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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部分阅读(1/2)

    应眉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安疆说,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应眉说,凭什么呀,你这么想?

    安疆说,就凭你比我们读的书都多呀。

    应眉沉吟着说,书上没讲过这个。

    舞场经跺踏踢搓,地面水分已蒸发贻尽,每一步跑动,都搅起沙烟。

    副军长下场,找到政委说,这拨不是刚才那拨女娃了。

    政委说,换了一部分人。

    副军长说,换回来。

    政委一下子没听明白,反问道,把什么换回来?

    副军人很简短地说,女娃。

    政委在舞曲半截叫停,让第一次组队的女兵们再次下场。应眉走了,安疆第三次留在场外。

    到了互相找舞伴的时刻,安疆看到副军长推开了正好跑到他跟前的女兵,四处睃巡。安疆再愚钝,此刻也猜到了副军在寻找什么。安疆简化了对他的称呼,下意识地想到以后可能会常常提起他。副军用侦察过无数敌情的目光飞快扫描,走到正和另一位首长跳舞的应眉面前。那位首长看到副军之后,就把扶着应眉腰肢的手松开,举到右眉梢,形成一个军礼。他可能是师长吧?安疆想。简短交谈之后,师长离开了,落寂地走到一旁,点燃了烟。副军和应眉跳起舞来,旋转着,从舞场中心向边缘漂移,很快安疆就看不到他们了。

    安疆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永远的劣势。她不漂亮,没有秀丽的身材,平凡甚至是丑陋的。

    舞会后,应眉总是很忙,或者说,应眉不忙,可总是处在待命状态。副军有空,会派警卫员和雪白的战马,来接应眉。应眉不能和大家一道去菜地劳动,她不能满面尘土一身粪肥气味去见副军。应眉也不能和大家一道吃饭,副军只有在吃饭的时间才有闲暇,很愿意请应眉吃饭,让炊事员炒应眉最爱吃的腊肉豉鱼。副军一定要应眉吃很多,如果应眉吃得不够多,副军就不高兴。应眉饭量窄,如果在女兵训练队吃饱了,到了副军那里,就吃不下多少饭了。

    第三十七章

    没有人来接安疆谈心。安疆很自卑,觉得那些被请去谈心的人,比自己要革命得多。后来,舞会也很少开了,大多数女兵都有人来接她谈心了。

    安疆和应眉的谈话,也越来越隔膜了。应眉和副军谈话的时间,要比和安疆谈话的时间多多了。应眉说,安疆,我把你的事跟他讲了。

    安疆装作不懂,说,他是谁?

    应眉说,你知道你还问。咱们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说话的机会,你要是这样,我就不和你说了。

    安疆慌了,说,我有什么事?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应眉说,我知道你的心。咱们坐过一个闷罐火车皮,又坐过一个汽车大厢顶。

    我不愿自己走了,留你在这里……

    安疆抓住应眉的手心说,你要到哪里去?我不让你去!

    应眉说,我就要到副军那里去了。我走这条路,你也要走这条路。我已和副军说了,叫他找一个好军人,职务高一些……

    安疆到了这时,才明白了谈心的核心内容。她原本抓着应眉的手指,这会儿握住了应眉的手腕,说,应眉,你不是还要作医生吗?你怎么还没看过一个病人,就先成了人家的老婆!应眉,你别骑他的白马,你别吃他的豆豉腊肉……

    应眉说,安疆,我一直把你当成小妹妹,现在才知道你该是我的姐姐。

    应眉是队里第一个出嫁的女兵,副军派人把应眉和她简单的行李一起拉走。应眉泪水涟涟,说训练队就是她的娘家。班长提出是不是给应眉开个欢送会,政委说不必。班长说,大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还是很有感情的。再说,应眉嫁给了副军,这是队里的光荣,又不是嫁给了国民党。队里不开,班里也要开。

    政委严肃地说,队里坚决不开。班里也不能开。这是纪律。

    班长不服地说,关心爱护革命同志,还有错吗?我不懂。

    政委并不说明理由,神情坚定。他半秃的头顶几乎全秃了,面色晦暗胡子茂盛,好像打更的老人。

    安疆没有送应眉任何结婚的礼物,一是女兵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私产,物品全是发的,凡是安疆有的,应眉都有。二是安疆可惜应眉,还什么都没有学,什么都没有干呢!安疆故意躲着应眉,让应眉找不到和她告别的机会。等到应眉惆怅地走了,夜里安疆大哭一场。安疆在被子里面哭,眼泪把被头湿透了,感觉很渴,从通铺上悄悄坐起,走出宿舍门,想到炊事班找点水喝,走到空旷的院子里,也许夜色清凉,安疆突然不那么急切地想喝水了,在院子里一个人走来走去。

    午夜的戈壁风,以它不变的钢硬,戳着安疆的皮肤,刺入她的骨骼。安疆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她听到了很轻很轻的脚步声,走到她身边,吹气如兰。她想这是应眉,应眉从副军身边跑回来了,看望自己的老朋友,找回自己的医生梦。

    她猛回头,看到了政委。

    政委说,安疆你为什么不睡?

    安疆很失望。她不想碰到任何人,但她碰到了她最不希望碰到的人。尤其令安疆奇怪的是,政委为什么会吹气如兰?后来她知道了,政委正用一种名叫“留兰香”

    的牙膏刷着牙,看到一个身影在院中彷徨,顾不得吐出牙膏沫,白着嘴唇过来。

    安疆说,我要喝水。

    政委说,你在这里站半天了,并没有喝水。

    安疆说,又不渴了。

    政委说,回去睡吧。

    安疆说,我睡不着。

    政委说,和应眉有关吧?

    安疆不答话,几乎要哭出来。

    政委说,这才刚刚开始。

    安疆听不懂,说,什么刚刚开始?

    政委说,分别。

    安疆说,谁和谁分?

    政委叹了一口气说,所有的人。

    安疆说,我要当护士,当得上吗?

    政委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去喝水,然后睡觉。

    政委保留各种各样的纸笺,那是首长要在何时何地见到某女兵的便条。有些写在正规信笺上,更多的是写在日历甚至香烟纸反面,政委一律妥为保存。

    劳动的担子越来越重。庄稼菜苗大家一起种下,你不能让田地荒芜。留下来的女兵本来就不漂亮,繁重的劳动更让她们黧黑而瘦削。

    有一些女兵坚决不从,通常是她们遭遇的首长太年迈,或是丑陋粗鲁。女兵们会哭哭啼啼,严重的甚至寻死觅活。政委出面,首先和首长沟通,政委会说,首长,还有很多很好的女孩子,您要不要再参加一次舞会?……通常被拒绝的首长条件不是很好,女兵伤了他的自尊心,不接受换人的建议。组织要求政委这边做工作。政委说,他可以服从,但不能催。附带条件是在他的工作没有做通之前,请首长不要再来训练队。如果不能依他,就请组织另派高人。组织当然知道,在军区所属范畴之内,再找这样一个政策水平高,谙熟女兵心思的干部,难于上青天。

    政委受命回到训练队,基本上不利睬那个拒绝首长的女兵。政委会指派那个女兵的所在班,承受非常艰苦的体力劳动。连续半月之后,该女兵面容粗糙体力衰减。

    政委按兵不动,让该班放假。女兵们洗洗涮涮,在安睡和洁净之后,顾影自怜,感到年轻生命的躁动。休息之后,政委会安排该班重新开始劳动,但让那个拒绝了首长的女兵继续休息。那个寂寞的女孩子,只有成天躺着睡觉,或是无聊地在院子里游荡。别的女兵都被繁重的劳动累的意兴阑姗,无人陪她聊天。只有这时,政委才会把该女兵找到自己的办公室,隔着简陋的桌子和她谈话。

    第三十八章

    政委说,最近过的怎么样?

    女兵说,还好吧。

    政委会很直接地问道,累的够呛,想家。对吧?

    女兵低头不语,那申请分明在说——对。

    政委接着说,你知道我找你来是干什么吗?

    女兵说,不知道。

    政委说,你拒绝了首长,首长找到了组织,组织找到了我。就是这么回事。

    女兵小声说,我是来革命的,不是来嫁人的。

    政委说,是啊。你是我接的兵,我知道你革命意志坚决。可是,革命是什么,革命就是由一个一个人组成的。首长就是非常具体的革命一部分。你不能口头上说热爱革命,可却不能报以实际行动。你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一个假革命派。

    女兵很害怕,不知道不想嫁一个老头,怎么就成了革命的敌人。她急急分辩道,我不是不爱革命,我只是不喜欢他。

    政委和颜悦色地说,不喜欢他哪一条?

    女兵沉吟一下,说,不喜欢他抽旱烟。

    政委说,等革命大功告成之后,他突岢橹窖獭K不知道纸烟比旱烟好啊?

    女兵说,我想找个不抽烟的男人。

    政委说,不抽烟的男人世上有没有呢?有。可有出息的男人差不多都是抽烟的。

    女兵又说,他还不爱洗衣服。

    政委说,有了老婆之后,他就爱洗衣服了。

    女兵又说,他没文化。

    政委严肃起来,说,他没文化,这不假。可这不是他的错。最早的没文化,是地主资本家害的,他没钱学文化。后来的没文化,是为革命忙的,这是他的光荣。

    你有文化,可你不能因此看不起没文化的人。你刚刚参加革命,就看不起为了革命流过汗洒过血的人,对头吗?

    女兵就低下了头。关于革命的道理,她说不过政委。女兵并不轻易改变自己的主张,她说,不是主张婚姻自由吗?不喜欢他,为什么一定要我嫁?

    政委不急也不恼说,对啊对啊,婚姻自由,没有人逼你。你不干,这些天,首长并没有来找你。这就是尊重了你的意见。我和你谈,并不是要强迫你,你是我接来的兵,我见过你的家人,听过他们的嘱托。说句不好听的话,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你的娘家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

    女兵说,我想再等几年。

    政委说,你可以等,就在这戈壁滩上种菜种粮,几年后,革命的粮仓里有你打下的粮食,圈里有你养的肥猪,你就是革命的功臣了。

    政委说的很平和,没有一点威胁的意思,可女兵想起了这些日子的辛劳,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肚,那里结满了茧子。政委说,几年以后,你还得嫁人。

    那时候,首长们都成了家,当然,你可以找不是首长的人,比如班长……

    女兵抱住了自己的头。她知道政委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政委安静地等着,政委一点都不着急,政委知道若是在这样的谈话之后,女兵依旧不肯,那他只有收兵。

    女兵抬起头,政委看到了一张满是泪水的年轻的脸。那个女兵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是就不嫁,我要是跑,我要是不当女兵了呢?

    政委和颜悦色地说,你干吗咬牙切齿?一件好事,不要想歪了。

    女兵说,我要是至死不嫁,你有什么办法呢?

    政委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是想在你死之前,对你说,这不值得。你我所处的戈壁滩,根本就跑不出去。退一万步讲,你就是从戈壁滩跑出去了,你坐得上汽车吗?你坐得上火车吗?一个逃兵,什么证件也没有。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两条腿走回了家乡,父老乡亲问你在部队混出了什么名堂,你怎么回答呢?你可以说,你不回家。可你不回家,你又到哪里去呢?共产党的天下,一个从革命队伍跑出去的人,有什么前景呢?

    女兵被政委的苦口婆心感动,迟疑了半天,终于把秘密说出,我在家有一个恋人。他说好了要等我回去。

    政委点点头,表示对此深切的理解。但政委毫不留情地说,我没有恋人,没有经验。我说的可能是外行话,供你参考。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一个人的事。你们虽然讲好了他等你,你到了这里,可曾收到过他的信?

    女兵茫然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