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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翅膀第10部分阅读(1/2)

    她觉着是吴国栋有哪些地方不对劲儿。想到这里,她吓了一跳,觉着自己这个想法

    有点对不起吴国栋,不管怎么说,他在生病,她怎么在这种时候挑他的不是呢刘

    玉英抱着小被子、小褥子在前头走,入秋了,天凉了,要给住托儿所的小儿子添上

    一些被褥。她看看表,再不快走就要迟到了。

    她头也不回地叫着:“小壮,快走啊。”

    听听没有动静,回头一看,小壮正撅着屁股系鞋带呢。

    “快点啊,别摔了。”

    她听见儿子在后头叭哒、叭哒地跟了上来,一看,鞋带还是没有系好。让另一

    只脚一踩,还不摔跟头。

    “你倒是把鞋带系上啊。”

    小壮是听话的好孩子,他又弯下腰去系鞋带,两只小手七绕八绕,总是系不上。

    刘玉英叹了口气,只好走回来,把手里的包袱放在地上,给小壮把鞋带系好,她真

    想埋怨一句。可埋怨谁呢,孩子那么小,一大早还没睡够就把他抻起来了,又没哭,

    又没闹,还要他怎么着正好莫征骑着车子从后头过来,他捏住车闸,两条长腿一

    伸,着了地。“刘阿姨,您把包袱给我,我给您送到托儿所去,您带小壮坐车去吧。”

    刘玉英有点意外,又有点过意不去。平时吴国栋在家的时候,莫征很少和他们

    搭茬儿。刘玉英觉得,吴国栋老有一种防范莫征的劲头,好像他们那个穷家,藏着

    十块金砖怕莫征去偷。按吴国栋的说法莫征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叶知

    秋呢,也让吴国栋觉着邪门儿,一个没结过婚的老闺女,收个小偷当儿子,这叫哪

    门子事儿!瞧瞧,就是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来照顾她了。

    “不耽误你上班啊。”

    “一会儿我紧蹬两下就行了。”

    “小心汽车啊。”

    “没事儿。”莫征把刘玉英的包袱往后车座上一夹,紧蹬着车子走远了。

    吴国栋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病房里睡晌午觉的人也都被他惊醒了。

    有人关切地从床上探起身子:“老吴,怎么了怎么了”

    吴国栋抱歉地解释:“没什么,没什么,魇着了。”

    于是,人们嘟囔两句:“吓了我这一跳。”翻个身又睡了。

    只有隔壁床上那个小伙子,好奇地想要问个究竟:“吴师傅,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什么,能跟他说吗这个修理雨伞的小伙子,不好好想想工作,整天惦记

    着写哪门子小说。他挣那些工资,想必还不够买纸的,一大摞、一大摞地写。

    光吴国栋住院这一个来月,就足足写了一块砖那么厚。成天拿个小本子,谁说

    句逗乐子的话,或是谁说到什么稀罕的事,他就记到本子上去,还专爱记那些牢骚

    和不满。

    趁他上厕所的工夫,吴国栋翻过他床头柜上的那些书。什么普列汉诺夫写的《

    论艺术》,普列汉诺夫在党校学习的时候,吴国栋就听说过,那家伙反对列宁,

    是个修正主义分子。为什么看他写的书,这小子是什么思想还有一本什么“雕塑

    艺术”,上面印的男男女女,全都光着身子,看得吴国栋的脸蛋儿上像烧起了两片

    火。他赶紧丢开手,贼似的拿眼睛溜了溜全病房的人,还好,他们都各自干着各自

    的事,没有人注意他。

    还有他那个小平头,跟杨小东的一模一样,方方楞楞的,在单位里一定也是个

    刺儿头。

    吴国栋伸手抻下搭在床头柜小横杆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涔涔的脸,翻过身去。

    他不愿意对着修理雨伞那小子略带嘲讽的、并且老在打量人的笑眼,那双眼睛,瞧

    着就“贼”,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一股凉风从脚底下钻进被筒。汗落下去了,可是胸口上还像压了个秤砣,沉甸

    甸的,让吴国栋觉着憋闷得慌。

    那个梦,实在有点荒诞不经。

    吴国栋先是梦见杨小东那帮刺儿头,一个个站在天车顶上往下拉屎撒尿;后来

    又梦见车间好像成了个大溜冰场,杨小东他们一个个全都穿着溜冰鞋,一边儿开床

    子,一边儿在车间里溜来溜去。

    那些个床子也好,毛坯也好,加工出来的零部件也好,全不是过去的模样了。

    尤其是那些刚加工出来的零部件,刚一加工好,就像长了腿,自己一蹦一跳地从床

    子上蹦下来,站到工位器具上去,跟刚生下来就会走的羊崽儿一样。车间里没有一

    样东西不在动、不在跳,闹得吴国栋眼直花,头直晕。不知谁又开了有线广播的大

    喇叭.有人在预报节目:“现在,由葛新发同志表演口技。”

    于是,喇叭里先有狗叫:“汪、汪、汪——”

    后又有猫叫:“喵呜、喵呜、喵呜。”

    然后是狗和猫咬架:“汪汪——汪汪——”

    “呜——啊呜——啊呜。”

    吴国栋好像看见一条闷着脑袋、龇着牙的狗,和一只浑身乍着毛、弓着背的猫

    在咬架,咬得难分难解。

    吴国栋使劲儿嚷嚷:“停车,给我停车。”

    可是谁也不听他的,谁也不理他,还成心跟他逗气,一个个冲着他伸舌头,做

    鬼脸。

    吕志民使劲儿蹬了两下冰鞋,溜到他面前说:“你那套不灵啦,现在得瞧我们

    的。”

    吴国栋只好自己跑去拉闸,可又找不到闸门在哪儿。

    第三十三章

    吴宾一甩大拇哥:“闸门全在我们身上呢,这是新技术,您先学两天儿,啊。”

    气得吴国栋使劲儿一跺脚,脚下“吱溜”一滑,摔了个仰八叉。

    他大叫一声:“反了你们啦!”便从梦中醒了过来。

    这梦,怎么跟人说呢吴国栋烦心地叹了一口气,眼睛落在窗户下面,那张漆

    着白漆的小椅子上。上午杨小东来看望他的时候,在这张椅子上坐过。

    杨小东现在是车间主任了。升得倒快。哪点像啊!坐还没个坐样呢,两条腿一

    劈,跨在椅子上,把椅背儿往墙上一靠,椅子的两条前腿就抬了起来。

    吴国栋一边和他聊天,一边儿盯着椅子,直担心椅子的两条后腿“咔嚓”一声

    给掰下来。后来他实在憋不住了:“小东,你坐坐好,这么坐椅子可容易坏。”

    杨小东倒是挺接受意见,二话没说,把椅子拧了个个儿,椅背朝前,两条腿一

    分,骑在椅子上了。唉,那是椅子,可不是驴。吴国栋忿忿地想,还车间主任哪。

    他当车问主任,思想工作谁做呢陈咏明竟然说:“让杨小东先做着。”

    一个非党群众!做别人的思想工作,还指不定要谁做他的工作呢。

    “厂子里最近有些什么事儿”

    吴国栋躺在病床上,想得最多的并不是刘玉英,也不是孩子。

    家里的事,样样不用他操心,那是女人的事情,何况刘玉英还是个贤妻良母。

    孩子们没病没灾,吃得饱,穿得暖也就行了。

    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车间,那么些人,各有各的脾性,那么些事,哪样照应不

    到都不行。

    “‘十一’厂子里开了个舞会。”杨小东好像专拣让吴国栋受刺激的事情说。

    “舞会谁组织的”吴国栋的头,立刻从枕头上抬了起来。

    “团委。”杨小东用大拇指来回地扒拉着自己的下巴,用眼睛斜睨着吴国栋,

    那眼睛里分明流露出这样的意思:“大惊小怪的干吗。”

    “厂党委同意了吗”吴国栋打心眼里不能接受。

    “陈厂长亲自提议的。”

    杨小东像是得了尚方宝剑。

    这还了得,看着他们还不够热闹哇蛤蟆镜、喇叭裤、录音机,再加上跳舞,

    全啦!唉,越来越乱乎了。吴国栋不信,难道厂里上上下下就没一个人反对“群

    众里头有什么反映”

    “什么反映热闹极了,连厂长还跳了呢。那些技术员什么的,跳得真叫棒,

    不像我们,一蹦一蹿的。人家那个,斯斯文文,真像那么回事儿。特别是厂长跟他

    爱人,快三步转得满场飞。厂长还说啦,打扮打扮,愿意洒香水的洒点香水,小伙

    子请姑娘跳舞得先给人家行个礼,说声‘请’。还跟我们说,这可是个搞对象的好

    机会,看准了就追。我看也是这么回事,总比让人当间儿介绍来得自在。”

    说到舞会,杨小东显然很得意,两道又粗又浓的眉毛竟还一上一下地跳了几下。

    病房里的人全听得出了神,有嘻嘻笑的,有咂吧嘴的。

    那个在大学里教书的病人说:“跳舞其实是一种文明的社交活动,不知为什么

    有人把它看成是滋生流氓的酵母。这其实是一种偏见,小流氓之所以产生,恰恰是

    因为愚昧,因为缺乏能够陶冶他们心灵的高度精神文明……”

    他的话不能算数,知识分子自然赞赏这种资产阶级情调。就看他平时打开收音

    机,净挑些什么东西听吧,又是什么“往日的爱情,已经永远消逝……”再不就是

    一个女人,为了参加舞会,借了人家的首饰,就像陈咏明说的,打扮打扮。好,丢

    了,赔吧,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才还清了债。为了什么跳舞!祸害不祸害修理

    雨伞的小伙子说:“是的,是这么回事儿。”

    没有他不愿意凑的热闹。

    那位副食店里卖肉的师傅说了:“什么精神文明,我不信那个邪,可我信这个

    :人三天不吃肉就得难受。”他笑了,浑身的肉直颤,连铁架子的病床也一块跟着

    颤,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吴国栋想,指不定他每天买到多少内部的“处理”肉,价钱又便宜、部位又好。

    别是医生诊断错了,他得的怎么不是脂肪肝还有一个小老头,不知在哪个机关里

    当文书,他又不是近视眼,可是别管看报纸,还是看护士拿给他的药,总是把眼睛

    贴得很近很近,倒不像拿眼睛看,而是拿鼻子嗅。就连听别人讲话,你也会觉得他

    不是拿耳朵听,而是拿鼻子嗅。他吸着鼻子说:“你们这位厂长,真敢干哪。没看

    报纸吗今年和去年可不大一样,有好几次是以读者来信的形式,批评了舞会。听

    说有的单位开舞会,也是偷偷摸摸地干了。没看出来吗快有一股什么风刮来了。”

    小老头说得对是对,就是有那么点见风使舵的味儿。

    这种人,只要报纸上一提倡,他昨天还是跳着脚儿骂,今儿个就会举双手赞成。

    瞧他那样就像个旧社会的留用人员,油了去啦。

    吴国栋真为陈咏明忧心起来。像他这么干,什么事都不管不顾,指不定就在哪

    件不起眼的小事上栽跟头,那就可惜透了。说到底,陈咏明是个扑下心来干工作的

    人,有让吴国栋心服的地方。不能因为他干了些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就把他的好处

    也一笔抹了。

    “车间里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只是把开铣床的小魏和小秦两个人倒开了,让他们各自找了自

    己满意的倒班对象,重新组了小组。”

    “为什么他俩技术水平差不多嘛!倒一台床子有什么不行”一听让小魏和

    小秦自由组合倒班对象,吴国栋又起急了。

    “您在的时候,他们就干不到一块嘛,小魏说小秦干得差,小秦说小魏不出活,

    一直别别扭扭的嘛。这回让他们自愿组合倒班对象以后,心情挺舒畅,干得都挺好。”

    杨小东看出吴国栋又不满意了,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什么事情上有满意的时候。

    杨小东对吴国栋甚至产生了一种怜悯:这种人难怪要得肝炎,挺好的日子,过得多

    么别扭.多么不痛快啊。自己不痛快倒也罢了,还让别人跟着他一块别别扭扭的不

    痛快,这是何苦呢。

    没错儿,杨小东这一套理论,准是从陈咏明“自由组阁”那儿贩来的。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一下就从床上蹦下来,对杨小东说:“是这么回事,有的

    人在这个单位不行,换一个单位,怎么就行了呢树挪死,人挪活嘛。当领导的别

    净埋怨群众不好领导,倒要想想为什么自己没有能耐把大家的劲儿都鼓起来。这是

    一门学问,一门活的学问,跟万花筒一样,变化无穷。中国老百姓对物质生活要求

    并不苛刻,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好像去百货大楼买衣服,就那么几个号,长一点、

    短一点,差不离就得,好将就。人的思想,人的心,这玩意儿可是伤害不得。人世

    间最值得珍惜的就是心,那地方是生出希望、信仰、理想、道德……总之是一切好

    东西、好思想的母亲,可不能漫不经心地对待它。没有谁的心,一生下来就是冷透

    了的,恶狠狠的,只有不公平的待遇才会把它磨得坑坑洼洼。照我看,能珍惜群众

    的心,这是当好领导的一大窍门,有什么难”

    有他什么事儿卖肉的师傅不买这个账:“嘿——你倒当个车间主任看看。”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挺认真:“你当我不会当是怎么的”

    吴国栋白了他一眼,又一想,是啊,早晚会是这些人接班,不管老一辈愿意不

    愿意把班交给他们。谁又能活过他们呢自由组合这股风越闹越大了,都闹到他的

    班组里来了。要是十亿人口,谁想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谁想上哪就上哪,谁想干

    什么就干什么,那可怎么办着急也没办法,现在车间里是杨小东的天下。只要他

    病一好,再回到车间去,不当车间主任便罢,只要再当车间主任,一切还得按过去

    的老规矩办。现在他只好见怪不怪地说:“你说好,就算好。

    你想过没有,要是大家都到美国去自由组合怎么办“

    “你干吗把事情想得那么绝要是人人在这儿活得都挺顺心,谁往美国跑什么

    ”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噗哧”一声笑了。“要是您能办到,您非得把每个人的肉

    体、思想,全锁进一个铁皮保险柜里不可。”

    当文书的小老头,带着饱经沧桑的感慨说:“小伙子,你还是没吃过苦头哟。

    要是吃过苦头,你就知道铁皮保险柜的好处喽——”

    吴国栋的脑袋里嗡嗡起来。杨小东走后,吃过午饭,他很快地睡着了,然后便

    做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梦。全是杨小东惹的。他来干什么添乱!打完电话郁丽文

    还在想,不知道自己是给刘玉英添了麻烦,还是替她办了一件该办的事。上午查房

    的时候,听吴国栋说胃口不好,吃得很少。不知怎么灵机一动,给刘玉英打了一个

    电话,请她再来探视的时候,带点吴国栋平时爱吃的小菜。

    电话里,她对刘玉英说:“我问老吴想吃些什么,他又不肯说。

    我倒是可以烧两样菜给他,可我又想,就是一样的菜,你做的和我做的,他吃

    起来却大不一样。“

    郁丽文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打哈哈的人,她说的是实心实意的话,人在生病的时

    候,尤其需要自己亲人的体贴和关怀。

    刘玉英谢了又谢,说难为她想得那么周到,晚上她就会送来。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喂,你找谁呀”

    “你是丽文吧,晚上等我来接你。”陈咏明在电话里大声嚷嚷着。他大概用的

    是个公用电话,里面乱七八糟,什么声音都有。

    “接我”郁丽文奇怪了。自从结婚以后,他再没有过这样的闲情逸致,今天

    他是怎么了“你现在在哪儿”

    “在城里。”

    “干什么来了”郁丽文有点怨他,昨天晚上加了一个通宵的班,也不好好休

    息,有什么事不能等到过两天再办呢。

    “没办法,没办法的事。回头再详细告诉你,现在不好说。下了班等我,好吧

    ”

    没有什么好吧不好吧,他从来就是指挥一切的。在他那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果

    断里,并没有对妻子的不尊重或大男人的浑不讲理。有的,只是对他们的相爱、对

    一个人的意愿便是两个人的意愿的自信。

    下班以后,郁丽文匆匆忙忙地把几本医学杂志塞进手提包,又对着门上的玻璃

    瞧了瞧自己的影子,掠了掠散乱的头发,急急地披上风衣,边往袖子里伸胳膊,边

    往楼下跑去。她在心里笑自己,怎么,又像当年去赴他的约会。这么多年了,他们

    好像仍然没有爱够。

    没有,楼下并没有陈咏明平时开的那辆绿色212吉普在等着她。她拣了一张对

    着医院大门的长椅坐下,想着,不一会儿就会看见丈夫那张坚毅的、永远也看不够

    的脸。

    清洁工在院子里扫荡着这个工作日里最后的痕迹。

    郁丽文爱她的医院。

    米黄色的大楼已经陈旧,楼角和楼顶的四周,被夹着灰尘的雨水,溶化的雪水,

    浸渍出灰黑色的色带。远远看去,像一个浅色的、装得太满的盆子,深色的液体正

    不断地流溢出来。

    然而,这栋楼似乎就是她的家。她的老家。她在这里长大,学会走路,在这里

    遇见陈咏明,在这里生下两个儿子。

    这医院有点像一个荒僻的小车站。别说是特别快车,就是普通快车也不会停站。

    上上下下的乘客,绝没有披浅色毛料夹大衣,坐小汽车,身后跟着个秘书的大人物。

    也没有穿着三接头皮鞋,拎着颜色漂亮、底上有滑行轱辘旅行箱的时髦人物。有的,

    只是些平头老百姓。挑着箩筐,背着背篓,穿着缅裆裤,腰里缠着家织家染的蓝布

    巾,吸着种在自家房前屋后、呛得人嗓子眼里发辣的烟叶子。这小站上,也许只有

    一个站长,一个售票员,检票员也许就是他自己兼着的。一个调度员,也许还得扳

    道岔。一个号志员……

    可是他们全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忠于职守,并不觉得直到现在还用手扳道

    岔有什么寒伧……

    社会,目前还是由这样一个多数组成的。

    她便是这多数里的一个。她没有什么更大的才能,医学史上绝不会记载她的名

    字,学术交流会也不会请她去作报告。然而,她在数脉搏的时候,会实打实地数上

    足够的一分钟,绝不会数三十秒乘以二;不会在听诊时和别人聊天;不会在值夜班

    的时候睡大觉;不会用病人听不懂的术语去打发、搪塞被疾病折磨得绝望的病人…

    …医生的岗位不在医学史上,而是在救死扶伤的责任感上。

    到了现在,郁丽文还保留着当女学生时的习惯,每当一天过去,她会反省自己,

    这一天过得好吗有没有什么差池现在,在这美妙的黄昏里,一面等待着丈夫,

    一面体昧着一个紧张工作日后的劳顿。自有一番怡然自得的乐趣。

    七点一刻。陈咏明怎么还没来呢郁丽文开始不安起来。陈咏明是个守时的人,

    几乎可以用“精确”两个字来形容他对时间的概念。在厂里开生产会、调度会或办

    公办时,他要求每个人的发言时间是十分钟。他说:“卡死时问有好处,这会锻炼

    出讲话简明扼要的优点,我们没有必要把时间消耗在讲废话的马拉松会议上。

    十分钟还少如果有十个人开会,这就是一个小时零四十分,然后还要留出时

    间形成决议。“因此,一开会他就把手表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谁发言超过十分钟,

    他立刻打断,再也不要听。一开始有些人很不习惯,要解决的问题还没有说完,会

    后陈咏明又另有新的工作安排,怎么办只有等待下一次生产会,或调度会,或办

    公会,党委会。那就会影响工作、生产,会吃批评。这迫使讲话不得要领的人,不

    得不迅速地提高发言的水准。

    第三十四章

    郁丽文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出了车祸陈咏明开车开得太快。即使在市内的

    马路上,也会开到一小时四十到五十公里的速度。在城外的公路上,他会开到六十。

    要不是因为公路路面质量不高,或是怕汽车散了架,他还会开得更快。胆小的人坐

    他开的车,准得吓出心脏病来。

    她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医院门口,翘着齄袋往路口望去,她的心,随着每一辆绿

    色吉普车的经过,希望地升起来,又失望地沉下去。

    有个自己会开汽车的丈夫可真倒霉。

    她颓然地坐回木椅上去,几乎要哭了出来。

    暮色更浓了,一辆“红旗”牌小轿车驶进医院。她看都没看它一眼,更没有心

    思去想,坐“红旗”车的人怎么会进这个小医院看病。

    直到陈咏明站在她面前说:“等急了吧”郁丽文才抬起因为焦急而显得迷乱

    的眼睛,一时竟不能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令她等得那么心焦的人。他怎么

    会坐了这辆车又怎么会来得这么晚她又是恨又是高兴,竞好像失而复得一般,

    噘嘴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狠狠地白了陈咏明一眼。

    陈咏明的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妻子爱他,想他,他是她的命根子。“我不

    是好好的吗。”

    “怎么会坐这辆车我还一直注意你那辆吉普呢。”

    陈咏明的情绪立刻低落下来。眼睛里的情绪是复杂的。那里面有对自己尊严被

    伤害的义愤;有不得不违心之后的自我轻蔑;有死不回头的执拗;有准备应付一切

    变故的镇定……

    陈咏明转身走向汽车,对司机说:“谢谢你,请回吧,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办。”

    他在郁丽文身旁重重地坐下,顺手掏出香烟。打火机亮了,照着他一双愠怒的

    眼睛。“田部长的车……”

    郁丽文等着,轻轻地向他更加靠近。陈咏明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肩膀,她把头

    倚在他的肩上。然而香烟熏得她眯起了眼睛。陈咏明注意到了,侧过头去,把烟喷

    向一边。他默不做声地一口接一口地狠狠吸烟,又一口一口地喷烟。郁丽文知道,

    丈夫在生闷气。

    最后,陈咏明把烟屁股一扔,好像决心丢掉盘桓在心头的不快,站了起来。“

    走吧,上去看看吴国栋。”

    “啊,敢情你不是来接我的。”

    “谁说不是!”陈咏明已经恢复了常态,调皮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郁丽文跟着他向住院部走去。

    上楼梯的时候,陈咏明又说:“一反常态。上午田守诚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到

    上级组织部门谈谈对整顿企业领导班子的意见,下午又亲自到厂里来接我。上次部

    里召开厂长会议,别说理我,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挨着个去每个房间看望各厂的厂

    长,偏偏不去我的房间。你以为这是疏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吗才不呢!在他那

    里,一招一式都是考虑了又考虑,谋划了又谋划的。”

    “现在又为了什么呢”

    “哼!”陈咏明冷笑。“现在有个说法,要提我当副部长,田守诚乐得做出是

    他一手提拔,并且积极拥护的样子。暗地里却在散布我有野心,想当部长,打击别

    人,抬高自己。那篇报告文学就是给自己树碑立传,为往上爬而制造的舆论。”

    “我不要你当部长。”

    “为什么”陈咏明站住脚,回头看着落在后面两个台阶上的郁丽文,她难得

    这样任性地讲话。

    郁丽文把眼睛转向别处,不对着他那咄咄逼人的、审度的目光,喃喃地说:“

    你更没有时间爱我了。”

    他大笑,知道她是怕他到了部里会闯更多的祸,招更多人的恨。现在还只是个

    别的部长对他不满,而做人、做事都已显出它的艰难。

    她过虑了。陈咏明能那么没脑子吗他已经和田守诚摊牌,所以才耽搁了来医

    院的时间。

    分手的时候,田守诚故作亲密地对陈咏明说:“你看我们是不是安排个时间谈

    一谈”

    “是该谈一谈了。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其实呢,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

    特意安排时间。

    “我到汽车厂这么长时间,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没有给你打过

    一次电话,没给你写过一封信,没有要求你给我解决过一个困难。为什么我认为

    部里既然派我去,我就应该对部里负责。可是今天我要发发牢骚。

    “我在机床行业干了二十多年,舍不得离开那个行业。虽然是隔行不隔理,但

    汽车行业我还得从头学起。我和你的年龄虽然不好比,终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但是部党组既然定了,我就应该服从。

    “我去汽车厂接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