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十三、风从家乡吹来(2/2)

树枝,总是弯弯地低垂着。

    仓央嘉措一路走着,向刚祖问询伯伯那森的情况。

    “阿爸死了。”

    仓央嘉措停下了脚步,望着天空,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叨念了一会儿,又昂首向天,寄托哀思。

    天上,几只大鹰在凌空盘旋。

    在仓央嘉措的记忆中,那位健壮、刚强、侠义、豪爽的伯伯,永远是生命力的象征,是不会死去的。是他穿着皮衣,冲开波拉山上的风雪,跑来告诉他阿妈去世的消息。那森留给仓央嘉措的最后印象,不正是一只雄鹰吗?

    刚祖述说着:“宗本甲亚巴老爷没完没了地收屠宰税,越来越要得多。阿爸被逼急了,干脆抗拒不交。甲亚巴就用皮鞭抽他,抽得满身是血。阿爸就骂他:‘我宰了一辈子畜牲,今天才知道,真正的畜牲就是你!以往我全宰错了!’老爷就用刀子扎他,并恶狠狠地说:‘我宰了你才真不过是宰了一头畜牲!’阿爸说:‘你等着吧,我和当今六世达赖喇嘛的佛父佛母是朋友,佛爷总会知道的,饶不了你的!’这一下,把老爷吓坏了,急忙给阿爸松绑、赔礼,税也不要了。可是已经晚了,阿爸倒下去了,再也起不来了……”刚祖的眼里喷着怒火,竟没有流泪。

    “是这样!”仓央嘉措忿忿地说,“我要告诉第巴,一定惩治凶手!"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沉重的脚步和急促的呼吸在进宫的坡道上交响着。

    六世请刚祖在书房里坐下。自己进了卧室,盖丹替他换了服装,然后出来陪客。侍从们忙了起来,献茶的、端水的、焚香的,摆食品的,川流不息。六世挥手让他们全都退下,又嘱咐盖丹说:“你也去休息吧。”然后对刚祖说:“你一定饿了,随意吃吧。”刚祖反而拘束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是这样的珍奇、华贵、神圣、庄严,使他感到有些窒息了。原来人世间还有这种梦想不到的地方!即便是一架最小的楼梯,如果没有几大包酥油,也是擦不了这样光亮柔滑的。

    仓央嘉措看出了他的局促,诚恳地说:“你不要客气。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我的长兄。”

    雄厚的物质力量,至高的尊贵地位,第一次展现在刚祖的眼前,他像一座山受到了地震的晃动。他望着仓央嘉措身上那朝霞一般夺目的裂装,不禁做出了这样的回答:“请您千万别再这样说了,我不敢,也不配。我是个……您是达赖喇嘛呀!"

    仓央嘉措苦笑了一下,久久地沉思不语。童年时代在一起打闹耍笑的朋友,两颗心竟然疏远得如同隔了不可逾越的大山。这不是时间造成的,岁月的流逝并不能使真正的亲友彼此疏远,使人疏远的是所谓身份和地位的变化与不同。唉,刚祖啊,请不要把我当作至高的达赖看待吧,请依旧把我看作是像十年前一样的人吧,不要以为我坐在了布达拉宫的日光殿里就有了无边的佛法。他边想边吟着,声音里透出明显的自嘲的意味:

    仅穿上红黄装装,

    假若就成了喇嘛,

    那湖上的黄毛野鸭,

    岂不也能懂得佛法?

    向别人背几句经文,

    就能得“三学”佛子称号,(① 三学,即戒学、定学、慧学。)

    那能说会道的鹦鹉,

    也该能去讲经传教。

    念罢,长叹了一口气,又在想那个老问题:穿袈裟的人越来越多了,但是真正懂得佛学的人又有几个?真正为了超度众生的又有多少?

    刚祖认真地用心听着,这诗的大意他是听得懂的,使他不懂的是六世的语调里所包含的忧愁与不满之情。身居这般的高位,不缺吃,不少穿,没有谁敢来欺负、打骂,难道还有什么不顺心不如意的事吗?现在又轮到他来久久地沉思了。

    饥肠辘辘的刚祖守着丰盛美味的食品,还是不动一口,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守着供品。其实他是不信教的,只不过有一点红教方面的常识,对佛也有些敬畏之情罢了。

    仓央嘉措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自己先吃了一块酥油果子,把大花瓷盘往他面前一推:“吃吧吃吧,就像在家乡的时候那样。”刚祖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些日子,你是怎样生活的?”仓央嘉措边吃边问。

    “乞讨。”刚祖鼓着两个腮帮子,含混不清地回答。

    “你一点钱也没有了?"

    “不,我有很多钱。”刚祖用手抹了一下嘴,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皮口袋来,哗啦一声放在桌上说:“但我一点儿也没动用。”

    “为什么?为什么守着银子挨饿?"

    “因为这些银子都是你的。”

    “我的?我不明白。”

    “你听我说。”这时候,刚祖的拘谨逐渐消失了,好像仓央嘉措已经不是达赖,只是他的老乡和朋友。 “这些银子,一共有两份,一份是你阿妈去世的时候交给我阿爸的,我阿爸在甲亚巴老爷逼税的时候又嘱托给我。说是在你三岁那一年,有个到印度去朝佛的香客留下来的,一定等香客回来的时候如数归还给他……”

    “噢,我明白了。”仓央嘉措的自语打断了刚祖的述说,“就是他留下的。”六世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曾来告别的那介扎仓的喇嘛斯伦多吉,当初是他奉了第巴之命留下这笔钱的,只不过谁也没有对自己提起过。对于第巴来说,这是个极小的数目;对于普通的农牧民来说却是大得吓人。可敬的阿爸阿妈,当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选为灵童,他们不肯无功受禄,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动用。可敬的伯伯那森,遵守着朋友的信托,也一直没有动用。传到刚祖的手中,宁肯挨饿讨饭,也还是没有动用。多么诚实、高洁的人啊!是贫穷使他们高洁呢?还是高洁的人才会贫穷呢?

    “第二份呢?”六世间。

    “我到拉萨来找你之前,把阿爸替你看守的那点儿家产变卖了。现在,都还给你吧。”

    仓央嘉措抱起那口袋银子,放回到刚祖的手上,命令式地说:“都归你了!"

    “不不,我不能要!"

    “那么你说,我们两个,现在谁需要它呢?你连饭都吃不上,而我要银子干什么呢?"

    “今天见到了你,你还拿我当朋友,这比什么财富都宝贵。银子再多也会像流水一样地消失,友情才是长存的大山啊!"

    “你说得很好!不过,这银子你一定得收下,我送你的东西是不能拒绝的!”六世替他不平的说,“你应当在拉萨住下去,也应当过一过体面的生活,人的生活!买一匹好马,换一套好衣服,盖一所好房子,或者一个商店!”六世越说越激动,“娶一个好老婆,去逛林卡,和我一起射箭…… 你也应当有酒喝,有酥油吃。你不也是一个人吗?一个更好的人吗?…… ”

    “我有手,有力气,有手艺,还是去当个屠宰人吧。”刚祖憨笑着说。

    “不要再去杀生了。”

    “好吧,我听你的!"

    说话间,盖丹进来享报说:“佛爷,今天真是个喜日子,您又有亲人来了。”

    “什么亲人?”六世心想,我还能有什么亲人呢?啊,莫非是仁增汪姆找到了此地?是的,除了她,还会是谁?真的是家乡的风把她吹来了!他压不住心头的喜悦,急忙催问:“快说,是怎样一个人?"

    “是两个人。”盖丹特别地强调了“两”字。

    仓央嘉措心想:对,改桑阿妈也来了,她当然也是应该一起来的。接着,他又迫不及待地责问:“为什么不请她们进来?" “没有问明情况,不敢轻易引进。他们在宫门外…… 还……还口出不逊。如果不是声称是佛爷的长辈,早就把他们赶走了。”“就像对我那样。”刚祖插了一句,但又有些后悔,人家不准陌生人和下等人接近高贵的达赖,有什么不对?

    “说清楚一些,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六世有些躁了。

    “是,佛爷。他们是一男一女。大约都在五十岁以上。男的叫朗宗巴,自称是佛舅;那位女先生自称是佛姑。非要见您不可。”盖丹接受了怠慢刚祖的教训,不敢对有可能真是佛爷亲友的人说出不敬的话,尽管他对这一男一女的蛮横无礼、撒泼纠缠十分难忍。打狗都得看主人嘛,何况他们自称是佛爷的舅父和姑母呢!仓央嘉措大失所望!觉得这件事既令人厌烦,又十分可笑。他哪里有什么舅和姑呢?不论自己的阿爸和阿妈,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从来没有对他讲起过他有舅和姑在这个世上。如果真有的话,即便因为关系不好或者路途遥远没有来往,那起码阿妈会说起他们吧,可是,半句也没有说起过。什么朗宗巴?与我有什么相干?唉,冒充大概也是一种人的智能。只是有被迫的冒充者,有自觉的冒充者;有勇敢的冒充者,有卑怯的冒充者;有可爱可敬的冒充者,有可恨可恶的冒充者…… 这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不过,冒充权贵的亲属的人,一定是属于后面的几种了。

    六世中断了自己的推理,为了慎重,转向刚祖:“你听说过我有舅父和姑母吗?"

    “没有。”刚祖毫不迟疑地回答。

    仓央嘉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对盖丹说:“传话下去,我从来没有、绝对没有什么舅父或者姑母!让他们走开!"

    “是!佛爷。”盖丹也动了肝火,这一男一女无缘无故地让他空跑两趟,真是可恼。

    六世又嘱咐说:“让他们走开就是了,不要打骂,更不必治罪。”“是。”盖丹泄了气,“佛爷还有什么旨意吗?"

    “还有,告诉警卫,我的这位朋友,以后任何时候都可以进来见我,不得阻拦。”他指了指刚祖。

    盖丹连声答应着。稍呆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佛兄的名字……是不是可以改一改?通报起来,也……好听一些。”

    “叫什么都行啊,改就改吧。‘刚祖’‘脚先落地’,是有点那个,…有点不……”刚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

    “不雅。”六世接上去说,“那就叫… … 叫什么呢?叫塔坚乃吧。“

    “好,好,好极了!”盖丹对塔坚乃行了个礼,“向您道喜啦,佛爷为您起了名字。”

    塔坚乃赶紧还了礼。盖丹退了出去。

    “我也该走了。”塔坚乃再没有坐下,拿起了帽子。

    “请等一等。”六世说,“我要求你办一件事。”

    “没说的,叫我去死也行!"

    六世笑了。“怎么想到死呢?”他扶住塔坚乃的肩膀,十分恳切地说,“请你再受一次风霜之苦,到错那去一趟。街市上有个小店,是阿妈改桑开的。她有个外甥女叫仁增汪姆,是我的朋友,懂吗?你就说当年的阿旺嘉措请她们到拉萨来,我可以养活她们。”

    “我明白。”塔坚乃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儿,“你放心好了。我明天就走,不,今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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