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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 1 夕阳芳草第16部分阅读(1/2)

    “嗯……”

    陆卖婆斜睨着董小宛,转了半天眼珠子,末了,“噗哧”一笑,安慰说:“妹妹,瞧你急的!只要他不曾把口儿封死,事情就完不了!

    哪怕他封了口,我们也还有法子拆开它!你愁什么!八底牛缴泶影干献チ肆桨压献樱艘话迅⊥穑槐哙咀牛槐咚担骸焙冒桑缃衲阍侔颜馐麓油返轿哺憬闼瞪弦槐椋““姐姐不是都知道了么?”

    “不成!前时你回我话的样儿,像煞那阔小姐偷汉,说一半,留…一半,吞吞吐吐。今儿我要听个有根有蒂、有枝有叶,才好给你出主意!”陆卖婆随口吐掉一瓣瓜子壳,立即又拣了一颗瓜子搁在嘴里嗑着。

    董小宛呆呆地瞅了陆卖婆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幽幽地说起来。

    她从三年前如何第一次认识冒襄起,说到今春的冒襄再度来访,她如何挽留他,后来又怎样随他到了镇江。冒襄开始怎样拒绝她,后来由于朋友们的督促他又怎样回心转意,这一次他又怎样突然反悔,背约不来……一五一十向陆卖婆和盘托出。

    她还特别谈到了冒襄同陈圆圆的关系,最后哽咽说:“我知他心里想着陈姐姐。

    我自问万万不敢同陈家姐姐比,若是陈家姐姐还在,我也不敢存这份心思。只是现在……”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用双手掩着脸,背过身去,失望地、凄苦地哭泣起来。

    陆卖婆却没有劝止她,仍旧管自嗑着瓜子。待到把最后一颗嗑完了,她就站起身,用蒲扇兜着瓜子壳从船篷下往外一倒,又在船帮上扑打了两下,这才放下扇子,转过脸来,拍了拍董小宛的胳膊,说:“好了好了,莫哭了,哭肿了眼睛,待会儿上岸怎么见人?如今核计核计,怎样摆布你那心上的人儿是正经!妹茫皇墙憬阋的悖馐屡山裉煺饩置妫妹媚阋灿胁皇橇ǎ?董小宛已经渐渐停止了哭泣,听了这句责备,她不由得抬起头,迷惑地瞅着陆卖婆。

    “你那位什么陈家姐姐,我没见过。”陆卖婆继续说,“她到底怎么个天上有、地下无,妹妹到底比得上她比不上,我也不晓得。不过,这些年姐姐我在江湖上走动,绝色的美人儿也见过几个,未必妹妹就不如她们。若论文才品位,妹妹反觉高出一头。只一样,妹妹却差得太远。你降不住冒公子的心,原因只怕也就在这上头了!”

    “哦?”

    “妹妹,我问你,那些公子哥儿,有财有势,吃穿不愁,家里又都放着三妻四妾的,怎么还要出来找你们姐儿白相胡缠,你想过么?”

    “这……”董小宛的脸红了一下,她想解释说,冒襄家里只有妻子,尚未讨妾,但是动了动嘴,却没有说出来。

    陆卖婆也不理会她,只管自己说下去:“哼,无非是想换个口味儿罢咧!这也如同吃腻了山珍海味的人,便想尝尝山桃野杏,图个泼辣新鲜。对付这等主儿,你不放出那轻狂风骚的骚劲儿,把他捞拨得爱又不是,恨又不能,丢不开,放不下的,还能指望他死心塌地娶你?妹妹,你输就输在太文静服帖,一本正经呢!”

    听了陆卖婆这番开导,董小宛才有点如梦初醒。本来作为自幼在妓院里长大,而且开门接客也有好几年的小娘,对于这个道理她也未尝不知。只是,秦淮河上的名妓,向来是讲究各人有各人的风度派头。像顾眉的雍容华贵、李十娘的柔弱妩媚、寇白门的风流放纵、李香君的机灵狡黠等等,而文静端庄、清高自命,则正是自己之所以显得与众不同的一种特色,曾经使许多风流狎客大为倾倒。

    她虽然不想故意做作,但总以为像冒襄这样见多识广的公子哥儿,尤其会喜欢这一套,却没想到……她不由得回想起与冒襄相处的那些情景,越想越觉得陆卖婆的话有理。她着急起来:“啊,那、那该怎么办?”

    “怎办?”陆卖婆撇撇嘴,“拿出你的手段来啊,莫非还要姐姐教你?”看见董小宛面现难色,她就奇怪地皱起淡淡的眉毛,“怎么,连这都不会?你那死鬼老娘,当年可是远近闻名的骚姐儿哩!难道就不曾点拨你几下子?”

    “哦,不——”董小宛慌乱地说,连脖子都羞红了。她怕陆卖婆再说下去,只好使劲点点头。

    “嗯,这就对了!”陆卖婆神气地挥了挥手,“这是第一要紧的,若再见到冒公子时,你可得记住了!嗯,还有,你这冒公子必定是个名士头儿什么的哕?”

    “姐姐怎么知道?”

    “哼,什么瞒得过我!若他不是名士头儿,你这小妮子会这等恋着他?我瞧那冒公子虽则心气高傲,脸皮子却豹—你不见他在金山时明明回绝了你,后来叫他那帮子朋友一起哄,就顿时软了。嘿,如今这世道也越变越奇了!我在姑苏常听人说:要当大名士,光有文章还不够,连逛窑子也得格外知情识趣,才会受人抬举奉承!好嘛,他越是怕人起哄,你就越要把这事张扬开去!赶明儿你就回你的曲中去,寻着你那帮子什么手帕姐妹、干爹婶娘,逢人便说这事,闹它个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只要四面八方这一哄起来,就不怕那冒公子不乖乖儿就范啦!”陆卖婆一口气地说完了,得意地瞅着董小宛,“妹妹,你瞧,姐姐这条计策如何?”

    董小宛耷拉着脑袋,没有立即回答。她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这确也是一个办法。但她又担心,万一被冒襄发现了,会弄巧反拙。不过,如果不这么办,事情只怕就更加没有希望……她犹豫了又犹豫,最后轻声说:“但凭姐姐做主。只是姐姐可千万别说是我……”陆卖婆眼珠子一转,似乎明白了,她笑起来:“妹妹只管放心,一切都算在姐姐身上,妹妹只当不知道就是!”

    八

    “妹妹,我们姐俩好不容易来上一趟,待会儿,你可得在帝君跟前诚心诚意地求根签哩!我也要求一根。”陆卖婆掏出一把铜钱,把围拢上来的几个乞丐打发走,一边回头对董小宛说。

    这时,她们已经来到关帝庙,正站在大殿的石阶前。这关帝庙就坐落在石城门内。石城门又叫汉西门,是南京西南面的一个主要城门,出门不远就是一个大船码头,来来往往的轿马行人很是不少,所以这关帝庙的香火也颇为兴盛。如今庙前的空地上,除了前来拜神的人们外,还摆起一个一个的茶档,以及出售香烛元宝的摊子,那些走索卖解的、占卜算命的、卖小吃的、拉皮条的,也混迹其中,招徕生意,显出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

    自从听了陆卖婆一番开导,董小宛如今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情绪也开朗起来。

    她见陆卖婆兴头十足的样子,就说:“姐姐觉着这地方好么?可惜我们来迟了几天,若是赶上七月二十九的地藏胜会,那才热闹呢!”

    “是么?好妹妹,你倒说给我听听哟!”

    “嗯,若到这一天,南京人各家各户,都要在门前搭起两张桌子,点上两支通宵风烛,供上一座香斗,从大中桥到清凉山这七八里路上,就像游着一条银龙,一夜的亮,香烟不歇,大风也吹不熄。

    到其时,满城的人都出来烧香赶会,直闹到天亮哩!啊坝矗∧且欢n还睾冒紫噙埽?“不过说来呢,也好笑。原来这地藏菩萨一年到头把眼闭着,只有这一夜才睁开眼。所以不知谁就想出这主意,让满城都摆开香花灯烛让他瞧见,哄得那菩萨只当一年到头都是如此,便欢喜这些人好善,乐意保佑人了。姐姐你瞧,这不可是使奸诓骗么?”

    陆卖婆笑得眼睛只剩一道缝:“我说么,如今人人都话我姑苏人么心术弗正、专会使奸,原来南京人胆子更大,连菩萨都敢骗!”

    两人一边说着笑话儿,一边走到场子边上的小摊前,买了两扎线香,转身正要登上大殿,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已经围了一群人,都是些油头粉面的年轻小伙子,也有一两个年纪较大的,一个个都打扮得花里胡哨。有的摇着折扇,有的托着鸟笼,正在那里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一阵轻薄的哄笑。

    董小宛瞧出这是冲自己来的。凭着这些年的风尘阅历,她知道这伙人都是些浪荡无赖子弟,平日闲得发慌,经常成群结队到处转悠。碰上有些姿色的年轻妇女,便一窝蜂地追着不放,评头品足、疯言疯语,甚至调戏侮辱。她怕被他们一旦缠住,难以脱身,连忙扯了扯陆卖婆的衣袖。陆卖婆也是乖觉人,立即会意,便同董小宛一起转身,匆匆向大殿走去。刚行出几步,忽然有人迎面拦住去路,怪声怪气地叫:“啊哟,好妹妹,哥哥到处寻你不着,原来妹妹到这儿耍子来了,怎么也不告诉哥哥一声?”

    董小宛一看,原来那伙人当中的几个,已经站在阶前等着,说话的那人长得小眼睛、短眉毛,当中嵌着一个难看的蒜头鼻子,瞧模样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一脸的淫邪轻薄劲儿。董小宛一声不响,低着头往斜里走,想绕过他们。

    可是那少年却不罢休,又一次跟过来,嬉皮笑脸地张开双手拦住说:“哟,好妹妹,怎么不理哥哥了?莫非生哥哥的气了?嘻嘻,别走嘛,哥哥给你赔个礼好不?”

    说着,当真作下揖去。但是,又不马上直起身来,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斜瞅着董小宛的裙裾,笑嘻嘻地说:“好妹妹,你这,嗯,你这脚儿真小,真好看!让哥哥仔细瞧瞧,好么?”

    董小宛心中一跳,脸顿时红了。虽然她明知自己的脚藏在裙子里,对方不可能瞧见,但是仍然不由自主地往里挪了挪。周围的那些浪荡子弟早已大声喝彩起来:“拿出来瞧瞧嘛,怕什么!”

    “不过是瞧瞧,又不会把你瞧大了!”

    “瞧这小妞的模样儿,她的脚,嘻嘻……”“也难说,须得瞧过才知道!”

    “对,瞧瞧!再不让瞧,我们可要动手啦!”

    “……”

    陆卖婆虽然见多识广,可是看见这种阵仗,心里也有点发毛。

    她一面用身子遮护着董小宛,一面用最粗鄙难听的话叫骂着。可是那伙浪荡子弟见她是个外地女人,加上那一口苏白,即便骂起人来也像唱歌儿似的,哪里会怕?

    还有些人见她徐娘半老,泼得有趣,趁她指手画脚,没遮没拦,倒先在她身上捡起便宜来……在这当儿,董小宛反而显得比较镇定。作为一个青楼女子,她对于自己将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倒不太担心。现在她一心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下流的纠缠,以免传到冒襄的耳朵里,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因为她自从在金山下与冒襄有了成约之后,一直闭门谢客,并向冒襄一再表示洁身以待的决心。如果今天这事闹得不清不楚,被人加油添酱地传扬开去,只怕有点不妙。事实上,眼下冒襄对她已经三心二意,而且他俩这件事,背地里心怀嫉妒、伺机中伤的人只怕也不少……这样一想,董小宛就紧张起来,虽然眼前这伙人那副流氓无赖的样子使她感到害怕,可是也只好强自镇定,凑在陆卖婆的耳边说:“姐姐,你叫他们别吵,我有话说!”

    陆卖婆正招架不住,一听这话,连忙对那伙人大声说:“你们弗要叫,我妹妹有话说哩!”

    连叫了几声,那伙人才听清楚了。他们没想到董小宛如此大胆,还敢答话,倒有点意外,不由得静了下来。

    董小宛侧着身子,先向众人深深道了个万福,然后说:“众位哥哥……”话刚出口,立即有人怪声喝起彩来:“叫得结实!”

    “这才对嘛,多热乎!”

    “哎,好妹妹……”

    可是更多的人却目不转睛地瞅着,等着她说下去。“嘘——听她说什么。”有人说道。

    “今天承蒙众位哥哥抬举,到这儿捧奴家的场,奴家这厢谢过了!”董小宛说着,又行了一个礼。

    这一次,却没有人再做声,他们显然感到情形有点不对劲,但是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楚楚动人的小妞儿怎会这样说话?

    “众位哥哥只怕还不认得奴家,”董小宛停了一下,又说,“奴家姓董,贱名白,草字小宛。早先也曾在秦淮河旧院里住过几年,后来去了姑苏。这一次是奉如皋冒辟疆相公邀约,到南京来访他的。

    如皋冒相公,众位哥哥想必也是认得的,他是‘复社四公子’之一,同南京六部的大人们都是极相熟的……“董小宛估计,那帮浪荡子弟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只从衣着打扮不像缙绅之家的女眷这一点,把她误认作一般的小家碧玉,所以敢于大胆围着调戏。如今她说出自己的身份是个妓女,而且是复社大名士冒襄请来的,或许他们就觉得相错了对象,扫兴而去。果然,听董小宛这样自我介绍之后,有不少人就露出了愕然和没趣的神色。只有最先向她调戏的那个蒜头鼻子的少年,却似乎仍不甘心,他阴阳怪气地说:“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娘子,那就更好哕。难得今日有缘一见,就请到外问去陪我们喝酒吧!”

    “多谢哥哥盛情!”董小宛连忙行礼说,“只是奴家难以从命。”

    “怎么?”蒜头鼻少年顿时瞪起了眼睛,“莫非你以为小爷出不起价钱?告诉你,小爷有的是银子!你要多少,说吧!”

    “哦,不是银子,是奴家今儿委实不得空。”

    “什么得空不得空!不就是拜神烧香的事嘛!告诉你,今儿小爷这顿酒是吃定了。你不来也得来!”那少年蛮横得可以。

    “对!叫你来就得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一个同伙帮腔说。

    “咦,瞧她架子还挺大的呢!”“装模作样罢咧,哪有姐儿不爱钞的?”“对,对,她们不就是干的收钱卖货的营生么!”另外几个也七嘴八舌地说。

    “哈哈哈哈!”更多的人哄笑起来。

    “嗳哟!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许久没有说话的陆卖婆突然挥舞着双手叫了起来,“人家又不是一定不肯随你们去,只是今儿不行罢咧!常言道,‘头头不了账账不清’,今儿是冒公子和复社的相公们早就请了的,自然得先轮到他们!你们硬要横插一杠子,窑子上也没这规矩!各位老爹少爷如果有心帮衬,赶明儿到秦淮河去!

    我们谢都来弗及呢,哪有把进门的买卖往外推的道理?只是今儿不行,冒公子和复社的相公们这会正在石城门外的船上等着我们呢!啊哟!不同你们闲嚼蛆了,我们烧炷香就得回去,迟了,只怕要落一顿埋怨呢!奥铰羝乓槐咚担槐叱蹲哦⊥鹜钌暇妥摺?也不知到底是因为陆卖婆的一番话打了圆场,还是因为听说冒襄和复社的人就在外面的船上,给吓住了,这一次,那伙浪荡子弟却没有追上来。不过,当她们登上台阶,来到殿门外时,陆卖婆却发现董小宛低着头,两行泪水正顺着脸颊默默地流下来。那是痛苦的、屈辱的泪水。陆卖婆担心地回顾一下,半带劝解半带吓唬地说:“妹妹,快别哭了。若是给那帮瘟星瞧见了,姐姐好歹糊起这张窗纸儿,说不定又给捅破啦!”说着,紧拽几步,把董小宛拖进了大殿。

    这是一座歇山顶的殿堂,殿内九梁六柱,十分宽敞。当中供着一尊一丈来高的关圣帝君坐像,塑得赤面美髯,凤眼蚕眉,栩栩如生。他的两侧还各有一座较小的塑像,左侧是一位白面无须的青年将军,手里捧着一方印;右侧站着一位黑面虬髯的壮士,肩上扛着一柄大刀。那自然便是关平和周仓了。神前的香案上,照例陈列着各式供品,香烛围绕,烟雾腾腾。一些善男信女正俯伏在蒲团上顶礼膜拜。

    当董小宛把三炷点燃了的线香在香炉上插好,双膝跪倒在蒲团上时,有片刻工夫,她抬起还残留着痛苦的眼睛,仰望着神龛里的那尊关圣帝君像。她觉得帝君的面容是如此威严,如此美丽,他的眼神又是如此智慧,如此慈祥。他仿佛在说:“你前世作下了孽,所以今生合该遭受如此磨难。不过,只要你一心向道,乐善不渝,是可以赎清前愆,从苦海里获得超生的……”董小宛的心忽然觉得平静了:“是啊,我今生受苦受难,都是前世作孽的报应!

    但愿我的债已经偿清,从此脱离苦海,同冒郎白头偕老”于是,她合掌当胸,虔诚地祝祷了一会儿,叩下头去,然后站起身,把供桌前的一个签筒拿过来,开始使劲地摇着,一边继续默默祝祷。她不停地摇着,随着她的手势,竹签在签筒里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渐渐地,董小宛的整个心灵也沉浸在这美妙而神秘的旋律里,仿佛已经同冒襄一起踏上了去如皋的归途。那沙沙的声响便是江水在船舷旁流过,是轿夫轻快的脚步,是冒郎在她耳边喁喁细语……终于,签筒“笃”的一响,这是神明显灵的信号。董小宛反射似地睁开眼睛,果然,一根签已经脱筒而出,掉在地上。她赶紧弯腰把它捡起来,“啊,不知神明怎么说,不知他怎么说?”她匆遽地、惊惶地想,把签抓在手里,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到右首的柜台上,纳了一文钱,向庙祝取了签纸。可是她的手抖得那样厉害,以至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写在签纸上的那几行字。她只好停下来喘一口气,待到稍稍平静一点时,才重新去读签文。这一回,她不仅看清了,而且像猛地挨了一记似地呆住了。签文上写着这样一首七言绝句: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

    到底谁知事不谐。

    第十章

    一

    乡试的第三场,即最后一场,按规定是八月十六日结束。但十五日是中秋佳节,贡院照例提前一天放牌,让已经交卷的举子先行出常在第一批出来的举子当中,有吴应箕、陈贞慧、梅朗中、顾杲、侯方域、余怀、陈梁、吕兆龙、冯舒、冯班、张岱、孙永祚以及其他一些复社社友。冒襄也在其内。现在,他们兴冲冲地聚集在桃叶河房里,一边愉快地交谈着,一边准备摆酒赏月,唱戏谢神。

    七天前,冒襄刚进考场时,虽然一度被意外的挫折困扰过,可是当那神秘的、来自上苍的启示使他平静下来之后,情况就改变了,握管下笔之际,竟是出奇的顺利,仿佛有神鬼相助似的,文思源源涌出。那七篇八股时文,当真做得理真法老、花团锦簇,连自己看着,也不由得惊异起来。第二、三场考的是论、判和时务策,情形也一样。而且每一场,都是才放头牌他就已经交卷出常待回到河房,把试文逐篇默写出来交给几位相知的社友传阅,又博得大家的击节叹赏,同声推许,就连评点名家、爱挑眼的吴应箕读了之后,也点头不语。瞧着这种情形,冒襄表面虽然不露声色,依旧一副淡淡的神气,内心却十分得意,觉得这一次虽不敢说必能夺魁抡元,但入闱中式,恐怕是没有疑问了。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当董小宛在顾眉和李十娘的陪伴下,带着陆卖婆突然来到桃叶河房时,冒襄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愕和不快。

    相反,就在董小宛径直向他走来的一刹那,冒襄甚至露出了愉快的、抱歉的笑容。不过,董小宛显然没有领会这笑容的含义。她那严肃而苍白的脸孔、那双大睁着的惊惶的眼睛,以及变得僵硬了的身姿,说明了她内心的紧张不安;而那紧闭着的小嘴,那毫不迟疑的步态,又显示出她的勇气和决心。不过,最令冒襄感到惊异的,却是此刻董小宛整个姿态所显示出来的、那种殉道者般的悲壮动人的意味,以致他忽然感到有一点畏怯,有一点慌张。虽然几句照例的应酬话已经溜到了嘴边,却像一下子给施了魔法似的,再也说不出来。

    董小宛来到冒襄跟前,就站住了。她仰起头,睁大那双梦幻似的大眼睛,一言不发,只管呆呆地望着冒襄。她望得那样专注,那样长久,似乎忘记了她此刻在什么地方,也忘记了周围还有许多人在抄…终于,冒襄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他转动了一下身子,发现社友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俩的身上,一个个都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冒襄的脸微微一红,正想打个哈哈,把这尴尬的场面掩饰过去,一个清脆悦耳的女人嗓音已经在人丛中嚷了起来:“啊哟,大家快瞧瞧这两口儿!一个在如皋,一个在姑苏,千辛万苦地约定到南京来相会,可是见了面,光顾着你瞧我、我瞧你,一句话儿也不说!这是唱的哪一出子戏哟!”

    那是顾眉。她一边说,一边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顾眉和李十娘都是董小宛的手帕姐妹。前几天,董小宛带着陆卖婆到旧院去寻着她们,把她同冒襄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恳求姐妹们帮忙。

    顾眉听了,满口应承,并对陆卖婆那个通过大肆张扬此事,造成舆论迫使冒襄就范的主意十分欣赏。她说:“哼,你别说,这事还真得这么办才成!如今这世道,我们当婊子的要走红,自然得有他们名士捧场;可他那个大名士,若离了我们婊子,只怕也当不神气哩!”她果然说干就干,一面让董小宛搬进城里,就在眉楼住下,一面串连了一伙姐妹,逢人便说冒襄和董小宛的事,加油添醋,竭力张扬。

    结果,到如今,这事在名士圈子里已弄得人人皆知,不少人还答应了顾眉,要尽力设法促成这段姻缘。所以,此刻顾眉已是心中有数。不过,她也知道,这事到底成不成,最后还在于冒襄怎么拿主意。因此她一进来,就十分注意冒襄的表情反应。发现冒襄并无厌烦不快的表示,她就先松了一口气;接着又看见这一对儿傻怔怔地在那里四目交视,无语相看,顾眉差点儿没有笑出来。“哼,我还道这位冒大公子拿班作势的,有多难轧,敢情儿不过‘银样邋枪头’!可笑我这位董家妹妹也忒多心胆小,一天到晚的担惊受怕。

    待我如今略施手段,把这门亲事给撮合了,看她拿什么谢我!罢饷匆幌耄中σ饕鞯厮担骸班蓿仪槎桥挛颐翘巳ゲ怀桑亢煤煤茫颐钦饩妥摺h粼侔牛共恢切睦镌趺粗渌牢颐橇ǎ?顾眉说着,转身就向堂外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大家都还站着没动,她又叫:“咦,怎么啦!你们倒是走呀!”

    “你不说到哪儿,我们怎么走?”李十娘微笑着说,“莫非姐姐要去投秦淮河,我们也得跟着不成?”

    “死丫头!这还用问?当然是上水阁去啊!”顾眉跺着脚说,随即眼珠子一溜,又嫣然笑道,“谁个听话,乖乖儿跟我去,我等会儿甜甜地唱支小曲儿给他听;谁还赖着不走,哼,我同冒公子、小宛,还有这位陆卖婆,可要拿扫帚子夹屁股的赶啦!”

    “噢,有小曲儿听,我当然去的!”站在近旁的顾杲首先蹦了起来,他扯着李十娘,笑嘻嘻地经过冒襄和董小宛跟前,做了个鬼脸,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堂屋。

    于是,其余的人也纷纷笑着,向外走去。转眼工夫,堂屋里就只剩下冒、董二人。

    当顾眉连哄带逼地往外赶人的当儿,冒襄一直没有动弹,也没有开口阻拦。他刚考完试,眼下那种如释重负的愉快感觉还没有消失,同时,对于自己背约不去苏州又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而董小宛这样不辞辛苦地巴巴赶来,又使他多少有点感动。

    说也奇怪,在见到董小宛之前,他丝毫也没有这种感觉,甚至对她这样苦缠不休感到恼火;可是,此刻,当董小宛就站在眼前,而且又是这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冒襄就觉得,自己过去那样对她,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嗯,你——到底自己来了。”沉默了一阵,冒襄终于开口了。

    没等董小宛回答,他又急忙说,“这次我没到姑苏去接你,你一定怨我吧?其实,我倒一心想去,就是试期迫得太紧,没有办法。不过,我打算好,考完了还是要去——没想到你倒先来了,正好。只是难为你啦!”

    “奴家不怨公子。公子忙着应考,这是要紧的大事,不去姑苏是应当的。如今奴家已见着公子,又听说公子考得很好,奴家心里只觉得喜欢。”董小宛低着头,轻声地说。

    “啊,你也知道了?”

    “这些天来,奴家夜夜对着月亮烧香叩头,求神保佑公子今科高中。刚才在眉楼听人说起,公子头场这几篇文章,好得什么似的,还未曾放榜,书坊已经着人来打探,要拿去翻刻印行。奴家便想,果是上天有灵,公子得中,奴家纵然半路上遭了不测,也……”说到最后这一句,董小宛的嘴唇忽然颤抖起来,声音也开始发哑,随即咽住了。

    冒襄目不转睛地瞅着董小宛。他本以为,自己这次失约,难免会招来对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责备,至少也会埋怨几句,谁知董小宛不但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处处为他设想、开脱。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体谅自己、关怀自己,一时大为感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