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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东流去第19部分阅读(1/2)

    不知道是村子里那个坏种给东家送了信,说他籴了粮食。反正外来户好欺侮,瓦罐里有多少米,几百家眼睛都盯着,他气得眼睛直冒金星。

    “这租子我不能交。”海老清斩钉截铁地说。

    “你欠不欠他租子?”姓邹的问。

    海老清说:“我欠他租子。去年荞麦他分走了一多半。今年麦子全旱死了,颗粒未收,他知道不知道?”

    姓邹的说:“我不管那么多。你欠他的粮食,他欠我们的粮食,你就得交!”

    海老清说:“老天爷没有下雨,地里没有打粮食,我用什么交?”

    姓邹的指着碾盘上的谷子说:“这是什么?谷子也行,不一定要小麦。”

    海老清后悔不该把谷子拿来碾米。他又央求着说:“老总,咱们没有话说,我欠周青臣的租子,你叫他来,他也是读书人嘛!

    …”

    姓邹的亮着条子说:“照你说,我们是来骗你的?”

    “我不敢说你是骗。冤有主,债有主。你叫我东家来。他只要说句话。”

    那个姓邹的忽然咆哮着说:

    “你放屁!搓!”他指挥着那个当兵的拿着口袋就往碾盘上搓谷子。海老清这时也恼了,他上前一挡说:

    “谁敢动我这谷子,我就跟他拼!”

    说着两个人撕扯起来。那个拿口袋的趁他们撕打,拼命抢着往口袋里灌谷子,雁雁眼看谷子要被抢走,急忙跑了过来,用高梁刷子把谷子“攉”在地上,碾子下边都是厚厚的尘土,谷子混搅在尘土中了。

    两个当兵的看着碾盘子上的谷子全“攉”在地上,气得骂着娘,背着十来斤谷子走了。

    海老清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狠狠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膛。

    雁雁说:“爹,你回家去躺一会儿吧,我把这些谷子收拾起来。这些谷子拿回淘淘还能吃。你不要生气,他们都不是人,是畜生!”

    海老清叹了口气,眼泪哗哗掉了下来。他看着女儿在用簸箕搓着地上的尘土,拣着尘土里一颗颗黄色的谷子。有两只老鸦飞过来了,它们来回飞着叫着,想啄食地上的谷粒,海老清拾了个石头向它们扔去,乌鸦“嘎、嘎!”地叫着飞开了。

    五

    第二天有人告诉海老清,周青臣昨天从城里回来,也住在村子里,他藏在他一个堂侄家,没有露面。那两个当兵的就是他带来的,他没有好意思出面。不过抢海老清的谷子是他的主意。

    听到这个消息,海老清难过起来。他给周家扛了三年长工。

    三年来他忠心耿耿为周青臣干活、喂牲口、看家。这里有一句俗话,叫作“嵩山戴帽,长工睡觉”;还有一种说法是,“白天下雨夜里晴,气得地主肚子疼”。一般来说,扛长工的都盼着下雨,下了雨进不去地,就可以歇着睡大觉。海老清不是这样。下雨天。他也要找活干,从不出去串门排闲话。到了下雨天,他给周青臣家编笸箩、修簸箕、接套绳、补缝牲口围脖。他从来不让自己闲一会儿。他把大堆的破牲口套绳,一根根地接起来,结成四楞四正的核桃疙瘩,重新挂在车上。每逢这个时候,周青臣便向他讲“朱子家训”,什么“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海老清听不大懂。不过他从心里感到一种安慰。掌柜毕竟是书香人家,连接套绳也都在“书”。海老清对“书”总是有一种敬畏的心情。他听人说,“书”是圣人创造出来的,连一张破字纸掉在地上,他拾起来总要塞在墙缝里,他不敢当手纸用,他觉得那是一种犯罪行为。

    周青臣平时也向他讲《论语》、《孟子》,有时也讲自己的处世哲学。比如,“君子爱人以德”,“君子成人之美”,“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等等。好像他自己俨然就是一个“君子”。海老清也认为自己的掌柜是个“君子”。所以当他给周青臣赶着轿车子时,他有一种自豪感,因为轿车子里坐的是“君子”,是“读书人”,是“圣人的门徒”。

    去年分荞麦,海老清对这个“圣人门徒”打了点折扣。不过过后,他还是替周青臣想了想:在城里边住,什么都得要钱,花销大,他多分点就多分点。他是乡绅,不比自己是下力人。三伏天脚上还得穿袜子,乡绅也不好当。

    这一次抢谷子,着实伤透了海老清的心。真是“看破世事惊破胆,伤透人情寒透心”。就是这个“圣人门徒”,把他倒在碾盘上的一点谷子也扫走了,而且他自己不露面,叫两个当兵的来唱白脸耍赖。

    “我给你赶车,我给你种地,我给你下雨打伞,我给你走夜路提灯笼,我瞎了眼!我侍候了一个黑心的禽兽!”

    海老清的精神支柱被摧毁了。他心灰意冷,每天闷声不响。

    闻鹤村的老年农民一个接着一个饿死了。初开始,有的还用一副薄皮棺材装殓起来,到后来死了人都是一领芦席一卷,埋在村西的黄土沟里。

    海老清渐渐地走不动了,拄根棍挪几步就要发喘。他双脚肿得鞋子都穿不上了,两条腿像发面一样,捺一下一个大坑。海老清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就对雁雁说:

    “雁雁,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脚肿成这样子,看来是回不了老家了。剩那点谷子,以后你自己熬野菜汤喝吧,我喝了也是白搭。反正老天爷要收咱这一方人,在劫者难逃。”

    雁雁哭着说:“爹,你怎么这么说!我已经给我姐去信了。

    咱们回洛阳,你不要说这些短话。你不要紧,你还大声说话,你要等,要等着我姐来,她会来的。”

    海老清说话都直喘粗气,他说:“恐怕我未必能等到她了。

    ……”歇了好一阵子他又伤心地说:“我对你姐也……太严了。

    她有什么罪?我们本来都有家有地,可如今……她没有罪!你妈也没有罪!你要告诉她们,我……我都能体谅她们……”他嘤嘤地哭着,干枯的眼睛里却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了。

    傍晚,雁雁把仅有的一把谷子拣了拣,吹了吹,在火上熬了一碗稀粥。等到她端到海老清跟前时,海老清已经昏迷不醒了。

    雁雁把他的头扶正,慢慢地用勺子向他嘴里灌了两勺,米粥都从嘴角流了出来。雁雁害怕得哭了,但她不敢大声喊叫。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连个小油灯也没有。雁雁不知道听谁说过,人活着心就跳动。人断了气,心就不跳了。她不知道她爹什么时候要死去。她把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放在海老清胸膛上,在黑沉沉的夜里,等着那个可怕的时刻到来。

    鸡子叫头遍时候,海老清身子动了动。雁雁忙喊:“爹!爹!

    ……”

    海老清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想吃点……

    什么……”

    雁雁忙说:“这有小米粥,我给你热热。”

    雁雁迅速地把那碗小米粥倒在锅里,点着一把柴禾热起来。

    等到她把那碗小米粥热好,端到海老清的嘴边时,海老清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这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老农民,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勺米粥。

    六

    第二天中午,从伊河西公路上走来一个穿着一身蓝布衫裤的年轻姑娘。她走进村子,打问着海老清的住址。当她听到雁雁从一间破房里传出来的哭声时,她飞快地闯进这间屋子。她是爱爱。

    爱爱一头扑到海老清的尸体上大哭起来。她失声地喊着:

    “爹!爹!我来晚了!……我没有尽心!……我没有尽孝……

    我的良心……要落一辈子亏欠啊!……爹!爹!你惩罚我吧!

    ……我无法在人前站啦……”

    雁雁让姐姐坐在一条破凳子上,红着眼说:“爹昨天还念叨你一天,后半夜才咽了气。姐!我一个人在这儿……米没面净,我……我实在没办法。……”雁雁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

    爱爱说:“你为啥不早点给我捎信?”

    雁雁说:“咱爹死活不让我写信。他说能熬过这两个月就行了。”

    爱爱埋怨说:“你们真是拿着人命当儿戏。咱爹是当了一辈子老倔头,眼看不行了,还这么倔。……”她说不下去了。

    雁雁接着说:“咱爹临咽气前说了,他能原谅你!……他说……他对不起你,对你……太严了!你……没有罪……”

    下午,两个姑娘用一领芦席卷起海老清的尸体,又用两条绳子把芦席两头扎紧,爱爱用她带来的十几个烧饼,请人在村东黄土沟里挖了一个墓坑。黄昏时候,墓坑挖好了,两个姑娘把老清尸体抬到一辆小车上,推到了墓地,她们把尸体放进墓道,又把一个铁犁铧放到墓里作为记号。姐妹俩封好坟墓,并排跪下向坟墓叩了三个头。雁雁号啕大哭着,对着坟墓说:

    “爹,俺和俺姐走了。只要我们活在人世上,我们一定把你的骨头起出来,背回咱老家!”

    第二天一早,爱爱和雁雁回洛阳了。雁雁的脚也肿了,走不了路,爱爱就用那辆小车推着她上了路。闻鹤村那些饿得东倒西歪的人们,看着这两个姑娘这样安葬了海老清,还羡慕地叹着气说:

    “唉,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

    一一民谚

    一

    一九四三年的春天,接连下了两场春雨。在黄河两岸这一带,一向是“春雨贵似油”。小麦喝饱了雨水,拔节抽穗,把肥嫩的叶子伸向天空,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迅速地生长着。

    在一九四二年的大旱灾后,这是少有的一季好庄稼。大自然把代表生命的绿色洒向大地,但是大旱灾的疮痍,却仍然留在人间。

    过去在洛阳这一带,都是人烟稠密、物产丰富的农村,现在却变得村落凋零、死寂荒凉。各个村子的榆树、柏树都被剥光了皮,露出白花花的树干。柳树、杨树和槐树,也都被折得只剩下几根老枝杈,像鹿角一样伸向天空。中午时分,几十户人家的村子,只缓缓地飘起十缕八缕炊烟。有一半人家的大门,用土坯从外边封着,断绝了人迹。

    “不知灾情大,但觉人烟稀。”过去人来人往的官马大道上,现在很少看到行人。田野里也听不到吆牛喝马的声音。农民们有些是逃荒出去了还没有回来,有些没有逃出去的,他们已经躺在路旁坟岗的黄土里。

    几乎每一个村子外边都有一片新坟。这些新坟上已经长出稀稀疏疏的青草。“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在水、旱、蝗、“汤”折磨下的几百万生灵,就是这样被埋进这“吃人”的黄土堆里。

    “清明节”刚过,有个别坟头上还挂着几条白纸,在和煦的春风里哗哗地响着。它好像告诉人们说,这些埋在黄土里的男女老少,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苦难的世界。同时,它也告诉人们,在那个年代里,人活着,还不如一棵小草!

    就在这条由洛阳通往许昌的大路上,走着一个大个子、宽肩膀的中年人。他穿了一身丝绸睡衣,头上戴了个汗水渍黄了的龙须草编的细草帽,脚上穿了一双已经破了的牛皮底礼服呢便鞋,像马脸一样长的脸上,还戴了一副墨色眼镜。

    他拉着一辆又破又旧的黄包车,两根车杆的油漆已经剥落了,车上既没有灯,又没有铃。两个高大的车轮子已经变了形。

    轮圈和钢丝辐条锈成了酱红颜色。车斗是几块木板钉成的。活像一把散了架的椅子放在上边。

    拉着这辆破车的人就是四圈。黄河水来时,他给赤杨岗的地主海骡子家看守大门。赤杨岗被黄水淹没了,他又跑到县城给海骡子家打杂。四圈是个大肚汉,一顿饭没有五六个馒头,填不饱肚子。海骡子全家在县城里住,粮食也不宽裕,慢慢地就对他讨厌起来。为了打发四圈,海骡子想了个办法,叫他到褚元海的汉奸队里去当兵。四圈曾经挨过褚元海两个耳光,又看不惯汉奸队龇牙咧嘴的样子,就连夜离开县城跑了。

    四圈跟随着逃荒的难民们来到了洛阳。他本来想“卖壮丁”,卖几个钱好好吃它几顿饱饭。后来听说海骡子的胞弟海香亭在洛阳混阔气了,便厚着脸皮去找了海香亭。

    海香亭本来是县里田赋管理课的课长,到洛阳后,通过上下左右请客送礼,当上了洛阳“难民救济所”的主任。这个救济所虽然衙门不大,经手的钱粮却相当可观。不到两年,海香亭黄咔叽制服穿上了,灰博士帽子也戴上了。他赁了一所四合院作“公馆”,还买了一辆黑漆锃亮的方斗皮篷包车。

    四圈管海香亭叫“二掌柜”。他从小就在他家当过“磨倌”。

    海香亭也知道他。如今他找到海香亭,海香亭正缺个车夫。当时就答应,留下他给自己拉包车。

    “挣钱不挣钱,只要落个肚子圆。”四圈找到了个吃饭地方。

    每天肚子不发愁了。在一九四二年大旱灾时,别的逃荒难民饿得满街躺着,四圈每天热馒头、大碗菜吃着。他很感谢海香亭,因为海香亭没有让他挨饿。

    不过好景不长。就在这期间,用四圖自己的话说,他碰到了一场“桃花运”。这场“桃花运”在一夜之间把他的生活改变了,他被海香亭赶了出来。身上穿的那套绸缎睡衣,给他留下了痛苦的回忆。他又流浪在街头。他用最低的价钱买了这辆破车,在洛阳城内,没有人坐他这样破的车子。他只好在城外拉下乡的“长脚”。有时实在找不到顾主,就从登封县往洛阳拉红薯。

    四圈拉着这辆破车,走在黄土大路上的时候,他经常唉声叹气。他有些悔恨,恨自己太没有主意,怎么和那个女人勾搭上了?可是他又觉得有些甜蜜,他像作一场梦,过了一段他从来不曾经历过的生活。……

    二

    海香亭在洛阳当上了“难民救济所”主任,就新娶了个姨太太。这个女人叫刘玉翠,也是从黄泛区逃黄水出来的一个姑娘。

    她爹是大刘庄一家杠房的“杠头”,家里有一套殡人时用来抬棺材的龙杠和两顶花轿。家里不种田地,平常就凭着出赁花轿和“龙杠”过日子。农民们娶亲殡人,过红白喜事,总离不开他。他身边有一大群靠他吃饭的闲散汉子。因为手里经常有活钱,刘玉翠自小过着颇为优越的生活。日本鬼子来了。她家的花轿和“龙杠”全被烧了,她和她爹逃荒来到洛阳。一个过惯舒服日子的“杠头”,哪能经得起逃荒的折腾?不到一年工夫,她爹就病死了。正在刘玉翠走投无路时,“难民救济所”主任海香亭看上了她。没费很多周折,刘玉翠就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他。

    刘玉翠初嫁给海香亭时,平常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再加上海香亭特别疼爱她,倒也安乐舒坦。海香亭给她买钻石耳环、打金银首饰,绸缎和毛料的衣服做了几十套,把她打扮得既漂亮又时髦,还给她请了个南阳弹琵琶的老师,教她弹琵琶。后来又请了个老美术教员,教她画国画。可是刘玉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学了几个月琵琶,还没有学会《西宫怨》,学了半年国画,还没学会画牡丹花辦。

    刘玉翠同艺术虽然没有缘分,对经营生意却十分有兴趣。

    她自己偷偷攒钱,叫人开了一座馆子,又弄了几万斤小麦,叫人开了一座磨坊。刘玉翠虽然没有艺术才能,却精于计算,四五位数的加减账目,只要说一遍,她不用算盘,便能一口气说出来。

    她喜欢用钱赚钱,她记着她爹的一句话:“人赚钱不如钱赚钱。”

    海香亭看她每天忙忙碌碌,就劝她说:

    “你真是放着福不会享。你能赚几个钱?整天抛头露面,有什么意思。”

    刘玉翠噘着嘴说:“我高兴!我喜欢!自己赚来的钱,我花着心里高兴。你让我高兴高兴不行吗?”

    刘玉翠这人爱经营生意,花钱也十分大方。海香亭有些穷亲戚朋友来告借,一给就是几十块钱。她爱做菜,爱让海香亭请朋友来家吃饭。有三五个同事和朋友到家里,她总能摆出十几个精美的不重样的菜来。海香亭也因此维持了一些上级和朋友的关系。

    四圈在海香亭家里拉包车。前几年,刘玉翠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个“人”看待。她每逢出外办事应酬。到大门口喊叫一声:

    “四圈!”四圈就把车子顺到她跟前。她往车子上一坐,就由他拉着跑起来。在她跟里,四圈就好像一匹马,一头牲口。她只认识他那像案板一样的脊背和后脑勺,他的脸长得什么样子,她总是模糊的,因为她向来没有注意过。

    刘玉翠爱吃。家里专门雇了一个男厨师老于。她不爱吃炒菜,却爱吃炸的烩的和蒸的东西。她几乎每隔两天就要吃一次“冰糖肘子”,还爱吃红烩海参和玉兰片。芥菜蒸五花肉,她一次能吃半碗。

    刘玉翠的皮肤虽然有点黑,但很细腻,个子不算高,却也匀称,两只眼睛又黑又亮,和她对脸说话的人,几乎都不敢正面看她的眼睛。

    不过近两年她有点发胖了,穿着紧身旗袍,就像一个大棉花包。初开始她为自己的迅速发胖犯愁,可是嘴实在忌不了。看到盛在碗里晃颤颤的肘子就垂涎欲滴。后来她索性不管,用她的话来说:“只有吃到自己肚子里才算自己的。谁和她们比细腰?”

    安仁里妓院里新来了一批“天津帮”妓女。海香亭和他的朋友们去串了几次,被这些会弹会唱的妓女们迷住了。他开始发现刘玉翠的腰太粗,他甚至于觉得她身上根本没有腰这个部位。

    海香亭本人是瘦弱的,他面对着自己这个迅速发了福的姨太太,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海香亭总是深夜才回家。有时推说公事忙,还在外边留宿。

    女人具有特殊的敏感。刘玉翠很快就察觉了海香亭的行踪。她盘问海香亭,海香亭矢口否认。她想跟踪,却不知道海香亭经常落脚在什么地方。

    有一天,海香亭晚上没有回来。刘玉翠把四圈叫来盘问:

    “四圈,你把主任送到哪儿了?”

    四圈说:“在……在……在所里。昨天晚……晚饭。饭……

    前,我去……去……去接他,他说公事……事忙,不……不……

    不回来了!”

    刘玉翠说:“放屁!你们捣的什么鬼?还想往我眼里揉沙子?告诉你!你今天说实话,你就没事儿,你要不说实话,明天就叫你老和尚卷铺盖一一滚蛋!”

    “……”四圈木着脸不吭声。

    刘玉翠喊着说:“你倒是说话呀?”

    “……”四圈还是不吭声。

    刘玉翠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家是我当着的。你这个饭碗也就在我脚下搁着。”

    四圈为难地说:“二掌柜交代我,不叫我说,我怎么能说!”

    刘玉翠看他那个老实样子,忍不住笑了。她说:“四圈,你对我说说怕什么?我保证不叫你受牵连。四圈,我的话你还不相信?”

    四圈点着头。

    刘玉翠从柜子里拿出两包红锡包烟,塞到他手里说:“四圈,我不会亏待你。以后有什么花销,你就张口向我要。拉车这活也不是轻活,拿着你的胳膊当我们的腿,别人不心疼你,我还得心疼你!”

    四圈被感动了,他居然挤出了两滴眼泪。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人,突然跑过去,附在刘玉翠的耳朵上小声说:“二掌柜在……

    安仁里……秦淮书寓!”说罢扭转身就走。

    刘玉翠喊着:“你回来!”

    四圈站住了。

    刘玉翠说:“把车子拉出来!”四圈问:“你……你……你上哪儿?”

    “安仁里!”刘玉翠披上一件毛衣。

    “太……太……太太,那个……地方你……不能去。”

    刘玉翠跺着脚说:“你别管!”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钟了。四圈拉着刘玉翠去安仁里妓院,到了安仁里巷口,四圈指着一个挂着灯笼的大门说:“那……

    那就是!我……不能……露……露……脸!”

    刘玉翠跳下车,下意识把头发向后掠了掠,就往“秦淮书寓”

    闯去。

    一个中式门进去,里边是个小天井院,两边的屋子全都吊着布帘子。刘玉翠刚跨进门,就被一个男的挡住问:“你找谁?”

    刘玉翠说:“海主任!海香亭!”

    那个男人说:“海主任没来这儿。”

    刘玉翠隔着帘子,看到堂屋里烛火明亮,有一群人在打牌。

    她好像还听到海香亭的声音:“五条,谁要?”她把那个男的往一边一推,径直向堂屋闯去。那个男的在后边大声喊着:“有位太太找海主任!”

    这声音一喊出,堂屋的牌哗哗啦啦一响,人影错乱,蜡烛一盏跟着一盏被吹灭了。原来妓院这些提茶壶的茶房,最是精灵,他虽然不认识刘玉翠,一看表情架势,凭经验就知道是来找人闹事的。所以他先喊了一声。

    刘玉翠快步走到堂屋门口,一个穿着黑丝绒衣服,手里拿着烟卷的四十多岁女人走了出来。看样子她就是妓院里的老鸨。

    她不紧不慢地问着:“太太,你找谁?”

    “我找海香亭!”

    “没有见过这个人。”老鸨说。

    “刚才我还听见他说话了。”刘玉翠大声喊着,就冲到屋子里,掀床揭被到处找人。

    那个老鸨上前说:“太太,我们这是做生意的,你不能这样乱翻。”

    刘玉翠啐了她一下,说:“不要脸!你们把他拴到谁的裤腰带上了?”

    那个老鸨仍然毫无表情地说:“太太,要脸还不干这一行呢!

    这也是朝廷爷封过的,没有我们这一行,还不成世事哩!”

    “我要找海香亭说话!”刘玉翠带着醋意,瞪着一个烫着头发、抹着口红的水蛇腰姑娘大声喊。

    老鸨说:“你找你到你家里找!你管男人管在三尺门里,还

    能管到我这里?”

    刘玉翠不理睬她,抓住一把白瓷茶壶摔在地上,喊着:“海香亭,你出来!”

    那个老鸨对提茶壶的说:“茶壶两块五毛,记上账!”她又对刘玉翠说:“这些东西你拣着摔,反正羊毛要出到羊身上。瓷器店有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刘玉翠气得没法,“哇!”地一声哭了。她狠狠地瞪了那个水蛇腰姑娘一眼,用手绢捂住嘴角,哭着往外边走了。

    老鸨在后边从容地说:“给她叫个车儿!”

    “我有!”刘玉翠头也不回地说着,快步往大门外走去,就在这时,她身后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听见那个水蛇腰的姑娘娇声娇气地说:

    “好肥!这么肥!像个酒篓子!……”

    刘玉翠回到家里,海香亭仍然没有回来。她把想好的一套话放在嘴边等着,打算等他回来要好好出出气。可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半夜,还是没有敲门声音。她盘算着,大约今天晚上他又住在那个鬼地方了!一股怒气上升到她的鼻子里,酸辣辣地刺激着眼睛,她掉下了两滴眼泪。她对着电灯发痴。她忽然拿起桌子上放的两瓶“十全大补酒”摔在地上,洒在地上的酒味刺激着她,她又从抽屉里找出一盒西洋参,把它折成碎段,扔在地上,又用脚踏了踏。然后倒在床上,呼呼直喘粗气。

    大约是老鼠吃了地上的西洋参,这些小动物消受不了这样贵重的补品,它们在天花板上一直追逐闹腾了一夜。刘玉翠心里烦透了。她一夜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她决心要喂养一只猫,她想以此来排遣她的烦恼和忧虑。

    第三十九章  中将梦

    人对眼不说丑俊,瓜好吃不说老嫩。

    -一民谚

    一

    刘玉翠受了这顿气,实在难吞难咽。她不再去“秦淮书寓”闹事了。一来是丢身分,二来是她已经领教了那些老鸨子的厉害了。“人怕没脸,树怕没皮”,“人不要脸鬼都怕”,和她们哭闹不等于把“雪白袜子往泥里踏”吗?

    她忍气吞声,假装和颜悦色,像忘了这件事儿一样。海香亭打听到她已消了气,过了两天才怯生生地回到家里。刘玉翠见他回到家里,便把大门一上,先是哭,后是闹,最后关上卧室门,竟要去上吊。海香亭是公务人员,怕惹出人命自己吃罪不起,急得他用脚跺着门,喊叫着:

    “玉翠!玉翠!你开开门!你开开门!”

    刘玉翠在屋了里拿着一条绳子,坐在床上,咬着牙,不做声。

    海香亭急忙喊来四圈,叫他把门扇摘掉。四圈摘了半天,没有把门摘开。最后只好砸开一面镶着云字钩的大窗户,四圈跳了进去把门打开。海香亭急忙进去,只见刘玉翠横躺在地上,闭着眼,咬着牙关,胸脯一起一伏地吐着气,一条断了的绳子还绕在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