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十五、贵族小姐(1/2)

    六世达赖自从剃度受戒之后,竟然又留起了长发。作为教主,倒没人敢为此提出疑义;再说,佛爷的昭示,佛爷的举动,佛爷的爱好等等,并不都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不论做什么,怎样做,一定都是为了众生的幸福,何况他又有那样的权力。只有极少数上层人物,为了重大的政治需要,才敢于暗中去抓达赖的把柄。

    第巴桑结甲措忙于独揽大权,醉心于自己的尊位。他通过观察、试探和询问盖丹,相信六世没有执政的兴趣以后,对于六世的行动也就不大注意了。

    因此,仓央嘉措便很容易地装扮成一个贵公子,独自走出宫,到拉萨市区去。

    那时的布达拉宫和拉萨在称呼上是分开的,二者之间有一公里多的路程没有房舍。拉萨在松赞干布以前,据说是一片沼泽,沼泽的中心有一个湖,藏语叫卧措。文成公主来到西藏以后,亲自在湖上选点、设计,填土建寺。文成公主根据五行相承相克的说法,建议松赞干布用白山羊背土填湖。因为藏语把白山羊叫“惹”,把土叫“萨”,所以建起的寺庙被称为“惹萨”,这就是大昭寺最初的名字。后来藏语又叫觉卧康,也叫惹萨楚那祖拉康,即拉萨神变殿或显灵殿的意思。接着,由于香火的旺盛,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在寺周围出现了许多新的建筑,形成了市区。于是这座新城也就叫做“惹萨”,当时的汉文译作“逻些”。逻些逐渐成为佛教圣地,以后便改称为“拉萨”了,因为拉萨在藏语中就是“圣地”的意思。拉萨这两个字的藏文记载,最早出现在公元806 年立于拉萨河南岸的一块石碑上。布达拉宫所在的红山,被称为是第二殊胜的普陀山,布达拉则是普陀罗的译音。在仓央嘉措时代,人们习惯于把到市区去说成是到拉萨去。

    几年来,这是仓央嘉措第一次去拉萨,而且没有人跟随。他很久没有这样自由了,他感到自己好像插.上了翅膀,似乎不是走在地上,而是飞在天上。自从离开故乡,穿上装装,来到这十三层的布达拉宫,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独自行走这样远的路程,也没有望到过这样辽阔、翠蓝的天空。他是谁?是达赖喇嘛吗?不是了;是仓央嘉措吗?也不是。他是一条游进大海的鱼,一匹跑进草原的马,一只飞进云层的鹰……

    他在大昭寺朝西开的大门口停下来。

    大昭寺里面最神圣的东西是文成公主从长安带来的一尊释迎牟尼佛像,这尊佛像据说是由释迎牟尼亲自加持过的,西藏一直把它视为至宝。它原来存放在小昭寺(藏语称惹莫且)。为了安全起见,第二个嫁给藏王的汉族女人― 唐朝雍王李守礼的女儿金城公主把它移放到大昭寺中。

    仓央嘉措看见无数的男女,在石板上五体投地,朝门内不停地磕着响头。石板尽管坚硬,却被人的身体磨擦出深深的凹槽,像是一个扁长的石臼。他们祈求什么?无非是希望避免今世的厄运,减少来世的贫苦。他暗中叹息了一声,“这真是用头来做脚的事情!”他不禁真地怜悯起众生来了。但他自己也是个需要寻求幸福的人,又能给人们什么幸福呢?如果他能够改变他们的不幸,他会走上前去对大家说:“我就是达赖喇嘛,我就是活着的最高的佛!来吧,提出你们的要求吧!”但他哪里会有这种勇气?那样一来,即使人们不把他当做骗子,他也会自己承认是个骗子。

    他认为真正值得尊敬、珍视、膜拜的,倒是门前那棵文成公主栽下的唐柳和甥舅联盟碑。它们标志着藏汉的友谊,表达了民族团结的愿望,记载了中华大家庭的形成。垂柳虽然柔软,却像石碑一样悠久;石碑虽然坚硬,却充满了活力和生机… … 他认为,如果政治只是这样一些内容的话,他是会十分赞成的。

    唉,他又想得太多了,还是去享受自己难得的自由吧,去找塔坚乃聊聊天吧。

    他沿着八角街的南街向东走去,到了东南角以后又向北拐,然后向东,到一个小巷里去找塔坚乃的肉店。这是塔坚乃详细告诉过他的路线。

    八角街也是后来汉族人的叫法,因为拉萨市区的中心是大昭寺,附在它后面的是郎子辖(拉萨市政府)的建筑,在它们的周围形成了四条街道,自然构成了八个角。其实“八角”的原意并非如此。大昭寺是佛的中心,围绕着中心的街道和道路有三圈,即内圈(藏语叫囊果)、中圈(藏语叫巴果)、外圈(藏语叫其果,因为有许多林卡,又称林果路)。汉语的“八角”是从藏语的“巴果”演绎出来的,因为四川语系中的“角”读作“果”。

    仓央嘉措先是看到了吊挂在店门口的大扇牛肉,然后才瞧见坐在后面的塔坚乃。和他坐在一起的还有几位豪爽谈笑着的朋友。让仓央嘉措出来散心的事,虽说是塔坚乃的提议,但当他真地看见六世达赖站在他的门前时,却惊跳起来。天哪!这可该怎么接待呢?

    仓央嘉措见他神色慌乱,便抢先答话说:“大哥,近来身体好吗?我来随便坐坐,可别把我当外人啊。”

    塔坚乃还是手足无措地在屋里打转,不知该怎么称呼六世才好,也不知该让贵客在哪个垫子上落座。在场的几位朋友一看他这副慌恐模样,猜想来者不善,不是讨债的债主,就是贵族的恶少,再不然就是来找岔的小官。出于要保护朋友的共同动机,他们竟一个也没有离去,倒想听听他和塔坚乃说些什么,也好探个究竟,必要时帮朋友一把,免得老实人吃亏。

    仓央措嘉敏感地发现塔坚乃充满了歉意,在座的几位又充满了敌意,这才意识到自己事先没有和塔坚乃约好日期,来得有些唐突;衣服也穿得过于华贵了。不过他并不介意这些,难得再和普通的人们坐在一起,过一过不拘礼仪的生活。他于是自动找地方坐下来,加人了屠宰人、工匠、热巴……的行列。

    塔坚乃发现在座的几位,对仓央嘉措的态度都不大友好,他们的脸上明显地泛出戒备、疑虑、冷漠甚至敌视的神情。这也难怪,因为他们没有听塔坚乃说起过他在拉萨有什么贵族朋友。即便是一只小鹿,如果披着豹子皮走近羊群,也是不受欢迎的。仓央嘉措的服饰和他们的穿着差距太大了。绛紫色的细氆氇长袍,蓝绸子腰带,高筒的牛皮靴,不太长的发辫上缀着大得惊人的松耳宝石,再加上白净细嫩的皮肤……这,一切在他们看来,都像是有意识地炫耀;只有面容是和善的,不像一个恶少。

    “这位公子是我很好的朋友,恩人,佛爷……一般的善良,平常在家读书,不大出来。没什么,大家喝茶,喝茶!”塔坚乃对大家解释着,摇了摇手中的茶壶,不让里面的酥油茶沉淀。

    仓央嘉措赶忙欠身向大家致意,他的微笑和文雅的举止同塔坚乃的介绍配合得十分得体。大家的心绪开始宁静下来。虽然有人对塔坚乃会有这样一位朋友难以理解,但也不愿再去追究。既然是朋友的朋友,相信他就是了,何必管人家的私事呢?听说当皇帝的还有穷亲戚呢,穷苦人就不能有阔朋友吗?

    “请问先生叫什么名字?”一位银匠说。他并不是多嘴,而是要和仓央嘉措攀谈几句,表示友好。

    这一下可把仓央嘉措问惜了,难住了,他出来的时候,只注意了换装,可没想到化名。他张了张嘴,却答不出声来。纵然这些人不一定知道六世达赖叫仓央嘉措,他一也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那太冒险了,弄不好会给塔坚乃惹出大麻烦来。

    “噢,他叫宕桑汪波,他就是宕桑汪波先生。”

    仓央嘉措立刻点着头承认了。他心中暗自高兴,这名字还挺好听。他想,塔坚乃不可能事先为他准备下一个别的名字,这位老兄的脑子还真灵活。不识字的人自有他聪明的地方。

    他俩小时候在故乡玩耍那阵子,谁也梦想不到许多年以后会相聚在拉萨;更想不到会有必要给对方另起一个名字。就是在不久以前,仓央嘉措把刚祖换成塔坚乃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塔坚乃会把仓央嘉措换成宕桑汪波,这种一还一报之所以有趣,是因为都产生于无意之中。

    是挺有意思!假如生活中完全没有意外,没有偶然性,没有巧遇和巧合,没有绝难预料的事情,没有戏剧性的话,将是多么乏味呀!

    从此,在拉萨出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穿袈裟的达赖仓央嘉措和穿俗装的公子宕桑汪波。

    这时,肉店门外来了一个年轻女子,懒洋洋地站下,懒洋洋地喊了一声:“喂,买肉。”

    仓央嘉措看到她,立刻有一种第一次看到孔雀开屏的感觉。她是那样艳丽,大小十分合适的金宝顶帽上,金丝缎、金丝带和银丝线闪闪发光。皮底呢帮的松巴鞋上绣着各种花朵。唬拍色的项链,从粉红的内衣领子里垂挂出来,更是亮光闪闪。圆圆的脸盘上,脂粉虽然涂得略重了些,但和她周身上下的色调倒也很协调。

    如此近距离地、仔细地打量一位贵族小姐,在仓央嘉措还是第一次。在故乡、在农村、在牧场、在宫中,他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他是喜欢朴素美的,但对于面前的这位小姐,他感受到的则是一种新奇。艳丽毕竟也是美呀。

    “白珍小姐,请进来坐坐吧。”塔坚乃像招呼一位极熟的雇主。其实,这位小姐很少自己前来买肉,这种事经常是由佣人来干的。她只是在闲得无聊的时候才转到这里,顺便挑一块好肉回家,偶尔也来坐坐。拉萨八角街的铺面商人,社会地位是不算低的,这并不降低她小姐的身分。塔坚乃虽然还够不上是一个可以用敬语来称呼的商人,但也不是拿靴子当枕头的贫贱之人了。

    白珍小姐往里面瞧了瞧,见乱哄哄地坐着几个人,不想进去。但当她发现了仓央嘉措,认定是一位贵族青年,而且如此英俊,便又改变了主意,舒展了眉头,走了进来。

    也许是基于异性相吸的原理,塔坚乃的几位新朋友对于这位小姐比对仓央嘉措要礼貌一些,起码不含敌意。但是仓央嘉措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无心去作这种不必要的比较,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这位艳丽的小姐身上。

    白珍显然是与仁增汪姆截然不同的女人。娇小、丰满、妩媚,嘴角上挂着冷峻,额头上嵌着高傲。外貌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却像是有着四五十岁的家庭主妇的智慧。在她身上,农村姑娘的憨厚被城里人的机敏代替了;不善交际的羞涩被见过世面的大方代替了。仓央嘉措又觉得,她的服饰表现出热烈的色调,她的脸上却透出了不协调的冷漠,而冷漠中又泛着欲求,这一点,是他从白珍朝他频频斜视过来的目光中觉察到的。

    “公子,你会下棋吗?”白珍不理睬别的人,径直向仓央嘉措发问。接着,朝他嫣然一笑。

    “会。”仓央嘉措据实回答,“不过棋道不高。”他觉得这问题提得奇怪,于是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白珍凑进仓央嘉措的耳边,用乞求的语调低声说:“我可怜的阿爸最爱下棋,他的腿有病,出不了门,总让我出来找人去同他下棋。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请到我家去坐好吗?谢谢啦,请不要拒绝吧。”

    仓央嘉措心想,难得她有这样的孝心,反正自己今天就是为了散心解闷才出来的,而且很久没有下过棋了,多认识一位新朋友有何不好呢?于是爽快地回答:“好吧,那就请你的阿爸多指教了。”仓央嘉措向塔坚乃说了再见,跟着白珍走出了肉店。塔坚乃的朋友们望着他俩的背影,有的微笑,有的撇嘴,有的摇头。

    白珍小姐是一个没落小贵族的独生女儿,住在离八角街不远的一座二层楼上,建筑有些旧了,也说不上豪华,但还清洁、僻静。仓央嘉措感到,比起他的寝宫来,这间花花绿绿的闺房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你的父亲呢?”仓央嘉措坐了一会儿,问道。

    “他有件公事,到察木多① (① 察木多,汉译为昌都,系喀木(赓区)的重镇。)去了,大约十天以后才能回来。”

    仓央嘉措想责怪她在肉店撒了谎,又怕使年轻的女主人过于难堪。且看看她还会说些或做些什么吧。她的阿爸毕竟和自己是不相干的。

    白珍竟不再说话,只顾擦洗着酒碗。

    “那么你的母亲呢?”仓央嘉措又问。

    “我有三个阿妈。”白珍不动感情地回答着,“一个升天了,一个逃走了,还有一个,父亲始终把她带在身边。”白珍显然不愿对方过多地询问自己的家世,接着反问道:“你呢?你到底是哪家的少爷?"

    仓央嘉措没有瞎编的才能,也没有说谎的习惯,更没有回答这类问题的准备。他只说自己叫宕桑汪波,别的话一句一也不说。白珍对于拉萨的贵族姓氏知道得不少,而且从父母那里,从父母的朋友那里,知道了多得可观的达官贵人家中的隐私故事。如果谁的名字前边不带上家族的徽号以表明自己祖先的领地、庄园、世家、封号之类的话,她就不会承认你是贵族子弟。于是继续追问仓央嘉措说:“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是宇妥.宕桑汪波呢?还是郎堆.宕桑汪波?或者是多嘎.宕桑汪波?也许叫阿沛.宕桑汪波吧?"

    仓央嘉措还是不作回答。

    “好吧,你不愿说出你的家族,一定有你的理由。别装哑巴了,我再也不问了。”白珍勾了他一眼,慷慨地说:“好在我喜欢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姓氏。对吗?"

    她端来了饭菜,还有一大壶青棵酒。虽然说不上名贵,却比他宫中的饮食花样多些。

    仓央嘉措明白了她在肉店编谎的原因,倒也赞赏她的热情和直率。

    白珍早已改变了她那懒洋洋的神态,热情地招待着仓央嘉措。两个人竟然对饮了三碗青棵酒。酒是那样甜美,浓郁的香气里夹杂着一点酸味。塔坚乃为他们挑选的牛肉,也十分鲜美可口。已经快到黄昏时分了,白珍还在向仓央嘉措殷勤地劝酒。仓央嘉措虽然有了几分醉意,但还清醒地知道是该回宫的时候了,不然,大门上了锁,盖丹找不见达赖,布达拉宫将可能出现一个骚乱之夜,那后果是不妙的。

    “我该走了。”仓央嘉措说着,站了起来。

    “不肯……留下来吗?”白珍撒娇地说。

    “不,不是…… 我一定得回去。”

    “那么你是不认我这个朋友吗?”白珍的声音里含着恼怒。“不不,我感谢你的感情。”

    “怎么感谢呢?"

    “什么时候来感谢?"

    “明天。”仓央嘉措觉得欠了她的情。

    “好吧,明天我在家等你,看看你是不是个男子汉。”

    “话出口要兑现,刀出鞘要劈砍。我明天一定来。”

    “好,只要针不失信,线就不会丢丑。”白珍扶着仓央嘉措的肩膀说,“你不想送我一件……纪念品

    吗?"

    “当然要送!"

    “俗话说: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