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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部分阅读(1/2)

    在关路阳心里还埋藏着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是在他少年时期就滋生了的,关路阳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父亲比试一下掰手腕。他们各据一方,彼此伸出手来,从容握住,他们脸色平静地盯着对方的眸子,无需口令,他们开始用力,用力,再用力,他们的指关节咔嚓作响,他们全身的骨头咔嚓作响,支撑着他们那两只手的石桌轰然塌坍,化作尘末,但他们的手没有松开,他们的手不会松开,它们仍然牢不可分地焊接在一起,较劲,整个地球都在他们的较劲中咔嚓作响!这是少年关路阳的一个梦,他知道那个时候他没有资格向父亲伸出手去,他没有资格。现在他行了,现在他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了,他有了这个资格,他可以向父亲伸出他的手去了。可是,父亲却老了。对于离家三年的关路阳来说,这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不近情理,但它却是事实。父亲鬓角上的白发使关路阳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和伤害,有一刹那关路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想接受那些该死的白发!他只想没有任何障碍地向父亲伸出手去!但是父亲老了。朱妈养的那只名叫上尉的猫在黑暗中从他们的脚边蹿过的时候父亲犹豫了一下。勤务员李部在他们身后招呼首长接电话的时候父亲又犹豫了一下。父亲这是怎么了?他真的老了吗?

    金龙菊和残桂的暗香在整个夜晚都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关山林在接过电话之后父子俩又继续他们的散步,这回他们走得很远,一直走到围墙边。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城市的高处。山城重庆的夜景暧昧而不真实。1969年的秋天重庆的大多数地区仍处在灯火管制阶段,整个下半城都是黑黢黢的,一片死寂,偶尔有亮着夜间行驶灯的车辆惊慌失措地从他们脚下驶过,灯光被山风吹得忽明忽灭,远处有零星的枪声,这也让人感到不真实。嘉陵江灰灰白白地卧在那里,没有船的灯火,你无法弄清它仍旧在流淌着还是已经死去了。父子俩站在那里,有一刻他们都看到了一颗流星,它从东边的最黑寂中出现,摇摇晃晃飞到他们头顶上,似乎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疾速划过夜空朝西边坠落下去。关山林开口打破沉寂。关山林说,北边一直在吃紧?关路阳说,嗯。他没有问父亲是打哪儿探听到这个消息的。父亲是一个军人,即便他已经失去了军职但他还是军人,一个好军人哪怕只靠鼻子也能闻出硝烟味来。关山林说,他们到底有多少兵力?关路阳说,在北线和西线,他们一共有一百二十四个步兵师,全是一流装备。关山林说,我们呢?关路阳说,一线上有三十六个野战师,还有一些边防部队,你知道,我们的装备很糟糕。关山林沉默了一会儿。关路阳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他不该提到装备,父亲干了十一年军事工业,他和他们曾经是伙伴又是对手,你提彼此装备的优劣无疑是在责备他。关路阳在黑暗中看了一眼父亲,他发现父亲这个时候正把目光对着北边,他看不见他的眼神,但他觉得他那个样子有一种饿豹似的渴望和向往。关山林站在那里默默无声地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他问儿子,你说,要打起来,我们能赢吗?关路阳迟疑了一下,说,我们不会输。关路阳极谨慎地选择了一个字眼,作为军人他无权盲目乐观,作为儿子他又不能伤害父亲,这个字眼无疑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关山林却根本没有留心儿子这个微妙的心理活动,他叹了一口气,轻轻说了一句,这一仗,我是没有希望了。说完这句话,他把身子再度转过去,面向北方,在黑夜中肃然遥望。关路阳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情,他觉得鼻子涩涩地发酸,他站在那里,无言以对。好久好久之后,他才轻轻地说,爸爸,我们回去吧,天冷了。

    关路阳在家里只待了十天,十天之后他就返回部队去了。临走的时候关路阳挨个儿地和弟弟妹妹们告别,他和他们告别的方式是拍他们的脸蛋儿,这使乌云想起小时候大哥巴托尔对她也是这样。关路阳像待家人那样谢了朱妈,他说朱妈烧的红烧肘子非常好吃,因为这道菜他简直就不想走了。他像对待另一个亲兄弟一样在李部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说他会给李部寄回一大包山东苔县的大蒜,他知道那种大蒜的膜衣是一种最上乘的笛膜。他朝乌云走去,他把母亲拥住,轻轻地一使劲,就把她抱了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母子俩就以这种方式站在那里。他在她的耳边小声地对她说,妈妈,你要保重。然后他把她放下来,松开了手臂。乌云掩饰着去为儿子整理风纪扣,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几乎古今中外所有军人的母亲或者妻子都做过这个动作。他当然用不着她来整理,他服装严整,一丝不苟,但是他不动,就那么笔直地站立着任母亲把他轻轻地摸索了一遍。现在,他和所有人的告别都完成了。他转过身去,面对关山林。关山林站在台阶上,下颔微扬,目光平静。关路阳朝父亲走过去,他在离父亲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看着父亲。那天有风,院子里,所有的植物的枝叶都在摇曳着,显得匆匆忙忙的,恍惚之间有如干军万马在穿梭奔跑着,这就让那两个彼此相望着的兵有了一种雕塑的感觉,有了一种永恒观照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关路阳像一个士兵似的开口对父亲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可以出发吗?关山林则像一个指挥官,他点了点头,严肃地说,好好干。关路阳还有一句话想要说,他差一点儿就大声说出来了,他想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能够和你掰掰手腕吗?!那句话就在他的嘴边上了,但是他没有说,他把它们咽了回去。他挺了挺胸,啪地一个立正,朝关山林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然后他放下手臂,转身,迈着沉稳有力的步子离开了台阶,大步走出了院子。没有人送行,全家人都站在院子里目送着关路阳高大的身躯消失在大门外。他始终没有回头,而他们也始终没有动一下。这是一种默契,一种职业军人家庭的默契,一种近似于残酷的默契,乌云太熟悉这种默契了,如果不算上她和关山林新婚分别的话,她还记得在大凌河边的那个黎明,她还记得在沈阳他伤愈归队时的那个雪地,她还记得在武汉他大发脾气的那个早晨。军人以一种固执的偏见对待分别,他们反感送行这种方式,他们甚至反感家庭这种方式,无论出发或是战斗,无论生或是死,他们期待的都是一种从容不迫,一种征伐天涯若闲庭信步,而所有的叮咛和泪水只能使他们的腿上缠裹上铅衣。乌云有一段时间怀疑那是不是军人特有的忌讳,但后来她接受了这种方式,当她接受了这种方式以后,她就体验到另一种感受,那是自信、坚定和充满信心。作为一个常为出征人壮行的家人,她在每一次都能百倍笃信他的凯旋而归,就像他只是去后院的小河边提一桶水,或是去村前集镇的铁匠铺里取一柄加钢的锄头,用不着惊诈,他前脚出去,后脚就会回来的。现在,乌云就是以这样的心理,目送着她的大儿子走出了她的视线。

    老大关路阳走后不到两个月,冬季征兵开始了,十五岁的老三关京阳被五十四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看中,作为文艺兵招进了部队。

    先是一男一女两个军人到学校里,他们考核了学校推荐的几十名孩子,从唱歌跳舞到检查肌肉骨胳,考核得十分挑剔。关京阳走进考场的时候两个严肃的考官不由得会心地相视一笑。这孩子生得太清秀太水灵了,他简直就像是一个俊俏的女孩子,连他脸红的样子都像。他们先要他跳个舞。跳个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或者跳个北京的金山上,如果这些不会,你随便摆两个动作就行,比如说,亚克西这个动作你会吧?京阳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懂了,他很秀气地说,那我跳一段红色娘子军,就是洪常青就义那一段吧!你们能帮我哼一下曲子吗?他说这句话时红了一下脸。他们点头,他们当然能,他们当中有一个就是前任吴琼花呢。他们开始哼,他开始跳。他吸腿、展臂、大跨。他一开始跳他们就不笑了。他跳得太棒了,他的动作、表情,几乎让人怀疑他是否受过专业芭蕾训练,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当他跳完那一段舞蹈后,他们发现他大大的眼睛中竟溢满了泪水。他们被他的舞蹈天赋征服了。那么,能再唱一首歌吗?你能唱首歌给我们听吗?他点头,轻轻说,你们想听哪首歌呢?这回他们可是震惊了,你瞧他是怎么说的,你们想听哪首歌呢?想听哪首歌,也就是说,只要是想听的,他都能唱出来。那就唱一首颂歌吧,胡松华唱的那首,听嗓音你能高上去。他点点头,开始唱。啊哈嘿依哟嗬嘿,啊嗬嘿依哟嗬嘿。他一开口就把他们迷住了。天哪!他的嗓子好极了!他是那种极富魅力的抒情高音,他在High上能让自己像只云雀似的直插云霄,让他的歌喉在那里久久地、久久地环绕。他们给他鼓掌,拼命鼓掌,完全忘记了自己考官的身份。他们要他唱乌苏里江船歌,或者唱二郎山。他唱了,不是一曲,而是两曲。但他们还没有够。现在他们可知道他能唱什么了,他们想知道他能不能唱俄罗斯民歌,不是苏修的歌,是俄罗斯民歌。当然,这个他也能。那就给你们唱一首顿河我亲爱的母亲吧。他站在那里,丁步侧身,微收下颔,双手交握。他们的脸上立刻有轻柔的河风徐徐地吹过。他那个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的顿河的儿子。他们被他的歌声、被他的抒情陶醉了,很久以后他们才睁开了眼睛。这首歌是谁教你的?我妈妈,是她教的。你妈妈是干什么的?她是艺术家吗?不,她不是艺术家,但是她比歌唱演员唱得更好。这回他们才算真正找到原因了。一只雌百灵生下了一只小百灵,她告诉他用什么来表达对生活的热爱,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这就是原因。好了,现在他们用不着再考核下去了。他们没有像对别的孩子那样对他说,你可以走了,而是微笑地对他说,再见。当他走出去的时候,他们在名单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关京阳。他们在那三个字下面用红笔重重地划了三道横杠。

    关山林对京阳当文艺兵这件事丝毫不感兴趣,他毫不掩饰 对文艺兵的不屑一顾。当兵为什么?当兵为打仗!打仗靠什么?打仗靠的是真刀真枪!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兵,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哪一仗是靠蹦蹦跳跳、拉拉胡琴唱唱歌打下来的!关山林这么对前来家访的招兵干部说。倒是乌云帮着招兵的说话。乌云说,战争年代也不是没有宣传队,什么时候都有。辽沈战役的时候,你忘啦?那些宣传队的人站在路边打着快板唱,同志们,往前走,前面就是张家口。是英雄,是好汉,战斗打响比比看。这个我都还记得,你怎么会忘了?关山林望着天花板干巴巴地说,我忘了,我不记得有这种事。乌云说,你不是不记得,你是不承认,你不承认,你就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关山林生气地说,谁说我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彻底的唯物主义?我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彻底的唯物主义,未必我还是唯心主义不成?扯淡!乌云毫不退缩,说,你要承认你是唯物主义,你就得承认事实,你为什么不承认事实?关山林说,谁说我不承认事实?你把事实拿来!乌云说,事实就是宣传队也是鼓舞士气,打击敌人的战斗队伍,有本事你就承认这一点儿。关山林说,战斗队伍就战斗队伍,承认这一点儿就承认这一点儿,有什么了不起!乌云说,既然你承认了,你就应该让京阳去宣传队。关山林说,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他整天在女孩子堆里蹦呀跳的,他能跳出什么名堂来!

    关京阳第二天穿上了军装离开了家,当上了一名文艺兵。

    关京阳虽说离开了家,但他离家并不远。五十四军军部在鹅龄公园路,离干休所所在的大坪路只有三站路,他实际上是在家门口当的兵。关京阳被分在学员队,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