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四、绝密的决定(1/2)

    七月的拉萨,中午前后,露天地里的气温还是相当高的。被称为“日光城”的拉萨,太阳光像银箭一样直射下来,又亮又烫,简直使人觉得西藏的天上有两个太阳。

    混杂着特种气味的尘土,松枝和酥油燃烧的烟雾,在空气中时浓时淡地搅拌着。即使是双目失明的人,嗅一嗅也会知道这儿是拉萨。

    在市中心的大昭寺门前,在近郊的布达拉和甲坡日〔1〕脚下,在环绕着拉萨的“林廓”路上,在西面的哲蚌寺,北面的色拉寺,东面的甘丹寺……到处是磕头拜佛的人群。他们的整个身躯在地面上不停地起伏着,有时像一道疾流,有时像一片海浪,却没有喧嚷,只是默默地重复着、萌生着、加深着自己的信仰。年年,月月,天天,总是呈现出相似的景象。各式各样的佛像,各式各样的男女,各式各样的祈求,各式各样的许诺……交织着,汇集着,构成了拉萨特有的生活旋律。

    在行人密集的八廓街头,在东西的通道——琉璃桥旁,被刑罚和疾病致残的人和乞丐,成排地坐着或者卧着,使劲地拍着巴掌,嘴里不住地喊:“老爷们,古吉古吉!太太们,古吉古吉!”〔2〕比贵族官员的马蹄声和鞭声还要响。

    高原的天气变化得?别迅猛,风和日丽的正午,突然一阵狂风拔地而起,乌云像山后的伏兵扑了过来,刺眼的闪电,炸裂的雷,带雹的雨,一起向古城展开了进攻。整个拉萨河谷像一个巨大的音筒,从西到东,每个角落,每座墙壁,每块岩石,都发出震耳的回声。一处处林卡里的垂柳,像兴奋得发狂的女妖,披散开长发让风雨尽情地梳洗。所有户外的人都躲避了,连多得惊人的野狗也一条都不见了。只有最虔诚的拜佛者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伏卧着。

    在布达拉宫第13层的一个落地窗的窗口,阵阵的闪电映现出一个扁扁的脑袋轮廓,他就是第巴桑结甲措。他久久地望着烟雨中的山峦,思考着,等待着。

    清朝顺治十年(藏历水蛇年),桑结甲措出生在拉萨北郊大贵族仲麦巴的家中。父亲叫阿苏,母亲叫布赤甲茂。他的叔叔就是赫赫有名的第二任第巴仲麦巴·陈列甲措。桑结甲措自小就受到他的特殊疼爱、关照和教养。8岁那年,桑结被送进布达拉宫,又幸运地得到五世达赖的直接培育。年复一年,凭借着十分优越的条件,他对佛学、文学、诗学、天文、历算、医药、历史,地理……甚至梵文,无所不学,成了一个青年学者。在他23岁那年,第三任第巴罗桑图道辞职了。五世达赖想指定他接任第巴的职务,但是由于政教各界的头面人物对他还缺乏应有的了解和信任,尤其是没有能够取得代表皇帝管理西藏的蒙古人达赖汗的同意,桑结甲措只好以“自己年纪太轻,阅历不够”为理由,谢绝了这一任命。五世达赖也只好另外推举一位名叫罗桑金巴的寺院总管来担任第四任第巴。三年以后,罗桑金巴又辞了职,五世达赖专门颁发了一份文告,向三大寺的僧众详细介绍桑结甲措的品质、学识和能力,为他制造舆论,为他求得支持。五世达赖还在文告上按下两只手印,用工笔书写后贴在布达拉宫正门的南墙上。达赖汗终于含着疑虑和警惕的眼神点了头。桑结甲措在他26岁的时候当了第巴。这是康熙十八年的事了。

    从那以后,直到五世达赖圆寂的前三年里,桑结甲措实际上掌握了政教大权。因为一来,五世老了,身体不佳,二来,五世也想多给桑结一些锻炼的机会,所以一般的事务自己就不大管了。

    现在,五世达赖圆寂后又已三年了。这三年,是他有生以来最感棘手和头疼的时期,也是他最感兴奋和自豪的时期。五世的去世带来了政治气候的突变,就像眼前拉萨的这场雷雨。他清楚地知道,在他一生中的一个新的季节来到了。他像一个不失时机的播种者,果断地播下了自己选好的种子。当然,他撒种的手是颤抖的,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期望未来能有个好的收获。他不敢设想会产生与自己的意志相违的结果,因为他播下的既不是青稞、豌豆,也不是圆根萝卜,而是自己的前程和西藏的命运。对于自己的才干,他是有足够的自信的,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有一副喜马拉雅般的肩膀,他的扁头里盛满了超人的智慧。同时,在他的视觉中总也消失不掉两个巨大的影子——康熙皇帝和蒙古汗王;然而还有两个影子离他更近,更难消逝,那就是达赖喇嘛和他本人。

    五世达赖在布达拉宫逝世的当天,桑结立刻想到的是布达拉宫外面的形势。他以政治家特有的冷静,站在时间与空间的交叉点上分析一切。也许是五世达赖同他的最后谈话提醒了他,在考虑这些重大问题的时候,首先要想到的是蒙古人。

    当时,西藏地方政权达赖西部拉达克部落的战争还没有结束,达赖汗的弟弟甘丹才旺正统率着拉萨的军队督师在外,如果让他们知道五世达赖去世的消息,会给战局带来不利的影响。谁知道这位带兵的蒙古人会对西藏的未来想些什么,会针对他桑结甲措做些什么呢?同时,散布在西北广大地区和驻扎在西藏的蒙古各部落之间的关系复杂,首领们明争暗斗,形势变幻莫测,达赖喇嘛作为他们共同信奉的教主,在他们中间又有着很大的影响和崇高的威信。如果他桑结甲措的头上消失了达赖喇嘛分赠给的光环,那就既失掉了摆脱达赖汗的资本,也失掉了必要时向其他蒙古部落求援的王牌。

    他必须正视这个现实:蒙古汗王是皇帝亲自封赐的,是比他桑结甲措更有权威、更受信任的。能够和汗王争比高低的只有伟大的五世一人。再者,黄教的势力还需要继续得到巩固和加强,不可因为五世的去世受到削弱。还有,各个贵族世家出于自身的利益,必然力争让达赖转世到自己的家中,难保不在西藏内部引起政局的混乱……

    桑结甲措想来想去,产生了一种幻觉,他看到无数只粗壮有力的大手从四面八方向他伸来,按他的头,挖他的眼,掀他的坐椅,把他从布达拉宫的顶端推了下来,他像一只死麻雀一样坠向地面……他惊恐万分,顿时冒了一身冷汗,整个胸腔空虚了,像一座半棵草也不长的、堆满了冰块的死寂的山谷。

    当他从幻觉中恢复过来以后,得出了一个肯定的结论:如果老老实实地宣布五世达赖圆寂的消息,那么他的权力必定由削弱而不稳,由不稳而失去。至高的皇帝和至尊的佛祖都难以降临到他的身边来支持他,袒护他。那时候,他就会成为无翅之鸟、无蹄之马、无水之鱼、无佛之寺、无指之手、无刃之刀……什么贵族世家,什么叔侄第巴,什么达赖亲信,什么才干学识,就都成了死虎的爪子。对他来说,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桑结甲措迅速地、果断地作出了决定:对五世的去世严守秘密。为了掩盖教主的消失,他发布了一项声明:第五世达赖喇嘛从现在起进行无限期的修行,静居在高阁,不接见来人,一切事务均由第巴负责处理。

    这个绝密的决定,除了桑结本人之外,只有则省穷噶〔1〕的极少数人知道。不用说,没有人肯付出舍掉身家性命和死后不得升天的惨重代价,去泄露这个秘密。

    桑结甲措的预见性和办事的周密性,使他紧接着作出了第二个绝密的决定,即派人暗中去寻访五世达赖的替身——转世灵童。这样,如果皇帝和藏蒙人民一旦知道了五世去世的真情,他就能够立即推出一位新的达赖,使自己的手中有一张新的王牌——六世达赖。至于其他原委,到时候再去解释。

    寻找转世灵童的地点?他也是颇费了一番思虑的,最后他选中了门隅,因为这个南部地方比较偏僻,形势也比较安定,不管发生什么事变,比起那些敏感的是非之地来容易保密。另外,那里的人们大多信奉红教,诞生一个黄教教主出来,会有利于黄教势力的扩大与统一,而这个势力现在是、将来也应当是由他来掌握的。

    ……

    大雨突然停了,漫天的乌云像拥挤的马群,被无数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狂乱地惊逃四散了。翠蓝的天空像被洗得一尘不染的玻璃,远方的雷声小心地、轻轻地哼着,怕把它震裂似的。布达拉宫的上空搭起了一道弯弯的彩桥,每个人都以为吉祥的虹会给?己带来吉祥的生活。这时,达赖的佛堂里又响起了铃鼓声,信徒们拥到宫下,倾听着,跪拜着,祈求伟大的五世赐福。

    一匹快马朝着布达拉宫飞奔而来。骑在马上的人就是那个“香客”斯伦多吉——布达拉宫那介扎仓的喇嘛。马和人的周身都滴着水,分不清是汗是雨。

    站在窗口的桑结甲措,严峻的脸上闪过了笑容。他舒了口气,稍感疲乏地坐了下来,好像他的胸中也下了一场雷雨,斯伦多吉归来的身影使它放晴了。

    斯伦多吉向桑结汇报了找到五世达赖转世灵童的经过,将铜铃放回原处,用五个手指恭敬地指着,发誓般地强调说:“第巴阁下,千真万确,绝对不错,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自己用过的东西,抓住就摇。而且,这位尊者具备了三十二吉相、八十随好,〔1〕令人一见即饱眼福。”

    “太好了!我完全相信了。”桑结甲措满意地双手合十,“不过,你给他家留下那么多钱,却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我想,灵童是需要财富来保护的。”斯伦多吉解释说。他对灵童的敬爱是真诚的。

    桑结甲措皱皱眉头,冷峻地说:“最好的保护是完全不理会他,不要让当地人,包括他的父母,感觉出这个叫阿旺嘉措的孩子与拉萨方面有任何的关系。”桑结见对方还有些不大理解的样子,又补充说,“?地方的人固然迟钝无知,但也往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