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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 1 夕阳芳草第10部分阅读(1/2)

    酱埠蟆?br />

    “爹——”董小宛蹙着眉毛,有气无力地叫,声音里透着烦躁。

    这位亲爹的脾性,她是清楚的。过去,靠着小宛母女俩,他倒不愁没钱花。可是自从陈氏死后,小宛又因病闭门谢客,家中的用度,就渐渐紧张起来。这位董大爷却嗜好难改,仍旧三天两日摊着巴掌向女儿讨钱。给得少了,他就偷着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变卖。这事小宛也听寿儿唠叨过许多回,碍着是亲爹,也不好怎么说他。

    偏偏寿儿这丫头躲懒归躲懒,性子却颇为耿直。她看小宛不管,有时就忍不住当面数落董子将几句,惹得老董大为光火,又跳又骂,这种事也非止一回。适才,想必寿儿又刺中了董子将什么痛处,竟然一路追打进来。

    董子将听见小宛的叫声,怔了一下,随后他仍然冲上来,挥棒朝寿儿打去。寿儿慌乱中举手挡架,竹棒“啪”地打在她的手指上。

    寿儿哀叫一声,护着痛弯下身去,朝床底下一钻,躲在角落里再也不敢出来。

    董子将还不解恨,他一面用竹棒朝床下乱捅乱戳,一面恶狠狠地喝叫:“畜生!奴才!你妈妈的出来不出来?赶快出来!出来!”

    董小宛被他们闹得头昏眼花,心中又急又气。她用尽全力,一连挣扎了好几次,才坐起了身子。她喘着气,抖抖索索地指着门说:“你、你们出、出去!都出去!”

    说完,她又挣扎着打算站起来,但她的两条腿颤抖得那样厉害,实在站立不稳,只好又坐了回去。不过这一来,总算引起了她爹的注意。董子将斜着眼睛瞅了女儿一会,终于把竹棒扔在地上,气哼哼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躲在床下的寿儿,一直听着老董下了楼,脚步声消失了,才轻手轻脚地钻出来。

    她侧着耳朵又听了听,断定董子将已经走远了,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一边拍打着头上、身上的灰尘,一边嘟嘟哝哝地说:“自己为老不尊,不要脸,还不许人家说……”她回过头,蓦地发现董小宛正扶着床靠坐着,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就连忙走近去,讨好地问:“娘,你怎么啦?你身子不好,这么坐着怎吃得消?快躺下吧!”

    董小宛摇摇头,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睛,一边示意寿儿不要说话,一边支起耳朵,神情显得越来越专注和深沉,像是极力倾听什么声音,又像神游在某一个遥远的地方。

    寿儿被弄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打扰她,只好呆呆地望着。

    终于,董小宛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恢复了常态。

    “哦,我有点饿了,想吃粥。”她说,疲乏地抓住床靠,把头抵在立柱上。

    寿儿的眼睛睁圆了:“娘是说,饿、饿了?啊,娘身子大好啦?”

    董小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要半碗,两根水菜……嗯,吃完了,你替我梳梳头,我捉摸,这头有两天没梳了吧?一定难看死啦!”

    寿儿又惊又笑:“娘,你今儿个怎么啦?娘,婢子这就给你弄去!”

    “还有,这屋子也该收拾一下。”董小宛继续吩咐,闭上了眼睛,“我觉着,今晚,说不定有人要来……”二“虽然辜负了一个女子,但父亲总算平安脱离险地。看来,这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冒襄默默地想,“我不能为着一个风尘女子而丢开父亲不顾,这是无疑的。

    即使再从头经历一次,我的选择,也只能是如此!”

    这是虎丘大会结束后的当晚,也即是董小宛向寿儿说她感到肚子饿的同一个时刻,冒襄正乘着一只小船,沿七里山塘,缓缓地向桐桥圩的方向摇来。张明弼照例陪在朋友的身边。不过,他们没有交谈,各自默默地坐在船舱里,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晚春的夕阳,完全没人了地平线,周遭的暮色变得越来越浓;沿河两岸,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反映着最后一抹青灰色天光的河水,悄没声息地从船舷下流过。

    从后梢传来了轻柔而有节奏的橹声……

    由于觉悟到存在着那样强有力的“理由”,冒襄在失去陈圆圆后的混乱情绪当中,开始重新找到了立足之点。他逐渐平静下来,甚至似乎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之感了。

    说起来,冒襄还是在去年他到湖南去探望当时还在衡州做官的父亲途中,才同陈圆圆认识的。那时正是早春,夹岸的柳树刚刚有一点绿影儿,梅花却开得正好。

    他从同船的一位姓许的父执辈口中,头一遭听到陈圆圆的“芳名”,并且被这位父执的热烈推崇所打动,特意在杭州停留了几天,同他一道去寻访陈圆圆。徒劳往返了好几次,最后,才总算把她请来了。冒襄清楚地记得,那天陈圆圆穿了一袭长过膝盖的暗青色茧绸女衣,下衬八幅白地绣青花湘裙。当她从帘子后面款款地走上红氍毹来的时候,笑涡在她的腮边忽闪着,她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地朝冒襄瞟了一眼,随即含羞地旋过脸去,侧转腰肢,回顾了一下拖在身后的裙裾。那美妙优雅的姿态,真像在烟雾缭绕当中一只翩然起舞的青凤。当时,冒襄虽然意识到其他人的在场,脸上依然保持着惯常那骄矜的微笑,可是内心深处,却分明地震颤了一下,被这女子不寻常的魅力所打动,不由自主地用眼睛去追随她那妙曼的姿影。

    从这一刻开始,他俩的感情就飞速地交流起来。在陈圆圆出人意料地用当时已经不流行的弋阳腔,演出《红梅记》一剧的时候,冒襄怀着少有的兴趣和热情,自始至终关注着台上的演出;而陈圆圆也把含情脉脉的目光,频频投向他的座上。冒襄还记得,当演出的间歇,陈圆圆擎着玉壶,向座上的客人劝酒,却没有首先走向他时,他心里是多么的失望和不快;而后来,当陈圆圆在他身边明显地停留得最久,同他悄声低语时又挨得那么近,以至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蝉翼样的鬓影在轻轻颤动,嗅得着她那小嘴所发出的唇脂的馨香。这时候,他又是多么的得意和愉快——啊,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那仍然是令人心荡神飞,如醉如痴的奇妙境界!是冒襄多年来出入风月场所从未经验过的……事实上,从那时起,冒襄就觉得离不开她了。待到酒阑人散,他立即提出了留宿的邀请。陈圆圆似乎有点为难,但还是应允了。

    直到天快亮时,她才登舟回去。当时,他是那样的难分难舍。而她反倒有点淡淡的,只告诉他打算到光福山去寻梅赏雪,如果他也去,可以有半月的盘桓。当时他考虑行程紧迫,无法久留,踌躇再三,只好约定到桂子飘香时节,与她在姑苏再见。

    冒襄直到现在还记得,在那历时半年的往返旅途中,他对她的思念是怎样的强烈,怎样惟恐不能再见到她。他历历在目地回味着那一个暂短良夜的旖旎风情——那摇曳的灯影、低垂的罗帐、火热的眼神、潮湿的鬓发以及胳臂上疯狂的齿痕……这一切,都在时时刻刻挑动着他的情欲,使他在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味如嚼蜡。

    而且,也许因为这缘故,他还平生第一次不无妒意地想到,他离开期间,其他狎客将会代替自己的位置,而陈圆圆也会照样同他们厮混,一如那天晚上她对待自己一样……不过,尽管如此,当半年之后,他护送母亲回来,路经苏州,陈圆圆出乎意料地表示她要嫁给他,从此完全、永远属于他的时候,冒襄却感到十分惊讶和突然,觉得这种要求未免过于天真,而且轻率得有点不知自量。因为在他看来,寻欢作乐是一回事,承担家庭义务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就凭着那短短一夜的交情,对方也没有权利提出这种要求。所以他当即拒绝了她。然而,陈圆圆却不是那种容易摆脱的女人。她用不着苦苦哀求,她有的是聪明的手段。

    到了后半夜,再次领略到她的全部魔力的冒襄,就主动回心转意了。虽然,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必须等他把营救父亲的事情办妥之后,才从长计议这件事。

    后来,冒襄就全副心神投入到营救父亲的事情当中去了。大半年来,没完没了地奔走、投诉、请托,加上还要不断劝解日夜忧伤的母亲,冒襄简直把陈圆圆完全抛在脑后。此外,他还多少有点儿后悔:不该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她。所以有时候,他尽管也会忽然想到陈圆圆,想到是否该去看望她。可是出于一种多少感到丢了面子,因而想挽回一下的心理,他终于又打消了这种念头。半年来,他甚至连信都没有给她写过一封。谁知道,由于这一念之差,结果就永远失去了她……“哎,这样的结果是好,还是不好?好,还是不好呢?”冒襄不由得反复自问。

    可是越问,心中越乱。他一阵烦躁,猛地站起身子。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片繁密的灯火、一座拱形的石桥,以及桥头耸立的石塔。

    桐桥圩到了。

    “辟疆,你做什么?”被冒襄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的张明弼问。

    冒襄定了定神,清醒过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随手指着岸边一个带小楼的院落说:“哦,那幢小楼临水而筑,亭亭如画,惟是灯火俱无,不知是何人所居?”

    张明弼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噢”了一声,说:“那不就是董小宛的家嘛,你怎么就忘了?前几年,我还陪你来过的!”他仔细看了看,又说:“楼上影影绰绰的像是有灯火,嗯,她必定还在。”

    听说是董小宛的家,冒襄倒愕住了。他朝那阁楼上依稀的灯火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向后梢叫道:“船家,靠岸,我们要下船。”

    “啊,做什么?”张明弼问。

    “上去看看!”

    “只是,只是听说小宛刚死了娘,她自己又病得很重,一直闭门谢客。瞧这灯火零落的样子,想必还不曾好,又何苦去打扰她!”

    可是冒襄不理会张明弼的劝阻,他紧盯着越来越近的河岸,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船家一放下跳板,他就抢先一步跨上去,很快地上了岸。等无可奈何的张明弼从后面跟上来时,他已经站在竹篱笆前,开始打门了。

    冒襄先轻轻地敲了几下,见里面全无应声,下手就重起来。可是敲了一阵,仍然毫无动静。张明弼说:“辟疆,敢情他们都睡死了。算啦,我们还是回船吧!”

    可是冒襄十分固执,他一声不响,捏起拳头,在门上咚咚咚地猛擂起来。

    终于,门内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了一个女孩儿清亮的嗓音:“门公,是谁在打门呢?”

    “莫理他!反正姐儿不见客,让他敲不应,自己去了算!”一个苍老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回答,听来很近,就在门房内。

    “那也得瞧瞧是谁啊!刚才老爹又出去了,若是他回来,叫门不应,又该骂人了。”

    “不是,老爹他会喊我。只怕是东家的张小四,要不就是隔壁的王婆,又来借钱借米的。准没好事儿,不用理他!”

    冒襄在外面听见,又好笑又好气。他又打了两下门,高声说:“我们是如皋冒襄、金沙张明弼,特来拜望宛娘,快快开门!”

    这一次总算有了反应,只听那女孩儿在门里“嗳”了一声,但是又不来开门,却埋怨门公说:“瞧你,估错了吧,是客人哩!快起来开门!”

    冒襄同张明弼对瞧了一下,嘴上不说,心中都想:这鬼丫头也真够促狭,你自己来开一下不就完了,偏要支使门公!

    门房里的床“吱扭吱扭”地响了一阵,大约是门公爬起来,只听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估计是说那丫头不替他开门。果然,那丫头立即唱歌似地反驳说:“这是你的事情,编排是该你干!我又没吃你的一份粮,凭啥要替你动手?”

    终于,门“咿呀”一声打开了,露出了门公年老的、骨骼粗大的脸和矮小结实的身躯。

    冒襄早就一百个不耐烦,见门一开,立即径直往里走。那门公想拦阻,但又不敢,只好求援地望着寿儿。

    寿儿却不慌不忙。她迎着客人先道了个万福,仍旧用唱歌一般的嗓门说:“两位姐夫,远来辛苦了,请到堂上奉茶。待婢子通报去来。”

    冒襄摇摇头:“我们不吃茶,到楼上看看你娘就走。”

    “多谢两位姐夫美意。”寿儿说,忽然露出戚然的样子,“只是我家阿娘病重,只怕、只怕不能见客。”

    “啊,宛娘病得很重么?”张明弼问。

    “嗯,重!重得简直不能再重。连人,她都快认不得了。”寿儿的声音甚至有点呜咽。

    张明弼默默地点着头,望了一眼冒襄,意思是:怎么样?还要上去么?

    冒襄没有做声,但显然也有点动摇了。他抬起头,犹豫不决地望着阁楼上昏暗的灯光。

    寿儿闪动着一双黑眼珠子,在他俩身上溜了几下,忽然抿着嘴儿问:“这位姐夫,可是如皋冒公子?”

    “啊,正是小生。”

    “若是如皋冒公子,我家阿娘倒必定是认得的。”

    “……?”

    “适才阿娘吩咐说,若是等闲俗客,一概不见。若是冒公子,你可得千万好好儿请上来。”

    “啊!她怎么知道我要来?”

    “这个么,婢子可就不知道啦!”寿儿狡狯地说,不待冒襄再问,她就转过身去,当先引路。冒襄同张明弼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色,满腹狐疑地跟在后面。

    三

    由于吃了半碗粥,许多天来,董小宛第一次感到多少有了点精神。她让寿儿替她梳了头,把乱糟糟的屋子收拾了一下。出于一种奇怪的预感,她还吩咐寿儿:要是如皋冒相公来访,马上告诉她。

    不过,随后她就意识到这种念头是多么可笑可怜了。哎,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你想着一个人,他就会立刻来到你的身边?何况人家是家财万贯的翩翩公子。纵然没有陈圆圆,也会有别的女人。

    就凭三年前那匆匆一面,能指望人家记得住你?怕早就把你忘个一干二净啦!

    再说,梦里不是已经把这事指点得明明白白了么?

    就别再费这份心思啦!这样一想,董小宛又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指望了。从今以后,她就像那荒原旷野上随风飘转的一株蓬草,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终于,她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被窝里,压抑地、凄苦地哭起来。

    渐渐地,她听见有人走上楼来了。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陌生的、粗重的男人脚步声从过道里一路响过来,在门外停了一下,然后跨进屋来。

    “谁?”董小宛问,竭力止住抽泣。

    “哦,三年前,在此楼下曲栏杆畔,曾有幸与小娘子醉中一晤的那个人,今日特来拜候,不知小娘子可记得否?”一个优雅清亮的声音说。

    有片刻工夫,董小宛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听到这声音,自己的心像是突然停止了跳动,仿佛凝住了似的。“啊,他说什么?他说什么呀?这是什么意思?”她艰难地思索。蓦地,她的心狂跳起来,血液一下子冲上脑门和双颊:啊,是他,是他,是他来了!她在心里大叫,感到一阵晕眩。但是,她没有立刻转过身子。她不敢、也没有力量那样做。谁知道呢?也许稍一动弹,一切便都化为乌有了!

    “小生是如皋冒襄,这位是金沙张公亮。”大概是听不见董小宛答应,冒襄只好自我介绍了。

    董小宛仍旧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是泪水已经涌上了眼睛。

    “奴家……不敢忘记公子……”她颤着声儿回答,觉得冒襄已经走近床头。她不由得缩紧了身子,仿佛怕触着什么容易破碎的东西似的,一边哽咽地说:“……三年前,有劳公子几番临顾,仅得匆匆一晤,但阿娘背后说起公子,总是称赞不绝于口,说她见的人不少,从未有像公子这般人品的。娘还因奴家未能与公子多盘桓些日子,深为惋惜……如今阿娘死了,看见公子,奴家就想起阿娘。

    她的话,就像昨天对奴家说的一样……“董小宛说到伤心动情之处,终于转过身子,撩开罗帐。于是,她看见了冒襄的脸。

    这确实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惊叹的脸。如果说,早在三年前,它就给董小宛留下了鲜明美好的印象的话,那么,经过岁月的冲刷,它的许多细节部分在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之后,董小宛此刻重新面对它,却不禁怅然若失。因为她发现,自己三年来对于这张脸的一切想象和补充,竟然是如此蹩脚、平庸、俗气。而它其实是那样的空灵微妙,出人意料,而又完美无缺。它的美,绝不是用“弯曲秀长的眉毛、顾盼含情的眼睛、笔直高耸的鼻梁,以及线条优美的口辅”这样一些似是而非的描写所能表达的。它的非凡之处,首先在于那种天生的高贵气质,那种被传统的道德文化高度地充实和细致琢磨过的内在情感,以及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力量的雍容气派。当这一切,同俊美的外貌充分地糅合在一起,并且在一颦一笑当中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的时候,确实具有一种勾魂摄魄般的魅力。董小宛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厉害,简直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她赶紧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冒襄也在注视董小宛。三年不见,他发现记忆当中的那个娇痴懒慢、醉态可掬的女孩子,已经成熟为一个清丽绝俗的少女。也许因为正在生病的缘故,她看上去瘦了一些,却比当年更美了。她的肤色变得更白净,相形之下,头发和眉毛显得更黑。配上梦幻似的忧郁的大眼睛,小巧玲珑的鼻子和嘴唇,使她足以置身于秦淮河畔最顶尖儿的一批名妓当中,而毫不逊色。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在这张脸上显示出一种与她的绝大多数同行姐妹不同的驯良神情,一种过于端庄娴静的气息。

    冒襄此刻还说不上对这种气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想到了陈圆圆,想起了她那恶作剧的眼神,那令人哭笑不得的任性,以及层出不穷的花样,并不由自主地为这突然闪现的记忆而微笑了……“哦,张老爷、冒公子,二位请坐……”董小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冒襄蓦地惊醒过来,他回顾了一下,发现张明弼已经在靠墙的一张椅子坐下,也就走过去,在旁边坐了下来。

    这当儿,寿儿已经端上茶来,并且换过了两盏明亮的斗色晶灯。于是三个人便一边喝着茶,一边交谈。冒襄和张明弼详细地询问了小宛母亲陈氏的死,着实咨嗟感叹了一番;接着又问到董小宛的病,对她已见好转感到宽慰;随后,冒襄又约略地谈了一下别后的情形,谈到大半年来,怎样为着父亲的事四方奔走,现在有了结果。但是,他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陈圆圆。这并不是怕给董小宛知道,会引起猜疑和嫉妒。事实上,他对董小宛毫无别的想法。

    他今晚到这儿来,无非是满心的苦闷无聊打发不掉,想借此散散心而已。但是,他却不想提起陈圆圆,因为那毕竟是一件不痛快的、有损脸面的事……不过,冒襄的这种心理,连他的好友张明弼也暂时捉摸不透。

    在这一阵子交谈中,张明弼很少开口。他一直在观察冒襄的言语、举动,猜测他的朋友如此坚执地要来拜访董小宛,到底有什么目的。当发现董小宛对冒襄流露出明显的、异乎寻常的依恋之情,而冒襄对于同陈圆圆的那段关系又讳莫如深时,张明弼就认定,冒襄已经把物色如夫人的目标,转移到董小宛身上来。他本来就一直为好朋友的痛苦忧郁而担心,同时,还为自己没能及时找到冒襄报信,致使陈圆圆被田弘遇抢去,多少感到有点内疚,但又苦于无法补救。现在发现了冒襄的这种“意向”,他不禁大为欣慰,于是决心要尽力促成它。因此,当谈话告一段落,张明弼就趁机站起来,拱着手说:“我差点儿忘了,适才下船的时候,原不曾说清要不要船家等着。只怕他等得不耐烦,自己回去了。辟疆、宛娘,你们先谈着,我去吩咐一声就来!”

    说完,也不等冒襄答应,他就叫寿儿提灯引路,匆匆出门,下楼去了。

    “冒郎,你到这边来坐,这边暖和些。”当张明弼的脚步声在楼下消失了之后,董小宛忽然伸手拍了拍床沿,这样招呼说。

    正在为老朋友突然走开而感到疑惑的冒襄,怔了一下,茫然地回过头来。

    “哎,来呀,把灯也拿过来,奴家有话要对你说哩!”董小宛娇嗔地催促着。

    冒襄这一下听明白了。他目光灼灼地瞅了董小宛一会儿,微微一笑,站起来,先去桌上擎起一盏晶灯,把它放到董小宛床头一张方凳上。然后,侧身在床沿上坐下来,就势抓起董小宛的一只小手,把它放在嘴唇边轻吻着。

    “晤,记得么?周清真的妙句:”弄粉调朱柔素手,问何时重握‘……“董小宛把手抽回来:“啊,不,奴家的手脏!”她急急地说。

    可是冒襄又一次捉住了它:“管它呢,嗯,管它呢,只要我喜欢!”他任性地说,挨个儿吻着那细嫩圆润的指尖;随即伸出胳臂,把董小宛揽进怀里,用腮帮在那娇养的脸蛋上轻轻挨擦起来。他微眯着眼睛,陶醉于这种愉快的、令人意荡魂销的接触当中。

    “可是,可是奴家真的有话要问你……”董小宛无可奈何地说,脸红了。

    “你问嘛……”

    “那你说,圆圆她当真被抢走了么?”

    像冷不防被人刺了一下似的,冒襄的表情变了。他放开董小宛,愠恼地盯着她,一会儿,才把眼光移开。

    “哼,不错,抢走啦!”他冷冷地说,“你问这做什么?”

    董小宛似乎没有注意冒襄情绪的变化,她点点头,露出悲戚的神情:“奴家也听说了,还有点不信。那么这是真的了——唉,陈家姐姐又漂亮、又能干,那份聪明伶俐更是万中无一。平日里姐妹行中理论到谁个将来最有出息,大家第一个就推她,却不道竟是这般命苦!”董小宛说着,声音哽咽了,泪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冒襄没有做声。因为董小宛此时此刻突然提起这件事使他颇为恼火,而且他还有点怀疑她这样做的用意。哼,别看她假惺惺地故作悲态,说不定心中正幸灾乐祸,在变着法儿挖苦陈圆圆,以发泄她的妒火哩!风月场中,这样的娘们他见得多了。

    渐渐,董小宛停止了流泪。她怔怔地望着床头的灯焰,半晌,低声地说:“要是陈家姐姐不曾被抢,她同公子可是天生地设的一对。真的。只是,唉……”冒襄忽然笑了。这嘴角上的笑容表示着他对这样的“表演”是多么熟悉,而且已经不想再“欣赏”下去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了望董小宛,说:“你正病着,我本不该来打扰,又劳你陪了我这许久,实在过意不去。你歇着吧,回头我叫人封五十两银子过来,给你将养身子。

    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公、公子要走……”董小宛颤着声儿问。由于惊愕和着急,脸孔一下子变得煞白。

    “嗯,时候不早了。”

    董小宛忽然露出惨然的神色,她拼命咬住嘴唇,垂下头去。

    “请公子不要送银子过来。”她哑着嗓子说。

    “啊!怎么?”

    董小宛张了张嘴,只说出“奴家……”两个字,就哽咽住了。她拼命地摇一摇头,立刻用袖子使劲堵住嘴巴,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看见她这个样子,冒襄倒奇怪起来。他犹疑了一下,重新坐下,稍稍缓和了口气,说:“不是我不肯多留,实在是派到襄阳去向家大人报告喜讯的人,明朝一早就要出发,我得赶回下处向他交代许多事。今日,我是偶然路过这里,听说你病着,就进来看望一下。

    现在见你好了点,就放心了。这点银子,无非是我们相识一场,聊表心意,你就收下吧!耙残碚馕卵越馐头5俗饔茫⊥鸷芸斓仄骄蚕吕础k妥磐罚米爬幔彼车靥昝跋宓幕埃缓笏档溃骸笆什排页鲇锊谎罚牍有莨帧2皇桥也幌拢嗔艄印j翟谑桥易源幽锼乐螅邪巳眨奘尘惴希惶斓酵砘杌璩脸粒蛔鲂┑呷顾牡呢巍s惺泵渭约阂丫懒耍恳淮味际枪雍鋈焕吹剑啪攘宋摇=裉旃诱娴睦戳耍乙患憔醯眯那槟袼h绱丝蠢矗邮翟谑桥业木让魅恕k裕优沂蔷黾撇荒苁盏摹1闶枪忧恳沂障拢乙不嵋簧皇啦坏冒残牡摹9尤羰强闪遥颓朐偕宰蹋揖倬疲庸e8j偎d苷庋颐鞫褪撬懒耍灿谛奈藓读耍?冒襄当初看见董小宛眼泪汪汪的样子,满以为她必然照例要撒娇撒痴、又哭又闹。刚才他之所以缓和了态度,无非是以进为退;他说那一番话,也多半是随口敷衍。他已经准备着,倘若对方还要纠缠不休,他便抽身就走,毫不客气了。可是,没想到董小宛竟是一哄便听,温驯老实得出奇。接着,又听她说出那样一篇情真意切的话