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二四、茫茫的青海湖(1/2)

    藏北草原的春天比拉萨来得更晚。六月间,从唐古拉雪峰上吹下来的风还有些寒意。

    押送仓央嘉措的队伍,在阴沉的云天下,踏着还未消尽的残雪,缓慢地向北移动。

    席柱不时地望着天空,寻找云层的裂缝,希望太阳能露出脸来,驱赶一点冷气。只有戴着刑枷的仓央嘉措感到浑身汗涔涔的。

    拉藏汗虽然对于仓央嘉措愿意牺牲自己来避免战斗的行为公开表示了敬意,达木丁苏伦还是遵照他私下的暗示,在远离了拉萨之后给仓央嘉措戴上刑枷。既然圣旨上写的是“执献”,被执献者当然就得像个朝廷命犯的样子。这样,沿途的僧俗人等也就不敢前来朝拜或迎送了,可以省掉许多的麻烦。当然,有这类麻烦也不可怕,因为藏北和青海有着忠于拉藏汗的强大的军队。不过,还是以没有麻烦为好。

    仓央嘉措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忆自己走过的生活道路。一种类似羞愧的东西在他的心中萌动……作为达赖喇嘛我做了些什么呢?既没有像汤东杰布那样到处修桥,也没有像开明的长官那样减免赋税……聊以达赖的只是制止了哲蚌寺前的流血。喇嘛们为此淌了不少的眼泪,他们因未能保护自己的教主而捶胸顿足。但是,流泪总比流血要?啊。这些喇嘛,为什么偏偏要把我抢到哲蚌寺里去呢?仅仅由于我从寺前经过吗?甘丹颇章就设在寺中,那是西藏的行政首脑机关,是不是有人要我去主持政务来同拉藏汗抗衡呢?那我可是不会,不愿,不能!任谁的工具我也不能再当了!

    仓央嘉措一行缓缓地向北走着。春色也在缓缓地变浓。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他们来到一处地势低洼的牧场。秀丽壮阔的景色使仓央嘉措停下了脚步,他久久地站在那里不忍离去。

    蓝得像松耳石一样的天空里飘浮着哈达一样的白云,比玛瑙还绿的草原上移动着洁白的羊群;一丛丛黄的、红的野花中卧着乌黑的牦牛,像?幅奇妙的会动的彩画。阳光把大朵小朵的云影投到草原的各个角落,在给大地印花。温暖而又强劲的风一阵阵将草尖抹低,戏弄着牧羊女的发辫,撩拨着她粉红的衣衫。连偷偷跑过的狐狸的尾巴都吹瘦了。远处,每一道山沟都伸出一道闪光的溪流,那是山顶的积雪送来的,在无数的洼地形成无数的湖泊,对谁都转动着秋波。

    这样的景色,仓央嘉措作为西藏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他深深地爱这个地方,如果能在这里架一顶帐篷,做一个牧民该有多好!但却不能了,连做一棵长在这里的小草的权利也没有了。也许再也不会从这里走过了。

    他们继续向北走。?央嘉措望见前面的雪峰越升越高,太阳越降越低,阳光因积雪的反光而更亮,积雪因阳光的照射而更白,这大自然造就的情人是何等地相亲相爱呀。

    他问过了席柱,才知道这就是唐古拉的主峰。

    天黑了,他们宿营在山腰的一个小小的驿站。仓央嘉措又一次失眠了,他索性起身,走到没有院子的门外,仰望夜空。他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星星比别处多一倍,比别处大一倍,比别处亮一倍。夜空像闪光的珍珠帘子一直垂挂到地面上,似乎伸手一撩就能够把它掀开,他就可以走进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没有争斗,没有烦恼,没有不幸,当是极乐世界。他真想伸?去撩那帘子。正在这时,卫兵一声呵斥,把他推回到屋内,反锁了屋门。

    过了昆仑山口,席柱指着山腰间一个不大的洞子说:“你们看,这个地方叫纳赤台,当年文成公主进藏的时候,从长安带来释迦牟尼佛像,差夫走到此处实在抬不动了,就把佛像的底座留在了这里。”大家停下来,在洞口看了一会儿,这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佛龛式的小洞里什么也没有,只好赞叹了一番,又继续前行。席柱知道,在西藏和青海的藏族地区,到处都流传着文成公主曾经路过的故事,并且把她神化了。其实,文成公主入藏时到底走的哪条路,他也并不清楚。

    仓央嘉措心想,文成公主和西藏人民和睦地生活了三十九年才去世,她的墓就在琼结……自己的肉身将会葬在何处呢?还是不必计较吧,只要是华夏大地,随处都可以容纳他的骸骨。他感到悲愤的,是作为“罪人”被迫离开西藏。在短短的年月里,一些人硬把他捧到天上,另一些人又硬把他踩到地下;一会儿是欢呼朝拜,一会儿是武装押送,真是不可理解!地上的风云比天上的风云还要多变,还要迅猛。而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青年,诗歌上有功,政治上无辜,生活上多情,宗教上寡趣,最终得到一副刑枷。

    他回望着莽莽的昆仑,跨过清澈的通天河。大自然的诱?反而增添了他的伤感。诗人心底的诗情已被重压在大山之下,他像一个歌手被扼住了喉咙……

    他们进入了一望无际的戈壁,一个叫格尔木的地方出现在面前。从那里荡出了一串尘土,迎过来的是另一队蒙古骑兵。

    策妄阿喇布坦似乎完全忘记了他曾经发表过的六世是假达赖的声明,派人前来迎驾了。看来也正如康熙皇帝的预料,他怀着政治目的,想试探一下能不能把仓央嘉措弄到准噶尔去。席柱和达木丁苏伦当然是不允许的,他们用堂堂正正的无可辩驳的理由,很有分寸地拒绝了对方的迎接。为了防止意外,立即从格尔木折向东行。其实,即便是绝无意外,他们也都不愿在此久留,因为附近的水草中有一种蚊子,只要无风,就不分昼夜地到处咬人。它飞起来没有声音,比普通的蚊子小得多,却能叮透人的衣服。除了来自北京的两位使臣,其他人都很少见过蚊子,更难忍受这种使他们无力抵挡的围攻。

    长途跋涉的疲累,被称为“秋老虎”的炎热,使这支已经走了几个月的队伍行进得一天比一天更缓慢了。虽说有皇命在身,却没有明确的到达期限。他们像无桨的小舟,一会儿游荡,一会儿搁浅。这也正如仓央嘉措的心境,他一会儿知道自己是在向京城走,一会儿又似乎不清楚到底去什么地方。没有目的,没有向留,也没有了好奇心。停也罢,走也罢,快也好,慢也好,对他全都一样。他只是希望能结束这样的生活,但未来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呢?他更是无从知晓。现在,只有皇帝能够决定他的命运了。

    康熙皇帝接到了驻扎西宁的喇嘛商南多尔济的奏报,说拉藏汗已经起解假达赖赴京了。事情真的“一如圣算”,众大臣纷纷表示惊服,少不了说一些“天子圣明”、“料事如神”之类的话,但很少有人能猜透皇帝此时的心思。

    康熙立刻下了一道圣旨,对代表他办事的席柱、舒兰和代表拉藏汗送人的达木丁苏伦等人严加斥责。皇帝质问说:“汝等曾否思之:所迎之六世达赖喇嘛将置何处?如何供养?”是的,这些问题,他们并没有考虑过,因为这原本就不是归他们考虑的事。

    席柱等人接读上谕之后,个个惶恐万分。从皇帝的措辞中,他们仿佛看到了正在大怒的“龙颜”。弄得不好,是要革职充军的。尽管皇帝曾经下过将仓央嘉措“执献京师”的命令,但是显然又改变了主意。看来,皇帝是不允许真的把这位假达赖弄进京城的。他们这时才发现,押解仓央嘉措原来是一种蒙起眼睛划船的差事。

    席柱意识到自己负有主要责任,急得坐卧不安。仓央嘉措成了他们手中的一团炭火,顶在头上的石磨。既不能再把他交给皇帝,又不能退还给拉藏汗,更不?送给第三者(比如那个策妄阿喇布坦)。怎么办?他想遍三十六计,最后还是选中了其中的最后一计——“走为上”,但不是他走,而是让仓央嘉措走。既然京师和拉萨都容不得这位不真不假的达赖,让他在途中一走不就了事了吗?如今皇帝是不会向他们要这个人的了。

    席柱也是个当不上官时想当官,当上了官还想越当越大的人。为此,生怕有过,只想立功。他得出一条基本的经验:要想让皇帝了解自己的忠诚和才干,首先就得体会出皇帝的心思和意图。对于仓央嘉措的处理,如果能不使皇帝为难,就会逢凶化吉,加官晋爵。否则,可就凶多吉少了!

    席柱请来了仓央嘉措,命手下人取掉他的刑枷,叫左右一律退下。

    “您受苦了。”席柱非常客气地对仓央嘉措说,“事已至此,无须多言了。我也是个信佛的人……我劝您,我恳求您,逃走吧!只要您逃走之后永不暴露身份,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他拍了拍自己的顶戴,等待仓央嘉措的回答。

    仓央嘉措一听这些话,感到非常意外。事情发生了什么变化呢?他一时无法回答。他想:是拉藏汗要暗害我,这位好心人要搭救我吗?不是的,拉藏汗已经得了势,我也离开了西藏,他何必再背个杀我的名声?皇帝不是叫我进京吗?席柱怎么敢于违抗圣意呢?逃走?即使是应该逃走,可以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回西藏,人们会认出我来;拉藏汗已经容不得我,还可能引起骚乱和争斗。去民间,又怎样从头去编造自己的历史?去寺院吧,我早已厌倦了那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