“若再往南去,可更苦了,又热又潮湿,就连蚊子也比北方大得多。蓉哥儿,你住得惯么?”贾蓉道:“什么惯不惯的,既在营里也说不得了。好在我倒练皮了,从家里出来一直没有病过。那些跟来的小厮们水土不服,这个闹湿气,那个腿肿,倒比我们娇嫩。”贾兰笑道:“都是这样的。我们初到九江那年,带来的幕友没一个不患疟子,床帐上都贴个黄纸条,写‘姜太公在此’。你若见了,更可笑呢!”又说了一回话,蓉兰二人方同出去。

    贾兰留贾蓉在园中缉雅堂小饮。席间,贾兰说道:“那回芝二爷、萍三爷到九江衙门里,我们在浣绿轩凭栏夜话。说起时局来,就愁到不久有事,不料闹得这么快,就是咱们家里人出来收拾。”贾蓉道:“如今的人都像多浑虫一样,混天黑地,跟着风儿就倒,那里去找这几个傻子呢?”贾兰道:“就是宝二叔那样聪明,也是乐一天是一天的。若见我们拚命图功,未免也要暗笑,不知批评些什么。”正说着,新来的小厮来喜拿了两盒点心、两篓小菜,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大老爷路上吃的。”贾蓉站起答应了,叫来喜上去替道谢。那晚上,贾兰要留贾蓉在衙门里住下,贾蓉道:“我明天一早就走,那里还有事等我回去呢!”只坐到二更,便回行馆去了。

    次日早起,贾兰至李纨处请安,说起贾蓉来,李纨道:“蓉哥儿老练多了,只盼望他们早些把军务办完了罢。那出兵打仗的事不是玩的,听说祖太爷出兵的时候,几天几天的喝不着水,掘着地下的陈粮才有得吃。那岂是人过的?”贾兰道:“人到了责任背在身上,也不知什么叫做吃苦。我在九江那晚上,幕府他们胆子小,都劝我别出去,依着他们就糟了。”

    家人们送进北京家信,贾兰先看了,方呈与李纨。李纨看着信笑道:“老爷夸赞你人缘好呢。若说官绅相处,还说得去,那些小百姓何曾见过道爷?这句话可不大恰当。”贾兰道:“老爷一生凿四方眼儿,和同事的都处得不大好,所以这么说法。其实我只凭一个‘诚’字,见什么人都不说假话,也不和人存意见。上回参掉的九江府冯子典,背地里还感激我,也是为此。”

    李纨看到平儿添了哥儿,笑道:“这可该给你琏二叔道喜了!从前二婶子那么盼望,好容易有了,又小月了。那平姑娘真厚重,瞒着二婶子做了不少好事,天理上也该给他一个儿子。”

    贾兰道:“二姨儿喜事办了,咱们寄去的添箱礼不知收到了没有?紧跟着又是三姨儿的喜事,很该一起寄去的,如今又得提另费事,只可和琏二婶子的满月礼一起托人带去罢。”李纨尚未回答,执贴家人上来回道:“首府禀见。”贾兰忙换了衣帽出去。这且按下。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平儿在月子里,探春也不常至议事厅,一切家事全仗宝钗主持。刚到了议事厅,王夫人那里又找;到上房刚说两句话,秋纹、碧痕又赶了来,说蕙哥儿找二奶奶呢。

    真忙得茶饭无心,坐立不定。还有薛家的事。薛蟠出差去了。

    薛蝌究竟是隔房的,凡事不敢专断,总要请姨妈的示。薛姨妈又是没主意的,必得问问宝钗。也知道他事忙,常时自己走了来,或是叫邢岫烟来传话。幸亏宝钗素有决断,一两句话便打发了。

    一日宝钗在议事厅,邢岫烟来了,说了一回话。只见绣凤匆忙走来,说道:“甄太太来了,太太叫请宝二奶奶呢。”宝钗只得放下各事,先至王夫人处。原来是甄应嘉的夫人,因甄宝玉和李绮完婚吉期在即,带他哥儿来京就婚。此时,甄应嘉还在越东安抚使任上,这几年坐镇海疆,地方静谧。朝廷因匪踪南窜,正与越东接境,也命他协办防剿。正在办防之际,自无暇顾及私事,只交与甄夫人料理。

    甄夫人一到了京,即来拜王夫人。一则请教城里头婚礼的节目,二则因王夫人是大媒,托向李府上接洽,诸从简约,不要责备。王夫人不耐烦管这些琐务,忙将宝钗找上去,吩咐他和李婶娘去说。宝钗见了甄夫人,那甄夫人也知他苦节持家,十分敬重,说道:“又给你们添忙了。咱们这样人家,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敷余,只有府上是彼此深知的。这回又赶上军务,我们老爷什么都不管,只交给我,我那里想得周全呢?若见着那边亲家太太,替我致意,请他多原谅罢。”宝钗道:“那李府上本来寒素,论起境况来,比府上又差得多了,那里还有什么挑剔。我替伯母说到就是了。”甄夫人道:“他们还有些南边规矩,到底什么是可省的,什么是必得要的,问准了也好预备。就都请费心罢。”宝钗答应了。又说起李绮如何才貌,如何贤惠,甄夫人听了自是欢喜。又重托王夫人和宝钗,方告辞而去。

    过一天,宝钗去问了李婶娘,又亲自去回覆甄夫人。随后还有许多零碎接洽,真是给宝钗添忙了。甄府的妈妈们也时常到这府里来,问起这边的宝玉,说是出家去了。当时,就不胜叹息道:“那回我们都见过的,好好的一个哥儿,比我们宝玉还和气,又都中过举人,怎么走了这条路呢?”一路回去,尚在念道,被甄宝玉听见。

    那甄宝玉本是利禄薰心的,几次会试不中,不免牢骚。此番来京就婚,也想趁此寻个门路,弄个保举,或是捐个部曹中书,先出去混混。听了***话,心想,贾宝玉也许是有激而逃。那回我们谈话,他说的什么“明心见性”,又是什么“超凡入圣”,我听着就有些扎耳朵。他生长在锦绣场中,簪缨队里,若非有不得已的苦衷,何至于撂下一切功名富贵,飘然独往呢?即如我从前初出书房,看那显亲扬名易如拾芥,至今日又有什么成就?把我功名事业的心,也就灰了一大半了!想到此,转觉得贾宝玉可怜。忙中易过,纳彩告成,吉期便到。

    那天,贾政、王夫人都去了,在甄、李两家都坐了席,完了大媒的礼节。王夫人因甄府虽是显宦,却在客边,恐怕女眷们去得不多,特地叫尤氏、宝钗、探春、湘云等都去道喜。尤氏本好应酬,宝钗此番从中帮忙,更不好不去,探春、湘云等也都和李绮亲密,大家约齐了,分坐几辆朱轮后档车一同前往。

    自有甄家几位姑奶奶在那里殷勤款待。等到花轿抬来,拜堂坐帐,大礼完备。

    王夫人只说身子乏了,先自回来,留着他们在新房里凑凑热闹。那甄家二姑奶奶和大家更熟,陪着说说笑笑。一时晚席摆上,送酒安席,也推让了好一会,大家坐定吃罢。二姑奶奶又陪着去看新房,无非锦匡瑶珥,鸳镜鸾奁,装点得十分富丽。

    李绮正做着新人,凝妆端坐,无从款叙。尤氏、宝钗只和两位姑奶奶随意闲谈。湘云看那新房里的字画,见梅翰林画的一幅红梅上有题诗,便看住了。

    第二十五回 捷北榜薛蝌破天荒 犯西台蒋琪钻狗洞

    话说王夫人打发绣鸾去寻宝钗,为的是这年乡试,将次发榜。贾政平时看八股最有眼力,看过薛蝌和宝琴姑爷的闱作,都说是必中的。却想到薛姨妈素来心思重,怕他在家里等榜心焦,因此寻宝钗商量:等发榜那天,请薛姨妈和宝琴、邢岫烟来逛园子,借此混混。

    一时宝钗来至上房,王夫人便和他说了。宝钗道:“我妈妈那别扭脾气,什么事都想不开。这一向因为我哥哥走了,心里总是不痛快,出来散荡一天也好。还请什么人呢?”王夫人道:“你珍大嫂子有空么?”宝钗道:“珍大嫂子那天从甄家回来,受了感冒,至今还没好。纹妹妹、绮妹妹还是新娘子,也不便请,只可就是家里人凑凑罢。”王夫人道:“园子里各处都逛腻了,咱们想个新鲜地方才好。”宝钗道:“缀锦阁太敞,藉香榭近水又太凉。我想稻香村因为大嫂子住着,从来没在那里宴会,新近我叫他们收拾了,又种了许多菊花秧子,这两天刚开了,咱们在那里摆席,看看野景罢。”王夫人也说很好。宝钗下来,便打发人去请薛姨妈诸人,一面预备布置起来。

    那天正好天气晴爽,薛姨妈带着邢岫烟老早就来了。邢岫烟先往栊翠庵去寻惜春、湘云,薛姨妈扶着臻儿径至王夫人处。

    老姐妹好几天不见,谈了些家长里短。将近晌午,王夫人方吩咐预备竹轿,同薛姨妈坐进园去,一路到了稻香村。只见那一带树林,叶子半绿半黄,有些梨树、柿子树,那叶子已全红了,远看着似一架五彩屏风。树林下一片稻田,许多婆子们正在收拾庄稼。王夫人、薛姨妈直至篱门前落轿。

    那竹篱前后,遍种着各色菊花,正开得绚烂。探春、惜春、湘云、岫烟已在篱边闲步看花,见王夫人、薛姨妈到了,都迎上来。王夫人道:“你们只顾看花,那边霜叶五色斑谰的,比花还好看呢。”薛姨妈道:“这里仿佛到了乡下似的,可惜没约上刘姥姥。他若来了,说些乡下的故事,再看看这里那点像、那点不像,咱们只当到乡下去了一趟。”探春道:“可不是么,那刘姥姥好久没来了,若有他,咱们热闹得多呢。”湘云道:“没有他也好。他那一回来了,都笑得我肚子疼。亏巧姐儿跟他们怎么过的!”说着,便都跟王夫人去看菊花。王夫人道:“这两年没用花儿匠,这花儿也养得很好。”探春道:“这里从先没种过菊花,是我新近掏换了许多菊花秧子,教老田妈试种的。也亏他培植得好,比花市上买的朵儿还大呢。”

    一时,平儿也来了,宝琴先至怡红院,听说姨妈到此,也和宝钗赶来。探春正和平儿说话,见宝钗、宝琴走至篱边,笑道:“你们来晚了。显见得是姐姐妹妹,一来了,就有那么些话说。”湘云手里刚采了一朵玉堂金马,便给宝琴插在鬓旁,笑道:“这就算妹夫联步玉堂的佳兆罢!”探春道:“史妹妹,你太偏心眼了!我给邢妹妹预贺罢!”也折了一朵紫凤翎,给邢岫烟戴上。

    大家又绕着竹篱笆看了一回,王夫人对薛姨妈道:“姨太太不怕凉么?咱们花儿也看了,屋里歇歇去罢。”大家听了,都随着王夫人走进屋里。见几案上摆列的都是陶瓦各器,墙上挂着耕织图,又有蔡君谟写的五言对联,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王夫人笑道:“这真是对景挂画。”探春道:“都是宝二嫂子布置的,他忙了好两天哪!”

    薛姨妈道:“一向想来逛园子,总没得心闲,今儿可逛着了。刚巧天气又好,再过去可又冷了。”王夫人道:“姨太太总是爱操心,你如今还有什么不痛快的?蟠儿也学好了,家里头又顺当,连宝蟾都懂了理性,这不是捡了来的么?”薛姨妈道:“若说宝蟾,可真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也学着做人,也会省俭。他的底子并不坏,所以还变得过来。就拿今天说,我们都来了,只留下他看家,连哥儿也交给他。若是从前,那里行呢?”

    薛宝琴道:“这两天江西来信了没有?亲家老爷那边好久没得着信,叫我来趁便问问。”王夫人道:“前儿刚有信来,兰哥儿媳妇添了哥儿,正在月子里,怎么好写家信呢?他到底是大家的姑娘,这回在九江那么危急,处得一丝不乱,真亏得他有见识。”

    正说着,梅家打发人来说得了报子,宝琴姑爷中了三十六名,就请宝琴回去。大家都替他道喜。宝钗道:“这就摆席了,琴妹妹坐一坐再走罢,不然人太少了。”一面便催着快摆,一时摆齐,让薛姨妈上坐,其次让宝琴、岫烟,他二人都不肯坐,仍是王夫人次坐相陪。众人也都坐了,只惜春另坐吃素。

    席间,探春见岫烟不大说话,似乎有心事似的,便说道:“向来写榜从第六名写起,一名一名的报。此刻才报到三四十名,还有一百多名,早得很呢!若报到五魁,至早也在三更以后。”王夫人道:“巧姐儿的姑爷这回也进场的,不知场里文章做得怎么样,他也没送来看。盼望他早早中了,好叫巧姐儿抬抬头。”宝琴道:“听说他们北皿中的,比南皿容易得多。他那姑爷很肯念书,总要中的罢。”上过三四道菜,宝琴便要回去,王夫人等不便强留,送了他,仍旧入席谈笑。直至日哺席散,尚无薛蝌喜报。王夫人道:“天还早呢,姨太太到上房坐坐罢。”宝钗、平儿看着王夫人和薛姨妈上了竹轿,也同探春、湘云、岫烟等一路说笑,往内院去。

    刚出了园门,只见薛家的老婆子喘吁吁的走来,向薛姨妈道:“太太,二爷病了。”薛姨妈道:“我来的时候,他还在外面赴席,怎么会病了呢?”老婆子道:“二爷没回来,有好些人喊了来,说他病重了,我知道他怎么病的?”探春道:“我看一定是中了,有报喜的来。这老婆子听不清,给弄拧了。快叫个明白人去看看罢。”邢岫烟道:“妈妈且在太太那里歇歇,我去看了就来。”说着,便同那婆子去了。这里众人同至上房,不免议论一番,惊疑不定。

    等了一会,岫烟回来,说道:“二爷中了一百四十二名,我回去,报喜的正在吵嚷呢。”王夫人和众人听了,都向薛姨妈、邢岫烟道贺。薛姨妈笑道:“这老婆子太难了。上回那妖精媳妇寻死,我打发他到姨太太这里送信,他回去说得颠三倒四的,差点没把我气坏了。今儿不知道是谁又打发他来的!”

    王夫人道:“我就猜到八成是说错了,姨太太不信,只管发愁。这可信了罢?”薛姨妈道:“我本要请姨太太和他们小姐妹到我们那里消闲一天,只当还席,这一来可要热闹热闹。只是地方太小,倒叫姑娘、奶奶们受委屈了。”王夫人笑道:“我们又不是外客,往后天气凉了,大家挤着点更热忽呢。”

    此时,平儿已先回房去。薛姨妈面约了探春、湘云,见惜春、平儿都不在这里,便道:“那四姑娘和平奶奶千万也要请上,我另外替四姑娘预备点净素的。”王夫人道:“四丫头向来不出去的,未必请得动。平儿前一向也不大舒服,这两天刚好点,我叫他多歇歇的;今天因为人少,勉强撑着出来。也许姨太太赏饭吃,他托你的喜气就好啦。”

    正说着,贾琏拿了红录进来,他和宝钗是自小见面的,无须回避。见了薛姨妈便说道:“姨太太大喜,那边伙计们撺掇着要送戏呢,我刚才还和他们掂对了戏码。姨太太不要客气,让我们乐一天罢。”薛姨妈道:“往常有什么事,多叫这边爷们受累,好容易有这么一天,正该谢谢诸位。我可不过意叫他们伙计们花钱,回去和蝌儿再斟酌罢。”

    贾琏又向王夫人道:“太太,巧姐儿的姑爷和咱们家的蓝小子都中了副榜,这都是太太成全他们的。”王夫人道:“那财主周家没发过科名,这一来巧姐儿可该乐了。蓝儿也算是有出息的,只可惜既中了,为什么不中个正榜呢?”探春、宝钗等听了,又都向贾琏道喜。薛姨妈诧异道:“兰哥儿早就中了,怎么又中了副榜?”王夫人笑道:“不是那个‘兰’字。是我们远房的孙子,这回老爷给他捐监的,提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呢。兰儿生的时候,老爷梦见一盆兰花,才起的这个名字。偏偏这个远房孙子也取名贾兰,老爷和他父亲说,叫他改了的。”

    大家又把红录看了:第三十六名是梅承翰,第一百四十二名是薛蝌,籍贯都不错。贾蓝是副榜第二,那副榜末名周文秀,便是巧姐的姑爷。湘云笑道:“小周姑爷怎么中得这么巧,刚刚好扛榜。那蓝哥儿真可惜,再挤上两名,可不就是正榜么!”

    王夫人道:“我们家世代做官,科名可很少,这也就难为他了。”贾琏又回道:“老爷从海淀打发人回来,说今天有旨意派了验收陵工大臣,由海淀上东陵去了,大概四五天才能回来,叫回明太太。”王夫人点点头,贾琏便出去了。薛姨妈又坐了一会,方同邢岫烟回去。

    果然隔了两天,传了一班小戏,请大家都去听戏。那天,王夫人和宝钗、探春、湘云都从梨香院便门过去,只惜春向来不喜热闹,平儿尚未大愈,又赶上蕙哥儿换奶子,他二人辞了。

    薛姨妈非常高兴,将住房重新布置一番,传的是新到的联锦班,脚色行头都好。有一个唱小旦的,名叫畹儿,面貌颇似龄官。

    还有个外串,便是锦香院的云儿。那云儿本是薛蟠最赏识的,和贾琏、宝玉也都认识。近来贾琏虽然学好,不干那偷偷摸摸的事,却还不免到花街柳巷走走。云儿年事已长,只做掌班。

    那天,贾琏和薛家伙友在锦香院中商定戏码,有人起哄,撺掇着云儿要他消遣一两出。云儿本来会唱,一则却不过众人的情面,二则听说贾府内眷都在那里,也想借此见见,便欣然应允。

    当天老早来了,先在台下和贾琏在一处,那位是宝钗,那位是探春、湘云,悄悄的都问过贾琏。

    一时他的戏码到了,忙至后台装扮。云锣响处,婷婷袅袅的出来,原来演的是《絮阁》。大家瞧那杨妃果然如花似玉,只台步稍生。那杨妃也时常把眼睛瞟着台下,心想那宝二奶奶和三姑奶奶、史姑奶奶,果然都是第一等人物。又想起宝二爷来,他对待我们都那么温存体贴,怎么撂下家里,一个人出家去了?有人说宝二奶奶没过门的时候就和宝二爷好过,我们外人也不知细底,只看那端庄的样儿,那里像呢?又想到那回和宝二爷同席,蒋琪官说的诗句刚好有“袭人”二字,还是我提醒他的。如今那袭人果然嫁了蒋琪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还有人说袭人像宝二奶奶,我看十成里也比不上一成。

    不言云儿胡想。且说探春、宝钗、湘云诸人听说云儿是锦香院来的,都在那里留神看他。宝钗笑道:“这里台上有一个云儿,台上也有一个云儿,你们瞧那一个好?”宝琴道:“这云儿也二十好几了,打扮起来真看不出,还像个十六七岁的。”

    探春道:“你听他唱的到底不很熟,也许唱起小调来倒比这个强呢。”湘云道:“你听过他的小调么?”探春道:“从前二哥哥说过,他会的小调不少。二哥哥会弹琵琶,还会唱两句,就是跟他学的。”湘云看着戏笑道:“你看那唐明皇怕得那么样,有了梅妃,又要杨妃;既怕杨妃,又舍不得梅妃。这样没主意的人,怎么能做皇帝呢?”宝钗笑道:“古来尹邢并宠的也多得很,单他被杨妃一个人管得伏伏贴贴的,那杨妃必定有些手段。”探春道:“不是有人说二嫂子像杨妃么?”湘云连忙用眼色拦他,探春自悔失言。刚巧宝琴说道:“你们说什么太虚幻境,不知那鸿都道士到的是不是那个地方?”湘云笑道:“那得问宝姐姐,他是去过的,到底见过杨玉环没有?”众人跟着一阵说笑,才把那句话岔过去了。

    紧跟着台上换了畹儿的《游园惊梦》湘云说他像一个人。

    大家暗猜了一会,方想出是像龄官。宝钗笑道:“要是龄官还肯唱这出戏么?那回娘娘归省,蔷哥儿要他唱《惊梦》,他始终没唱,说不是他本角的戏。那脾气也够拧的了。”探春说起那龄官如何到南边唱戏,如何哭吵着要嫁给蔷儿,如今珍大爷答应替他赎身,给蔷儿做媳妇。原来都是听平儿说的。湘云说:“这也是一桩好事,难得珍大爷肯这么成全他们。”宝钗道:“珍大哥也是个多情的,才肯做这些事。若遇着老爷,只怕还要挨一顿好打呢!”那天大家听戏,坐了晚席方回。薛姨妈和邢岫烟等整整忙了一天,次日便都乏了。

    不料薛蟠却从近畿易州回来。他随同柳芳带队出去,那边草寇知道大军到了,都潜伏不敢轻动,渐渐有散走的。柳芳查出官军里有两个偏佐,一个是李承宗,一个是白增蔚,都有通匪确据,当时拿住,讯问明白,一起就地办了。柳芳因办善后,仍在那里暂驻。薛蟠闻知兄弟中了,先请假回京,偏偏迟到一日,那般热闹戏局没得赶上。薛姨妈见他儿子平安回来,非常欢喜。薛蟠只是憨笑,说道:“妈妈愁这样怕那样的,我不是好好的家来了么?也没见过一回仗,就把事都办完了。”宝蟾道:“这是捡得来的便宜,若真的打起仗来,那刀枪可没有眼的。”薛姨妈听得倒笑了。

    此时,薛家各处店铺陆续重开,又是一番气象。张德辉听说薛蟠回来,便自己领头,纠合一般伙友替他摆酒接风。约了贾琏、贾蔷、邢大舅、冯紫英几个至亲好友,也叫了云儿和锦香院两个会唱的,大家听歌畅饮,热闹了一日。宝钗家事虽忙,也抽空回来看过薛蟠。却因蕙哥儿断奶,忙着回去,未能久坐。

    残秋易过,天气渐寒。一日,宝钗正在屋里哄蕙哥儿说笑,听得窗外北风吹得唿唿的响,身上颇有寒意。忙叫秋纹、碧痕将薰笼煨上兽炭,挪到暖阁前头。自己也加上一件小毛衣服。

    只见莺儿走来道:“姑娘,袭人来了,要上来见见,在我们那屋候着呢。”宝钗道:“叫他进来罢。”

    一时袭人进去,见宝钗正拿着铜火筷子拨薰笼里的炭,忙即上前磕头。宝钗一把拉住,留神瞧他只穿着月白绸子半旧的棉袄,系着一条青绢裙子,虽是头光面净,却比先瘦了好些,便说道:“袭姑娘,一向总没得见你,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袭人要说话没说出,眼泪先滚下来了,勉强说道:“二奶奶一向可好?我自从出去,那一天不惦记着奶奶?可是出这个门儿容易,叫我有什么脸再走进来?起先也想我这苦命,不如死了倒干净,又怕坑了人家,也是造孽。一天一天的挨下去,那晓得苦命的人到那里也好不了!忠顺府是老王爷不知听了谁的闲话,说他在外头私置田产、借势招摇,传进府去打了一顿,房子也封了,铺子立迫着也关了,还不许在京城里唱戏。奶奶您想:我们这种人除掉唱戏,可有什么找钱的活路哪?”宝钗道:“这真是意外的事。你在这儿谁也没把你当丫头看待,差不多人家的小姐还赶不上,如何能过这苦日子?”袭人又道:“这还不算苦呢,好容易求了许多情,老王爷格外恩典,把那所住房赏还了。空着手怎么住呢?只可把他变了几个钱,赁几间小房住着。千不该,万不该,又开了一个小酒铺,那天,一个学徒的不听说,捶了他几下子,他一回去就呜呼了!这又被他讹上,告到巡城都老爷那里,一定要问成抵偿。把我可吓坏了,求爷爷告***总寻不着一条门路。”说着,不觉痛哭。

    宝钗也为恻然,说道:“当时大家劝你走一步,也是为好,这倒坑了你了,可怎么好呢?那都老爷可不是好惹的,上回这里抄了家、问了罪,都是他们哄出来的,谁敢往老虎洞里探头去呢?”袭人哭着道:“奶奶只当行好罢。我好容易才打听出来,这位张都老爷是这里小兰大爷的同年,又是老爷的门生。人家都说你是贾府出来的,求一求府里,什么事不完了?只我自己惭愧,几次要来都没敢来,万分无奈,这才来求***。”

    宝钗又拉他起来,道:“太太一向看你很好的,我替你求求太太罢。”又叫莺儿称出二十两银子给袭人,道:“这点银子你先带回去零花罢,太太若答应了,有什么消息,我打发人送信给你。”袭人道:“奶奶给求求老爷、太太,救他一条性命,就是天大的恩典了,这银子可不敢领,我还可以穷对付呢。”

    又磕了一个头,千恩万谢的去了。

    秋纹送了袭人回来,对碧痕道:“这花哈巴也怪可怜的,他多咱这们哀求过?从先只有人求他的。”碧痕道:“谁叫他多溜达了一步?受点苦也是自找的,到底也当了奶奶啦。”秋纹道:“算了罢,人家到这种地步还说他干什么?留点忠厚罢。”

    次日宝钗至王夫人处请安,便把袭人的话回了,又道:“他本要亲自上来求太太,只是脸上磨不开,也很可怜的!”王夫人道:“这一来我又害了他了,谁想到呢?那姓蒋的又犯的是命案,老爷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只可说着瞧罢了。”宝钗道:“老爷若不答应,或是请琏二哥托托人想个法子,也许成了。”

    王夫人道:“那再说罢。”那晚上,王夫人向贾政说了。贾政也知道袭人是宝玉屋里的,上回宝玉因为起这个名字,还受过贾政训斥,当然记得。却因素来怕事,见事关人命,始终不允说情。

    后来,还是王夫人嘱咐贾琏,托了贾兰一个同年展转去说。

    宝钗知道了,即打发焙茗至蒋玉函家中告知袭人,袭人万分感谢。焙茗留神看他的住处,只赁了上房五间,厢房便是别人住的。上房旁边一间灰棚子,便是厨房。院子里放着泔水桶,还养着一群**,遍处都是**屎。只房内收拾的尚为整齐。焙茗看了,很替袭人难受,如何坐得住?袭人强留他坐坐,说道:“难得来的,茶也没有喝。”一时端出茶来,又红又黑,焙茗勉强喝了一口,不知是什么味儿。这才辞了袭人回来,见宝钗替他道谢。

    过了几天,中城衙门提讯蒋琪官一案。苦主一口咬定是蒋琪官殴伤致命。蒋琪官只说训责学徒,学徒不听说,用手打了几下。又传了左右邻铺户,问起蒋琪官平日有无凌虐学徒?都说他管得甚严,凌虐是没有的。随后,中城兵马司吏目带同仵作将尸身验过,有棍伤青紫数处,尚非致命。此时,张御史已受了情托,却又提讯一堂,当堂问过两造,即将惊堂木一拍,道:“蒋琪官,据你供手打几下,何以验出有好几处棍伤?分明是你刁赖!”喝令重打四十。那蒋琪官的屁股向来娇嫩,如何禁受得起,只打了一半,便呻吟不绝。张御史仍喝令重打,打完了,见苦主气愤稍平,只含糊断个徒刑了事。袭人又到处求人,打点赎罪,一时不得门路。

    那日,贾琏听说蒋玉函的案子结了,寻找这几天京报,要看那中城衙门的奏本。翻了几本,没有见着。好容易瞧见中城一本,却是奏明冬季开办粥厂,请发银两的。又翻了几篇,可巧看见钦差督理剿匪大臣统制忠勇军周琼,奏报追剿邪匪迭次获胜情形一本。贾琏留心从头看去,原来周统制自南阳奉命追剿,一路昼夜赶行,直至赣南。先分兵肃清吉广各处散匪,一面亲率劲旅,直追至大庾岭山南梅坪镇地方,才遇着大股邪匪。

    当时即将军队分布兜围,那群匪也知众寡不敌,拚命想突围冲出。被官军截住,血战了一昼夜,斩获大小匪目无数,著名的卢学义、江魁也都在格毙之内。只武大松、白胜二犯因要获活口,被他逃入山内,现在入山搜捕,务期首要悉获,地方永靖。

    再看朱批是“该统制奋勇剿匪,克奏大捷,深堪嘉尚。先赏给太子少保衔,并颁给白玉班指、貂皮蟒服,仍着追捕余匪,迅殄元凶,以膺懋赏。出力将弁,准其择尤保奖。”贾琏心想:那土匪可快要办完了,蓉儿现在那里办粮台,这回必可得个异常劳绩,心里也着实欢喜。接着,便是两越节度使请起用废员一本,朱批是“贾化着送部引见”。心想:这不是雨村么?眼看又要起用了。再翻下去,总不见中城奏本,只可搁下。

    忽听小厮们回道:“包勇回来了,要上来见二爷。”贾琏即命唤他进见。只见包勇头戴着黑羊皮的帽子,身穿紫貉绒不挂面子的袍子,脸上晒成黑紫色,好像老鞑子似的。见了贾琏,忙打个大声道:“包勇请二爷安。”贾琏问道:“那些荒地你办的怎么样了?”包勇道:“回二爷,那边荒地从前只开垦了几段,有的开到二三成,至多的只开到五成,包勇督着他们都开齐了。还有没开过的一万多晌,目下也开熟了三成。今年收下来的粮食和卖去牲口各项,也尽够一底一面的了。包勇因为续开各地接着还要下本,赶年前先解来六千银子。还有些大鹿、獐子、狍子、野猪、汤羊,各色皮张、粱米,都在后头大车上,再过三天可以赶到了。”

    贾琏道:“这真亏你.我算计你早就该到了。”包勇道:“包勇也是怕爷和奶奶们心焦,一路上都是破站走的,还走子五十来天。偏又赶上两场大雪,大车走不了,在路上耽搁几天,若不然,可不早到了。”贾琏又着实奖励一番,说道:“你还是外荐来的,这么尽心出力。那些根生土长的小子们只知道赚钱,还要欺骗主子,要叫他们跟你学学才好。”包勇道:“包勇有什么能耐?只凭这一点心报效主子。前回,那个天杀的韩老二硬要霸占我们地边的一块地,包勇可和他拚了。可恨那地方官怕他的势力,只不肯办结,后来兰哥儿和节度使说了,下去的公事严紧,他们才不敢捣蛋了。”贾琏道:“那乌进忠管的七八处庄子,今年收成怎么样?”包勇道:“这回从他那里路过,今年只六月里雨水多点,还有八九分年成。他带信给爷奶奶请安,随后也就来的。”贾琏命他下去歇息,包勇又回道:“听说旧主子甄府上太太和玉哥儿都来了,包勇请半天假,到那边看看去。”贾琏道:“这是应该的。”包勇下来又去见宝钗,回明一切情形。宝钗也很奖励。

    过了几天,他的粮食车到了,将带来东西一一开单呈上。

    另外孝敬哥儿们活狍子两对、黑白兔各两对、活锦**四对、珍珠**四对。那时,怡红院养的大锦**,从前吓过麝月的早已化掉,便把新来的锦**、珍珠**养在原处。又在稻香村土墙外筑个鹿栅,养那两对狍子,后来孳生了好几对。只那黑白兔仍在竹笼子里养着。蕙哥儿有时要他玩,奶子丫头们便放他出来,在院里四处乱跑,有时钻在山子洞里,蕙哥儿哭着一定要他,累得秋纹、碧痕、莺儿他们费尽法子,才把小兔子捉祝捉着了白的,又跑掉了黑的。都瞒怨包勇道:“这老头子什么不好送,单送这个小崽子,叫人家爬出爬进的,一天也不得消停。”

    宝钗听了,也觉得好笑。

    转眼年事将近,贾政因为工部熟手,各堂官都推他当家,又有承修工程,忙得不得了。将家事只交与贾琏,里头交与宝钗。幸亏包勇解来这批银子,随后乌进忠来了,除那些杂物粮米外,也还有四千银子,过年还账外,尚有盈余。宝钗回了贾政、王夫人,将余款交给贾琏,把典出去的各处房产陆续收回不少。以后再有敷余,积攒着预备赎那两串珠子。

    贾琏一面料理荣府的事,又因贾珍父子都不在家,时常要到东府里,同着贾蔷看那些小厮们预备宗祠春祭。抬围屏,擦抹几案,检点金银供器,换贴门神门封,总也不得空闲一日。

    那东府庄头乌进孝见贾珍做到节度使,上眷隆重,自然不敢欺朦。那年解到的比先也多了三四成。贾珍在外,一切年礼春酒都不用应酬,也就从容足用。

    那日,贾琏在正厅外白石台阶上看着各房子弟们来领取年物,见贾芸、贾芹也来了。贾芹上回管那些小尼姑、女道士,闹了许多笑话;那贾芸更坏,勾串贾环,串卖巧姐。他二人又引诱贾环,做那无法无天的事,都是贾琏切恨在心的。便命小厮们唤他二人过来,说道:“你二人还有脸来领东西,谁叫你来的?”芸、芹二人垂手回道:“这两年都没有领,昨儿听说又分给我们东西,侄儿可不赶着来了?”贾琏道:“这东西原是分给你们的,你也想想你一向做的事,可对得起祖宗,可对得起叔叔大爷们?只看东西就眼红,靦着脸来领。你估量着你做的事,我都不知道哪?”说得二人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的。

    正窘着,兴儿走来回道:“西府里请二爷有事呢。”贾琏道:“我就回去。”不知又有何事,那芹、芸二人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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