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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大昭寺前的恩仇(2/2)

  当初意外地分离,使他们互相痛苦过,怀疑过,误会过,怨恨过,如今全都过去了,谅解了,由爱转成的恨,还是会转成爱的。

    仓央嘉措通过大嫂仓木决的帮助,在离大昭寺不远的一个僻静的窄巷里租到一间小房,他和仁增汪姆以外地来的一对喇嘛弟兄的身份住了进去。

    他们哪里知道,早就有几个不同年龄的男人对仁增汪姆的美貌垂涎三尺了。虽说仁增汪姆为了自身的安全,在起程来拉萨之前,已经将尼姑打扮改为喇嘛装束,但她毕竟没有受过女扮男装的训练,而且她的女性特征太明显了,可以说是一个最像女人的女人,所以终究没有逃出那些具有特殊眼神的人的搜索。当她和仓央嘉措住进那间小房之后,更加引起了追逐者们的追逐。因为事到如今,几乎可以最后判定了——她是女人。

    这些天来,第巴桑结正忙于关系到自己存亡的大事,重托盖丹去照顾早已无法管束的达赖并负责他的安全。仓央嘉措在乱纷纷的地点和乱纷纷的时刻竟然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小小的世外桃源。自从于琼卓嘎被抢走以后,他再没有到央宗的酒店去过,也再没有尽兴地喝过酒。现在,他又喝醉了。酒醉,情也醉,他双重地醉了。他为醉倒在仁增汪姆的身边而扬扬得意:

    大昭寺前的恩仇(5)

    一次喝酒没醉,

    二次喝酒没醉,

    因为幼年的情人劝酒,

    一杯便酩酊大醉。

    他不愿仁增汪姆称呼他“达赖佛”,让她直呼仓央嘉措。他认为仁增汪姆才是自己心中的“佛”,而自己只是教徒心中的偶像。两个人虽然都穿着袈裟,但他认为仁增汪姆更值得尊敬,因为她是为了能见到情人才当尼姑的,更具有人的勇气和神圣意味。他对仁增汪姆低声唱道:

    你是金铜佛身,

    我是泥塑神像;

    虽在一个佛堂,

    我俩仍不一样。

    ?们整日整夜地在一起,说不完的知心话,真正地做到了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从佛教到人生,从幼年到青年;对也罢,错也罢,亮点也好,污点也好,完全没有隐瞒,丝毫不必顾及,一切都能理解,全部可以谅解。拉萨的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短!他写道:

    白色的桑耶〔1〕雄鸡,

    请不要过早啼啭,

    我和幼年相好的情人,

    心里话还没有谈完。

    他们两人虽然都长成了真正的青年,相貌也有了变化,但是从两颗心的贴近来说,好像并没有分别过,或者分别以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用不着费力剪接,一下子就把往昔和现在并在了一?。他们在利用今天的机会弥补前天的损失的时候,是可以完全忘却昨天的。因此,仿佛一切又都回到了前天。时光这个东西,可以无情地强制任何人长大、衰老、死亡,却不能征服爱情。

    当他俩把拉萨的小房当做错那的山谷重温旧情的时候,偷听他们谈话的已不是鹦鹉和小鸟了,仁增汪姆的追逐者们日夜不舍地想法接近他们的门窗。这些在传召的日子里闲得无聊、企图浑水摸鱼的人,眼见即将到手的猎物落入了一个年轻喇嘛的怀抱,心中便猛烈燃烧起嫉恨之火。他们自然地结成了联盟,经过短暂的商议,作出了轻率的决定:在夜间冲进去,杀掉男的,抢走女的;必要时可以用维护教规的名义。

    黑夜。响成一片的狗叫声淹没了密谋者的脚步声。他们握着腰刀,提着绳索,迅速地向仓央嘉措和仁增汪姆居住的小房聚集。他们大约有四五个吧,到了门口,却谁也不肯首先上前破门。其中一个肤色最黄的小伙子挺身向前,举起刀来晃了晃,说:“看我的!”他用脚蹬了蹬门扇,门扇被紧顶着,于是轻声发出了号令:“大家要像一群牦牛,我说一声‘吉、尼、松!’〔2〕就一起扛!”其他人兴奋地答应着,有的挽着袖子,有的紧着腰带,有的拍一拍腰刀。熟睡在房内的仓央嘉措和仁增汪姆对于门外发生的事情,对于临头的灾难,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半点也没有觉察。

    当那个领头者的口令喊到“尼”的时候,突然从窄巷的入口处拥进一队武士,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大吼着:“滚开!”刹那间,那群企图破门的“牦牛”逃散了。武士们也隐去了。没有冲突,没有流血,没有追击,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有狗依然在叫个不停。

    第二天清早,大昭寺前又沸腾起来,传召活动又进入高潮。大街小巷都灌满了人的江河,人的溪流。盖丹穿着俗装挤进人群来到仓央嘉措的“别宫”,正碰上仓央嘉措要出门。

    “你也……想还一还俗吗?”六世认出了盖丹,打趣地说。

    “进屋去说。”盖丹转身关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六世微笑着问。

    “我们有责任保护佛爷呀。”

    “唉,我仓央嘉措保护不了别人已经很惭愧了,还要别人来保护我吗?再说,我也不需要保护。”

    盖丹把昨天夜里门外发生的事对他说了一遍。仓央嘉措吃了一惊。他不愿连累仁增汪姆,提出要把她转移到别的住处去,自己也回布达拉宫。

    “不行,三天之内您哪里也不要去,就住在这里。”盖丹郑重非常地说,“仁增汪姆也不要出去。你们的饮食自有人按时送来,叫门的暗号是连敲两个五下。”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六世迷惑不解地追问着,猜想将有神秘的大事发生。

    “路上和宫中都没有这里安全。”盖丹回答说,“外面很乱,您千万不要出去。详细情况我也说不清,请不必多问了。”盖丹说到这里,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加重了语气:“这些话,是第巴亲口教我禀告佛爷的。”盖丹说完,带着满脸的愁苦走了。

    仓央嘉措无心去猜测关于第巴的事情,因为那往往是他猜测不准的。正如谚语所说:糌粑口袋是缎子做的,里面的糌粑却是豌豆磨的。

    使他心有余悸的倒是昨天夜里门外发生的险情。他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又沉吟着作起诗来。仁增汪姆轻轻地走过来,伏在他的肩头上。这个曾经一字不识的姑娘,自小就喜爱仓央嘉措的诗篇,而仓央嘉措的处女作就是为她写的。自从当了尼姑以后,她有了在寺院里学习藏文的机会,况且,仓央嘉措的诗写得通俗、明白,她此刻竟能一句一句地读下来:

    杜鹃鸟来自门隅,

    带来春天的地气:

    我和情人见了面,

    身心都愉快舒适。

    心腹话没向爹娘讲述,

    全诉于幼年结识的情侣:

    情侣的牡鹿太多,

    私房话被仇人听去。

    仓央嘉措握住她的双手,惊喜地说:“想不到你也识字了,而且念得这样好!如果让我来念,也不过是这样。可见念诗一不靠声音,二不靠手势,三不靠表情,最主要的是得有感情。我们俩的感情一样,所以念起诗来也会一样。”

    仁增汪姆歪着头,微笑着,羞涩地瞟了他一眼,指着诗稿问:“你写的‘牡鹿’这个词儿指的是什么?”

    “当然指的是那些追逐你的人。”

    “你把他们看做仇人吗?”

    “如果是真正的情敌,”仓央嘉措特别强调出那个“情”字,“我倒可以敬他三分。但是他们是一些恶人,他们想抢夺你,杀掉我,不算仇人吗?”

    仁增汪姆点点头:“你应当感谢第巴保护了你,派人赶走了那些牡鹿。”

    仓央嘉措垂下了双手,冷冷地说:“是应当感谢他呀,如果不是他,我们还不会分手呢!哼!保护?他能保护我一辈子吗?他整天想的只是保护他?己吧?好了,不要说他了……”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杂乱、沉重、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在整个拉萨的天空里,回荡着人的喊叫,马的嘶鸣,狗的狂吠,刀的叮当……

    仓央嘉措站在院子里侧耳听着。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令人魂飞魄散的喧嚣,好像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好像远古时候曾经发生过的洪水又在吞没人间。

    他不能出去,也没有必要出去,他能做些什么呢?外面的一切都不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他的意志也左右不了外面发生的事情。他只知道拉萨正陷入一场灾难,隐约地感到这场灾难的制造者或者受害者中间少不了第巴桑结甲措和拉藏汗两人。

    他想叹息,但是有一种像怒火一样的东西堵塞了他的胸膛;他想祈祷,又有一种像悲哀一样的东西卡住了他的喉咙。

    事后他才知道:在大昭寺前的达赖上,第巴桑结的几个亲信曾经向拉藏汗的家臣挑衅;拉藏汗的家臣勃然大怒,动手杀死了第巴的亲信。于是,桑结甲措立即纠集兵力展开了驱赶蒙古驻军的战斗。措手不及的拉藏汗被迫退出了拉萨。

    事后他才知道:在许多被误伤丧命的群众中,就有那位摇着经轮的老阿妈,她直到断气的时候,还用手捂住那只被达赖五世的手中物蹭触过的耳朵。

    事后他才知道:第巴桑结和拉藏汗的手下人,都有背叛旧主、投靠新主的政治赌徒出来表演。这些人的心中,没有国家,没有民族,甚至也没有父母,更没有是非之分;但他们都有强烈的爱憎——爱自己、憎别人。因此,他们才永远用两只腿交替地走着背叛与投靠之路。

    拉藏汗退出了拉萨,拉萨真正成了桑结甲措的一统天下。大昭寺前的传召活动又继续进行。昨天流在地上的鲜血,今天都已没入了尘埃。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或者那场厮杀已经是远古的事了。雨过天晴,谁还记得雨伞?白天来了,谁还想到灯光?

    盖丹来到小巷,恭请六世回宫,并且转达了第巴的“坚决要求”——让仁增汪姆立刻离开拉萨,不然就难免落入强盗们的黑手。

    仓央嘉措心里明白,他们不分手是不行的,于琼卓嘎的下场就是例证。何况这位十分能干的第巴,因为刚刚赶走了拉藏汗,气焰正盛,对于一个违反了教规的普通尼姑,还不敢下毒手吗?他想到这里,决意不再设法留住仁增汪姆。两个人抱头啜泣了半天,怀着永别的悲哀分手了。

    仓央嘉措一回到布达拉宫,立即写下了这样三首诗:

    蜂儿生得太早了,

    花儿又开得太迟了;

    缘分薄的情人啊,

    相逢实在太晚了。

    涉水渡河的忧愁,

    船夫可以为你除去:

    情人逝去的哀思,

    有谁能帮你消失?

    太阳照耀四大部洲〔1〕,

    绕着须弥山回转不休:

    我心爱的情人,

    却一去不再回头!

    拉藏汗怀着“没碰在山岩上,反摔在平坝中”的愤懑退到藏北草原,在达木地区重整了蒙古的八旗兵丁,迅速地转回马头向拉萨?攻。桑结甲措没想到他的对手竟然反扑得这样快,这样猛。待他布置好抵御的兵力之后,拉藏汗的军队已经进入了拉萨。突然降临的激烈火并,彻底惊散了大昭寺前的达赖。男女老少哭喊着祈求佛爷赐给和平,但是无济于事。达赖已经转化为军事斗争,正如谚语中说的,到了“地换一层草,羊换一身毛”的时候了。

    一些真正潜心于宗教事业的人,是反对流血的。他们无心于权力的争夺,极端厌恶那种张着猛虎嘴、生着野牛角的乱世者。他们知道,拉藏汗想的是要保持并且复兴祖先们在西藏取得的特权,第巴桑结则想的是要保持并且扩大自己在西藏的绝对统治;前者占有的优势是得到了皇帝的默许,后者占有的优势是手中有一个达赖。他们都是宗教的高级信徒,却在为各自的利益厮杀。

    有人出面调停了。调停者是拉萨三大寺的代表,还有一位重要的人物是嘉木样协巴——拉藏汗的经师。

    双方达成了停火协议。由于拉藏汗有着军事优势,桑结甲措只得被迫退位,辞去了第巴的职务,由他的儿子阿旺仁钦来接替,和拉藏汗共同掌管西藏的事务。这样,西藏上空的暴风雨暂时停息了。

    桑结甲措是不会甘心退出政治舞台的,他来了个人退心不退,他的儿子阿旺仁钦只是他的影子。他的力量还很大,真正的决战还在后头。

    仓央嘉措坐在布达拉宫里,置身于事变之外,忙于争权的人们也似乎都忘记了他。但是这种忘记只是暂时的,当他们想起他的时候就会决定他的命运;不幸的是,他是达赖六世,他们怎么能不想起他呢?

    他很希望桑结甲措和拉藏汗能够和平相处。西藏有一个康熙皇帝统管着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争当小土皇帝呢?他对于这两个人越来越厌烦了。他认为桑结甲措干的是“本想烧死虱子,结果烧了衣服”的事情;拉藏汗干的是“用棍子打水,最后会溅湿自己”的事情。他自己呢,不但会被溅湿衣服,而且最终连湿衣服也会被烧得精光。这种预感,他早就?过,现在是更加明显和迫在眉睫了。想脱身是不可能的,他已经进入流星的轨道,急速地滑落将是唯一的归途。流星在滑落的时候是会闪出美丽的光芒的,他能闪出这种光吗?人们会看到这种光吗?他将消失在何处?是他熟悉的南方,还是陌生的北方?不,也许像一只被射落的鹰吧。他在愤怒中写下了愤怒的诗篇:

    岩石伙同风暴,

    散乱了鹰的羽毛;

    狡诈虚伪的家伙,

    弄得我不堪烦恼!

    诗人的烦恼,如果只用诗人的死亡才能排除,那当然是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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