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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翅膀第7部分阅读(1/2)

    短一点,晚上早一点下班,然后回到他的小屋里去。那小屋里有他许多的朋友:音

    乐、书籍。他的琴弹得不好,他并不想当演奏家,只是琴键上响起和声的时候,他

    便觉得包裹在心上的那层硬壳溶化了。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里说过

    这样的话:“音乐,你曾抚慰我痛苦的灵魂,你曾使我的心恢复宁静……”准确极

    了。作家,那是无所不知的人。世界上有作家这种人,该有多好啊。有了这种人,

    莫征才觉得他在世界上,不再是孤单的。莫征奇怪,为什么书里的人物、书里的生

    活他是那样地熟悉,而在现实生活里,人和人之间却是那样陌生。

    他们的苏队长丢了个钱包。那是在哪儿丢的,他自己究竟搞清楚了没有为什

    么队里的人,全用含义暖昧的眼光看着他,嘁嘁喳喳地、很神秘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等到他一走近,那嘁嘁喳喳的声音便戛然停止。他转身走开,那嘁嘁喳喳的声音便

    又响了起来。

    有人绘声绘色地讲着耸人听闻的盗窃案,并且带着恶狠狠的口气说,不论作案

    人如何狡猾,到了准会破案。说完之后,还要威胁似的瞥上莫征一眼,那意思分明

    在说:我们知道,钱包就是你偷的,你等着吧,我们很快就会拿出证据。

    好,莫征忍着。只要他们当中有谁敢当面指名道姓地侮辱他,他就用他这双手,

    揍他个稀里哗啦。用贝多芬和雨果对付他们是不行的。

    今天,那钱包又在苏队长自己家里找到了。人们不过哈哈大笑一场,说几句苏

    队长“马大哈”就算了事。谁也没想到用一句友善的话,甚至用一道友好的目光,

    对他表示一点歉疚。现在,奠征倒巴不得他们当中有谁指着他的鼻子开骂,因为他

    的拳头正痒得难熬。

    是的,他偷过。可是他们明明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缘故,又是在一种什么情况之

    下偷的。而且他早已不偷了。

    莫征举起自己那双大手,仔细地看着。那双手,吃午饭以前刚刚洗过,很干净

    的样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像许多人的手一样,泛着健康的红色。那是一双平常的

    手,你甚至可以说它是一双诚实的手。但是莫征仍然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要是这时有人经过,并且看到莫征这时的神态,一定以为他得了魔症。

    莫征坐在草地上,把玩着那把修剪树枝的大剪刀,想着人们对一棵树倾注了那

    样多的汗水和关注:修剪影响它生长成材的枝权、给它松土、给它灌永、给它施肥、

    给它除虫……却没有人照料他,关注他,一个活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也许是

    比植物更脆弱的东西。叶知秋是关心他的。可是,哪怕她的肩膀像石头那么坚硬,

    也支撑不了社会偏见对莫征心灵上的压迫。既是如此,他这棵歪扭了的树,又有什

    么资格来纠正另一棵树的错误呢郑圆圆那里,还有一把可以修剪他的剪刀。他的

    精神上所承受的全部社会压力,却靠两个女人的保护来平衡。生活竞把他推进这样

    一个狭窄的天地,这样一种等待施舍的地位。他还算什么男人。男人应该是强者啊。

    莫征叹了一口气,丢开那把剪刀,脱掉工作服的上衣,把它铺在树阴下的青草

    地上,然后仰面朝天地躺下去。

    树阴已经很浓了。身下的泥土,腾发着湿润的、清凉的、沁人心脾的气息。他

    把脸侧向一旁,细嫩的草叶,像温存的手指,抚摸着他那粗糙的、被太阳晒得黝黑

    的脸庞和他干燥的嘴唇。

    温存!只有这青草、这阳光是慷慨的,它们对他应许了和别人一样多的芳香、

    温存和温暖。

    白云悠悠地从蓝得那么温柔的天空上飘过。一只鹞子在辽远、辽远的天边,自

    由自在地飞旋着。有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平展着一对翅膀,像海滩上那些晒太阳的

    人,惬意地伸展着自己的四肢。

    风儿轻轻地拂着,莫征的神思似乎已经随着轻风、随着白云飘去了。他觉得自

    己好像变成了天边那只鹞子,或是一朵优哉游哉的白云,渐渐地睡着了。

    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睡得太少。每天临睡以前,他必得读一段原文版的《悲

    惨世界》。为的是给郑圆圆讲完冉阿让的后半生和珂赛特长大以后的故事。

    开始,这不过是叶知秋强加给他的一个任务,虽说是为了满足郑圆圆的愿望,

    同时也是强制他把法文重新捡起来的一个办法。

    他不干。“干吗我又不打算考大学。”

    叶知秋说:“不考大学就可以昏吃闷睡啦”

    “不昏吃闷睡又能怎么样呢”

    “你应该努力地把自己从愚昧里解脱出来。要是你的精神生活更丰富一点,现

    实生活就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了。”

    的确,叶知秋在现实生活中碰了壁,便逃到精神世界里去喘息。

    这些话,莫征听起来非常幼稚,如同给一个大腿骨折的人抹红药水。他才不接

    受这种天真的理论呢。

    要是他没有在无意之中听见郑圆圆的讲话,他才不答应这件差事呢。

    那天他下班回来,突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嗓音。这声音在他和叶知秋那单调得

    如兵营一般的生活里,显得太不平常了,以致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好一阵不敢动作,

    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会莽撞地弄出什么声响,吓跑了那个可爱的声音。

    他听见那声音在说:“……为什么唯心主义的主教米里哀,都不凭一张黄纸来

    估断冉阿让,而在一些号称唯物主义信徒的头脑中,却有那许多偏见呢不,或许

    这不是偏见,压根儿就是唯心主义、形而上学。可惜我没有找到它全部的译本,我

    真想知道以后的故事。”

    他像从旮旯里翻出来一把多年不见的钥匙。然而这钥匙,究竟是开哪一把锁的

    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是,他把它握在掌心里.它到底是把钥匙,对不对?

    莫征听见叶知秋说:“可以让莫征试试,他有一套原文版的《悲惨世界》,不

    过他也只能囫囵吞枣地说给你昕。他现在懒散得很,我跟他说过多少次,让他把法

    文再捡起来,他全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什么也不想干,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

    他那小屋里干些什么来消磨时间。”

    干什么莫征常常躺在床上,数天花板上固定电线用的小小的白瓷绝缘子。一、

    二、三……一共是十八个。

    “莫征是谁您的孩子吗”

    莫征觉得叶知秋的声音顿时变得沙哑:“不,我没有孩子。他是我的一个小朋

    友。”说话的两个人,似乎都干在那儿了。叶知秋好像这才想起:“他是不是回来

    了,我好像听见有声音。”然后,叶知秋叫道:“莫征!”

    他慌了。他不知道这样一颗体恤人的心,属于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又不知道见

    了这个人,他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不,她并没有那种使人震惊的美貌,她只是像一道泉水一样,慢慢地向岩石的

    深处渗透。他没有那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但他立刻感到重心的倾斜和并不亚于被

    雷电击中的一种深深的忧伤。

    那是人们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面前所感到的绝望。

    她伸出她的手:“我叫郑圆圆。你看这名字多不好,可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

    名字。”

    她会不会猜想,刚才他在隔壁偷听过她们的谈话莫征往郑圆圆的眼睛里瞥了

    一眼。好黑!像一间没有点灯的屋子,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的手是那么小,他几乎不敢握它,生怕自己一不经心会弄痛了它,捏碎了它。

    郑圆圆在那张坏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向后倾斜,郑圆圆惊叫一声,往地下跌

    去,莫征一个大步跨上去,用大手托住了她。

    叶知秋责怪他:“让你扔了你不扔,瞧瞧,差点摔了人。”

    郑圆圆一面用手轻轻地拍着胸口一面问:“你排球打得不错吧”

    莫征拿着那个散了架的凳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没有说话的心情。

    “你愿意为我讲完那冉阿让的故事吗”她仰起头,用那双任性的眼睛看定他。

    最使男人无法对付的,大半就是一个令人喜爱的女人的任性。

    莫征无奈地说:“恐怕我会让你失望。”

    “每天晚上七点半我到你这里来。”郑圆圆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对这第一

    次见面的人发号施令。她有些意识到自己是在任性、撒娇。天哪,为什么她从来

    不对任何男孩子任性和撒娇。这件事有一点特别,是不是这等于她给了莫征一种

    权力,一种与众不同的权力。凭了什么他那男性的自尊和矜持吗她的腰肢上仍

    然感到刚才跌下去的时候,那只托住她的大手的力量。糟糕,糟糕透了。她是不是

    太轻浮了她立刻板起面孔,嗓音也变得冷冰冰的,转过身子不再看着莫征,对叶

    知秋说:“叶阿姨,我走了。”

    她走了。似乎把屋子里的温暖也带走了。莫征把她坐过的那张凳子带回自己的

    房间,对着那张破凳子坐下。他久久地看着那张破凳子,怀疑着真有那么一个可爱

    的小人儿在那上面坐过。她真是个小人儿,只够到他的肩膀。

    那一晚,莫征久久地在他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以致叶知秋在隔壁房间里说道:

    “莫征,你是不是该睡觉了你就是不睡,至少也得把你那双大皮靴脱掉,不然你

    那咚、咚、咚的脚步声,简直像辆坦克朝我的头上轧过来了。”

    第二十三章

    有多久了他从没有这样认真地做过一件事,更不要说这样认真地去翻阅字典

    和文法。为了让那一双任性的眼睛专注地、期待地看着他,他巴不得自己是个文学

    家或是翻译家。

    要是他没有在无意之中留下这套书呢莫征也不明白,为什么在父母亲的问题

    得到澄清之后,在归还的那些凌乱的遗物里,他单单地选中了这套《悲惨世界》。

    也许因为母亲念这故事的时候.在他幼年的记忆里,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他多

    么爱冉阿让那颗虽然满是伤痕,却依然仁爱而博大的心啊,最后他甚至爱上了警官

    沙威。也或许他在冉阿让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每当他顺着一行行的文字读

    下去和讲下去的时候,他十分注意着郑圆圆的反应,她是不是像他一样爱着冉阿让,

    或仅仅是一种同情不过,她爱不爱冉阿让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固执地

    想要知道个究竟她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过去叶知秋当然不会对她说。如果她知道

    了,她会怎样对待他呢冉阿让毕竟是小说里的人物,文学和现实生活是截然分开

    着的。他过去的经历,足以使任何一个在传统观念里长大的姑娘害怕和戒备。

    莫征甚至开始嫉妒维克多·雨果。这个离开他们已经一百多年的老头子,却能

    使那对可爱的眼睛里流下珍珠一般的泪滴。有没有那样一种办法,可以把她的泪珠

    留住,串起来,像一条项链一样挂在自己的胸前呢真是胡思乱想。男人是不戴项

    链的,但山顶洞人似乎男人也戴项链。莫征忽然为自己的想法所惊吓:他正在向一

    个一望无底的深渊里陷落。对他这样一个被人把什么都拿得一干二净的人来说,如

    果再栽这样一个筋斗,那真会要了他的命。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叶知秋那双犀利的眼睛,她没有做过母亲.但女人本能的母

    性,使她不能不为莫征忧虑。她失悔于这事情由她开端,意识到可能出现的悲惨后

    果。像郑圆圆那样的一个门第。

    那样一个世俗的母亲,还有这样的一个父亲——怎么说好呢郑子云在他那个

    阶层里,虽然可以说是顶少陈腐观念,顶多新鲜思想,但由于环境、地位、经历所

    限,难免不按某种规矩、方圆行事。

    就算郑圆圆本人不顾一切,非嫁莫征不可,她有足够的力量和她周围的东西抗

    衡吗为了莫征,这可怜的孩子,她必须阻止事态的发展。她对郑圆圆说:“圆圆,

    你知道莫征像谁”

    “像谁”这女孩真聪明,叶知秋想。她并不回答。回答等于暴露自己的好恶。

    “冉阿让。我不是从文学形象上说。”

    “哦!”郑圆圆应着。就这么一个字,也不知道是惊讶,是不以为然,还是后

    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又是一个不正面的回答。

    “意味着他一辈子不该做关于爱情的梦。”叶知秋如卸重负。

    “是吗”郑圆圆头也不抬,继续哗啦哗啦地翻着手里的画报。

    气恼和羞涩使她不能停住不动,不然,泪水就会夺眶而出。叶知秋话里的意思

    很清楚,好像她在死皮赖脸地纠缠莫征。这对她来说,实在太难堪了。追求她的人

    几乎可以论打数。

    出了叶知秋的家门,郑圆圆才恢复了正常的思考。冉阿让、不该做的梦……不

    但不该做关于爱情的梦,也大概失去了一切的梦。

    这可怜的莫征。郑圆圆的心变得酸疼。泪水重又涌上眼眶,但已不复是为了气

    恼和羞涩。她抹去眼角上的泪。这泪珠,是为了什么呢仿佛一张画布,原先只是

    模糊一片的色彩,高明的画家添上几笔便出现了景物。爱他吗不知道。只是愿意

    支使他,愿意看见他的服从。这只是一种占有的欲望。但也许占有便是爱吧。莫征

    有什么地方值得爱呢他永远不会去考某个大学的法语系,他永远不会有钱,也许

    他永远也不会入党。他从不会说动人的话,但楼上王奶奶脑溢血住院时,是他去陪

    住的,直到王奶奶的儿子从新疆赶回来。医院的医生、护士还以为莫征是王奶奶的

    亲孙子。他放走过一只美丽的、因为迷失而飞进他房间里的鸟儿……别的还有什么

    呢没有了。对别人这也许都没有什么,尤其是那只鸟儿。

    但对圆圆,这却极其重要。唉,谁能说清楚,爱情是为了什么她是个傻姑娘。

    方方的丈夫,倒是个经济系的研究生。圆圆看过他写的论文,通篇都是马克思

    怎么说,恩格斯怎么说,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怎么说,至于他自己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不知道了。随便拿出一本“马恩全集”,随便翻到哪一页,又随便挑出其

    中的哪一句,方方的丈夫都可以接着背下去。爸爸说过:“跟我们小时候背四书五

    经一样。”

    可圆圆要是问他,你想过没有,既然列宁说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高阶

    段,是腐朽的,没落的,是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的前夜,那么,目前有哪些资本主义

    国家,已经发展到了它的最高阶段在那些国家里,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将会在什

    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发生呢他就会风马牛不相及地给圆圆背上一段什么是“考茨

    基主义”。看着方方半张着嘴巴,崇拜得五体投地地昕着丈夫像录音机一样地背诵

    那些条文,圆圆只觉得滑稽。他在经济学上的成就,只表现在揩别人油的、无孔不

    入的机灵上。就连一个塑料袋子也不会放过,就连精明的妈妈也算计不过他,这大

    概因为妈妈没有读过经济学的缘故……好笑。难道圆圆会找这样一个丈夫吗恶心。

    爸爸、妈妈倒是有钱的,可是他们幸福吗爸爸和妈妈什么时候心对心地说过

    话呢他们什么时候肩并肩地站在窗前,看过雨中的落叶,看过树枝上的积雪什

    么时候,为了一对偎依在一起、咕咕叫着的鸽子而会心地相对微笑呢他们即使在

    家里,说的也是那些钩心斗角的臭事儿。他们作为人的那一面生活哪里去了呢至

    于党员,郑圆圆倒不像他们这一代的某些人那样偏激。一提起入党,他们会带着轻

    蔑和惊诧的口气说:“人那个干吗!”她不过认为,尽管很多人都会入党,但这并

    不是判断一个人好或坏的惟一标志。

    只是,她到底是怜悯莫征,还是爱他呢要是怜悯呢爱情可不是慈善事业,

    那是谁离了谁便无法活下去的一种感觉。她必须弄清,究竟是她需要他,还是怜悯

    他。叶知秋说得对,让他做那不能实现的爱的梦,简直是杀了他。

    一天,五天,十天,郑圆圆在熬煎着自己。

    叶知秋看出,莫征瘦了,话更少了,书也不读了,琴也不弹了,但她认定自己

    为莫征做了一件好事。叶知秋一辈子没有谈过恋爱,未免把这一切看得过于简单,

    总觉得他慢慢地会好起来。可她同时又对郑圆圆产生了一种失望的情绪,如同郑子

    云有时让她感到失望一样。比如那篇文章,竟然把那些精辟的、科学的、足以把经

    济界那些假、大、空的行家们气得七窍生烟的见解,全部删掉了。

    怕什么呢叶知秋错了,那已经是无可救药的病了。

    每每吃过晚饭,莫征便躲进自己的房间,竖着耳朵听楼道上的脚步声:近了,

    又远了,继续往更高一层楼上走去了。一颗心,在期待、失望里挣扎、沉浮。眼睁

    睁地挨过一分一秒。直到晚上十点,知道她不会来了,于是又开始盼着第二天的黄

    昏,一分、一秒地盼着。绝望的感觉他已体验过多次,可这一次、这一种为什么竟

    是这样的可怕和难以支撑。

    莫征不能去找她。他只有等待。各种因素在他们之间造成的差异,使他只有被

    动地等待。假如他不是处在冉阿让的地位,他会为了她和人拼命、决斗。他有的是

    力量、勇气,他会使她爱他。而现在,他只能猜测。难道她是因为猎奇,耍着他玩

    儿的吗不像,她不是那种轻薄的女孩子。

    好几次,她都对莫征说:“我又撒谎了。”

    “撒谎”莫征老是跟不上郑圆圆的思绪。女孩子们自有一种变幻莫测的思路,

    任凭多么聪明的男孩子也无从捕捉。

    “撒谎。”她认真地点头,“妈妈问我:‘你天天晚上都跑到哪儿鬼混去了”

    她把“鬼混”那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还做出一种十分严肃的样子。莫征的面容变得

    愁苦。“鬼混”二字使他生出许多忧郁的联想。

    “我说:‘学法文去了。’你还真得教我两句,回家以后,我好对付他们。”

    然后,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小舌音说了一句不伦不类的法文。

    这是一种默契吗爱情的默契。

    她懂,她一定什么都懂。在他们的关系中,他是无权争取的,只有等待,等待

    她的给予。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正是因为不觉,莫征看出,那是一种天

    性的流露。她的心,是用什么做成的呢小的时候,莫征常听见母亲向圣母玛利亚

    祈祷。并没有什么圣母。只有郑圆圆。

    但,她是什么都懂吗连他是个冉阿让在内绝望……

    莫征甚至没有听见敲门声。

    郑圆圆的脸上蒙着一层憔悴的暗影,好像外面正落着忧郁的尘埃。叶知秋看着

    郑圆圆的脸,心里一阵骚动。她想,不该有的,在这样的年龄。可什么是应该有,

    什么是不应该有呢,聪慧过人的叶知秋在这方面大概永远说不清楚。但她知道应该

    躲进自己的房间,怀着一种又是高兴又是担心的复杂心情,盼望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

    除了眼睛说出的话,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郑圆圆只是生气地背过身去。长在她后颈上的那些茸茸的短发是那样的可爱,

    而离莫征的嘴唇又是那样的贴近。不,他应该告诉她。“我要告诉你……”

    “不,”郑圆圆转过身来,打断他,“你什么也不必告诉我。”她发脾气了,

    “你真自私,你只想到你自己。”

    就只这一句话。那话里,有着一种只有对属于自己的男性才有的、可爱的、甜

    蜜的专横。

    然而郑圆圆的确是在生气。不论她如何为莫征着想,毕竟还有作为一个女孩子,

    去俯就一个男孩子而感到的委屈。

    这正是因为她把莫征视为一个绝对平等的恋人,才会有的苛求。

    他什么地方表现了自私莫征还是不懂,但只要郑圆圆这样说,那便一定是这

    样。他惶惑。“你要我,要我……”他并没说出后面的话,那话毫无疑问可以这样

    接着说下去:你要我跪下吗你要我为你而死吗……这古老的话,世界上不知有多

    少人早已说过,或不知同时有多少人在说着,在相爱的人那里,它永远像第一次那

    样令人动情。

    莫征终于没有说出那话,因为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太过珍贵了。

    郑圆圆在沙发上坐下,悄声地说:“我要吃东西,我饿了,也渴了。”她无须

    说这是多少天来,她刚刚恢复了饥饿的感觉。

    错了,完全地错了节奏。装蛋糕的盒子在~iul他的眼睛明明从那铁盒子上掠

    过,却看不见也找不着。

    “真笨。”郑圆圆跺着脚跟,“在那儿嘛,书橱的上头。”

    冲咖啡的时候,开水壶直往手背上浇,郑圆圆立刻抓起他的左手。“疼吗”

    天,有谁这样疼惜过这双手!这双手!莫征的眼睛立刻像蒙上了一层雾。隔着雾,

    郑圆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更加柔和了。莫征觉得自己正在溶化,一种使心脏稍稍

    感到痛楚的溶化,像他每每溶化在音乐里一样。

    “疼的,”望着她的眼睛,他轻声说,“这里。”他把她的手移向自己的心口。

    “啊,”她叹息。“怪我。”她垂下眼睛。

    “不,谢谢你。”

    郑圆圆感觉到莫征急促地呼在她头发上的热气。她不敢抬头,只是望着他上衣

    的第一粒纽扣。黑色纽扣的扣眼上,交叉地钉着蓝色的粗线。那蓝色的粗线,仿佛

    向她诉说着他缺少温情的生活。她慢慢地从莫征的大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用食指抚

    摸着那粒黑色的纽扣,怀着奠名的、微微的期待和恐惧在猜想:他在望着她吗他

    在等她说句什么话吗他会做什么呢……

    莫征什么也没做,只是重又抓住郑圆圆的手,移向自己的嘴唇,匆匆地吻一下

    便丢开了。他端起那杯滚烫的咖啡,用小勺搅着,用嘴轻轻地吹着,然后递给郑圆

    圆:“当心,还挺烫的。”

    郑圆圆感到了些许的失望。接过咖啡的时候,她不由得在他那对黑色的眸子里

    找寻。那里,总是潜藏着的,随时准备对捉弄、侮慢以牙还牙的警戒,哪里去了呢

    那对什么都不肯屈服的野性,哪里去了呢她看见,那对黑色的瞳仁里,已经住

    进了新的主人。

    郑圆圆的心顿时被柔情所涨满。她还不太懂得他的爱和那爱的重量。

    莫征知道这是梦。他常做这种不愉快的梦。应该尽快地从这梦中醒来。他拼命

    想要睁开自己的眼睛。可是不行。他梦见他直挺挺地躺在马路当间儿,马路上的汽

    车、自行车全包围着他,一个劲儿地朝他恶狠狠地按着铃铛和喇叭,那些铃铛和喇

    叭好像在说:“你再不起来,我们就要从你身上碾过去。”

    警察厉声地对他吆喝着:“起来,你这个无赖、醉鬼,我要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他想站起来申辩:“我不是无赖,我根本没醉,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儿躺

    着。”可他就是站不起来,也说不出话来。然后,人们开始啐他,骂他。心里憋闷

    得好疼啊,他终于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果真有一辆摩托的马达在身旁响着,他朝那声音侧过脸去,隔着矮矮的松墙,

    他看见郑圆圆咧开的嘴巴,浅褐色的风镜后面,那双任性的眼睛多了许多的妩媚。

    女孩子,骑摩托。有几个女孩子骑摩托呢。不过她就是骑头毛驴上街,莫征也

    不会觉得意外。他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地上跃了起来。头发上沾着几茎小草,敞开

    的领口露着他褐色的、结实的胸膛,在阳光下眯着惺忪的睡眼。活像神话里,突然

    从青草地里冒出来的一个人儿。新鲜,像那地上的青草一样的新鲜。

    “在做什么梦”——她希望他常梦见她。

    “忘了。”他再不愿提起。

    “你什么都会忘记。”——竞不在梦她!“我只记得阳光下,那个骑红色摩托,

    带浅褐色风镜的姑娘。”

    好像在说一个远在天边的人。

    “那姑娘怎么样”她顺着往下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