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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第4部分阅读(2/2)

来说是万次不遇的事儿,他哆嗦了一下,恢复勾线,有点犹豫地宣

    布,「是我们的家乡菜。你去了就知道了。今天……咱们家有 『郤』(河

    北一些地方把「客」读成「郤」(??e)。)来。」

    「谁呀?」冯婉姝猜测著,「大姑从老家来啦?二姑从唐山来啦?」

    她虽然还不好意思称荀师傅夫妇为爸爸、妈妈,但荀磊的两个姑妈她

    早就叫上了大姑、二姑。

    「都不是,是你没听说过、更没见过的人。打我们老家那边来的!」

    冯婉姝漫不经心地应著:「是吗?那是得好好招待招待啊!」

    来了两个修鞋的,冯婉姝把马扎让给修鞋的坐,她对荀师傅说:

    「我先去啦。您有什么话要我捎回去吗?」

    荀师傅想了想,欲说又止,摆摆手,让她骑车去了。

    荀师傅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修鞋不象往日那么麻利。他心里搁

    著一桩心事。今天要来的是他当年战友的女儿。那战友也是冀中人,

    名叫郭墩子,他们前后脚参的军,一块儿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一

    块儿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后来又一块儿进城当了工人。一九六○年,

    他们两人的妻子都怀了孕,正是困难时期,工厂缩减,郭墩子决定全

    家迁回农村,他认为领下一笔退职金,回去以后继承祖屋,开辟一个

    新的局面,也许会比在城里生活得好些。临走前,荀师傅给他饯行,

    把全家所有的肉票,在那一顿全用上了。干了两杯二锅头,他俩回忆

    起当年战场上的情谊来。有一回荀师傅被炮弹震晕了,是郭墩子把他

    背回到安全地带,用尿把他浇醒的。这类事只有身受的人才能体验到

    其不可计算的价值。他们都不知该如何向对方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情谊,

    于是在谈到双方妻子都有著身孕一事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要是

    一个小子,一个闺女,长大了就让他们成亲!」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了,

    他们再没机会见面,只通过几封简单的信。纷坛的世事冲淡了他们酒

    桌上的誓言,然而并没减弱他们双方内心里的情分。他们果然是一个

    生了小子,一个生了闺女。转眼一对男女都二十多岁了。前两天荀师

    傅忽然接到一封信,正是那郭墩子的闺女写的。看来她的文化水平也

    就同荀师傅相平。她称荀师傅为大爷,短短的几行文字里,报告了他

    好几件事:一是她父亲不幸已在十多年前去世了,二是她母亲最近身

    体还好,三是她母亲让她进京找她荀大爷来。她还说了动身的日期。

    那么,恰是今天到达。头晚上荀师傅又把这封信从胸兜里掏出来一句

    句看了半天。这闺女为什么不写清楚?她父亲是得什么病过去的?为

    什么那么多年里都不告诉这边一声?她母亲身体究竟如何?是不是怕

    这边担心,有了病也不说?她这回来究竟是怎么打算?是来看看大爷,

    请求一点经济上的帮助,还是另有什么深意?夜晚枕畔,荀师傅把自

    己揣想到的都跟老伴说了。老伴——其实还不算老——只嫌他怎么躺

    下了还抽那烟斗,呛人!对于即将来临的这个农村姑娘,却充满了最

    浓厚的同情和善意。她说:「咱们就把她留下,当闺女待。现在咱们家

    也不困难了,有咱们的就有她的。大夥都活动活动,给她找个临时工

    干干,要不帮她找个心善的人家,当保姆,让她攒下一笔钱再回去,

    说不定还能在我们厂里给她找个物件。让我把厂里光棍们挨个儿想一

    想……」荀师傅说:「也不知她妈在她后头又有几个孩子,她走了她妈

    有没有人照顾。她妈兴许跟她说了我们哥儿俩当年的誓言,是让她把

    咱们这儿当婆家来奔的。」老伴并没有他那种心理压力,轻松地说:「嗨,

    就算那样也没啥。如今农村的人也懂得婚姻自由的理儿。她一见咱们

    磊子有了物件,自然断了那个念头。只要咱们善待他,她回去了她妈

    准高兴。」荀师傅却兹兹地抽了半天烟斗,心里头嘀咕著:「她是个乡

    下姑娘,就算磊子能善待她,小冯能吗?小冯要露出些个轻视她的意

    思,她心里能好受!那我不是对不起郭墩子了吗?再说……」他没有

    按逻辑再往下想,在他潜意识的深处,他是觉得应当把这个农村姑娘

    按誓言娶给荀磊的,并且,他想象中的这位媳妇的模样、做派,处处

    都比冯婉姝更合他的心意……

    后门桥一带热闹起来。阳光斜照到鼓楼庞大的身躯上,巍巍鼓楼

    俯视著芸芸众生,它在沈思著什么?

    第三章巳(上午9 时一 11 时)

    11.新郎并不一定感到幸福。

    「好好的,你怎么又给『掐』了?」薛大娘实在忍不住,责备薛

    纪跃,「你留神别把答录机鼓捣哑了!」

    「妈,坏不了!」薛纪跃没心思向母亲解释。他坐在崭新的电镀架

    折椅上,神经质地摆弄著答录机。

    答录机是新的,录音带也是新的。这盘新带子是朱逢博的独唱曲,

    带电子琴的小乐队伴奏。薛纪跃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此刻不能耐

    心地把每一首歌听完。他已经好几次中途把停止键按下,又按快进键

    让带子转到下首歌,可是当那首歌从某一音符突然响起时,他又不能

    容忍开头的不完整,于是便又按停止键,又进行短暂的快退,往往退

    又退得多了,使他更加烦躁……朱逢博被他折腾得总那么颠三倒四地

    忽而尖啸而出,忽而戛然而止,难怪本打算在这一天里容忍薛纪跃一

    切的薛大娘,也禁不住当面抱怨起来。

    终于,薛纪跃似乎把兴趣稳定在一首充满了气声和颤音的歌曲上。

    薛大娘怜惜地望了他一眼,吁出一口气,继续忙她的一摊子事去了。

    薛纪跃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很乱。此刻他没有逻辑清晰的理智

    思维,他的头脑里淤塞著一大堆互相纠结、冲撞的散乱思绪。他知道

    那终于不可避免的局面即将来临,那似乎是他盼望已久的,可也确凿

    是他忧惧以待的……

    ……没有电脑选曲的功能,就是差劲!虽说是四喇叭的,但牌子

    不硬;牌子硬的如今并不难买,自己工作的那个商场交电组就有,可

    实在太贵!交电组的许师傅劝过自己,「干吗要四喇叭?买个俩喇叭的

    『三洋』,听著比你要的这个不差,既经听,又省钱……」自己确实动

    摇了,可潘秀娅坚定不移:「就得四喇叭!」

    薛纪跃朝屋子四面望望,他感到潘秀娅的这种「四喇叭精神」无

    处不在。

    不过,潘秀娅——这位一会儿便要坐著出租小轿车来的新娘子,

    绝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贪心不足的人。她从她那个家庭里摔打出

    来,她首先知道地有多厚。她爹她妈一共生了六个孩子,仨小子仨闺

    女,她是老五,底下还有一个待业的弟弟。她爹是一家洗染店的工人,

    她妈一年有三季推著小木车到十字路口卖冰棍。论经济情况,她家比

    薛家穷得更多、更透,从来一分钱都恨不能掰成两半儿使。就拿吃菜

    来说,黄瓜从来是单等到拉秧以后一毛钱一大堆了,才舍得买来吃,

    那些又短又弯、肚子又胖粒儿又大的黄瓜,她家吃了该有多少?拌著

    吃、熬著吃、擦成丝儿拌馅吃……所以,她倒不是那种手里有了钱就

    当水泼的人。她自打到照相馆当营业员以后,也就知道了天有多高。

    她们那个照相馆有时候包揽外出照团体照的生意,她给摄影师傅打下

    手,去过大机关,见过大场面。去得早了,有时候人家客气,还拉到

    茶话会乃至宴席上入座,见著过好多的名人、阔主儿,那号场面是再

    贵重的东西也不足为奇……可她知道,自己够不著人家那个生活标准,

    疑心妄想没有用,白坑害了自己。她就是这么个不仅知道天有多高地

    有多厚,并且量著天和地的尺寸办事情的人。

    看吧,现在这间新房里的东西,除了人家赠送的,全是依著她那

    满打满量的尺寸置备的。她自己拿出二百块钱来,父母再给她三百,

    哥哥姐姐们包下了全部床上用品和锅碗瓢盆,不再拿钱;薛纪跃没有

    私房,挣工资以后钱都交给他妈,用的时候再问他妈要,但他爹妈有

    一个专为他立的存摺,拿出来办事的时候是七百八十几元,刨去留著

    摆席、散糖的三百元,置家当的钱不到五百元;这统共一千来元置家

    费到了潘秀娅手里,她使用起来就好比吹一只彩色的气球,她要把那

    气球吹胀到最大的限度,但又决不让它爆掉。她所购置的东西说出去

    都得是最中听的,而且要尽量实惠。双人床一定要弹簧软垫、两边上

    人的那种,即便够不上正经八百的 「席梦思」,总也不能要她哥哥姐姐

    家里还在耐心使用的那号光板床;大立柜一定要三开的;沙发一定得

    葛丝沙发布 「全包」的 (真皮的不敢问津,但人造革的决不能要);写

    字台一定得 「两头沈」;五斗橱一定得是带靠背镜的;折叠桌一定得是

    能方变圆,圆变方的(但不必买电镀架的,因为搭上塑胶桌布以后,

    谁去看那支架?烤漆的就行);折叠椅却一定得是带电镀架的;酒柜一

    定得是一头高一头矮,双拉门上不是粘著拉手而是电磨凹槽的……就

    是脸盆架,也一定得是带高挑毛巾架和双皂筐的。这就难怪她同薛纪

    跃去买答录机时,宁愿牌子软一点,也非得要四喇叭的不可了。

    薛纪跃也曾同她争论过:「我宁愿要俩喇叭的名牌货,也不要四喇

    叭的杂巴凑!」她呢,针锋相对地掀著嘴唇说:「我宁要小羊头,不要

    大牛尾!」

    好嘛!眼下这屋里倒是塞满了「小羊头」——大面上听去全是擦

    著天的高档货,其实,双人床是薛纪跃跟她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的家

    具店,把腿都跑细了一半,才终于在永定门附近买下的,好处就是那

    里卖的是处理品,褥面上有点污损,比别处便宜十块钱。「床单一铺就

    看不见了不是?」潘秀娅这么对薛纪跃说,倒好象她中了什么彩似的。

    三开大立柜和全包沙发是在天坛墙根那儿的农贸市场,打一位满嘴黄

    板牙的农民手里买下的。其他不是托人情买的并无疵点的所谓「次品」,

    便是挑了又挑、比了又比、犹豫来又犹豫去、最后仅仅为了便宜个块

    儿八毛的,才大老远买下,又麻烦薛纪徽他们给运回来的……

    薛师傅和薛大娘对潘秀娅的这份精打细算倒是看在眼里、喜在心

    里。岂止是喜在心里,他们不仅当著薛纪跃、当著潘秀娅本人,而且

    当著薛纪徽和孟昭英两口子,夸赞了不止一次。有回薛大娘夸过了头,

    显出有点横著比的意思,还惹得孟昭英圆方脸变成了长方脸。又岂止

    是拿话夸呢?他们还舍得拿出三百来块钱,单给潘秀娅买了块瑞士雷

    达牌镀金小坤表!这事直到此刻还瞒著薛纪徽两口子……

    当然,买表这事的来龙去脉薛纪跃一个人最清楚。就潘秀娅那一

    头来说,你也很难说她如同农村姑娘那样公开地要了彩礼。同许许多

    多搞物件的人一样,在双方基本相中了对方以后,他们便双双在公园

    遛弯儿,一遛二遛,渐渐地坐在一起的时候比走在一起的时候多了,

    又渐渐地不光是说话,而进入到身体接触的阶段——那最最初级的阶

    段,便是互相抓著手腕子看对方的手表,当然不是看几点几分,而是

    边看边问:什么牌的?值多少钱?谁给买的?走得准不准?……潘秀

    娅很快便掌握了关于薛纪跃那块表的资讯:港装石英电子表,头两年

    又稀罕又时髦,大概是小一百块买下的,现在一点没旧,却顶多只值

    四、五十块了;是他上班头一天,薛师傅亲自带他到商场钟表部,郑

    重其事地给他买的;可见他都那么大了,父母还把他当心肝宝贝儿;

    这也难怪,他们家统共才俩儿子嘛,他又是小的,守在身边的时间最

    多……潘秀娅手腕上的那块呢?薛纪跃研究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潘秀

    娅诈唬地说:「我这可是瑞士雷达表!」他认不出那表盘上的拉丁字母

    是什么意思,他不懂中文拼音,当然更不懂外文,所以他就当真了。

    他哼出电视上播放雷达表广告时的那种曲调,未了说:「呵,你可真够

    帅的,雷达表!」潘秀娅把手腕子从他手中猛地抽出,心里一阵酸楚、

    一阵悸动,她告诉他:「什么雷达!外地杂牌货!二嫂走后门买来的,

    说是内部试销的新产品,六十块钱。她刚给我的时候我还美滋滋的,

    对她千恩万谢,给了她六张十块的新票子,谁知道不到仨月这表就自

    由散漫得不行,快起来一天能快上半拉钟头,慢起来一天能慢十多分

    钟。我拿去修理,人家说你这号表不管修,杂牌货,有的零件精密度

    不过关。你说可气不可气!更可气的还在后头呢。我听人家说,这表

    后门『试销』的时候,一块才卖五十块钱,敢情我那二嫂还赚了我十

    块钱!我跟她吵了一架,打那以后只要我在家,她就不敢来……你瞧

    我的命多苦,我爹我妈才不管给买表哩,我要想戴好表,就得自个儿

    挤著命去挣!就是真跟你『那个』了,你能给我买块好表?……」这

    时候薛纪跃就挺起了胸脯,「给你买!买块雷达的!」潘秀娅竟闻声扑

    到了他怀里,倒把他吓了一跳。可潘秀娅随即也就抽回了身子,冷静

    地问,「你有那么多钱吗?」薛纪跃红著脸说:「反正想买就能有。」于

    是他们下一次会面的主要活动内容,就成了去王府井大街上的雷达表

    经销修理部……后来,当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薛纪跃便告诉她:「我

    爹我妈要给你买一块瑞士雷达小金表,可得在咱们结婚那天才能给你

    戴——为的是求个吉利。这是他们老人的讲究,咱们就随了他们吧。

    不过,你事前可别跟他们问起这件事,一来显得你不好,二来要让昭

    英嫂子知道了,非添乱不成……」从那天起,一只闪闪发光的瑞士小

    金表,便不断在潘秀娅的想象中和梦境中出现。

    从薛师傅薛大娘这头来说,他们原本并无给新媳妇买金表当见面

    礼的宏愿,可经不住薛纪跃一次又一次的动员。当他们同意给新媳妇

    买表,但只打算买一百多块钱的国产表时,薛纪跃便暗示他们,这有

    可能让他跟潘秀娅的关系拉吹:「不是人家贪财,是我们丢份儿!」最

    后,老两口细细地合计一番,觉得从长远看,给小儿媳妇买块金表也

    值当。他们拿出薛纪跃名下的那个活期存摺以后,手头没有什么活动

    钱了,只有一个每月存入十元、为期五年的「零存整取」摺子。这摺

    子不早不晚,恰在昨天终于到期。老两口结伴去储蓄所取出了那笔款

    子,去的时候心境倒还平静,往家返的时候薛大娘不禁百感交集。她

    说心口发紧,身子发沈,薛师傅只好挽著她,小步小步挪回家中。其

    实她生理上并无病变,而是心理上失去了平衡。她觉得自己的手腕子

    那里突然格外地空虚。当年她临上轿子的时候,才戴上了一对银镯子,

    可那是对什么的镯子啊,说是银的,其实起码掺了三成锡!后来徽子

    和跃子他们那死去的大姐得了急病,把那对镯子褪下来送进当铺,连

    付药钱都换不来!解放后好多年了,直到小徽子上中学的时候,老薛

    换了块上海牌全钢表,才把解放初置的一块苏联半钢表给了她,她的

    手腕子才算跟手表这玩意结了缘。那表越走越慢,后来乾脆死活不走

    了,修理去不值当,扔了又觉著可惜,她便搁在了大衣柜的小抽屉里,

    和一些掉了珠花的铜簪子、已经一半发黑的银耳挖勺什么的为伍……

    她以往是怎么熬过来的啊,如今的新媳妇可真大不一样了,进了婆家

    门就有块三百来块钱的小表等著她!她戴上那表,她孝顺公婆吗?她

    善待小跃子吗?认出几点几分不难,称出人心好歹不易啊!……尽管

    回到家里以后,薛大娘心里头还不是滋味,但她脸上、嘴上却没含糊

    ——她庄重地数出了足够的一遝十元钞票,嘎崩脆地交到了薛纪跃手

    中,催薛纪跃快去快回。薛纪跃立即骑车去王府井,买回了一块瑞士

    雷达牌镀金小坤表。

    此刻,薛大娘暂且忘记了小金表的事,她且到屋外苫棚里张罗饭

    菜,并让薛师傅赶紧到马凯餐厅去取事先订好的啤酒。

    薛纪跃却在一种不能自己的心绪中,忽然离开了答录机,走到了

    那带靠背镜的五斗橱边,近乎本能地拉开了右边第二个抽斗。那抽斗

    里露出两样东西:一个织锦面的大照相册——是同院荀磊送来的礼物;

    还有,便是配好镀金绞丝表带的那块雷达牌镀金小坤表。这块表的外

    形是潘秀娅亲自相中的那一种——想当日他俩在王府井那家表店里,

    埋头在那些钢化玻璃罩前,从罩下亮闪闪的样品中挑选、评比了好久,

    直到薛纪跃的兴致已经消耗得点滴不剩了,潘秀娅才终于宣布:「我要

    戴上这一块!」

    现在那一块便放在了这个抽斗中。荀磊送来的那照相册原本有一

    个硬纸壳的封套,但薛纪跃故意把照相册从封套中取了出来,把这块

    金表搁在了亮蓝底子带银亭子、红牡丹、绿芭蕉、紫山石图案的织锦

    封面上,衬托得金表更加豪华光艳。

    薛纪跃在观看那只小金表时,眼睛不觉瞥到了搁在抽斗后部的一

    本小册子——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青年修养通讯」之一《什么样

    的爱情最美好》,那是商场团委书记杨及光送给他的。他和潘秀娅置办

    的家具里没有书架,实际上他们也简直没有什么书值得有个书架来存

    放,所以这本小册子便在这只抽斗里栖了身——这并非有意的安排,

    只不过是薛纪跃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所形成的结果。薛纪跃想把那本

    书取出来另放一个地方,可终于又懒得那样作。他关上了抽屉,灿烂

    的金表和红色的书名在他的视觉储留中重叠在了一起,弄得他心绪更

    其不安。

    一扬头,薛纪跃从五斗橱上的靠背镜中看到了自己。他对自己的

    面容吃了一惊。难道这个人便是今天的新郎吗?在新郎的背后显现出

    一张罩著粉红色床罩的双人床,难道……那神秘莫测的时刻,真是一

    分一秒地逼近了吗?

    那本《什么样的爱情最美好》薛纪跃翻过一遍,他希图在某一页

    上能看到一段文字,恰好回答著他心底的疑虑,然而……没有;不但

    这本书上没有,他翻过好多本书,都没有;他也曾试图去请教那些有

    可能为他提供答案的人,可末了不是碰了钉子,便是他自己话到了唇

    边又吐不出来……

    薛纪跃这一茬人,顶著初中毕业文化水平的名儿,实际上连小学

    也没有上完;他们刚上到小学三年级便遇上了 「文化大革命」,在小学

    里混到七○年,然后到中学里转悠了一圈,便打起行李卷上山下乡了。

    原来薛纪跃是分配去插队,薛师傅费了好大劲,走后门把他换成了去

    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图的是兵团管得严,免得薛纪跃学坏。

    薛纪跃所去的那个连队,确实管得严。薛纪跃被分配在大食堂干

    活,现在回忆起来,那好几年的日子怎么就象一整天似的——漫长而

    单调的一天。后来有一个跟他一个团但不在一个连队的战友,跟薛纪

    跃同届的,近两年成了一个挺走红的诗人。薛纪跃偶然看到了他在杂

    志上登出的组诗,不禁惊讶这位战友怎么能从那段生活中发现那么多

    的诗情画意,而且组诗的最后一首叫作 《我要归去》,以激昂的感情倾

    诉著对曾是兵团的那块土地的思念,并表示要立即回到那里去,「让我

    的灵魂成为你的音符,溶化于新时代的豪迈旋律!」那当然完全是一种

    真诚的精神升华,不过,写出这种诗句的诗人也当然绝没有真地把户

    口转回去——薛纪跃在商场遇见了他,他拿到了一笔可观的稿费,正

    打算买一架星海牌中型钢琴。

    薛纪跃一点也不羡慕这位兵团战友。他觉得他们从来就不是一种

    人,因而用不著去同他相比。兵团里还出了另外一些人才,有后来考

    上研究生的,有成了著名演员的,有写出整本书来的……但薛纪跃知

    道,那些战友的父母几乎都是知识份子,有党内的知识份子(还担任

    著一定的领导职务),有党外的知识份子,学校停课了,人家家里没有

    停课;薛纪跃这号的市民子弟带到兵团的木箱里只装著薛师傅、薛大

    娘这种市民家长为他准备的换洗衣物和日用杂品,而那些兵团战友带

    到兵团的行李中有整箱、整捆的书。当年在兵团搞宣传、写材料、参

    加文艺宣传队的编写演出的,其中有一些是他们;前几年在报上、刊

    物上发表作品对那段生活进行无情揭露、深刻反思的也多半是他们;

    而近来迸发出强烈的回归情思的,又有一些是他们……他们有著一种

    精神上的优势,在兵团的几年生活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宝贵的体验,他

    们从而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资本。但他们毕竟是少数中的

    少数。绝大多数的还是薛纪跃这类的青年,几年的兵团生活对他们来

    说是一种精神上的荒芜,使他们本来就不丰腴的灵魂变得更加贫瘠。

    几年单调、枯燥的兵团生活中,有两件身外事给薛纪跃留下的印

    象最深。

    一件,是在伙房里收拾鲜鱼时,视觉上所受到的强烈刺激。他们

    连队附近有一个水泡子,水泡子里有一种鱼,能长到一尺来长,有点

    象胖头鱼,可没那么肥实。当地的农民都不吃那种鱼,据说他们有一

    种迷信心理,认为吃了那鱼不吉利。连队后来实在没有荤菜吃,连长

    就发动兵团战士们破除迷信,撒网打那鱼吃。网上的鱼送到了伙房,

    薛纪跃负责收拾那鱼,剖开第一条以后,他看见那鱼从嘴巴到肠子根

    里,寄生著一种白乎乎的条虫,让他禁不住一阵恶心;他以为那不过

    是碰巧了,谁知剖开第二条、第三条……每一条鱼肚子里全寄生著那

    样的条虫;他拒绝再剖下去,并建议不要给大家吃那些鱼,谁知连长

    却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鱼肠扔了就是,鱼肉照样吃!」

    薛纪跃回到北京以后,直到现在还怕吃鱼肉,他一见到鱼,就不

    免立即联想到那些条虫,有时他在噩梦里,还会被蠕动的条虫吓得叫

    喊起来。

    另一件,是连队里的一对老兵团战士结婚。连长主持了他们的婚

    礼,大家胡吃海塞了一顿,喝了整整一打白酒。第二天一早,那新娘

    子找到连长告状,告她的爱人,什么罪名呢?她气愤地对连长说:「连

    长!他……他昨晚上要跟我耍流氓!」连长先是楞住,随后便忍不住仰

    脖大笑起来……这事半小时内便传遍了连队,薛纪跃也随著大夥哄笑

    了一阵,但笑完了他心里也怦怦乱跳。说实在的,对这男女之间的事

    情,他的无知程度与那位新娘子其实相差无几……

    在许多年里,我们对青年人实际上是进行著一种清教徒式的教育,

    「文化大革命」当中这种教育方式达到了巅峰状态,社会学、伦理学、

    心理学……等一大批社会科学学科固然早经取消,到后来连对青年人

    进行必要的生理知识传授也没有了,这就导致了三种结果:一种是反

    而造成了一部分青年人因为性放纵而堕落;另一种是造就了一小部分

    真诚的性封闭、性冷感的无知、畸形青年,那位认为丈夫的爱抚是 「耍

    流氓」的兵团新娘,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第三种是绝大多数,他

    们只好靠著本能、靠著揣测、靠著长辈及过来人的暗示,从混混沌沌

    逐渐朝明白处摸索。当然,许许多多的人最后都无师自通,从必然王

    国进入自由王国了,不过也有一些人在摸索中受挫,形成心理障碍,

    又找不到办法排除,于是便会陷于深深的苦闷与惶惑。

    此刻的薛纪跃,恰属于第三种人中的后一类。

    ……那是粉碎「四人帮」以后,兵团已经土崩瓦解,薛纪跃也已

    办妥了回城手续,在一个风雪之夜,纯粹是出于女性方面的主动,薛

    纪跃陷入了那种事里,但他没有成功。这次惨痛的失败在他心里留下

    了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

    那件事,当然纯属他和她个人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