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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细底。只听他说起,比海疆上还难得百倍呢!从先在海疆效力,左不过是一个废员,好不好的一个人担了去就算完事。如今可不是一个人的事,这个要往东,那个又要往西,面子上说得很好听,骨里都安着埋伏,可教他怎么办呢?”王夫人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咱们能尽一分力量,就尽一分,能尽十分力量,就尽十分。那尽不到的地方,也只好听天了!”

    尤氏道:“说起来还可笑呢!那回,我们因为耍小钱叫唱曲的,被疯狗咬了那么一口。那知道现在正兴这个,有一个候补的官儿,买一个唱曲的,送给了小王爷,当下就放了节度使。还有许多人,捧着小王爷耍钱叫唱的。若跟着他们走,自己就对不住自己;不是这么着跟他们,就不能合群儿。这苦往那里说去呢?”宝钗道:“这种局面决长不了,若不是有人把他们纠正过来,就怕要连底坍了呢!”

    尤氏又道:“珍大爷还说等会芳园桂花开了,要请太太和嫂子姑娘们到那边赏赏花,听个小戏。叫我先回了太太,千万赏我们小脸。”王夫人道:“我如今三天好两天不好的,那里说得定呢?我也是喜欢热闹的,只要那两天撑得住,是必去的。珍阿哥公事又忙,别为我们太费事了。”说着,平儿走来,向尤氏道:“奶奶到我们那里坐坐去,我给奶奶预备下吃的了,没什么可吃的,也是我们一点小意思。”尤氏笑道:“我倒不愁了,凤奶奶过去了,还有平奶奶,总短不了我的吃食。”便同着平儿去了。

    此时已过中元,天气渐渐凉了。探春因姑爷屡次催他,又过两天,便搬了回去。湘云、宝钗再三约他中秋节前来此赏月,探春也答应了。他本来兴致好的,到家里将琐碎事务料理就绪,到八月初十外,便又回来。原想约着这些姐妹们都在园子里聚会,偏赶上人事不齐。李纹择定八月底出阁,李绮帮着李婶娘料理妆奁。邢岫烟又因宝蟾病了,在家里照料医药。一时都不能来。宝琴是有公婆的,又须在家里过节,探春未免扫兴。

    王夫人那回到了凹晶馆,爱那里临水轩敞,和贾政商量,就在那卷篷底下摆个团圆家宴。兰哥儿媳妇已接到辽东去了,这里无非李纨、宝钗、探春、惜春、湘云、平儿诸人,也勉强坐了两席。那晚上月色甚朗,流云四卷,一镜当空。又在临水的地方,水光上下,荡漾金波,更觉得分外清澈。席上诸人因贾政在坐,不便任意谈笑,倒冷静了许多。还是探春曲意承欢,拣贾政、王夫人爱听的说说。贾政是向来不终席的,王夫人怕夜凉,坐到席终,也坐着小竹轿子去了。

    探春和宝钗、湘云约好了,等他们席散,仍在此赏月做诗。

    偏是湘云说道:“上回联句,将赏月的好处都说尽了。这番再做,必定犯重,不如改个题目。”因此三人只在那里靠着栏干赏了一回月,也就散了。

    那蓼汀花溆一带,遍种着木芙蓉,这年秋令特暖,开得最盛。有一天,宝钗从那里走过,见那岸边一丛丛的芙蓉都开满了。蓝烟粉雾,凝怨含娇,不觉心有所感,填了小词一阕。调寄《菩萨蛮》,那词是:

    重重步绮摇秋影,五铢衣上飘烟冷。生世惯空江,当时本是双。拒霜情宛转,芳绪何人见?梦里别东风,羞颜深浅红。

    写完了,自己吟了一遍。想起前人咏白莲的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坠时。”正和我此词意境相似,不免微叹了一声!

    正要收起,丫环们回道:“史姑奶奶来了。”湘云走进来瞧见词笺,抢过去看,深为赞赏。又道:“宝姐姐这阕小词,虽是自写幽怨,这题目却好,比从前填的《柳絮词》还有意思。咱们何不起个‘芙蓉词社’呢?”宝钗道:“要起社,人要多些才有趣。三妹妹刚回去,琴妹妹来不来也说不定,只邢妹妹准来的,未免太少了!”湘云道:“咱们分头请去,就有不来的,随后补做也可。那秋海棠的诗,我不是随后补做的么?”

    宝钗却他不过,只得打发人飞马去请,一面预备果点酒肴。湘云道:“还有社主和监场誊录都没请呢!”宝钗忙又打发婆子们,分往稻香村、栊翠庵去请。

    一时李纨、惜春先来了,李纨笑道:“你们真高兴,两个人也要起社么?”湘云笑道:“人少了,你们也得凑上。”惜春道:“那可是白说,我几时填过词呢?”宝钗笑道:“你别听他的,已经打发人都去请了,想必就来的。”

    正说着,邢岫烟来到,听说起社填词,也甚高兴。即将各色小调写了,搓成纸丸,大家拈阄。湘云、岫烟先拈得,自去构思。

    又过了两顿饭的工夫,探春、宝琴方到,续拈了阄,这才点起香来。探春道:“那回就说要填芙蓉词的,亏得史妹妹提倡,我倒忘了。”湘云道:“若不是蘅芜君那首词,我也几乎混过去了。”说着,便取张砑黄窄笺,将词写出,递与惜春。

    宝钗看是《西江月》调,笑道:“你怎么单挑这个调儿呢?看着好像容易,可不容易出色。”再看湘云的词是:

    天上碧城何许,人间锦水多情。萧娘镜里斗娉婷,怜取临邛妆影。故苑仙姿销减,空江秋怨分明。昨宵风露梦瑶京,烟外愁鸿啼醒。

    探春也抢着来看道:“词是绝妙,只是太凄艳了。那结拍两句,真教人回肠荡气呢!”宝钗道:“平调能填到如此,却也亏他。”

    宝琴拈的是《浣溪沙》,想了半天,却矜持不肯下笔。宝钗催道:“香快完了!”也就草草写出,做的是:

    一镜盈盈舞彩鸯,江妃含笑倚新妆。佩环消息暗思量!稳称锦云笼翠被,暗催玉露解罗裳。丰容莫道不禁霜。

    众人看了道:“到底是小薛,做得如此细腻风光。”湘云道:“下半阕更好,‘翠被’‘罗裳’两句,又流利,又不落套。”探春道:“末句更好呢!妙在的确是芙蓉,别的秋花便合不上。”因又看岫烟的《唐多令》,头两句是:芳佩为谁留,红颜最耐秋。

    探春先拍手道:“‘红颜最耐秋’这五个字真有意味。”宝钗道:“这个题目,原要往好里说的。”再看底下,是:仗西风洗尽清愁。一镜千妆争媚妩,遮不住,木兰舟。

    众人莫不赞美。湘云道:“好是好,太说尽了,以下怎么转呢?”因又看下半阕,是:冷面也娇柔,韶华任水流。便东君肯嫁还羞。三十六湾春不到,何处去?弄珠游。

    宝钗道:“你看他下阕的意思愈转愈深,难得是还见身分。”

    湘云道:“这词一气贯注,又有新意,只怕要推他第一了!”

    探春只顾看别人做的,见那香只剩一星才慌了!连忙凑到几子上,将自己填的写出。原来拈的是《琴调相思引》,众人围着来看。那词是:

    镜里分明第一春,占来秋色也收人。晚妆才试,骄尽绮罗尘。锦渚再逢休怨别,粉烟微瘦肯含颦。桂桡来处,无意斗罗裙。

    湘云、宝琴都道:“这首也不在《唐多令》之下,只可惜香早完了。”李纨道:“只要好词,香倒不论的。”

    众人正要请李纨评定,只见碧月走来道:“小兰大爷家来了,叫我来请奶奶。”李纨道:“他大远的赶回来,有什么要紧事么?”碧月道:“小兰大爷没有说。看那脸上带着笑,不像有什么急事。”李纨忙即同碧月回去。宝钗道:“大嫂子就回来,我们还等着摆饭呢。”李纨匆匆答应,已走远了。

    这里众人仍在评词,有的推岫烟做的意味超隽,有的推探春做的风格高华,也有说宝琴做的情致妩媚,还有说蘅芜君的原作,更见缠绵斐恻,彼此又互相谦逊。

    宝琴笑道:“我们赶了来就填词,那芙蓉花什么样儿,还没瞧见呢?”探春道:“我前两天瞧他,刚龇一点嘴。想不到开得这么快,咱们同去赏赏罢。”当下众人便同出院门,一路向花溆走去,见那芙蓉花果然开得比往年都盛。邢岫烟道:“这真该起芙蓉社了。”湘云道:“北边的芙蓉是难得开好的。一沾了霜,那些朵就都瘪了。今年幸亏秋晚,这两天又暖和,所以开得这么好。”宝琴笑道:“我听说这里有芙蓉神,想是他管得好,留着给我们填词的。”大家在水边六角亭子上坐了一会,又回到怡红院。此时席已摆齐,宝钗忙打发人去催李纨,等他来到,方同入席。

    探春问兰哥儿因何事回来?李纨说是:这回皇上有旨意,叫各节度荐举人才,那辽东节度使就举他应诏。此番来京是预备召见的。众人听了,都向李纨道喜。探春道:“这节度使固然爱才,兰哥儿也必有一番建白。若不然,他只去了几个月,为什么单举他呢?”宝钗道:“大嫂子,我们替你决定的不错罢?若是到海外去采诗,只怕这些时,还未必回得来呢?”湘云笑道:“大嫂子可真要做老太太了,这该怎么着谢谢我们。”

    席间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李纨很不好意思,只说道:“这回还要召见,这小子没经过这些事,知道称旨不称旨呢?”

    大家正在说话,已上了两道菜,宝钗让了一回。探春举杯喝着,想起那年替宝玉做生日,春宵轰饮,何等热闹。不免暗添伤感!说道:“咱们自从那回二哥哥做生日之后,还没在这里聚会过。想起那回坐中的人,有好几个都成仙了!”李纨道:“那回行那占花名的令,林妹妹抽着的正是芙蓉。他那样娇嫩,又生得单薄,原是很像的。”宝钗道:“如今设若见着颦儿,未必还像芙蓉,倒像一枝粉芍药呢!”

    宝琴听了,甚为诧异,忙问:“如何能见着林姐姐?”宝钗只得将梦到太虚幻境的话,大概告诉与他。湘云一眼瞧见博古子上摆的西洋自行船。指着笑道:“你们瞧那自行船还弯在那里,他们倒成仙去了。这东西只可给哥儿做玩意儿罢。”

    宝琴道:“你别高兴,也许林姐姐坐了自行船,来和你算账呢?”说得众人都笑了。宝钗更觉黯然!

    探春道:“眼前若有会扶乩的,把他们都请了来,一块儿做做诗,倒也有趣。”湘云道:“邢妹妹就会。”邢岫烟道:“那都是妙师父扶的,我只能当个副手,那里算会呢?”探春道:“扶乩不过那两种符,抓符不是玩的,若抓着神道,就许出乱子。咱们只用请符,请不来也不要紧。”邢岫烟道:“真要扶,还得预备沙盘木筏,今儿也来不及了。”席罢,大家又坐了一会方散。

    那贾兰到京之后,便忙着拜客,又要上园子去谒见军机。

    此时,皇上因侍奉皇太后,已将郊外御园修复了两处,每年自春至秋,都在园子里办事,只冬令回宫。那些大臣们当然都要随扈。贾兰因有辽东节度使带的公事,必须面回军机,只得赶到园里。那天贾兰回来见了李纨,颇有不豫之色。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登鹗荐稚兰邀特简 续鸳盟侠柳仗良媒

    话说贾兰初到辽东便膺荐举,说起来未免侥幸,却也不是容易得来的。他到了辽东幕府,那节度使见他少年老成,又有文采,非常爱敬。当下便请他专办边务文牍,兼管折奏,贾兰替出了许多计策。又随同节度出去巡边,正在隆冬时候,冰天雪地里走遍了各部落。有时骑马,有时坐骡车,有时坐马套的扒犁,一早出去,衣襟上就见好些冰花,都是呼吸气结成的。

    跟去的戈什哈一到行馆贪烤火,就掉下一只耳朵,也就算尝尽苦处的了。

    那些部落名王见了节度使,必要见见贾大人,贾兰激励他们尊君亲上,莫不中心悦服。有个乌斯哩族偷占边地,还要一味蛮凶。贾兰和节度商量,派了文武员弁陈文炤、胡禄二人带兵前往。威惠兼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降服。从此归还侵地,输诚效顺。一切运筹决策,以及驰檄飞书,都出自贾兰一手。那节度使见贾兰谋断兼优,更为佩服,刚好朝廷下诏求才,便将贾兰保奏上去,奏本上说了许多好话。皇上见了,即时下旨,命贾兰来京预备召见。

    此时朝中大臣们都在醉梦之中,那里知道外头这些事。只见贾兰留馆授职未及两年,都说他资格太浅,尚欠历练。有的说要养他才望,以待晚成。其中最奇的是一位尚书,姓华名庆,此人是假道学,贾兰会试出在他的门下,见贾兰贵族高才,暗怀妒忌,事事都要做对。此次贾兰来京,也知道这位师门貌似清高,内实多欲,特地送他一份重礼,又亲自去见他。那华尚书把礼物照单全收,还带着贾兰去逛逛他的园子,面子上十分亲热,背地里却向政府进了许多谗言,这更是想不到的。军机里有和贾府关切的,将这些话都告诉贾兰,贾兰听了,未免有些负气。

    那天回来,坐着骡车,跑了三四十里的石路,到了家里也很乏了。此时梅氏因要归宁,也随同来京。见贾兰回来,忙拿着新填的《谒金门》小词给他看,说道:“你去了两天,我在家里怪闷的慌,这是填着玩的,我看好不好?”贾兰那里有心思看词,接过大致看看,只说声很好,便拉着梅氏,将外间的话背了一大套。一会儿,李纨回来,贾兰又重新向李纨说了,那脸上还是不高兴的样子。李纨道:“兰儿,你还是这么孩子气!古来做大事的人,都是要忍辱负重,这一时的毁誉都看不开,还能忍辱么?你且沉住气。据我看来,当今皇上圣明,也未必都听他们的。”

    果然,过两天在仁德殿召见。皇上见贾兰少年英发,又出自世爵高门,且是元妃的胞侄,天颜甚喜。降旨问他在翰林院几年,在东边办的何事?贾兰将整顿东边的大计画,原原本本的奏陈了一遍。圣上听了,更为动容。又问他几个弟兄,他们曾否出仕?又降旨道:“那些大臣们都说你好,历来大人物,有许多都出在幕府里的,你好好的努力做去罢。”

    贾兰谢恩下来,心想原来那些话皇上并没有听到。当下拜了两天客。那辽东节度使又有信来催,便和梅氏起身回去。上头早已将他的姓名记下。又过了两个月,刚好江西九江道出缺,本省节度使和政府大臣,各保各的私人,皇上都不称意。问道:“这缺必得用你们保的人么?”大臣们见圣颜微怒,忙奏道:“这缺本是特简的,恐怕皇上一时想不到,所以预备下一两个人。”皇上当时降旨,即着贾兰补授。大臣们又奏道:“这贾兰年纪太轻,只怕还得历练历练。”皇上登时大怒道:“做官不是历练么?教他怎么历练!”那大臣连忙叩头谢罪,承旨而退,还请了三天病假。

    在贾兰此番邀简得之意外,不是非常的恩遇么?那天报喜的赶到荣国府,在门前吵嚷了一阵。门上的人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敢来作吵。”报喜的道:“谁教你们大爷放了缺啦?人家盼望着,还不能够呢。”一班家人们连忙带上帽子,捧着报单,上去给贾政、王夫人道喜。贾赦、邢夫人听见了,也连忙过来,彼此称贺。

    贾赦是向来安富尊荣的,向贾政笑道:“我说过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只要稍微过得去,便脱不了一个官儿。二老爷,你看我说着了没有?更难得的是放到江西,正是你的旧治,也算上绳祖武了。”贾政听见贾兰放了缺,倒添了一肚子的心事,说道:“我正替兰小子担心呢,你道那外任是做得的么?我做了两年粮道,从家里搬了许多银钱去用。那班家人们瞒着我无所不为,一个个都发了财了,那李十儿尤其可恶。如今兰小子年纪这么轻,当个翰林,或是在外头幕府里混混,尚可勉强。如何能做外任呢?”贾赦笑道:“俗语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愁的是什么?”李纨、宝钗、平儿、惜春、湘云听见喜信,都陆续至王夫人处。王夫人正和邢夫人说话,见李纨进来,便对他道:“大奶奶,这不枉你苦守了半辈子!”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想起贾珠、宝玉来:自己养的儿子功名不成,倒是孙子阔了。不免反增伤感!宝钗、湘云等都拉着李纨道喜道:“大嫂子这可真要去做老太太,又替你欢喜,又舍不得你去。”

    一时,探春闻信赶来道喜,向贾政宽解一番。无奈贾政拘执不化。此时贾兰已赴辽东,到底赶了信去,命他在幕府多多历练,不必忙着到任。刚好那节度使因贾兰筹办边务得力,一时未有替人,请暂留三个月,皇上也准了。贾政才放了心。

    转眼度过年关,已至春融时候,探春本与宝钗、湘云商订,到了上巳那天,要举个流觞春禊。偏是前两天正值王夫人生日,来了许多外客,大家累得人困马乏。紧赶着又是贾政由大理卿升了工部侍郎,——也是朝廷因他工部出身,取其驾轻就熟的意思。自又有一番庆贺热闹,把禊叙之事,便岔过去了。

    那天,湘云想同着惜春至菱洲、藕榭一带近水地方去走走,应那湔裙佳节。见惜春正在虔诚写经,不便打断,便带了翠缕,到怡红院去寻宝钗。走到院门外,翠缕指着那枝出墙的海棠,笑道:“姑娘,你瞧那海棠都开了!”湘云抬头一看道:“这不是那年重活的那一棵么?才几年长得这么大了!”翠缕笑道:“他们怎么说是花妖呢?又没见这妖精出来。”湘云道:“这‘妖’字不一定说是妖精,只是不祥之兆。自从他重活了,这里就抄了家,又是老太太的白事,连宝二爷也走了,可不是不好么?”翠缕道:“那末,现在这府里又兴旺起来,老爷和兰哥儿都升了官,还能说不好么?不好了就怪他,好了又跟他没分,这是怎么说的呢?”湘云笑道:“傻丫头,什么事都要刨根,我倒被你问短了。”说着,已走到院子里。

    奶子抱着蕙哥儿,秋纹、莺儿都在那里哄着,正瞧着天上放的风筝。蕙哥儿已能学着说话,这个是沙雁,那个是蝴蝶儿,那一个是大金鱼,小手指着,说得有来有去。又学那绷弓上嗡嗡的声音。碧痕从屋里拿个大美人风筝出来,说道:“我们替哥儿放了罢。”哥儿又抢着来看,刚好湘云进来。大家说:“史姑奶奶来了。”

    宝钗正在窗前做活计,连忙放下,迎了出来。湘云一面向宝钗说话,一面把哥儿抱了过来,逗着他说笑。又对宝钗道:“你这哥儿跟我真有缘,一点也不认生。可惜我没落下个女儿,不然一定招他做小女婿。”宝钗道:“叫他认你做干妈不好么?”湘云道:“我那苦命,别带累哥儿,还当表姑太太罢。”

    宝钗笑道:“奶子接过来罢,别尿得表姑太太一身。”二人笑着进屋坐下。

    湘云道:“宝姐姐,你还做活么?这春景天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宝钗道:“一个人也懒得出去。你来了,咱们说一会话儿,回头找大嫂子去罢。”湘云道:“别找他。刚才入画从他那里回来,说这两天兰哥儿夫妇就要家来,大嫂子正归着屋子呢。”宝钗道:“大嫂子这一走,咱们这里更冷清了,眼前诗社就没人主持。”湘云道:“这个只可推你了。”

    宝钗正要答言,莺儿端茶进来,瞧着湘云只管笑。宝钗道:“傻丫头,有什么可笑的?”莺儿笑道:“我看史姑娘好久没带那金麒麟,别丢掉了罢!”湘云道:“我自从穿素,就没带他,不记得搁在那儿了。”莺儿道:“我听说大奶奶家里办嫁妆,买了一对金麒麟,不知是姑娘那个不是?姑娘查查看罢。”

    湘云道:“同样的东西多着呢,怎见得便是我的。就算是我的,也只有一个,怎么会成对呢?别瞎疑惑了。”宝钗道:“从先张道士也送过一个,这东西外头常有的,不算什么希奇。颦儿那小心眼儿,那回瞧见有两个麒麟,还说了多少尖酸话,想起来怪可笑的!”湘云道:“你梦中见了他,还是那个样儿么?”宝钗道:“他如今决不说那些话了,简直换了个人似的。我想他从前也因积虑太深,觉得处处都是杯弓蛇影。有的说他尖刻,有的说他脾气乖僻,那里是他的本性呢!”二人又说了一回闲话。

    湘云说起要到紫菱洲一带走走,宝钗道:“那里眼界也不宽,这时候除掉看水,还有什么可看的?不如到荇叶渚那边去看新柳。”湘云也说好,当下便带着翠缕、莺儿一路出去。刚走得不远,彩云从后赶来,说道:“太太叫我来请宝二奶奶。”

    宝钗只得别了湘云,同彩云折回,往王夫人处。

    王夫人见了宝钗,说道:“理国公府里办喜事,来借围屏,你看着人到东楼上,把雕刻象牙人物那一堂寻出来借给他。先瞧那上头镶嵌有损坏没有,别叫人家说是破的。”又说道:“刚才听说舅太太犯了肝气,比往年春天都厉害。你明儿替我去看看他,就说我这两天也不大舒服,不然就亲自来了。”宝钗都答应了。

    王夫人又道:“你见着你大嫂子没有?”宝钗道:“大嫂子正忙着收拾屋子,今儿没见着他。”王夫人道:“兰儿不久就要上任去,你大嫂子总说,应该在家里侍奉公婆,没有丢下老人家,单跟着儿子去享福的道理。这话原也不错,只是兰儿年纪太轻,你老爷先就替他担心,若是你大嫂子同去,多少总可以替拿点主意。所以,我倒劝着他去。他去后,家里可就仗着你了。平儿虽说熟悉,如今琏儿办了捐复,早晚也是要走的。你一个人撑得下去么?”宝钗道:“眼下琏二哥在家,外面有他撑着。家里这些零碎事,我还可以对付。若都走了,可叫谁应付外头呢?”王夫人道:“这个人就不容易,从前芹儿、芸儿都试过,究竟不是自己的人,总靠不祝到那时候再说罢。”

    宝钗下来,又忙着去料理琐事。

    大家算计着贾兰到京还有几天,不料房子尚未收拾好,他们夫妇已先来了。原来贾兰因节度托办的事提前走的。一到京里,便天天忙着拜客。那些世族旧交都要治筵设饯,每天都有四五局,东城跑到西城,西城又跑到南城,把贾兰忙得不了。

    只有他的同年曾翰林,请在柳湖村枣花寺赏牡丹,一班陪客全是同年至好,大家赏花做诗。那天算是最舒服的。又有许多亲友,或荐幕友,或荐家丁,十分情不可却的,也只可收下。到了临行前两天,一切宴会概行谢却,只说走了。

    尤氏和宝钗、平儿商量,在园中嘉荫堂设筵,请李纨及贾兰夫妇聚了一日。此时芍药花正开,探春、湘云又订在红香圃,请他们母子夫妻饯叙。那天天气甚好,大家看了一回花,方才入坐。坐到半席,王夫人同着薛姨妈也来了,忙又重新添座、安席。王夫人笑道:“刚才姨太太说起,你们都在这里。天长了,又没有什么事,来看看热闹。这一来,倒把你大嫂子的位子占了。”探春笑道:“大嫂子已经坐过了,我们也因为这个,没敢请太太和姨太太。”

    王夫人又对贾兰道:“兰儿,你前儿逛枣花寺,那里牡丹开得好么?”贾兰道:“有两棵孩儿面紫凤楼开得正好,其余的有些残了。”王夫人道:“这里明年也添种些牡丹罢,那边牡丹台,从前也很好的。可惜前一向没人管,都冻坏了。”探春道:“兰侄儿,你前天赏牡丹,做的诗呢?”贾兰忙叫碧云去取,一时取到。探春便和湘云宝钗同看,那诗是:

    深色僧房照举卮,帽檐乞得半开枝。

    款春临别花俱黯,悯乱沉吟酒岂辞。

    日气烘香围锦幄,劫痕寻梦倚苔碑。

    与君努力安危事,莫使元都见兔葵。

    宝钗湘云看了,当然说好。探春道:“好可是好,只是‘悯乱’一句,稍有些语玻兰侄儿,你如今是方面大员,有责任在身上。既见到这里,就该尽力去挽救,不是私忧窃叹的事。

    倒是结韵,诗虽平常,意思却好。”湘云道:“这诗命意并不错,我听我叔叔说:有一班达官,上朝不敢说话,背地里痛骂政府,讨那些闲人说好。不知是什么居心呢?”

    一时席罢。王夫人约薛姨妈同到圃外看芍药,众人也随同闲步。探春指着湘云那年醉眠的石床,笑道:“史妹妹,你那回寻那石床没寻着,不就在那里么?”宝钗拉湘云同看,也笑道:“你能在那上头再睡一觉,我就服你。”湘云道:“你们还是这么信口胡扯,别叫小兰大奶奶笑话。”

    探春见那边有一丛金带围,忙走过去看。刚好开了两枝并蒂的,就请王夫人等同赏。湘云道:“这花向来是宰相之兆,这回又开了并蒂的,真要算是花瑞了。”探春道:“将来兰哥儿入相,我们还在这里接风。那时候,大嫂子不知要多么乐呢!”说得王夫人、李纨等都笑了。又赏玩了一会方散。

    次日便是行期,贾兰叩别了贾政、王夫人,贾政又将‘位不期骄,禄不期侈’的话,着实训诫一番,贾兰一一领受。随后李纨叩辞,王夫人又再三嘱咐他,替兰儿随事留心,那外官不是好做的。当下贾兰便奉着李纨,带了梅氏,从容赴任去了。

    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柳湘莲同着宝玉,到了太虚幻境,本是为尤三姐之事而来。起初见宝黛婚事如此波折,自己更不便提起。住在那小院里,每日仍用他静坐的工夫,有时替宝玉排愁解闷。闲中想起此事,却也情牵意惹,放他不下。那天宝黛吉期,尤氏姐妹在此帮忙款客,湘莲无意间在前院花丛中遇着。那尤三姐见了他,神光离合,宛转含情,却不像恼恨的样子。只碍着人多,未便通语。后来,屡次想自己找了他去,揣度那人的脾气,又怕近于唐突。幸亏素来心冷,想过了便自搁下。

    一日,宝玉到前院来谈话。宝玉说起宝钗新近也从家里来过,钗黛二人彼此十分见好,也是想不到的。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总算事事称心了,可还想起荒山寂坐的意境么?”

    宝玉道:“在荒山古洞的时候是个我,在花团锦簇的境界中,也还是个我,有什么两样的呢?”湘莲笑道:“既是一样,为什么你心心意意只想到这里来。”宝玉只是笑,无词可答。

    湘莲道:“你自己心愿既了,那推己及人的话,只怕丢在脖子后头了。”宝玉忙道:“柳二哥,你这话可冤枉了我,你的事就如同我自己的事,那一天不想着。况且你们这段姻缘由我一言打破,还得由我抟弄上。不然,怎对得住三姐儿呢?”

    湘莲道:“依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宝玉道:“我早已托了鸳鸯,叫他探探三姐儿的意思,不知他说了没有?等一会就问他去。万一不行,还有别的办法,你只放心罢。”湘莲道:“那位鸳鸯,就是殉老太太的义婢么?”宝玉道:“正是他。他现在做‘痴情司’的领袖,这事正归他掌管哪。”又谈了一会话,方回至内室。见黛玉和晴雯手里都套着金线,好似在那里解九连环。宝玉笑道:“我正惦记着,怕你闷的慌,这么玩儿倒好。

    只是怎么想起把小时候的玩意都搬出来了。”黛玉瞅他一眼道:“你管我们呢!”晴雯道:“这一股子金线,奶奶叫我帮着理出来,那里是玩意儿呢?”宝玉问道:“金钏儿在那里?”晴雯道:“他和紫鹃、麝月都在西屋里,半天也没有声音,只怕都睡着了。”

    宝玉到了西屋,见紫鹃正在低头做针线。麝月、金钏儿坐在窗下,手里都描着花样。宝玉看了这个,又瞧那个,问是做什么用的?麝月道:“横竖不是我们用的,你过几天就看见了。”

    宝玉道:“金钏儿姐姐,我替你描花样儿,你去替我请了鸳鸯姐姐来。说我有事和他商量。”金钏儿将花样儿搁下,瞅着宝玉道:“你可别替我描,描坏了,谁赔我哟!”说着,便去了。

    宝玉看那花样,一方是梧台彩凤,一方是莲渚文鸳,又细致,又鲜明,十分可爱。便问麝月道:“什么花样?这们矜贵。”

    麝月道:“你信他呢,这就是枕头心子。奶奶嫌原来那个俗气,叫我们绣了,预备换上的。”宝玉拿起笔来,随意描了几笔,也还不差什么。

    正描着,黛玉和晴雯从那屋过来。晴雯笑道:“二爷真能干,连花样都会描了。”黛玉道:“有弄这个的工夫,不如把娘娘叫做的凤德宫颂,早点做出来交卷。刚才那边宫女们送东西来,还问起呢。”宝玉道:“我这两天那有心思做文章,好妹妹,你替我做了罢。”黛玉道:“什么事这们烦心,你若想他,我再把他找了来,这有什么为难的?”宝玉道:“你又胡猜了,我想他做什么。只为那柳二哥的事,至今还没有办,是一桩对不起人的事。紫鹃道:“前儿,我们出去走走,还遇见三姨儿呢,只不肯往这里来。”

    说话间,金钏儿引着鸳鸯来了,宝玉黛玉连忙迎出相见。

    宝玉道:“又要烦姐姐多走一趟,我本要到姐姐那里面求的,只因那里人多,恐怕说话不大方便。”鸳鸯笑道:“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哟?我最怕藏头露尾的,二爷直说了罢。”黛玉道:“鸳鸯姐姐里屋坐罢,这也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三人同至东屋坐定。

    宝玉道:“没别的事,就为的那柳二哥和尤三姐一段因果。上回我跟姐姐说过的,这件事总是由我答应的含糊,以致他起了疑心,害得三姐儿枉送了性命。那湘莲又和我同道至交,我想要把他们的姻缘重新接上,将功折罪。不知三姐儿意思如何?姐姐给探问了没有?”鸳鸯道:“那天在绛珠宫见着他们姐妹,我把你这番好意已经说到了,他可没有答碴。他那人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我生怕把这件事给说僵了。再则就是说成了,咱们这里夫妇同居的很少,那能都像你们玉旨赐婚呢!”宝玉道:“若说三姐儿,他性子是烈的,只可软磨,不可硬劝。只要他答应了,我这里有的是房子,借给他们同住,那算得什么?这里头可全仗着姐姐善为说辞了。”说到此,便深深的作了一揖。鸳鸯道:“我管的是‘痴情司’,这也是分内的事,二爷你还和我客气么?”等一会儿,我先去和二姐儿商量,成不成再来回话。”说着,便要告辞。黛玉道:“这件事也不忙在一时半刻,姐姐且再坐坐,咱们说说话儿。”又叫紫鹃沏了新茶换上。

    鸳鸯说起那回在姑老爷衙门里,听说丰都地方也有荣宁两府,国公爷和老太太都在那里。我拚着一死,原要跟了老太太去的。就是不许我跟去,也要见一见老太太的面,我才甘心。这里往丰都必然有个去法,明儿想和警幻商量,求他携带,了此心愿。你们二位都是老太太最疼的,有什么话,我也可以带了去。你们以为如何?”

    黛玉道:“姐姐去寻老太太,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还有什么商量的。我倒想起凤姐姐如今还在yīn间受罪,他也是这里册子上有名的,我们都好好的在这里,单他弄得如此下场,想起来怪难过的。还有妙玉也和我很好,听说他被强盗杀了,没到这里归册,想必也在yīn间。姐姐若去了,得便求求老太太,把他们都救了回来,也是大功德的事。”鸳鸯道:“老太太那么疼琏二奶奶,决不会不替他想法子的。那妙玉更没有什么大罪过,我到那里瞧着办罢”。宝玉道:“鸳鸯姐姐,你尚且要去见见老太太,我是老太太的儿孙,又那么疼我,怎好倒躲在一边。你若去,我便同了你去。一则接老太太来这里奉养几时,也不枉疼我一常二则面见荣宁两公,以谢我不能立身显扬之罪。三则凤姐姐妙玉的事,也可以合力办去。且等柳二哥的事办妥了,咱们同去如何?”鸳鸯道:“二爷同去那更好了,只是二奶奶放心么?姑且这么说着,到那时候再看罢。”说罢,便起身告辞,去寻尤二姐去了。

    这里黛玉瞧着宝玉道:“你真个要去么?”宝玉见没有人,拉了黛玉的手道:“去是要去,只是舍不得你!”黛玉撇嘴道:“这话我不信。你那边家里,怎么硬着心肠,丢下了就走呢?”

    宝玉笑道:“不丢下姐姐,怎能寻着妹妹?那也是不得已儿!”黛玉用指头羞他道:“亏你有脸说得出,这简直是三岁小孩子的话,那里像中过举人,又做了老子的?别叫哥儿羞你了!”宝玉笑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这才是至道呢,你们那里知道?”黛玉道:“胡说。你那个道,真是道其所道,骗骗外人罢了,还瞒得了我么?”刚好晴雯进来,便将话截祝只听晴雯道:“刚才听二爷说,要和鸳鸯姐姐到丰都去寻老太太。我也是老太太的人,求奶奶和二爷说,带了我去,见他老人家一面。我的老子娘也早故了,借此探听他们在那里,到底受罪不受罪,也是做儿女的一点痴心。”黛玉笑对宝玉道:“你去不去还没定,那随驾的龙套都要上台了。”宝玉听得也笑了。

    那天盼到天黑,鸳鸯也没来回话,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来,说是先见了尤二姐,那二姐儿不敢拿主意,说道:“依我说倒很好的。可是三妹子的事,谁说了也不算,只可由他自己。”

    倒是三姐儿在里屋,听他们说的不得要领,便随身便服,自己走了出来。鸳鸯先和他寒暄几句,才提到湘莲之事。三姐儿道:“柳郎来意,我已知道。从前我是一心跟他,偏他听了人家闲话,好端端的不要我了。这样婚姻大事,岂是像吆喝卖东西似的,管保来回,不好了管换?再说,到底看出来有什么不好了么?一会儿说翻了,绷着脸不要,一会儿又要检了回去。这可不是一句两句的话,要末请他自己来,我们当面说说,我看他是否真心,还活动不活动。果然是真心要我,我便跟了他去,任怎么吃苦,我也不怨。若有一点儿活动,不如就此掰了,大家干净。”鸳鸯也佩服他爽直。当下将三姐儿的话,都告诉了宝玉。宝玉送鸳鸯出去,便到小院里,向湘莲仔细说了。

    又过一天,湘莲自己去寻三姐儿。先赔了许多不是,又将前前后后的话,连宝玉在大荒山怎么说的,都背了一遍。又是央及,又是赌咒。三姐儿是痛快的,即时一言说定。

    等不几天,这里把新房布置好了,二姐儿便送他妹子到赤霞宫,自有一番礼节。宝玉替备喜筵,约了鸳鸯、香菱诸人,也热闹了一日。鸳鸯又陪他进去见黛玉致谢。黛玉本喜三姐儿爽直,又因他也是再世姻缘,动了同病相怜之意,所以看待得甚好。晴雯、金钏儿从前就和三姐儿相处很熟,更见亲热。

    从此,尤三姐便随着柳湘莲,住在那赤霞宫的外偏院了,那尤二姐独居寂寞,时常来看妹子,也常进去和黛玉及晴钏等闲谈。黛玉要留他也住在那里,不知尤二姐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省重闱义婢共登程 拯幽狱小郎亲谒府

    话说柳湘莲和尤三姐婚礼完成,尤二姐因他妹子住在赤霞宫,不时来此看视,因此来往较勤。黛玉也待他以妯娌之礼,见其独居寂寞,便劝二姐儿也搬来同祝那二姐儿从来没离开过妹子,见黛玉相待甚好,又和晴钏诸人都说得来,何尝不愿意搬来团聚。却因自己从前声名不好,若住在小叔子家里,说起来也不大好听。虽然黛玉再三留他,总为着避嫌,不肯答应。

    白天里来此闲谈,里院外院都走走,一到夜晚,必要回去。有时在西屋里和晴雯、麝月等正谈得热闹,见宝玉进来,只周旋了几句话,便自去了。

    晴雯嘴快,说起凤姐不久要到此间,未免替二姐儿担心。

    尤二姐却毫不在意,说道:“他就来了,我还是姐妹相见。这里又不是荣国府,有他许多爪牙,他能把我怎么样呢?”言次并无怨恨,也就算很难得的了!

    鸳鸯见诸事已毕,便求着警幻,指引他前往丰都去寻贾母,警幻慨然应允。鸳鸯甚喜,当天即来告知宝黛。宝玉仍说要同他去,并和他商定起行之期。不料宝玉虽然说定,到了临期又舍不得就走,央及鸳鸯一再改展。赚得鸳鸯急了,说道:“小爷,你尽着不走,我可等不了。不管你去不去,我明儿一准走了。”宝玉没法子,只可说明儿准走。

    到了第二天,鸳鸯来了,等到好半天,宝玉方才出来。临要走,又拉着黛玉说道:“妹妹,那珠兰粉等我回来再用,我还没有调好呢!”又说道:“妹妹那件夹罗长袄腰身太紧了,记着叫他们放一放,只可放三四分,再宽又不合适了。”走到院里,又回头道:“好妹妹,可别闷着,我昨儿约二姐姐、尤二嫂子,都搬了来给你做伴儿,若没来,叫金钏儿再去催催。”

    黛玉道:“你别尽着磨蹭啦,快走罢,我都知道了。”宝玉这才同着鸳鸯,带了晴雯,一路前往丰都。

    一过了界,便觉yīn风惨淡,天色昏黄。走了好半天,方望见丰都城的望楼。进了城,见市肆街衢熙来攘往,仿佛也同人世。有些人面目愁黯,形容枯槁;有些人断手折足,身披兽皮;也有些峨冠盛服,大马高车,意气扬扬自得的。一时说他不荆正要问荣宁两府的方向,刚好迎面遇见一个老家人,面目很熟,细看却是焦大。那焦大一见宝玉,忙赶走几步,上前请安道:“宝哥儿怎么来了?”宝玉便也和他问好。鸳鸯认得焦大,问道:“焦大爷,你还在这边府里么?”焦大闻声一看,方知是鸳鸯,忙道:“只顾和哥儿说话,没瞧见鸳鸯姑娘,真是老糊涂了。我听说你是跟老太太来的,怎么老太太到了这里,你没有赶上?倒是我焦大,那年也是痰喘老病,可巧比老太太先来了两天。国公爷念我从前出兵喝马溺的功劳,留在府里吃口闲饭,那天就叫我来接老太太的。”鸳鸯道:“我们正要问路往府里去。焦大爷,你就领哥儿和我们去罢。”

    于是,焦大引宝玉诸人,走过了几条街,先至宁国府门前,那大门石狮宛如东府形式,门上也有许多值班的人。又转过弯来,另一大门才是荣国府。门上那些人,有见过宝玉的,都上前请安。焦大道:“你们领哥儿上去罢,我回东府去还有事呢。”

    宝玉随着小厮们从西角门进去,见那座府第与京城荣国府同一结构,仿佛回到家里似的。走进垂花门,过了穿堂,也是一座大理石的屏风。由屏风后转过厅房,便是贾母住的正院。

    两边穿山游廊,也挂着各色雀鸟。廊沿上几个丫头见他们来了,忙即打起帘子,回道:“太太,哥儿来了。”宝玉心中诧异,如何称呼太太呢?原来这里都是贾代善用的旧人。

    只见贾母从里屋扶着丫头,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宝玉叫了一声老太太,刚拜下去,早被贾母一把搂住,哭个不休。宝玉跪着也哭了。众人劝了好一会方祝贾母抚着宝玉道:“玉儿,你祖爷爷、爷爷还指望着你顶门壮户呢,你怎么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我半辈子的心,可不白用了么?”宝玉刚站起,忙又跪下道:“老太太只当白疼了宝玉了!我这回来,也是要见见祖爷爷、爷爷当面领罪的。若说家里的事,老太太只管放心,都有兰儿呢。他早晚是要大发达的。”贾母道:“宝玉,你起来罢。我总不信你这相貌那一点像缺寿的。”宝玉道:“老太太闹拧了。宝玉并没有死,往后也永远不会死的。”便将如何出家,如何修道成仙,以至玉旨赐婚,详述了一遍。

    贾母听了,叹道:“我本心是把林丫头配你的,凤丫头他们都说他太单薄,不像有福寿的。这一岔,倒叫你吃尽了苦,这不是疼你反倒害你了!你这孩子也傻,往常任什么希罕东西,只要你喜欢,没有不给你的。你一心要林妹妹,为什么不早说,早说了那会有这种事呢?”说着,又泪流不止。

    鸳鸯道:“宝二爷修成了,又是玉帝主婚,这都是大喜的事。老太太应该喜欢才是,怎么倒伤心呢?”众人也帮着劝慰,贾母才渐有喜色,又道:“这可单苦了宝丫头了!我来的时候,听说他有了喜信,不知后来怎么样?”鸳鸯道:“宝姑娘添了哥儿,也两三岁了。那回林姑娘回去看他,后来又把他接到太虚幻境,和二爷跟我们都见面的。”贾母道:“这们说他们都很好的了。怎么叫做太虚幻境,那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呢?”鸳鸯将太虚幻境的情况约略说了。贾母笑道:“到底你们那里热闹,我在这里可憋闷够了。当了多年的老祖宗,又要从新当起小媳妇,那里想得到呢!”

    鸳鸯、晴雯见贾母收泪开颜,方才一同拜见。鸳鸯道:“我是跟老太太来的,那想到今天才得见面。”贾母道:“我也听见这句话,总没见你来到,想着许是被他们救了回去。那知道你半路上又绕到别处去呢!”又把晴雯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你不是被太太撵了么?”晴雯听了,顿时珠泪纷落,道:“太太撵我,我也不敢怨,只恨那班人挑三窝四弄出来的。那时候,我正病着,也没得给老太太磕头。前儿听说二爷要来见老太太,是我求着带来的。”贾母道:“不是我说你太太,他心地比大太太明白得多,可是耳朵也太软,搁不住人家挑拨几句话,就把火点着了。”又吩咐身边丫环道:“你出去传话小厮们,得空就回老爷,说家里宝玉来了。”

    那丫环去了好一会,才见贾代善穿着家常便服踱了进来。

    贾母道:“宝玉,见见你爷爷。”宝玉上前拜见。偷眼看代善方脸疏须,两目有威,却有一种蔼然可亲的神气,不似贾政一味方严。当下见宝玉英英露爽,也自欢喜,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当日你祖爷爷期望你往功名上奔去,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一路的人。就说你大爷、你父亲,他们那里能做官呢?无非靠着祖上的余荫,上头的恩典,勉强对付着做去罢了。如今你能别有成就,也就不枉做了一辈子的人。且喜后起有人,家运可望重振,我们也无须顾虑了。”

    宝玉又回明此番玉旨赐婚,不及请命,自己引罪。代善道:“这也是古圣人虞舜行过的,况且因果前定,也由不得你。只是一件,你自己虽算称意了,要知道神仙不是自了汉,仍旧要多积外功的。你看吕祖华陀,始终替民间扶危拯困。徐庶成仙了多少年代,至今还现迹人间,替当今出力。那才是神仙中可师可法的呢!”宝玉答应几声“是”。

    代善又带他上去拜见贾源夫妇。贾源脸庞也与代善仿佛,却生得燕颔鸢肩,非常雄伟。他虽然没见过宝玉,早知其聪明灵慧,可望继业。所以重托警幻,引其入正。如今见宝玉修持至道,上证天仙,在冥界也是很光荣的,自不忍再有责备。只细问宝玉修道的经历,宝玉从头说起。说到空山暮行,不畏蛇虎,贾源听得大笑道:“你这豁得出去,心里头还是自恃道力,究竟算不得。我从前佐先皇帝南征北讨,拚命立功,那才是豁得出去呢。记得有一回,被困在大窝集里,手下只剩几百残兵,粮械援军都接济不上。死守住有大半年之久,眼看就要饿死,坚不肯退。恰好兵士们刨出多年陈粮,在家又活了。又有一天,箭都完了,眼看要束手被擒,想不到对面射过来许多箭,都射在树上,正好供我们应敌。那时候真不想活命,居然支持到援兵来了,打了几个胜仗,这才有了活路。比你那蛇虎如何呢?”

    宝玉听了,甚为惊叹。代善又道:“你们子孙只知道安富尊荣、衣租食税,那知道我两个弟兄赤手创业,是拚着性命换得来的。”

    宝玉见小厮们在那里磨剑,问道:“祖爷爷磨他做什么用?”贾源道:“这剑都锈了,目下劫运将临,也许上头命我带领神兵到下界去平乱,不能不预备着。”宝玉拿起那剑细看了,都是神锋淬利,不由得拂拭一番。贾源问知他会使,便命在庭前试舞。宝玉使出大荒山和湘莲比剑的本领,舞得神出鬼没。

    贾源大喜道:“到底咱们家后辈,总是将种。这不像文举人,倒比那些武进士还强呢!”国公夫人也深爱这重孙子,起先怕宝玉伤着,再三拦阻,见他舞得甚好,自己倒笑了。

    歇了一会,代善又带宝玉坐车至东府,拜见了贾演、贾代化。代化笑道:“二老爷成天只爱养静,如今哥儿来到这里,只怕静不成了。”又问宝玉京营的情形,宝玉就所知的大概说了。代化叹道:“我从前管京营,那些兵丁没有一天不操练的,想不到变得如此颓惰,把拉弓的手都提了鸟笼子,将来整顿可费事了。”

    贾演向来期望宝玉的,见了分外亲热,说道:“你来得真巧,再迟几时,我还要出远门,就见不着了。”宝玉忙问道:“何事远出?”贾演道:“不久南阳有事,我要暗中帮着你珍大哥去平贼立功。他的本领有限,只可我拼着辛苦去一趟。若是有你在家里,这番事业都是你的,我就省心了。”贾敬也在那里,见宝玉修成散仙,想起自己枉道伤生,不免内愧。代化又带着宝玉至会芳园闲逛一回,方放他跟代善回去。

    宝玉在车中暗想:若像祖爷爷、爷爷这样,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怎么我老子一见了我,就像有了气恼似的,登时就变了脸呢。正胡想着,车马已到西府。代善下了车,命人领宝玉至贾母处,自己却往书房里去了。

    这里贾母正和鸳鸯、晴雯说话,见宝玉回来,便道:“宝玉,你饿了罢?喜欢吃什么,叫大厨房做去。”宝玉笑道:“老太太不用为**心,我自从到大荒山,就断了烟火了。”贾母道:“你一向在家里,丫头婆子们服侍惯了的。到了那荒山野地,亏你怎么过的,也混了好几年呢!”宝玉道:“到了那个地方也说不的了,连砍柴打水,都要自己干去。我看老太太到这里,离开了凤姐姐、鸳鸯姐姐,也不大方便罢。”

    贾母道:“还提你凤姐姐呢,怪可怜的!那年什么张金哥张银哥的,在阎王那里告他,生生的把他从太虚幻境半路上截了来。那些刀山啦,剑树啦,都摆在那里,立迫着要他供,他还敢不供么?眼看就要定罪了,我求着你祖爷爷到阎王那里去说个人情,好容易答应了。偏又紧赶着有许多状子都告他,阎王问过几堂,要想用情也不敢用。按yīn律本应下泥犁地狱,还算看着咱们府里的面子,从轻下了冰山地狱,无冬无夏都是三九天那么冷,还只许穿单衣服。他那样娇滴滴的身子,在家里总是七病八痛的,如何受得起这个罪过呢?”宝玉道:“我这回来,就想请老太爷、老太太的示,有什么法子把凤姐姐救出来。今儿听老太太这么说,敢则祖爷爷早已说过人情,还肯再说第二回么?”贾母道:“等一会你和你爷爷商量罢。我算计着凤丫头的罪限也快满了,不比那赵姨娘罪孽太重,没法子救他。”宝玉忙问赵姨娘怎么样了?贾母道:“他和那马道婆,听说都在泥犁地狱里。那不是自作自受么!”

    宝玉道:“还有那妙玉,如今在那里呢?”贾母道:“他住在雨花庵,离这里不远。那回从地狱出来,还来过一次,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宝玉道:“妙玉是个方外人,可有什么罪过?”贾母道:“我也不大明白。听说为他暴殄天物,又持佛叛佛,罪名加重的。”

    鸳鸯道:“老太太,这里房子怎么就和家里一模一样的,当时必是抄来的样子罢?”贾母道:“我初来的时候,也很纳闷的。后来听他们说起,才知道老国公爷过去那年,照家里的样子糊着烧化的,连家具陈设也一样不错。只单短了大观园,因为那是后盖的。”宝玉道:“怪不得我那年梦见警幻仙姑,他说从宁府走过,遇见了荣宁二公。我那时心里疑惑,咱们东府里,那有荣宁二公呢?原来指的是这里。”

    贾母道:“等一会儿,我就要上去陪老太太们斗牌。鸳鸯,你替宝玉把床帐收拾了,安置在碧纱橱里。还叫晴雯在那里替他做伴罢。”原来那上房是五间两卷,代善住在东间,那后房有姨娘们住着。贾母只在西间,刚好后房空着,给宝玉暂祝到了晚上,宝玉看那卧房布置宛似小时情景,只袭人换了晴雯。又想起黛玉,从前同住在碧纱橱里,两小无猜,一时恼了,一时好了,有多少情致。如今新婚初别,这滋味却也难受。

    次日起来,见了代善,便禀商凤姐之事。代善道:“琏儿媳妇的罪名本就不轻,这已经是从宽的了。你祖爷爷向来谨小慎微,上次去说人情就很不容易,那里还肯去说。我看那阎王也是势利的,他对着那班天仙,比外官见了京朝大官还要恭顺。你总算天有名的,得空去拜他一趟,姑且碰碰。也许比我们说话还灵呢!”宝玉又请示名帖如何写法,代善道:“你不把真人头衔抬出来,怎么能唬动他呢?”宝玉领会。代善又吩咐下去,将舆马执事借与宝玉,即日便往地府投谒。

    那文妙真人名帖投进,里面一声道“请!”立时鼓乐、开门,轿子如飞的抬了进去。将近大堂,只见一人抱着案牍,面貌酷似秦钟,连忙吩咐止轿。秦钟也瞧见宝玉,忙走至轿前叫宝二叔。宝玉问知他在这里充个吏书,此时不便款叙,只约他日内到荣府晤谈。一面下轿进衙。门役引宝玉至客厅,那阎王已在帘前拱候,也是个白面书生,那些狰狞面具,原是坐堂问事临时戴的。宾主分庭见礼,入厅坐定。

    阎王连称真人,备致仰慕。宝玉只得周旋几句。阎王又道:“真人是玉旨赐婚,天眷优渥,如何得光临下土呢?”宝玉道:“云水闲踪,适因省视祖庭,偶然到此,特来瞻谒。”阎王又赞叹宝玉的孝思,说道:“公府在此,自必尽力照护,勿劳挂念。”宝玉致谢一番,又道:“还有下怀,冒昧干渎。只因家嫂王熙凤,沉沦地狱,罪限将满。如可设法省释,实出大德。”

    阎王道:“目下恰有个机会。昨日天庭诏下,因下界人心险恶,罪案重重,地狱中容纳不尽,命我们覆勘轻罪,酌量减释。令嫂事或可比援,容为设法。”宝玉大喜,重致感谢。又说起妙玉罪满出狱,尚滞幽途,求他送回太虚幻境归册。这是一纸公文,顺水推舟之事,焉有不允?当下也答应了。直送宝玉至大堂前,登舆而别。

    宝玉回来,晴雯替换了衣服,便上去回明了贾代善、贾母,大家莫不欢喜。代善笑道:“情面大小,幽明一般。你此后又长些见识了!”过两天,阎王摆着执事,打道来荣国府,回拜宝玉。正值宝玉在东府里,家人们照例挡驾。

    一时,宝玉从东府回来至贾母处,贾母正和妙玉坐谈。妙玉说起奉到公文,就要往太虚归册,深致感谢。刚好宝玉走进来,妙玉见了,不免抱愧,那两朵红云,比上回下棋遇见时,更为明显。又露出一片感激之诚,口中却说不出。宝玉只和平时一样,说道:“妙师此去太虚,随时闻教,足祛尘鄙了。”

    妙玉要想回答一句,不知说什么是好,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正赶上地府打发人来,通知贾府去接凤姐。贾母忙吩咐预备轿马,妙玉便趁此兴辞而去。

    大家听说凤姐放回,都喜出望外。只晴雯嘴快,说道:“琏二奶奶向来要面子的,此番回来见了我们,看他如何夸口。”

    宝玉忙用眼色拦他。鸳鸯道:“凤奶奶当了多少年的家,赔尽心力,把老太太、太太哄好了。背地里弄得人人痛骂,我替他想,也很不值得。如今又受了地狱的苦,那些话不要再提了。”

    贾母盼望许久,未见凤姐来到,放心不下,又打发第二批人去打听。正在吩咐,只听廊外丫头们回道:“琏二奶奶来了!”随后就听见凤姐语声道:“这不是到了家里么?我头一次来,可没有一处不眼熟的。”一进屋,瞧见贾母,忙拜下去,含泪道:“我想不到还见得着老祖宗。”贾母也含泪搂住他道:“凤丫头你可吃苦了!”

    凤姐道:“老祖宗一向疼我,叫我有什么脸再见你老人家呢?家里头当了几年家,闹到那么天翻地覆的。我想死了就完了,那知道人家还不饶我呢!苦也吃够了,脸也丢尽了,一辈子要强也算栽到地了!没法子,谁叫老祖宗错疼了我?只可当个癞猫癞狗的养活着,我给你老人家当个粗使丫头罢。”一面说着、一面哭着。贾母听他说得可怜,也哭了。鸳鸯劝道:“二奶奶好容易回来了,这不是大喜么?别招老太太伤心了。”

    凤姐连忙将泪擦干,这才和大家见礼,又给宝玉道谢。宝玉笑道:“你不要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凤姐诧异道:“谁替我托你哪?”鸳鸯便将黛玉的话,说了一遍。凤姐道:“提起林妹妹来,我更对不起他。你们的事,若有用着我的地方,就是下小刀子,我也拚了去。”鸳鸯道:“人家早已由玉皇大帝主婚了,还用你去张罗么?”

    凤姐听了,更觉不好意思。见晴雯站在那里,便搭拉着向他说道:“晴雯姐姐,那回你太抱屈了,都是大太太闹的,我也插不上嘴去。后来宝二爷心心意意只忘不了你,我还把柳五儿拨了去。说是要想着晴雯,只看着五儿罢。”晴雯笑道:“多谢二奶奶,我算得什么,那里跟得上袭人一零儿呢?”

    此时,凤姐正在左右受窘。只听贾母对鸳鸯道:“你同着二奶奶到后房,招呼他擦擦脸,换换衣服去罢。我还要带他上去见见祖老太太呢。”便同鸳鸯去了。一时妆罢出来,依然粉香脂艳,仿佛另换了一个人似的。贾母笑道:“你们看,凤丫头经过这般困苦,并没改了样儿,可见也是有根基的。”鸳鸯要哄贾母喜欢,也跟着说道:“什么人都有落难的时候,这也算不得什么,也许将来还有后福呢!”

    贾母又带凤姐到上屋,见了贾源夫妇。贾源明知家事败坏,由他而起,却不便明说。只说道:“你这几年的苦处,也受够了,借此得些经验,做个儆戒,未必不是好处。”凤姐虽然文理不深,却也听懂了,自觉羞愧。倒是国公夫人见他受尽苦处,不免慰问几句。贾母怕凤姐脸上挂不住,见贾源夫妇无话,便即带他下来。又忙着替凤姐布置屋子,安排床帐。鸳鸯道:“琏二奶奶早晚要到我们那里归册子去,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我替他收拾罢,老太太就别管了。”凤姐见贾母仍然疼他,心里也放松了一半。

    他在地狱的时候,一心指望限满释放,倒也别无牵念。如今到了这里,心是安了,却不免思前想后。想到在家时,有平儿、丰儿等贴身服侍。底下又有一班家人媳妇们随事奉承,事权在手何等煊赫。此时只剩得伶仃一身,生前许多积蓄,重重损失,剩下的也带不了来。又牵挂着巧姐儿,不知何人照管。

    平儿虽是自己心腹,到了今日,也难保他不会变心。家里的混帐哥哥,还不定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心中千头万绪,摆布不开,背地里也流了不少眼泪。一到贾母面前,还得打起精神装欢佯笑。见了祖老太太,更不免心怀鬼胎,只像避猫鼠儿似的。也很可怜的了!

    那宝玉此次来至丰都,本想住个三五天就回去的,却被这些事羁绊住了。也是心悬两地,去住踟蹰。

    那天秦钟来访,门上小厮们引他至小书房坐候,看那装备陈设,简直就是梦坡斋。少时,宝玉便服出来,秦钟忙即起立见礼,道:“二叔怎么来的?我那回弥留之际,知道你来看我,苦求差役们放我回去见你一面,他们始终不肯。不料还在此地相见。”宝玉道:“鲸卿兄弟,好久不见,老成得多了。自从你走了之后,我和柳老二他们每次聚会,总想着你。如今柳老二倒和我在一起了。”秦钟道:“你们怎么到一处的?”宝玉便将湘莲如何出家,如何在大荒山相见,如何同到赤霞宫,一一都告诉与他,又道:“柳老二与三姐儿生死姻缘也团圆上了,你道不是可喜之事么?”

    秦钟道:“你们都好了,只我留滞此间充一名小吏,未免惭愧。将来如何打算呢?”宝玉道:“那些事有什么做头,不如和我到太虚幻境,咱们弟兄朝夕相聚,好多着呢。”秦钟道:“你又不接引我,我如何去得成呢?还有一件,那个手上有蜜的,我害他沾污了佛地,至今还在血污池里。我既害了他,又把他撇下,成什么人呢?你若有意接引我,先得超度了他。不然,就做神仙,我也不去。”宝玉道:“我刚为凤姐姐、妙玉的事求了你们王爷,怎么好意思又去开口?这可难了!”

    秦钟道:“我看王爷很敬重你的,你不用亲自去,只写一封信交给我。我再求求那判官,也许成了。若能够如愿,我便带了他同找你去。只给我几间闲房,替你做个书记,也比在那里强些。”宝玉先不肯写信,禁不得秦钟苦苦央及,只可草草写了给他。又托他查访晴雯父母的下落,秦钟也答应了。宝玉又进去细问晴雯,开明名氏籍贯及生卒年月,交与泰钟带去。

    次日,秦钟作柬,请宝玉在花雨庵蔬酌小叙,宝玉带着小厮骑马去了。见庵中庭宇清洁,小有花木。几个尼姑都是带发修行的,也一样唱曲侑酒。席间并无外客,宝玉笑对秦钟道:“你造了一回孽债,难道还不够么?”秦钟道:“这不过逢场作戏,那里有许多真事。我是叫你开开眼,知道此中人也有许多陈妙常。那能儿还得算洁身自好的呢!”

    说话间,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尼姑,上前请宝玉点曲子。宝玉瞧他面貌颇熟,仔细一想,方记起是水月庵的女道士鹤仙。

    问知来此未久,已改名慧莲。秦钟误以为宝玉属意,笑道:“他是先做道姑后做尼姑;你是由和尚改成了道士。在仙佛两界都算是有缘,何妨把他度了去呢?”慧莲听了,向宝玉媚眼流波,似含无限情意。

    宝玉却只冷笑了一阵。秦钟在席间说起晴雯父母早已托生,无从查访,深为抱歉。那晚上宝玉回去,便将这话告诉晴雯。

    晴雯没法子,哭了一场方罢。

    此时宝玉见诸事俱妥,归心更切。过一天,趁着贾代善、贾母同在上房说笑,便将要接爷爷和老太太同至太虚幻境,奉养几时,稍尽报答,委婉的说了。代善道:“要去你同老太太去罢。我习静惯了的,目下又因有刀兵大劫,他们当事的,要我帮着督造名册。我已经应许了他们,如何走得开呢?”贾母道:“我一向疼宝玉的,宝玉有了家,我是要去看看,只不知两位老人家许我不许?”代善笑道:“你是当老太太受用惯了的,这一向也拘谨的太苦了,还是到那里散散罢。”不知贾母果否同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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