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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 1 夕阳芳草第13部分阅读(2/2)



    他们搭乘江船过了长江,从锣鼓喧天、龙舟云集的瓜州渡口重新进入大运河,到扬州后,换了一只官船,取道高邮、淮阴,迤逦北上。

    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已经到来。从扬州启航后,日日阴雨连绵,天空变得惨淡无光。两岸平坦的原野上,水气弥漫,远远望去,灰蒙蒙、白茫茫的一片。偶尔闪现出一个村落、几丛杂树的影子,也是那般的冷落、荒凉。低矮的船篷上,沙沙的雨点日夜响个不停。潮湿、发霉的气味从船舱的各个角落里散发出来,又一个劲儿往衣袖、领子里钻,使人浑身上下像是泡在无形的涎沫里似的,滑腻腻、粘糊糊,难受极了……也许是受了这种讨厌天气的影响,两个朋友渐渐都变得有点闷闷不乐。本来,开头那七八天,两人还有说有笑,他们谈到了冒襄和董小宛的关系,谈到松山的失守和洪承畴的殉国,还谈到了复社内部的纠纷和面临的危机。不过,彼此的见解都不大一样。譬如:对冒、董的姻缘,方以智表现得颇为热心,黄宗羲却持冷淡甚至不以为然的态度;对于洪承畴之死,黄宗羲大表崇敬,方以智却认为松山之失,洪氏负有重责,他的死无非是逃避罪责而已;对于复社的前途,方以智认为人心已散,事不可为,黄宗羲却仍旧抱有很大的希望,认为经此一场波折,或者能使对立的各派消除误会,重新团结起来……就这样,谈来谈去,总是谈不大拢。最后,只好各自沉默下来,已经有好几天了。

    现在,黄宗羲正靠在船篷上闷头看书。从另一个角落里,传来了金属轻轻碰击的声响——方以智在摆弄着一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西洋千里镜。那是一尺来长的一柄金属圆筒,两头嵌有玻璃。

    昨天方以智把它一一拆开来,说是要研究一下它何以能将远处的物象移置眼前。

    他到底研究得怎样,黄宗羲也不大清楚。不过后来这千里镜却怎样也装不拢了。方以智虽然强作镇定,也已是额头见汗。昨儿半个夜晚,今儿一个早上,还没弄好,直到现在还与他的书童方理在那儿忙着。

    “密之这人就是好奇太过!也不管懂不懂,拿过来就乱弄一气。瞧他那着急劲儿,这千里镜八成是不知向谁借来的,可是希罕物儿。当真弄坏了,还不知怎么赔哩!”黄宗羲想,有心过去瞧一瞧,但转念一想,这玩意儿自己也不懂,过去也是白搭,便仍旧坐着没动。

    然而,想重新安定下来却也不太容易。那些零件碰击的“笃笃”声,以及方以智主仆二人商量的零声碎语,不断地往耳朵里钻,而且变得越来越清晰、响亮,尽管黄宗羲努力收敛心神,他的视线仍旧有好几次在排得密密麻麻的仿宋字体中迷失了方位。最后,他忍不住了,转过脸去说:“若弄不好,先放着,待到了京里,寻个待诏瞧瞧好啦!”

    他这样说了,可是方以智也不知听见没有,他一不抬头,二不做声,只是把嘴唇抿得更紧,仍然在那里装了又拆,拆了又装。黄宗羲见说他不动,倒也没有办法,只好埋下头去,继续阅读;然而,终于又放下,站起身,慢慢地踱到方以智的旁边,开始打量着桌子上那一堆奇形怪状、神秘莫测的零件。“啊,若说这些东西搭配起来,便能将数十里外之景物移置目前,实在教人难以相信,然而却又千真万确。能发明此物之人,岂但技绝人寰,直是巧夺天工哩!不道天下竞有心思灵通若此之人,实在匪夷所思!',他惊奇地想。他看了一会,不由自主就心痒起来,轻轻伸出手去,想拿起那片鸡蛋大的玻璃镜片,细细看一看。然而没等他触到镜片,就听方以智喝道:”别动!盎谱隰说氖忠欢叮ㄚu厮趿嘶乩础k屏饲品揭灾牵患谌窆嶙5匮芯恳恢煌罚阉吹构サ乜戳擞挚矗攘擞直龋坪醺久挥辛粢饣谱隰嗽诔。蛘咚淙涣粢饬耍此亢撩挥邪阉旁谘劾锼频摹u驹谂员咚藕虻氖橥嚼恚葱以掷只龅刈鲎殴砹场;谱隰说牧齿氲卣呛炝耍研渥右环鳎墓牡刈呋厮奈恢萌ィ黄u勺吕矗匦履闷鹗楸尽2还幢闶钦庋揭灾且踩跃擅挥欣蠢砘崴;谱隰擞悠铡!昂撸媚愀龇矫苤谷蝗绱税谅啥瘢∥业挂纯茨愕降子卸啻竽苣停馨颜馇Ю锞底昂茫 彼薹薜叵搿?谁知,像是回答他似的,就在这时,方以智蓦地发出一声欢呼:“成了!”

    接着,他立即动手,把桌上那堆零件一件接一件地装配起来。

    转眼工夫,一架伸缩自如,同原先一模一样的千里镜就擎在他的手里。他把它凑在眼睛上,试着瞧了几下,又奔到窗前,对着外面,调节好距离,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来回了望了一阵。终于感到满意了,他就把千里镜朝方理的手中一塞,倒背着手,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得意洋洋地在舱内走来走去。

    “哈哈,我方某人到底还是行的!什么西洋奇器,不过如此!

    任他故神其技,我照样能无师自通!八寥坏厮担婕捶愿婪嚼恚骸比ィ矢葡喙ǎ“又兴冲冲地对黄宗羲说:”太冲兄,经此一番,弟于此物不惟知其然,且更知其所以然了!他日倘有所需,弟照样能做出一个来!盎谱隰嗣涣系椒揭灾枪话亚Ю锞底芭涑晒Γ械阋馔猓灿械闩宸k淙蝗绱耍杂诜揭灾鞘什诺陌谅蘩瘢匀桓械侥栈稹k裕狈嚼戆亚Ю锞邓峙醯剿媲笆保谱隰吮闫吆叩乇彻橙ィ豢辖邮堋?正在满心等待朋友赞扬的方以智,看见这情状,不禁愕然。方理走回去,凑在他的耳边咕哝了几句。方以智半信半疑地问:“我当真这等说?”看见方理肯定地点点头,他又回想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啊,不错,我影影绰绰是说过这么句话。当时我眼看要弄通了,觉得身旁有人……原来是……哎,真该死!”

    他懊悔地跺一跺脚,连忙走过来,对黄宗羲又是打躬,又是道歉。

    黄宗羲对这千里镜本来也产生了兴趣,只是被方以智一声断喝,扫了兴。现在见他一再赔礼,气也就消了。他一声不响地从方理手中接过千里镜,反复摆弄了一阵,又起身走到舱口去,学着方以智刚才的样子,对外面观测了半天,然后把千里镜交回方以智手里,淡淡地问:“适才听兄自言,此镜可以仿制,莫非兄果已尽得其中奥妙了么?”

    “这个自然——其实亦无大奥妙。”方以智连忙说,“弟已将此镜之构造绘成一图,只须觅良工数人,便可制作。”说着,他把黄宗羲引向他原来坐的地方,拿出一张纸来,铺在桌面上。黄宗羲看见上面写着“千里镜图说”五个篆体字,下面用毛笔描着一架千里镜,以及它的几个截面图形,还有各个零件的式样,尺寸、比例都注得清清楚楚。黄宗羲反复瞧了一阵,终于叹道:“社兄真可谓聪明过人!我辈虽则也一样的读书,惟于此道,却是万万不及了!”

    “啊哈,小弟不才,平生所自负者,也就是尚有此一点‘聪明’!”

    方以智说。由于兴奋,他那张本来就红扑扑的脸孔,更加容光焕发了,“不过,西洋之学,只是详于‘质测’,若言及‘通几’,则往往疏拙浅陋。何况他那‘质测’,也并未完备。小弟之志,其实并不在此哩!”

    黄宗羲瞧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方以智却没有觉察自己的话又引起了朋友的不快,他依旧兴冲冲地问:“我辈生于当今之世,不知社兄以为是大幸耶?是大不幸耶?”

    “哦,生当忧患丛集之世,恐怕只能说是不幸吧。”黄宗羲淡淡地说,管自走了开去。

    方以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暗淡下去。“小弟知社兄必定这般答我。”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便是弟亦每以辗转于这忧患之人生,延喘于这昏昧之乱世而咨嗟太息,竞至中夜难眠,悲愁泪下!”他声音低沉地说,神情抑郁地望着窗外的茫茫雨雾,以及那一队背着纤绳、在泥泞的岸边艰难前进的纤夫,许久没有说话。

    黄宗羲本以为方以智接下来不知还会怎样自吹自擂,所以故意走开去表示不想听,没料到对方却发出这样凄苦低沉的叹息,反倒怔住了。

    “然而,回心一想,又不尽然!”方以智忽然转过脸来,悲伤地、坚决地直视着黄宗羲的眼睛,“当今之世,无疑衰极乱极,病人膏肓,万难救治。但是,若以文明教化而论,却昌明鼎盛,远迈前代!

    推其故,实因已上承百代之智慧,积之蓄之,育之培之,乃能达此空前胜境。

    且更有西洋之学,人于中国,可与吾国之学相发明,遂使我辈生于今世,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成就一番空前之大学问、大见识,雄视一世,映照先后。如此说来,又是一大幸事了!啊白Ч胖牵壑衅浼洌俊被谱隰肃刂馗此担苫蟮赝排笥眩19挥辛15桃馐兜秸饩浠暗娜糠至俊?“不错!”方以智坚决而自信地说,“以弟观之,历来所谓儒者,多有二病:一、穷理而不博学,二、闻道而不为着。无论拘守名教,以尊礼法,还是好作诡异言行,以超越礼法,二者都无非为着求名,故意束缚矫扭其真性。至于科举之士,一年到头只知弄八股,此外懵懵然一无所知。彼一心所望者,无非‘利禄’二字,又安有心思博学深造?如今天下滔滔者,无非此辈!惟是学问二字,乃千秋之事,岂可无人任之?故弟于此立一大志愿:若得资财,当建草堂,养天下之贤才,删古今之书而统类之。举凡经解、性理、物理、文章、经济、小学、方技、律历、医药诸门学问,均审订真伪,发其精粹,清其条理,详其始末,编为百卷之书。不惟望其有用于当世,亦为千秋万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脉。如此,方不负此七尺昂藏,一身学识也!”

    方以智越说越激动,洪亮的声音在船舱内嗡嗡回响。他不再看黄宗羲,并且开始威严地来回踱步。那睥睨一切的灼灼目光,那骄横而自尊的姿态,使他的形象在这一刻里变得那样不可一世,看上去,就像一位号令千军的统帅,或是一位君临万方的帝王。

    黄宗羲睁大眼睛,仿佛不认识似地望着朋友。不过,使他感到惊愕的,与其说是方以智此时此刻所表现出来的非凡自负,不如说是这位才气过人的朋友所决心选择的那条道路——潜心著述,藏之名山,以待来者。不错,这是自古以来无数学者所共同走过的道路,本来无可非议。但是,黄宗羲一向认为,作为不幸而生于忧患时世的他们这一辈人,眼下却没有权利、也没有可能那样做。事实上,黄宗羲从来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东林党人的儿子,是因为反抗魏忠贤阉党的暴政而被迫害致死的那批忠臣烈士的遗孤。他不只同阮大铖之流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而且强烈意识到自己所肩负的使命。随着年岁和见识增长,他越来越明确地认定:国家的局面之所以会衰败到今天的地步,根本原因就在于天启年间皇帝昏庸,重用阉党,使国家的正气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他参加复社,积极为社事奔走,就是为了在士林当中重新树立起一股正气,并运用“清议”的力量,推动朝廷改良弊政,防止阉党篡权的局面再度发生。尽管近年来国家的局势每况愈下,毫无起色,但黄宗羲始终没有忘记先人的遗志,也没有失掉复兴大明的信心。这一次,他不远千里赶到北京去,就是为了亲自观察一下,尝试一下……“不,他是不对的!

    如今当务之急是‘流寇’,是‘建虏’!在社稷苍生尚有一线生机之时,作为一个热血男儿,一个圣人之徒,如果不挺身而出,勇于承当救国拯民之责,那是可耻,是有损于为人品格的!八灰晕坏叵搿?黄宗羲抬起头,打算说出自己的看法,却看见方以智已经从行箧中拿出一部厚厚的书稿,兴冲冲地走到他跟前:“这部《通雅》,是弟穷三冬之力写成的,自谓尚可一观,如今就请社兄指谬。”

    黄宗羲瞧了瞧朋友,发现对方脸上,刚才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气已经不见了,此刻正诚恳地望着自己。他犹疑了一下,只好把涌到嘴边的那些话暂且吞了回去,默默接过书稿,回到窗前的座位上,一页一页地浏览起来。

    五

    在运河航行了大半个月之后,他们乘坐的官船来到了徐州城下的黄河渡口。

    这里离开梅雨地区已经很远,黄河上空,一碧如洗。几片轻絮般的白云,在遥远的天际缓缓浮动着。五月的夕阳毫无遮挡地把绚烂的余晖,尽情投向空旷宽阔的河面。混浊的、闪耀着金光的滚滚洪流喷着白沫、打着回旋,犹如成千上万匹暴烈的野马,从西边的地平线上汹涌而来,又一刻不停地向东面的大海奔腾而去。几张灰色和褐色的船帆,在浊流里艰难地颠踬着。小山般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永不疲倦地拍击着荒凉的、赤裸的河岸,发出沉雷一般的可怕声响。

    当航船横渡黄河的时候,黄宗羲和方以智并肩地靠在窗前,纵目远眺,谁也没有说话。虽然他们都不是头一次行经这里,但眼前这气吞万里的磅礴气势,仍然那样深深地震撼着他们,使他们的胸怀一下子扩展开来,并且被大自然伟大的、原始的、神秘的魅力所吸引,所陶醉,以至忘却了交谈,忘却了思考,甚至连自己的躯体似乎也被这原始的伟力所分解,所消融,不复存在了……渡过黄河之后,登岸是一个大驿站,名唤“柳泉驿”。因为天色已晚,主仆一行便在驿站歇下了。第二天起来,收拾停当,用过早饭,方以智便命方理去交涉车子。方理去了半天,却空手跟着驿丞走回来。那驿丞诉苦说:“车子倒有,却因本地连年遭灾,骡马不足;加上粮饷匮乏,站里的驿卒裁了又裁,减了又减,只剩下十来二十人,到昨夜为止,能派的都派出去了,还没回来。只好委屈大人再住一天,明儿再走。”

    方以智皱起眉头,不愿意在这鬼地方白白耽搁一天。他问明驿站里还剩下两匹马,这个数凑一乘车子是不成,但倘若改为骑马,却还勉强凑合。于是,他同黄宗羲商量,决定不坐车子,就要了那两匹马。又同驿丞磨了半天,最后让他从站里那两个烧饭、挑水的老驿卒中,好歹抽出一个来跟着,便一齐动身出门,继续向北进发。

    天色还早,四下里一片黑暗,只有闪烁的星星映在马眼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沙砾铺设的官道在脚下变得迷离一片,几乎难以辨认。拂晓前的风,从旷野上吹来,即使穿着风衣,戴着风帽,身上仍然感到凉飕飕的。这一带是南直隶(明代称盲隶干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相当于今江苏、安徽两剩)、山东、河南三省的交界,正当水陆交通的要冲,可是这些年来,由于饥民越来越多,其中铤而走险,落草当响马的为数不少。仅仅在去年,就有一个名叫李青山的强人,仿效《水浒传》中宋江的榜样,占住梁山泊,树起“替天行道”的旗号,经常攻陷州县,拦劫漕运粮船。投奔拥戴他的饥民很多,势力一直伸展到离这儿不远的韩庄,使南北交通几乎断绝。

    朝廷闻报,大为震动,急忙调派大批军队进行围剿,直到今年正月,才勉强把这场造反镇压下去。朝廷惟恐动乱再起,也曾下令对“就抚”的饥民加以赈济。但这几年,朝廷为着对付“流寇”,在过去每年征收几百万两“辽饷”之外,又接连加派了三百三十余万两的“剿饷”和七百三十余万两的“练饷”,眼下正恨不得把民间的每一滴脂膏都榨取出来,投入战场,哪有余钱去放赈?只好摊派给地方。而地方也正为应付“三饷”,弄得焦头烂额,同样拿不出钱来。何况那些官府衙门,上上下下都在千方百计捞钱敛财,即使有那么一点赈额,经过他们的手七克八扣,留给饥民的,到底能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更别说饥民实在太多,已经到了远远超出人力所能救济的地步。所以目前这一带,尽管官军加强了巡逻和弹压,但路上并不太平。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临出门时,方以智已经换上便服,还同黄宗羲各自挎了一柄宝剑,八名家丁和承差也各执刀棒,相随护卫,以防万一。

    现在,黄宗羲在马上微微佝偻着身子,裹紧了风衣,在马蹄踩踏地面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里默默地想着心事,一边等待着第一抹曙色的出现。不过,由于黄安和方理在马后不停地同驿卒谈话,使他的思路时时被打乱,集中不到一个问题上。

    他一会儿想到离开余姚已经快三个月,家中的情形不知怎样,母亲好吗?看来应当修一封家书去问候一下了;一会儿又想到不久前同侯方域发生的一场口角,想到自己同这位社兄总是合不大来。记得自己曾在张自烈面前激烈地批评过侯方域一味花天酒地,而置父亲的生死于不顾。这个话,张自烈后来不知传达给侯方域没有?……过了一阵,他的思路又转到哲学问题上,想到“气”和“理”这两个概念,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派人主张“理”在“气”先,另一派人又主张“气”在“理”先,可是在他看来,“理”和“气”本来是一个东西,并无区别,亦无所谓先后,人们硬要把它分开,实在毫无必要,也毫无道理……然而,他渐渐觉得坐在鞍子上越来越不舒服。因为长久没有骑马,他已经大大生疏了。他不能让自己的身体自然地顺应着马儿走动时的起落颠簸,结果被马鞍子把股骨撞得生疼。“哎,看来我是越来越娇嫩了!”他想,“当年刘玄德因久不骑马,遂有功业未就而髀肉复生之叹,我如今的情形比他更糟!如此下去,怎么了得?”

    于是他把那些冥思遐想暂时抛开,一心一意练习起骑马来。

    他仔细分辨马的行走节奏,一边尽量放松身体去迎合它。开始他老是把握得不准,情况反而更糟,但他仍旧耐着性子坚持下去,慢慢就变得比较适应了。加上从前练习骑马时所学的那一套动作要领也重新被回忆起来,并且开始发挥作用,再走上十多里之后,他终于又熟练起来了。

    这当儿,天已经破晓,一轮红日从右前方冉冉升起,照亮了雾气缭绕的广阔原野,给拖着长长的影子前进的旅人的脸上、身上,以及他们的行李、马匹上,抹上了一片淡淡的红晕。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从路旁的树桠上飞了起来。黄宗羲为着试验一下自己的骑术到底恢复得怎样,就放松了缰绳,在马屁股上轻轻敲上一鞭,催着马越过方以智,顺着变得清晰起来的大路,向前慢跑起来。

    这一次颇为顺利,黄宗羲按照回忆起来的要领,上身微微向前倾着,两腿用力夹紧马肚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居然跑得很平稳,转眼之间,已驰出三四里。

    他得意地勒住缰绳,回头望了望,看见方以智等人没有跟上来,便拨转马头,打算循原路驰回去迎他们。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几声哭喊,声音尖锐而凄切,像是个女子,又像是孩子。听起来,人就藏在路旁不远的那片榆树林子里。黄宗羲勒住马,朝林子张望了一阵,却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哭喊声又响起来。他皱起眉毛,想走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临时又想到:要是强盗在行劫,人多势众,自己对付不了,岂不更糟?迟疑了一下,他终于拨转马头,飞快地向原路奔去。

    方以智正由仆人们簇拥着,缓缓地走过来。听了黄宗羲的报告,他回头问随行的那个老驿卒可知道出了什么事。老驿卒含含糊糊,也说不清楚。倒是黄安极力劝阻,说必定是响马在行劫无疑。方理也主张小心为妙。方以智瞧着黄宗羲,沉吟了一下,终于说:“走,瞧瞧去。”

    大家跟着黄宗羲,来到距榆树林子还有百步之遥的地方,方以智挥挥手,叫大家停止前进。他勒住马,远远朝林子观望了一阵,然后拔出佩剑,吩咐大家准备好,这才命一个名叫孙福的年轻承差过去打探。

    孙福提着枣木棍,轻手轻脚地踅进树林子,很快,又重新走出来。他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地奔到方以智马前,禀告说:“回、回老爷,里、里面全是死、死人!”

    “响马呢?”方以智厉声追问。

    “没、没有!”

    “没有?”

    “是、是没有。”孙福说,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小人不曾看见。”

    “那么死的都是些什么人?是怎么死的?”

    “兴许是……是些饥民,小人没瞧清楚。哦,都是上吊死的!蠹也唤鞍绷艘簧馍舯硎咀懦跃婧螅头畔滦睦础j堑模矍芭戮团掠錾舷炻恚宀皇牵愀眯惶煨坏亍v劣诩19褡匝岸碳炊貌蛔殴诖缶」帧u饫嗍录昀词翟谔啵衙挥惺裁聪∑妗6易魑啡耍埠苣压艿昧耍疃嗤ㄖ胤缴弦簧盟桥扇死词帐褪橇恕k裕锔u庋盗酥螅揭灾侵皇堑愕阃罚婕窗呀j栈叵焕铮急讣绦下贰?但黄宗羲还在沉吟着。

    “里面——还有活着的么?”他问,向树林子瞧了一眼。

    “没、没有。都死了。”孙福回答。

    “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在叫!”

    “那——兴许当时有人还活着,后来就死了。”

    “最好再细瞧一下,若是还有活着的……”“啊,不错!”方以智表示同意,“孙福,你就再走一趟,若然还有活着的,就拿些干粮给他,再打发他点银子,叫他自寻活路——去吧!”

    “是!”孙福应了,可是显然很不乐意,却又不敢违拗主人的意思,于是噘着嘴,去马背上取了一小袋干粮,慢吞吞地朝林子走去。

    黄宗羲瞧着年轻承差的背影,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突然,他一俯身,跳下马来,把缰绳往黄安怀里一抛,大步赶上孙福,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干粮,管自走向树林。孙福怔了一下,连忙跟了上去。

    这片榆树林子不太大,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每棵树的树皮全都给饥民扒光吃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木质层,看上去,就像一具具被剥了皮的僵尸,张牙舞爪地挺立在那里,可怕极了,虽然已经是初夏天气,枝桠上也不见长出叶子来。只有成群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在树林子里乱飞乱窜。这些吃腐尸吃红了眼的畜生,一只只都长得又肥又大,而且不怕人。有好几次,要不是孙福及时挥舞棍棒,它们就会扑到头上来了。越往里走,那股臭味越大,地上的白骨也越多,东一堆西一堆抛得到处都是,稍不小心,就会碰到脚上。黄宗羲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走进过这样阴惨可怖的树林子,从未置身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境地之中。虽然是大白天,心里也不由得直发毛。现在,他才明白,孙福为什么很不乐意再来一趟。不过。自己既然逞了强,已经不能后退,而且他也不想后退。所以尽管他已经想到,此举很可能是多余的,但仍旧掩着鼻子,硬着头皮往前闯。

    终于,孙福站住了,他用棍棒指着前面的树上,低声说:“喏,就在那儿!”

    黄宗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望去,果然看见树桠上挂着大大小小七八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搭拉着舌头,全身僵直,显然已经死去多时。那些尸体的表情有的像在哭,有的像在笑,还有的眼睛睁得老大,龇牙咧嘴,形状十分可怖。黄宗羲不愿多看,他慢慢走过去,一面向四周打量着,看看有没有活的人还留在地上。可是,除了两捆破破烂烂的行李,和一些胡乱丢弃的粗碗破罐之外,再也看不见什么。“啊,都死了,一个也没留下!刚才还听见他们的叫声,要是我立时赶进来,也许他们就不用死了,然而……”他懊悔地想,不由得又抬头朝树上的尸体瞧了一眼,发现死者的衣衫虽然十分破烂肮脏,而且头发披散,没戴帽子,但从其中一两个人那宽大的袖子、长过膝盖的衣裙式样以及衣裳的质料来判断,显然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应当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家。

    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连年灾荒,再加上朝廷催索“三饷”逼得很紧,许多中产之家,也难以幸免于难。“嗯,看来他们有老有少,像是一家人。若在那太平时世,纵有天灾,也未至于流离道路,暴骨荒郊。可是,现在竟然弄到连这一类殷实本分的良民也走投无路,惟有以一死来求得解脱,就更别说那些贫苦无告的广大之众了……”这么一想,黄宗羲不禁垂头丧气,刚才急于救死扶伤的那一份热心也随之大减。所以,尽管孙福出于讨好他,建议再往林子深处找一找,他却摆摆手,悄然转过身,向外走去。

    六

    “似这等合家自尽的,还未算是最惨哩!”听完了黄宗羲的叙述之后,方以智说。这时,他们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