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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4部分阅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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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没有开。突然间,大门两侧的围墙上长出来几条醒目的横幅。杨世光伸脖子一看,惊得直吐舌头。横幅的内容全部是针对特派员史天雄的。一条写着:“天宇宁死不做翻牌公司!〃一条写着:“不要监军,不要钦差,不要怀疑天宇人的忠诚。”另一条写着:“工人阶级永远是领导阶级,工人阶级永远不会等于零。”

    李副总黑着脸掏出手机,用力打出一串号码,“是王总吗?我是李国奇。我和史特派员已经到了大门口。王总,出事了。有人打出几条反动标语,关了大门不让我们进。王总,你快点出来吧。再迟,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就赶来了。”关了手机,扭过头道:“特派员,实在对不起。几万人的大企业,一点考虑不周,就会出问题。昨天,王总专门召开了董事会,研究怎么接待你……你看这事……王总让我代表他和项书记先向你道歉。史特派员……”

    史天雄打断道:“李副总,你还是叫我史副司长吧。这里没有什么特派员。我来西平,不是来上任的。我和杨先生,这次是专门来听天宇拓展海外市场汇报的,同时还要到红太阳集团了解第三季度扭亏为盈的情况。这是部党组今天上午刚刚做出的决定。暂时没有什么特派员了。”李国奇听得一头雾水,愣愣地看着史天雄。

    王传志在办公室愤怒地把电话摔了,看着项明远和几个核心领导说:“奶奶的,是谁把电话线也弄坏了。敢写反动标语,敢不让特派员进门,反了,反了!张部长,你去礼堂,把所有的人都带到大门口,向史特派员请罪。老项,我们先去。”走到楼梯口,又喊道:“让保卫部派人马上到现场,立案侦察。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案件。”

    史天雄下了车,点了一支香烟,面对在风中摇曳的几幅横幅,站住了。杨世光小声道:“为什么变卦了?”史天雄叹口气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走这步棋,本来是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不变卦就是火上浇油。”正说着,墙头上的标语突然间消失了。接着,大门哗啦啦地打开了。

    杨世光看见那个近些年常在电视上出镜的身影带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小跑着朝这边来了,感叹一声,“这真是一场组织严密的战斗。怪不得天宇能有今天。”

    王传志冲出大门,紧握着史天雄的手,连声道歉,“老史,真是对不住你呀。这些天,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盼你,谁知……你让我怎么给你解释?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啊。这不,中层以上的领导都在,我们在那边准备欢迎仪式,这边就冒出个政治事件。老史,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这些家丑……嗨,老弟,真的对不住你呀。”史天雄撑出诚恳的笑,“王总言重了,言重了。这可能是个误会。”王传志拉着史天雄的手,大喊一声,“保卫部的刘部长来了吗?”一个魁梧的方脸汉子答应一声:“有——”王传志一字一顿道:“刘部长,这是咱们天宇十年来出现的最严重的案件。我给你三天时间,一定要把这个案子破了。不管牵扯到什么级别的干部,要一查到底。所有参与闹事的人,一律除名。门卫呢?门卫是不是属你管?”刘部长把一个脸色煞白的青年推过来,“上午是他值班。你给王总和特派员说说,都有哪些混蛋参与了。你也算一个。”白脸青年流着眼泪说:“部长,这不关我的事呀。昨晚我吃坏了肚子,我去上一趟厕所,出来就成这样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呀——”王传志问:“刘部长,门卫都是招聘的吧?”刘部长道:“是的。”王传志挥挥手说:“把他开除了。”

    到了会客室,史天雄抢先说话了:“王总,八小时前,我的身份确实是特派员,但现在不是了。”王传志惊讶道:“你开什么玩笑!”史天雄道:“计划赶不上变化。设立特派员,是国企的重大改革,国务院原则要求统一行动。部党组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等国务院总体方案出台。”王传志将信将疑看着史天雄,“信息时代了,怎么会出这种笑话……”史天雄道:“你可以打电话问问陈部长,看看我是不是假传圣旨了。这次,我的主要任务是听红太阳扭亏方案,顺便来天宇看看拓展海外市场的准备情况。因为变化突然,陈部长让我亲自来解释一下。看到这种情况,说明部党组取消这个决定非常及时。”

    王传志没听出什么破绽,信了八九分,笑道:“我怎么信不过你呢!突然设了特派员,把我打个措手不及。本来,我准备住院大修了……你看这事弄的。中层以上领导和各分公司领导都到齐了……真是……出了一个小插曲,你可别往心里去呀。天宇对上级的决定,从来没含糊过。老弟回去可要多说主流哇。下午,你还是接见接见天宇的各路诸侯,晚上再和他们一起吃顿饭。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老弟千万别拒绝。”

    史天雄只好答应了。瞅个去卫生间的空闲,用手机向陈东阳简要报告了这边的情况,要求陈东阳暂时认可他的机断处理后,史天雄才彻底放松了。

    吃了天宇豪华的诸侯宴,简单听了王传志的汇报后,史天雄和杨世光去红太阳附近的三泰宾馆住下了。王传志已经明白史天雄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也不挽留史天雄,回家

    第四章

    第五节

    史天雄和杨世光到三泰宾馆住下后,史天雄突然间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的。杨世光也意识到事情这么处理不太合适,担忧道:“天雄,这仗打得有问题。你不上任,你自己被动。你在天宇呆下去,王传志能把你怎么样?”史天雄叹息一声,“是不能把我怎么样。我走这一步,初衷不是要正局级名分。天宇这么下去,早晚要出大事。与人斗,其乐无,穷!这是一句添个逗号的毛主席语录。我要是以特派员身份来天宇,有两个前途。第一,当个牌位,做个正局级寓公。第二,王传志表面上把权力都交给我,然后设法让天宇全面滑坡,他有这个胆量。第二种前途可能性更大。天宇每年能给国家上缴二十亿利税,能为社会提供近十万个就业岗位。我抱着特派员身份不放,我就可能成为百身难赎的大罪人。家国同构,家企同构,一天不改变,中国就无法谈什么伟大复兴。”杨世光不解地问:“你对天宇的问题分析得这么透,你又决定搞实业,这次你为什么要选择退缩?”史天雄道:“我更愿意成为王传志的实际助手。”

    两人正说着,陆承志打来了电话,埋怨史天雄不能忍耐,告诉史天雄一个消息:下午党组开了会,组织计划司副司长已经有人当了。这意味着史天雄已没有退路,如果到天宇任实职不能实现,他就被挂起来了。好在陈东阳态度很明确,表示支持史天雄到天宇任实职。

    第二天一大早,杨世光陪着史天雄出现在西平市一个保持着几十年前原貌的老街区。在老街旧巷转了半天,杨世光感到有点寡淡了,史天雄的前途未卜,自己这些天的努力很可能就白费了,想想这些,皱着眉头说道:“天怪冷的,肚子也咕咕叫了,沿街都是贩夫走卒上班族,没大看头。找个地儿,填饱肚子干正经事吧。我有一个直觉,这次你不能在西平久留。”

    史天雄像是在和杨世光赌气,说:“我倒真想在西平呆上一星期,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这种场景,是没有灯红酒绿、纸迷金醉的夜生活好看。可它耐看。因为这才是最本质、最基础的中国人的生活。中国的未来,是从这里生长出来。你信不信?”杨世光笑道:“我不跟你抬杠。我真服了你了,这种时候,你还能产生诗兴,不简单。”

    两人说笑着,拐进一条两旁还长着几棵香樟和银杏的稍稍宽畅的老街。看了指示牌,他们知道这条街名就叫银杏街了。街很长,不是太直,几条细窄的巷子与它相连,这使它比刚才穿过的几条街巷又多了几分人气。远远地,他们看见了一个街巷交叉口的银杏树下伫立着一个女人。女人身边放着两个黑乎乎冒着白烟的东西。又走几步,看见树下有一张小桌,四五把小凳,一个案板挨着青砖的墙放着,上面摆着面条、时令青菜和七八个装着各种调料的瓶子。女人显然已到中年,身体单薄,神情忧郁但却显得健康,有一种亲切的家常美。一个写着“下岗一元面”的小木牌子,孤零零地靠在银杏树干上,朴拙稚嫩的几个黑字,羞答答地看着路人。此时,这个小木牌在史天雄眼里,却像一个时代的徽标一样醒目,引得他不忍离去。女人下意识地搓着围裙,露出三分之一的一口米粒白牙微笑了,却没招徕生意,难为情似的说:“这毛笔字是我儿子写的,写得太丑了。”杨世光问道:“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女人实实在在答道:“我下岗了,我们那个谁在锁厂上班,眼见也要下岗了。下岗人卖面,也想让下岗人吃得起。就起了这个名字。”

    史天雄拉个小凳子坐下,“每人来两碗。”

    女人应一声,忙碌起来。

    趁着煮面的工夫,杨世光把这个卖面女人的底细都盘查了出来。女人叫毛小妹,是国棉六厂的挡车工,十六岁进厂,干了整整二十年,遇上减员压锭,下岗了。这时间,史天雄一直盯着小木牌看,思忖着什么,像个得道的高僧。

    杨世光吃完第二碗面,连声说:“好吃,好吃,再来一碗,天雄,你也来一碗吧。”毛小妹站着没动,笑着说:“先生,两碗足够了。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人。”杨世光说:“我们真的还能吃。”史天雄这才开始说话,“这位杨先生一次吃过八块压缩饼干,胃已经撑大了,你给他煮吧。你这一元面,一碗能赚多少钱?噢,我不该问。”杨世光凑趣道:“你确实不该问,商业机密和女士的年龄都不该问。可惜我刚才问了毛小姐的年龄,现在你又问了她的商业机密。”毛小妹掩嘴笑着,“两位先生真有意思。我卖个小面,有郎个秘密可言哟。一碗毛利有两毛,交交杂七杂八十来种费,净利有一毛八,一天卖七八十碗,能赚个十三四块钱,加上政府每月发的一百五十元生活补贴,有五六百元,加上我们为民,哦,就是我爱人每月二三百元工资,日子马马虎虎还能过。”

    史天雄看见一个小男孩在朝几家的门缝里塞报纸,接着就听见男孩脆若铃铛的叫卖:“卖报,卖报——晚报、都市报——”杨世光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西平竟有这么小的报童,不知燕平凉市长看见该作何表示……”突然停了下来。小男孩胸前的红领巾微微飘着,直朝面摊走来,十来岁的身子前抱一厚叠报纸,后背一个硕大的红色书包,样子让人生怜,黑玛瑙一样的大眼睛扑闪着,又让人生爱。

    小男孩把报纸和书包朝小桌上一放,喊道:“妈,快给我煮面,我都快饿死了。”毛小妹弯腰捞着面,答应着:“马上给你下面。还有多少份?”小男孩道:“今天还不错,晚报剩八份,都市报剩六份,已经够本了。”毛小妹端着面转过身,笑得脸如满月,夸奖道:“小军,你真能干。”把碗放在杨世光面前,“先生,你的面好了。”

    第四章

    第六节

    杨世光这才回过神,有点口吃地说:“这,这孩子,是是你儿子?这么小,你……”小军顽皮地用手挡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我这张脸,上半部分像我妈,下半部分像我爸,你看这眼这眉毛,像不像我妈?”逗得三个大人都笑起来。杨世光摇着头道:“卖报纸会影响学习的……”小军看着杨世光,说:“错!应该说有可能影响学习。叔叔,人是有差别的……”毛小妹轻轻打了儿子一巴掌,“就你能!不能这样跟大人说话。是他自己要卖。我和他爸都起得早,他也只好早起。他说功课压力不大,我们就依了他。他说的也是实情,上学期考了个级段第三,这学期又当了中队长。”

    史天雄摸着小军的头,夸奖道:“不错,不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家伙,我买两张报纸。”杨世光接道:“我也买两张。”小军取了一张晚报和一张都市报,“你们两个是一起的,买两张足够了。不要浪费。妈,你快给我煮面。”毛小妹转身忙碌起来。

    杨世光打开报纸,一眼就看到了金月兰的消息,忍不住念出了声:“六大商场发难‘都得利’,好刺激的题目。不知道这个金月兰总经理,是不是那个金月兰。”史天雄接过报纸看看,“好像是系列报道。应该是她。”

    毛小妹接道:“就是国棉六厂那个金月兰。十多年前,她可是红透半边天的名人,捐过二十万遗产重建孤儿院。”杨世光忙问:“她这些年的情况你清楚吗?”毛小妹捞着面说道:“听说过一些。六厂破产后,有不少人到了我们厂。这是一个苦命人。六厂破产后,组织上安排她到印染厂做了工会副主席。这也算没忘记她是个做了贡献的人。她男人可不这么想,在外面混了个搞服装店的女人。五年前,她和男人离了婚,自己带着女儿过。两年前,她女儿考高中,差四分不够重点线,想上重点,差一分要交一万元,她就不当副主席,和人合伙开了个‘都得利’超市。傻子,烫着嘴了吧!十八年前的二十万,能顶现在一两百万用。人不信命运,可真不行。金月兰开的‘都得利’,用的都是下岗人员,价格低,服务好,生意很红火。想着她能好些了,谁知又把那些大商场惹上了。这一关不知她能不能过得去。”

    史天雄马上生出了见金月兰的冲动,站起来说:“金月兰的‘都得利’开在哪里?”毛小妹道:“西平有两个‘都得利’,一个是总店,一个是分店。总店在人民中路七十八号,坐一路、十六路、六十一路公共汽车都能到。”

    杨世光掏出十元钱,“老板娘,把饭钱和报纸钱收了。想不到她经了这么多波折。是该去看看她。钱不用找了。”毛小妹从鞋盒做的钱盒里用夹子夹了两张两元钱递给杨世光,“不行不行。你们已经照顾我的生意了。往常,这时候恐怕还没开张呢。”杨世光只好把钱收下。

    史天雄穿好外套,又盯着小木牌看了一会儿,说道:“小妹,你的手工面做得很有特色。下岗一元面,这个点子也很好。世界上有很多成功的企业,都是靠一个好点子发展起来的。你也可以用这个点子,开个下岗一元店什么的,卖小面,卖馒头,卖蔬菜,收益肯定不错。下岗两个字阶段性太强,其实可以叫毛小妹一元店。”

    毛小妹听得出了神。这时,一对青年男女骑着自行车过来了。男青年留着披肩长发,穿着怪异,令人联想到街头艺术家这个词。少女穿着一身白,像个白狐一样,粗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天真无邪,细看,又像个熟透了的少妇,眼角眉梢尽是风情。三五个钥匙经一根红绸带一穿,随意荡在胸前,叫人怎也无法辨出她的真实年龄。史天雄神色突变,有些失态地看着这个渐渐走近的白衣少女。男青年大咧咧地喊一声:“老板娘,来两碗小面——”

    杨世光也感觉到了少女身上流淌的难以言状的魅力,一看史天雄的样子,先醒了过来,拽着史天雄的衣袖,转身走了。毛小妹也觉得奇怪,本想感谢史天雄几句,一看那男青年眼里已露出敌意,把话咽了下去。

    没等杨世光问询,史天雄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不可能,袁慧今年也四十好几了。实在是太像,这也不太可能。”杨世光打趣道:“天雄,想不到你还有宝二爷多情的一面,也会说这个妹妹我在哪里见过。稀奇,真是稀奇。”史天雄冷笑一声,“有什么稀奇的。谁都年轻过。这个女孩很像袁慧,实在太像了,白衣服,脖子上挂钥匙,都像,让人不可思议。”杨世光问:“是不是初恋的女孩?肯定是。否则,记不了这么清楚。”史天雄没肯定,也没否定。

    中年男人的内心,已经像一片平静的湖泊,一块小石头,已很难引发波及整个湖面的涟漪。上了出租车,史天雄已经把这个小插曲浓缩成一个主题乐句放到了记忆的黑匣子里,此时,他的内心正在播放着十八年前珍藏的曲子了,在这段重现的时光里,女主角是将要见面的金月兰。

    早上七点钟,金月兰一天忙碌的生活开始了。

    下海两年多了,看上去一切都在朝好处变。“都得利”在西平的商业零售界做出了名声,在宴园小区有了一套自己的私房,女儿的学习成绩开始在重点中学名列前茅。可这一切,仅仅给金月兰带来一些安慰,并没给她带来多少幸福和欢愉。相反,她感觉到一个个困惑接踵而至,生活的味道渐渐发生了质的变化。六大商场竟联起手向小小的“都得利”发难,这让金月兰始料不及。这些日子,金月兰一直在问自己:“难道我金月兰已经站在国家的对立面了?”如果自己下海经商,仅仅是为了挣钱,仅仅是为了解个人生活的燃眉之急,那么今天的金月兰和那个十八年前眉头没皱就捐了二十万遗产的金月兰到底还有什么关系?如果现在的金月兰和过去的金月兰没有什么质的区别,开商店只是承担自己的一份社会责任,那“都得利”商业零售公司为什么就成了国营大商场的敌人?

    第四章

    第七节

    金月兰无法想清楚这些。她只是感觉到不能放弃以最低价在市场立足的经营方针,不能妥协。当初走这一步,目的并不是开一家可以用来养家口的鸡毛小店。不说什么远大的理想,也不讲什么百万富婆、亿万富姐的野心,金月兰只认准了一条:让广大群众欢迎的“都得利”发展壮大并没有错。

    翻完当天的《西平都市报》,金月兰的心愈发变得沉重了。春节前后,大商场肯定要挑起降价大战,用这种最直接也最残酷的方法,逼那些实力单薄的对手退出角斗场,或者把它们杀死。“都得利”怎么应战?应战或许还谈不上,“都得利”明年春天还能维持吗?靠李姐为首的、全部由退休下岗人员组成的娘子军迎战,行吗?当然不行。让金月兰感到悲凉的是:“都得利”招聘广告登了一个多星期,男性应聘者只来过三个人。如果短时间内找不到一个男性总经理,“都得利”的日子恐怕就更难了。

    金月兰仰靠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再坐直了伸手去拿办公桌上的一叠报表,猛然间发现玻璃板里映出的凌乱头发里竟像是藏了一些白霜,不禁吃了一惊。慌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镜子,对着翻找好一会儿,没发现一根白发。刚出了一口长气,她无奈地发现眼角的两三条纤细的鱼尾纹像是变深变长了。她索性站起来,仔细审视了刚刚度过四十岁生日的自己。身材依然显得苗条而富有曲线,眼睛依然明亮而有深度,双颊还带着自然而均匀的潮红,双唇不涂口红而依旧鲜艳和饱满,一头青丝没用任何护发产品依然能发出湿润的光泽。她对自己说:还用不着为眼角这几条浅浅的鱼尾纹而惊慌失措。她对着小镜子微笑了。笑容刚刚绽放,又僵住了。女为悦己者容。金月兰又一次想起了该死的男人!

    在金月兰四十岁的生命里,男人留给她的美好的记忆实在少得可怜。回想起来,只有区区四个男人在她的生活中产生了实实在在的影响。前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她的祖父。一九四九年冬天,两路解放大军从东面和北面对西平形成了合围态势,无数个西平的有产家庭面临是走是留的两难选择。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在西平商界赫赫有名的资本家金西林和小儿子金钟鸣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金西林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儿子,早在两年前就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了。父亲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小儿子跟他去台湾,他不会追究儿子在政治上年幼无知所犯的错误。小儿子的要求也很简单:只要父亲留在西平,不转移任何资产,他保证全家在新的政权下能保留一定的合法地位。父子俩都没让步,谈话以父亲打儿子一记耳光和儿子一份与父亲和家庭断绝一切关系的声明结束了。一个星期后,父亲带着一家主要成员登上了西平飞往昆明的飞机,从那里转飞台北;儿子当天就把父亲惟一带不走的资产——一个偌大的院子,变成了知识界促成西平和平解放的大本营。五年后,金钟鸣和一位西南军区的女战士结了婚。两年后,这个在延安孤儿院长大的女战士,生下金月兰四十天,死于产后风。以后的九年,金月兰和整天郁郁寡欢的父亲相依为命。“文革”开始后,郁闷成疾的父亲撒手尘寰,金月兰像她母亲一样进了孤儿院。八年后,初中毕业的金月兰到国棉六厂当了一名挡车工。在金月兰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和焦裕禄十分相似,留着一边倒的发型,没日没夜地披着衣服坐在一张破藤椅上为党工作着,剩下的时间,就是燃起一根纸烟,望着窗外西平那总也不会晴朗的天空沉思。父亲那个时候在想什么,金月兰不知道。金月兰只记得父亲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我们的一切,包括我们的生命,都是党给的。你永远都要相信党,依靠党。”父亲的临终遗言,也是这样一句话。

    二十一岁那年冬天,厂长带着民政局的干部找到了她。民政局的干部对她说:“金月兰同志,你的祖父金西林上个月七号在台中市病故了。老人去世前,留了一份遗嘱。在这份遗嘱里,他特别注明为你留下税后二十万人民币的遗产。”金月兰当即表示不要资本家的臭钱,她父亲与反动旧家庭决裂的声明在国民党的《西平日报》上发表过,她与这个去世的资本家爷爷没有任何关系,党培养教育了多年,她有工资,有工作,不要这笔遗产。厂长说:“月兰同志,接受这笔遗产,是一项政治任务。政府刚发表了《告台湾同胞书》,叶剑英提出了和平统一祖国的九项主张。你接受这笔遗产,也算为祖国统一大业做了贡献。”金月兰一听这是组织决定,这才在有关接受遗产的文件上签了字。西平市孤儿院发生火灾第三天,金月兰就把这二十万元捐了出去。时隔一二十年,金月兰还是想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为她留下这二十万遗产。是血缘的呼唤?是为了显示做祖父的公平?是对幺儿英年早逝的痛悼和追怀?抑或是耄耋老人用来表达比血还要浓的乡愁?不管是为什么,祖父这一个念头,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

    另一个男人,就是她的前夫刁明生。这些年来,她很少想起这个只给她带来无限伤痛的男人。这个世界上与她发生亲密接触的惟一的男人,以阴谋闯进她的生活,以背叛和谎言远离她的生活,这样劣迹斑斑的前夫,哪一个女人愿意时常回忆和他一起生活的任何一个瞬间?如果不是女儿晶晶的存在,金月兰肯定能够把这十三年婚姻生活从记忆里彻底抹去。

    第四章

    第八节

    最后一个男人,就是史天雄。有很多年,金月兰已经遗忘了这个男人的存在。这个让她无话可说、一言难尽的男人,曾经被她诅咒过几千遍。她知道,史天雄是无辜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想诅咒他,特别是她遭遇婚姻危机的那些年。今天历经磨难终于可以平静地看待历史的金月兰,理智地认为,选择刁明生做丈夫的决定,与史天雄毫无关系,至少没有直接关系。可在当时,金月兰必须把这笔账记在史天雄头上。一个就要做父亲的魁梧英俊的男人,而且还是个刚刚为国家立了大功的战斗英雄,为什么要向一个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姑娘隐瞒这个重要身份长达两个月零八天?难道你不清楚那个时代英雄的身份可以让无数个浪漫而纯真的少女想入非非、整夜难眠?一个有妇之夫,陪一个大姑娘过马路,为什么要用手轻轻碰姑娘的肩膀和腰肢,嘴里还不停地说:“当心,当心”?你可以辩解这是男人的风度和教养的体现,可你想没想过姑娘生长的环境和受的什么教育?在孤儿院的几年,少量的男孩只是成群女孩嘲笑的对象。偌大的国棉六厂,男女比例是一比六十!同桌吃饭时,你为什么总给我一个人夹菜?仅仅是因为我的胳膊不够长吗?这完全是彻头彻尾的引诱,至少也是献危险的殷勤!终于,这个姑娘爱上了你,你却在某一天轻描淡写地对这姑娘说:“做完巡回报告,我就要当爸爸了。我希望是个儿子。”是你这个混蛋一脚把初恋中的姑娘踢进了冰窟窿!是你让这个姑娘失去了恋爱时必要和必需的聪明和理智,让她根本没想刁明生向她献无数的殷勤,目的只是想把她变成一把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