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五、童年的悲欢(1/2)

    山上,杜鹃花开了;地上,青草长高了;天上,云朵更白了。在西藏,春天的翅膀总是先在门隅地区展开的。

    三头大牛和一头小牛向村外缓慢、安详地移动着,后面跟着放牧人——六岁的阿旺嘉措。

    嘹亮的歌声在暖风中飘荡着:

    牛啊,我吆喝着牛儿走啊,

    叫声牛啊,快快地走吧,

    吆喝的声音响彻山冈。

    我从未唱过心爱的歌,

    吆喝的声音就是我的歌唱。

    牛啊,我吆喝着牛儿走啊,

    叫声牛啊,快快地走吧,

    吆喝着牛儿来到沙滩上。

    我瞧着它踩出的蹄印,

    多么好看的图样!

    ……

    我和牛儿永不分离,

    我多么喜欢牛叫声啊!

    啊,唠唠唠唠……

    突然,从树后跳出一头没有长角的“小牛”来,还“哞哞”地叫着。阿旺嘉措先是一愣,接着也高兴地跳起来:“刚祖!你学得真像!”

    “我阿爸是干什么的,你忘了?”刚祖叹了一口气,“学得再像有什么用?哪有你的歌唱得好听啊!谁教你的?”

    “阿妈教我的。”

    “我就没人教。”刚祖又叹了一口气,“我阿爸再也不唱歌了,当然也就不愿教我了。”

    “为什么?”

    “人家说他音不准,还像牛叫。”

    “伯伯那森可是个好人。”阿旺嘉措感到有些不平了,人们不应该说那种让伯伯难过的话。

    “你不懂。低贱的好人,不如高贵的恶人。”

    “我不信。高贵的恶人,不如低贱的好人。”

    “我比你大得多,听得多,见得多。我5岁的时候你才出生呢。”刚祖学着长者的口吻,一本正经地把阿旺嘉措拉到跟前,“我等你半天了,有件非常重大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快说呀。”

    “我问你的话,你可要真心回答。”

    “一定真心!”阿旺嘉措毫不犹豫。

    “从现在起,我阿爸要教我杀牛宰羊了。我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只是屠宰人的儿子了,我自己也要成为屠宰人了。明白了吗?”刚祖捡起一块石子,朝远处狠狠地一掷。一群麻雀从灌木丛中飞了起来。

    “我明白了。这不是很好吗?你既然长大了,当然要学会干活。

    “你能像你阿爸对我阿爸那样地对待我吗?”

    “当然了!”

    “唉,你不懂,人家说:宰杀牲畜的人最低贱,不准和人同坐,不准使用别人的东西。”

    “我不管!有人说‘肉和骨头上不能洒稀饭’,我就要在肉和骨头上洒稀饭!我就要和屠宰人交朋友!没有人宰羊,人吃?肉的时候怎么办呢?不是和狼一样了吗?”

    刚祖笑了,张开两臂说:“好!我们永远是朋友!”

    “永远!”阿旺嘉措也张开了两臂。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摇着,蹦着,摔倒了,在柔软的草地上打起滚来。小牛犊迷惑地望着他们,撒了个欢儿,跳向母牛的身边。

    两人坐在地上喘息了一阵。阿旺嘉措望着天空中双双飞舞的不知名的小鸟说:“刚祖,我给你背一首歌吧,算是我对你发的誓,好吗?”

    “太好了!我要牢牢地记住它。”刚祖眨眨眼,十分认真地听着。

    阿旺嘉措朗诵道:

    我们永在一起,

    亲亲爱爱?相依,

    要像洁白的哈达,

    经纬密织不离。

    “不对。”刚祖说。

    “对!”阿旺嘉措不服地辩驳。

    “错了。”

    “一字不错!”

    “不是句子背错了,是……”刚祖把嘴凑近阿旺嘉措的耳朵,带有几分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这是男人给女人唱的。”

    “……”

    就在这一年,阿旺嘉措的阿爸,由于自小劳累过度,开始经常地吐血了。吃过寺院里讨来的香灰,喝过供奉在佛前的圣水,总不见有一点好转。扎西丹增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照样里里外外地干活,只把几头牛交给了儿子去放。咳嗽,盗汗,发烧,胸闷,石头压身一般的疲惫……越来越频繁地向他围攻着。他还是经常装作没事儿的样子,尽可能更多地说笑。次旺拉姆也只在暗中偷偷地流泪。他们都不愿把悲伤传染给对方,更不愿去刺痛天真活泼而又懂事过早的儿子。但它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绳子,终于快要断了。

    扎西丹增把沉重的头靠在墙上,吃力地呼吸着,含情地端详着年轻美丽的妻子,竭力在心中搜索还需要说的话。他的思路像远山的云雾,模糊而迷乱,妻子的容貌却像眼前的明月,清晰而妩媚。他认识她快十年了,老了一点儿吗?不,她是长大了。他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次旺拉姆的情景……一个少女,穿着翠绿的上衣,站在翠绿的柳林里,低着头,在编织自己的小辫儿。远处,一个小姑娘喊着:“次旺拉姆,你来。”她没有回答,只是望了望喊她的小姑娘,摇了摇头,依旧?续编织着小辫儿。扎西丹增完全是偶然地、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现了她,同时也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仅仅看到她的侧面,他就震惊了!啊,那么美!她不是人,是妖精,是仙女,或者是什么法术变出来的。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最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但他此时此刻完全知道了,突然明白了,十分肯定了:就是她!就是她这个样子。这就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女子。她的一切,包括每一根头发,都好像是专门为自己生长的,她无论如何不应该、也不能归别的男子所有。扎西丹增那阵子不知为什么竟然变成了一个大胆的见面熟的人,上前搭话说:“你叫次旺拉姆?”少女转过身来,惊诧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歪着头,望着这陌生的男子,既不故作忸怩,也不假装羞涩。扎西丹增老实地回答说:“刚才我听见有人叫你。”少女的脸上立刻消失了疑惑的神色,径自走去了。扎西丹增没有机会自我介绍,整夜里懊悔不已。俗话说:山和山不相遇,人和人总相逢。第二天,他们又见面了。没有料到的是他竟会叫错了人家的名字,把次旺拉姆叫成了次旦拉姆,天知道是怎么搞的!他谦卑地请求原谅,对方毫不介意地说:“这没关系。”他还是长久地不肯原谅自己……以后的事,他的记忆当然也是非常深刻的,甜蜜的,?像是春夏的繁花,太多了,太艳了,失去了可数的层次。

    ……

    他终于想起了要说的话。

    “次旺拉姆,那个香客留下的钱,一个也不要动用,不管等到哪年哪月,一定归还原主。”

    “嗯,我记住了,我一定……我们一定这样做。”次旺拉姆忍住泪水,点着头。

    “这总是我的一块心病啊……去印度朝佛,三年也该回来了……不,不是赃银,那就会有人来追捕、查找……不,不是布施,那就该献到寺院里去……”

    “他也许是个黄教喇嘛吧?自己不能娶妻,才特别喜欢咱们的这个孩子。”

    “快去把孩子叫来!”扎西丹增觉得一大口血涌了上来,赶紧从怀里掏出厚纸板一样的氆氇手帕捂住了嘴。

    次旺拉姆立刻朝村外飞跑。她一边跑着,一边听到有一个滚雷般的声音跟在她的脑后:你的丈夫,最爱你的人,你最爱的人,就要走了,远远地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觉得自己不存在了,跑着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和她一样的女人。她可怜这个女人,害怕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一定是发疯了……

    她感到这女人又变成了她自己,是她自己拉住了儿子,并把儿子送到了丈夫的跟前。

    扎西丹增挣扎着坐起来,抚着儿子的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爸没有给你?下……财富……记住……用珠宝装饰……自己,不如用知识……丰富……自……”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手抓住儿子,一手抓住妻子,突然,手一松,倒了下去,闭上了被美和丑填满了的眼睛。

    次旺拉姆抱住他的双肩,摇啊,摇啊,又狠命地捶打他,像是要把一个睡得太熟的人捶醒。她相信丈夫还会有疼的感觉,还会醒来的。

    阿旺嘉措没有看到阿爸再次醒来,阿妈却昏过去了。她的头伏在丈夫的胸前,像是双双入睡了。

    阿旺嘉措觉得脚下的地塌陷了,房里的柱子倒了。他又觉得自己像一块石头,一下子从山顶跌落到深深的谷底,撞成了粉末。他号啕大哭,他从来还没有这样声嘶力竭地哭过。

    那森一头撞进门来,跪在扎西丹增的身旁,撕扯着自己蓬乱的头发,用一种令人听来心肝碎裂的哭喊责备着死者:“你呀你,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