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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东流去第16部分阅读(2/2)

快吃完了,想停业回家种地开春,他还觉得面子不好看。到了五月,生意更加萧条,他才把砧子、模子、丝杠、锤子收拾起来,正式宣布停业。

    银匠老冯停业的消息,早传到王蛤蟆的耳朵里。这间房子的房东,是北门里一个姓金的寡妇,她家有二十多处房子。王蛤蟆跑前跑后,总算把房子给凤英赁成了。因为物价不稳,讲定租金一年十二石小麦。凤英盘算着近年来手中积攒的钱和春义去年挣的五六石小麦。咬咬牙答应下来,在房契上捺了手印。

    这间房子坐落在西大街张爷庙旁。这天王蛤蟆兴致勃勃地领着凤英来看房子。他先撕掉冯银匠贴的“停止营业,清理账目”的条子,然后用钥匙开开锁,把两扇门一推说:

    “你看,丈二人身九尺宽。多宽绰!”

    凤英踏进这间店房时,她的心激动得跳了起来。她看了看,虽然一间房子,倒也宽大,能摆下四张桌子。后边还有一个小套间,可以住人放东西。冯银匠垒的一个破柜台还没有拆。这些碎砖土坯可以砌炉灶用。就是墙黑一些,冯银匠多年没有粉刷,烟熏火燎得像一座土地庙。

    她又站在门口看了看,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偏僻了,不像车站、北大街那么热闹。她不敢再往西边看。因为再往西就是咸阳的妓女院。她听说过这个罪恶的地方,却不敢看一眼那个地方。……

    王蛤蟆看她沉吟不语。就问着:

    “你看怎么样?”

    “地方偏僻一些。”

    王蛤蟆向她批解着说:“干饭食生意不怕地方偏僻。常言说,酒好不怕巷子深。只要你东西做得好。鼻子下边就是路,谁也能找得到。”

    凤英又向西边看了一眼说:“这个地方不好,离……这么近!”王蛤蟆知道她指的是妓女院,就又怂恿说:“咳!这是什么!

    他做他的生意,你做你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张爷是个神,还不怕和他们做邻居,你是开个饭铺的人,更不必挑拣了。再说,赁价便宜,要是放在北大街,像这样一间门面房,别说一月一石麦子,就是两石麦也赁不到你手。就这样吧!”说着把钥匙交给凤英,便走了。

    接过了钥匙,凤英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她感到她的舞台已经搭起来了。在生活的道路上,她现在像个过河的卒子,只能向前杀,不能后退了。

    五

    秦喜在大街上游逛,路过原来银匠楼的大门口,忽然看到里边尘土飞扬,他好奇地拐到门口探头向里边张望,看见凤英在扫地。他正回头要走,却被凤英发现了。凤英愣了一下,忽然又眉开眼笑地喊着:

    “小喜!来来来!我正要找你哩!”

    秦喜对她这种亲热称呼,也愣了一下。他伸着脖子问:“你怎么在这儿打扫房子?老陈要搬家吗?”

    凤英说:“什么他要搬家,我自己要在这儿开个饭店!”

    秦喜一脚跨进门说:“嘿,真想不到!”

    凤英:“怎么想不到?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看不起咱们这些穷人?”凤英深怕他走掉,又拉住他的袖子说:“来来来,到院子说话,这里灰大。”

    秦喜被她这一拉,身上的某些细胞又活跃起来。他嘻皮笑脸地说:“你什么时候开张,我可要给你贺喜!”

    凤英撇着嘴说:“这些天连你个影子也看不到,从大门口过,连理都不理。”

    秦喜靠着一棵梧桐树说:“我敢理你?你的脸阴得要拧下水来,我不讨那个没趣。”

    凤英连忙陪笑说:“那些天我心里烦躁,别和我一般见识。

    说真的,秦喜哥,这一回别人不帮忙你可得帮忙。我开这饭铺。

    可就全凭你啦!”

    凤英越说越近乎,秦喜觉得浑身痒乎乎的,他用脊背晃着梧桐树说:“帮忙!一定帮忙。你需我干什么?只要言传一声,我不给你办是小舅子!”

    凤英说:“你得先给我买个营业牌照啊。”

    秦喜说:“屌!我给你偷一张。税所就在我对门屋里。”

    凤英说:“你别偷,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能在这几天给我办到手,就感谢你了。”

    秦喜说:“你别管了。来,我帮你扫地。”凤英忙拉住他说:

    “你别扫了,这个我自己会干。你能给我找点石灰不能?”

    “干什么用?”

    “我想把这墙刷一下。”

    “咳!我今天破一晚上,把你这四面墙全包了。”

    凤英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那我怎么感谢你?”

    “你看着办吧!”

    到了晚上,秦喜捡了个破桶,到车站偷了半桶石灰,又在隔壁一家纸扎店里借了一根长竹竿、扫帚和刷子。把联保处的一盏马灯提来挂在屋梁上,挽起袖子,连夜给凤英刷起墙来。

    第二天早上,凤英记挂着刷墙的事,趁着早上挑水机会,赶快跑到西大街来看。她一推门,只见四面墙全刷好了,刷子和竹竿在地下扔着,马灯呆在梁上还亮着,却不见秦喜。她听见有人打鼾,忙跑到里间去看,只见秦喜靠在墙角一堆草上睡着,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全是石灰点子。看去就像个马戏团的丑角。

    凤英这一会儿倒是真有点感动了。

    她跑过去轻轻地晃着他,小声叫着:“小喜哥!小喜哥!”

    秦喜打了个哈欠半睁开眼,看了凤英一眼又故意闭上装睡,任她摇晃。

    凤英说:“我还得挑水,我要走了。”

    秦喜睁开眼说:“哎哟,把我累死了!”

    凤英哄着他说:“我请你喝酒。”

    “我不爱喝酒。”

    “我请你吃水煎包子。我得走了。回去迟了掌柜不高兴。”

    秦喜站起来说:“我也得走了。”

    凤英指着马灯和刷子说:“这是借谁家的?得给人家送去。”

    秦喜不在乎地说:“都是你们的。谁还他们!以后缺什么我给你拿。”说着就往门外走,凤英又拉住他说:“你看你这样子,画匠看见你也得犯愁。这衣服上全是石灰,我给你洗洗吧。”

    “行。”秦喜脱下褂子,光着脊梁。

    凤英说:“你也不能光着膀子上街啊!”

    秦喜拍了一下胸膛,“嗨”了一声说:

    “谁敢咬我两口?”说着乒乒乓乓拍着膀子上的肌肉,跑到街上去了。

    六

    六月底,凤英和陈柱子算清了账,又专门跑了一趟乡下把春义叫回来,连夜盘火立灶、摆案板、刷门窗准备开业。碍着陈柱子的面子,她没有卖牛肉面,也没有借陈柱子的家具卖水煎包。

    因为她不想再看老白的脸色。近来老白不大搭理她。有时冲着秦喜故意说些风凉话。她心里想:我心里没鬼,不怕喝凉水,难道说这咸阳饭铺的钱只许你一家赚!不管老白怎么讽嘲,她总是忍气吞声地只装没听见。

    她决定卖水饺。一是因为西大街还没有一家卖水饺的店铺,二是自己手快,一个人连擀皮带包,一个上午可以包十斤面,三是卖饺子不要那么多家具。一个大锅,一把漏勺,几十个粗瓷碗就行了。她最犯愁的还是春义。春义虽然被她从乡下叫了回来,心里却总是老大不高兴。他整天嚷着:“这个活不是人干的。

    我得回老家!”

    开门的头一天晚上,凤英几乎没有睡觉。她把桌子板凳刷了一遍,和好了面,生着了火,剁肉切菜,盘了一大盆馅。等到天明把门打开,坐到案子前时,眼都快睁不开了。

    头一天生意还不错。一个中午就卖了十几斤面的饺子,像水流似的顾客使她精神抖擞,一个个饺子像飞一样从手中跳了出来。春义只看锅煮饺子,却累得满头大汗。一会儿锅溢了,一会儿饺子掉在地上了。凤英看那笨手笨脚的样子,索性自己连包带煮,只让他给客人们端饺子。

    天快黑的时候,进来一个赶驴的。他进来后,脚往板凳上一蹲就喊:

    “堂倌,先给我来一碗饺子汤!”

    春义给他盛了一碗饺子汤。他又喊着:

    “堂倌,拿个火来。”

    春义给他拿来盒火柴。他吸着烟。又喊着:“喂,堂倌,饺子快一点啊,我要赶路。”春义心里烦了,没有理他。

    赶驴的又喊着:“堂倌!堂倌!”

    春义没好气地说:“喊什么!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喊魂哩!”

    赶驴的火了,他问:“你是做生意的不是?”春义说:“我是做生意的。饺子不熟我让你吃生饺子?”

    “饺子不熟你得有句话!”

    “话不能当饺子吃。”

    赶驴的跳着脚说:“你这个河南蛋见的稀,说话像吃了戗药一样。”

    “你像吃了炮弹!”

    凤英听着这边吵嚷,急忙跑过来劝那个赶驴的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没有做过生意,性子硬。饺子马上就熟,我这就给你端来!”

    “我不吃了。有钱到哪里也能吃饭!”他说着掂着鞭子走了,到门口嘴里还嘟哝着:“今天是遇上我,要是遇上个当兵的,不把你的锅砸了!”

    春义还想发作,被凤英制止了。一直到晚上收摊,春义还憋着气,没有说一句话。

    “你不应该和那个赶驴的吵,买主什么样的都有,咱们做生意的,光和人家吵架还行?传出去不让老白看笑话?”

    “这侍候人的事我干不了!”

    凤英劝他说:“你看柱子哥,多精明啊!见人一脸笑,再难侍候的人,都能打发得舒舒服服。你老是哭丧着脸,……”

    春义把碗一推说:“咱是卖饭的,不是卖笑的!人不会笑,不能用根棍把嘴唇顶开!”

    凤英不敢再说了。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低着头慢慢地吃起饭来。她吃着饭,觉得心里憋闷。她想自己累死累活,跑前跑后,不但得不到一点安慰,还老得生气。难道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家?她想到她的父亲,从来没有对自己大声说过一句话,一开口就是“妞啊!妞啊!”地叫着,可春义也是个男人,他怎么比铁打的人还生硬?……她想到这里,眼泪流在脸上了。

    吃罢晚饭,春义到街上去转游。凤英把一天卖的钱从小柜子里倒出来数着。开始,她还叹着气,擦着眼泪,等她整出十几张大钞票时,她的眼睛闪出了光。因为下边剩的钞票全是盈利。

    她的血液沸腾起来,她身上又充满了精神。她抹去了脸上懦弱的泪痕。……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手背手心都是肉。

    一一民谚

    一

    海老清离开洛阳以后,回到伊川县闻鹤村周青臣家扛长工。第二年春天,周青臣被县里一所私立中学请去当校长。他把全家搬到县里住,闻鹤村的三十多亩土地,就交由海老清佃种。

    周青臣是清朝最后一科秀才,据说他是十四岁时考中的。当时县试的考官是福建人,听说周青臣是宋朝大儒周敦儒的后代,就特意叫他去参加考试。在考场,别的童生都按经义题目做八股文章,周青臣的考试题目却只是让他背诵“四书”

    和“五经”。那个考官有意要提携“宿儒后代”,当周青臣背诵《论语》和《孟子》后,考官就不让他再背了。没过多少天,县文庙的科试榜上就有了周青臣的名字。他考中本科县试最后一名秀才。

    辛亥革命后,周青臣才十六七岁。但是因为他戴过顶子,穿过蓝衫,便俨然成了一个小绅士。头上的辫子比别人多留了好几年。

    周青臣小时候本来是个很淘气很活泼的孩子。因为中了秀才,他的身份地位忽然提高,平常便装出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的圣人面孔来。他是从背“四书”“五经”中的秀才。平常在生活中,几乎无处不背诵“四书”“五经”。张口“孔子曰”,闭口“孟子曰”,农民们弄不懂孔孟二位夫子那些语录,不敢和他多谈话,背地里却给送了个不大文明的外号,叫“圣人■〈尸求〉!”

    这个外号传到周青臣耳朵里。使他很生了一阵子气。但也改变了他身上不少迂腐气。吴佩孚在河南当十三省巡阅使时,他居然跑到开封上了一段法务学堂。回到村子里,不但穿了一套满身都是纽扣的衣服,还娶了一房姨太太。这一来,农民们不敢再叫他那个外号了。因为他也不大像圣人身上的“零件”了。

    抗日战争开始,这里的服兵役办法是实行抽签当壮丁。除独子外,凡十八岁到四十五岁的男子,只要抽中了签,就要送到师管区训练六个月,然后由军队接去入伍当兵。

    一些富户怕当兵,想各种办法逃避兵役。后来他们听说中学里的学生不当兵,公立中学有年龄限制不好进,他们就筹办私立中学。周青臣因为是晚清秀才,又上过北洋军阀的学堂。还是全县的“国学耆宿”,一家私立“明道中学”,就请他来作校长。

    这所中学只有两班初中一年级学生,大部分是乡下中小地主的子弟,除一部分十二三岁的小学童外,大部分都是来躲壮丁的大汉。这些人年龄大多在二十岁以上,还有三十多岁当了爸爸的胡子学生。他们是来躲避壮丁,根本无心读书。来上学时,有的带有小烟袋,有的带着麻将牌,还有的把“家眷”也带到了县城里。

    周青臣明知道这是校董们办的逃避当壮丁的处所,因此也不多管。他请了一个过去在焦作煤矿给英国人当会计的老头教英语,又请了一个小学老教师教史地,他自己每天给学生们讲一堂《论语》和《孟子》。至于物理、化学、动物、植物、生理卫生等课程,一律免掉。照周青臣看来,什么细胞、胚胎、元素、杠杆,这全都是洋鬼子们的邪说。学生们有了充裕时间,夜里打麻将,白天踢皮球,因为没有体育老师教,他们只比赛看准踢得高。有时玩得发腻了,就调唆小同学打架。周青臣对这些全然不管.任他们去闹腾。他只有两条把握得紧:一条是不招收女学生,另一条是不聘请女教师。因为他的这些“童子军叔叔”年龄实在太大了。

    周青臣家里的地由海老清种着。头一年麦季打了八大石小麦,除了粮差、捐税外,按四六分场,周青臣拉走了四石,海老清只落了两石。

    收罢小麦,海老清又种了几亩秋庄稼:二亩玉米,三亩谷子和一亩绿豆,还栽了二亩红薯。剩下的地,因为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留作晒茬旱地,到秋天还种小麦。

    海老清种这些秋庄稼,一方面是为自己做饭时有点杂粮搭配着,另一方面是收打以后,给东家送一些秋粮红薯吃个新鲜,让周青臣心里高兴。

    农历六月,谷苗锄过三遍时候,海老清想到洛阳看一看自己的老伴和两个闺女,去年一气之下离开洛阳,但她们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也有点后悔。他觉得老伴一个人领着两个女儿,从家乡逃难出来,没有饿死冻死就算不错了。老清婶嘴是哕嗦一点,可是现在一个人跟着影子转,确实感到寂寞。再说洛阳城里,三天两头拉警报,日本鬼子飞机不断轰炸,自己却躲在这里平安地住着,万一出了事,他海老清得后悔一辈子。再说他对爱爱的职业也渐渐想通了。他听人家说过一句话:“说书、唱戏是‘卖艺不卖身’!”这句话使老汉的头又抬了起来。他想着近年来那些演新剧的剧团,不是也有很多女孩子登上台唱戏吗?那些女孩子们的家庭都还是有身份的人家哩。世事变了,现在不论“下九流”不“下九流”了。想到这里,他就连夜磨了一百多斤好白面,又摘了两个大南瓜,用个小驴驮着去了洛阳。

    到了北关烧窑沟,老清找着了老清婶住的窑洞。这个窑洞已经安了一扇新门,老清怕走错了家,就在门外喊着:

    “雁雁!雁雁!这是雁雁家吗?”

    门开了。老清婶走出来,一看见老清就叫着:“哎哟!你怎么摸回来了?你怎么想起来回来了?你还知道你有个家!连封信也不打。爱爱打问了多少人,就是问不到你的踪影。赶快到屋里。哎哟!这死老头子还算有个三回九转,也不知道怎么开了窍了,还想起来我们娘儿们。……”

    老清婶一口气地说着。老清任她指天划地数落着,自己却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眼中含着泪,笑着把驴子拴在小树上,把两袋面粉往窑洞里提着,最后又把两个大南瓜搬进来放在屋子正中间。

    海老清在窑洞里坐定,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个破窑洞大变样了。屋子里放着一张旧八仙桌子,还摆了两把罗圈椅子。桌子上放了个茶盘,茶盘里放着一把画着“福禄寿”图案的白细瓷茶壶和四个茶盅。窑洞墙壁的下半截已经用纸裱糊了。这些纸是公文纸,上边全都印着“第六十四军洛阳留守处”字样。

    老清婶的打扮也变了,她穿了件鲁山绸褂子,黑丝布裤子,耳朵上还戴了一副闪闪发光的豆芽式耳环,看去好像是金子。

    老清婶来拿过一把布摔掸说:“把你脚上的灰掸掸!”老清接过摔掸没有敢向自己的脚上掸,因为摔掸的布太白了,自己脚上的那双“踢死牛”被灰尘盖满了。他走到窑洞外使劲跺了跺。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感觉到自己放在地上的两个南瓜,和这个“家庭”不怎么协调了。

    海老清先问起了小女儿雁雁。老清婶告诉他,雁雁在被服厂给人家锁扣眼,是关处长给她找的事儿。关处长这个人可好了!海老清第一次听到关处长这个名字,他不知道是什么人,他也没有敢多问。

    “这一年多,你们日子还能过去吧?”海老清看着床上放的两条印花被子问。

    “还不是全凭爱爱。”老清婶说着夸起闺女来,“孩子一天赶两场,有时赶三场。嗓子都唱哑了!不管怎样,总算熬出来了。

    班子里现在给她吃一分五厘账,还管一顿夜饭。他们现在离不开爱爱了。爱爱如今不光说段子,也会两本‘大书’了。过罢年,光《五女兴唐传》就说了一个月,接着说了《雷公子投亲》,场场客满,一场说下来就是好几十块钱哪。唉!就是钱都叫徐老板分跑了。有啥办法哩,场面、院了都是人家的。爱爱是棵‘摇钱树’,可就是栽在人家家里了!”

    海老清听老伴兴奋地说着,自己有些茫然。什么“大书”“小书”?什么叫“段子”、“折子”?他不懂这些行话。他只懂得“枣芽发、种棉花”,“立秋十八天、寸草结籽”。他奇怪平常烧火燎灶的老清婶,居然能说出这一大串他听不懂的话来。怪不得她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洋袜子。

    天快黑时候,雁雁从被服厂下班回来了。她一进门就看到了老清,先惊喜地叫着:

    “哎呀,爹!……”

    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雁雁就跑过去把头拱在老清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眼泪在雁雁的脸上流着,却向海老清心上滴着。他抚摸着小女儿的头发说:

    “雁雁!爹不是回来了吗?”

    可是雁雁还在哭着,老清的眼睛模糊了。他感到痛苦,也感到甜蜜,他感到难受,也感到温暖。这是他多少天所期待的眼泪。也是他害怕见到的眼泪。爸爸的泪管和女儿的泪管是相通的,爸爸的眼睛里只要起一片潮,女儿的眼睛里就要下一场雨。

    海老清虽然脾气耿直倔强,对待两个女儿爱得却像掌上明珠。

    每年在老家赶庙会时候,他总是要背一个,扯一个,领她们去赶会。到了会上哪怕自己少买一斤烟叶,也要给两个女儿买点吃食。碰到卖胡辣汤或羊杂碎时,他总是只买两碗给爱爱和雁雁吃,自己从口袋里拿出冷窝窝头,蹲在一旁啃着。……

    雁雁八年那年,天冷得早,过了“小雪”,树上的叶子都落净了,她还没有件棉袄穿。那年老清婶有病,没顾得上给她做,家里也没有棉花,只给爱爱作了件棉袄。雁雁看自己没有棉袄,羊也不放了,坐在家里怄气。老清从地里回来,看她在抹眼泪,就问:

    “雁雁,你哭啥哩?”

    雁雁擦着泪说:“俺姐有棉袄,我没有棉袄!”

    老清听了一声没吭,到地里背回几捆棉柴,一棵一棵地拣着,把上边没有开开的小僵辦棉桃摘下来,又连夜剥了剥,弹了弹,亲自和爱爱给雁雁套了个棉袄。……

    雁雁对老清也有一种特殊感情。有一年,一辆装烟叶的大车翻在路旁,赶车的抬起车装好烟叶赶着大车走后,地下剩了一层碎烟叶。雁雁放羊路过这里,就把小布衫脱掉铺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把碎烟叶捡起来,给老清带回家里。老清吸着这些香喷喷的烟叶,心里感到一种特别的慰藉。七八岁的小女儿,已经长了个心知道惦记他了。他喷着烟雾笑着想说一句什么,雁雁却捂着他的嘴说:

    “爹,你不要说。……”

    农民们的天伦之爱是无声的、是质朴的。他们没有动听的语言,没有热烈的表情。但是他们的爱是深厚的,深厚得像地壳里边的岩浆,他们把炽烈的热埋在地层深外,又用这些热量催发着万物,给大地以生命。……

    晚上,长松从城里拉车回来,和杨杏一道过来看望老清,他们各自叙述着别离后的见闻和经历。

    老清兴奋起来,他说:“……戏在人唱,地在人种,掌柜家这三十多亩地,过去他一年最多收六大石麦子,我今年打了八石多。我种了十亩‘和尚头’小麦,一亩地合三斗半,在他们那个村子里数头一份。他们这里地不像咱们老家是沙土地,它是黏土,在下种前全凭一盘耙。那十亩地下种的时候,我锁了三遍,通了六遍,把它耙得像箩面柜子里边的面粉一样,我不信它不长庄稼。”

    长松问着:“你牲口怎么办呢!”

    老清老汉说:“犁耙车辆还是掌柜家的。牲口我买了一匹瞎子马、一头小毛驴,样子都不好看,凑合着能种庄稼。俗话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逃荒在外,给人家当佃户不能讲样子。说起来我那匹瞎子马才可笑哩。那一天我到集上看,老远就看见它了。五尺多高像个骆驼,瘦得却像一座骨头架子,屁股上还有个火印洋码号。我断定它是军队上打筛下来的马。我看了看口,牙齿已经发黄,向外龇着,少说也是二十五岁以上的马了。我用手扇了扇眼,外边一只眼的眼睫毛不会动。我心里清楚了,这是一匹瞎马。不过只是瞎了右边一只眼。常言说:‘里瞎外不瞎’,做庄稼拉犁拉耙还不耽误事,就在这时候,那个卖马的过来了。他说:

    “老汉,我看你是个内行。想要你牵走,给多少钱都行。”

    “我看了看这个人穿着黄军装,没有抽皮带,脸上没有挨饿的菜色,还留了个分发头,很像个司务长的样子。我就说:‘老总,你这马的口和眼上的毛病,我就不明说了,因为你是卖的东西,你说一句话吧,我不还价钱!”

    那个当兵的倒也痛快。他说:‘二十一块钱,一张马皮价钱!’

    “我笑着说:‘老总,我不是杀坊,我不还你价钱。行!就二十块吧!’

    “就这样,我把这匹瞎子马牵回来了。头一天夜里,我割了一篓子青草,又拌了一篓子麦糠。没有到天明,它把两篓子草吃光了。我心里说:原来你是个草篓子啊!行,只要你一顿能吃这么多草,我就有办法。老马和老人一样,人老凭饭力,马老凭草力,没喂上两个月,它拉住一张犁一溜风。其实只有半个驴价钱。就是吃得太多,我一天得给它割两篓子青草。……”

    海老清兴奋地说着他那匹老马,老清婶早打着盹睡着了。

    长松听着他说的情形,心里也痒痒的,不过他觉得他现在还不能去乡下当佃户。他的人口太多了,五六个孩子,嘴接在一块有一尺多长,每天都要吃东西。在城市,他们都还有两只手。不管是在车站扫点土粮食,还是捡些菜叶,眼下还能过得去。种庄稼是隔年下种,不能搭锯见米。再说自己哪儿能遇上那匹“瞎子马”?

    晚上十点多钟,爱爱从书场里回来了,老清听到她在门外和一个年轻的男人说:

    “你回去吧!俺妈和俺妹妹恐怕都睡下了。谢谢你!”

    那个人说:“不谢了。明天晚上我还送你。你们这里住的就是太偏僻了。”

    老清给爱爱开了开门,见一个黑影子打着一盏小灯笼向北关路上走去,爱爱急忙关住了大门。

    就在这一刹那间,爱爱的脸红了,她有点心慌意乱,看到爹爹回来,心里又有点激动。两年前,她在老清面前发下誓愿的那个情景,又回到她的眼前。她觉得自己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眼前这些心里的话。

    “我说谁家的驴拴在咱家大门口。真没有想到是你回来了。”爱爱说着低着头,避开她爹的目光。

    老清叹着气说:“唉,我早该回来看看你们了,这年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